第二百六十六章 道士之心

在龐山修行的幾年,慕行秋明白一個道理,盡量不要去猜測高等道士的想法,他們的壽命和力量都遠遠超過普通道士,更不用說普通的凡人,所謂的新鮮事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又一次重複。

老祖峰的倒掉算不算新鮮事?雖然這是九大道統建成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可慕行秋猜測,這未必是最危急的時刻,加入念心科以來的所見所聞都在暗示,當年道統曾經發生過一次大分裂,慘烈程度很可能超過妖族的大舉反攻。

慕行秋因此對左流英和申繼先充滿信心,除此以外,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但隨著戰爭的進行,這股信心越來越弱了。

太多的凡人聚集到斷流城,作為一名七情六欲尚未斬絕的吸氣道士,慕行秋還做不到對他們無動於衷。他希望贏得這場戰爭,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他也知道這樣的想法很傻,沒人要求他必須擔負責任,甚至有人在敬仰慕將軍的同時免不了會有一點嫉妒,覺得他根本沒資格發號施令。

慕行秋能感受到這些情緒,可他還是忍不住“多管閑事”,和一般道士不同,即使已經凝氣成丹,他仍然忘不掉普通人的軟弱與局限,認為這些人需要他的幫助。

尤其是現在。

戰況越來越慘烈,他偶爾向南方望一眼,看到成片的人類士兵倒下,大多數人並非死於普通妖兵之手,而是被黃金巨人與碩大妖王踐踏,被那些從天而降的鐵與火擊中。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戰鬥,妖兵也占不到好處,妖王腳步落下的時候可不會考慮避讓己方士兵,他們正忙著將金人肢體撕成碎片,每消滅一隻金人,就集體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

妖族快要勝利了。即使沒有妖火之山的幫助,他們也快要勝了,十大妖王正在圍攻最後五名金人,很快就能將他們擊倒,一旦騰出手來,人類士兵就將全軍覆滅,道士和散修也將無路可逃。

五行科首座申繼先已經拚盡全力,他同時控製著至少十五道法術,包括五條巨龍和數層防護光罩,維持這些法術需要大量高級法器的支持。周圍的妖術師們顯然明白這個道理,他們很有耐心,一件一件地消滅那些浮在空中的法器,隻有少量妖術師冒險接近道士們,發一招就跑。

慕行秋的念心幻術升到了幻境第二重,威力增加許多,在這場戰鬥中卻沒有多少用武之地,妖族這一次對他特意加強了防範,施放大量妖術。專門阻止幻術的影響,其中一些頗有效果,慕行秋幾乎感受不到妖術師的情緒,隻知道他們自信滿滿。懷著冷酷的鎮定包圍目標。

妖火之山越來越近了,眼看再滾半圈就能壓到斷流城。

左流英在做什麽?蘭奇章為什麽還不過來施展碎丹之術?情況越來越危急,大家的同情心也降到了最低,楊清音的一團火球被妖術吞吃掉。她更顯急躁,“他娘的,蘭奇章還在等什麽?難道非得咱們死光了。他才上來?”

按理說,這是最好也是最後的時機了,妖兵與妖術師分戰南北兩方,妖火之山此時正在獨自滾向斷流城,蘭奇章隨時都能飛過去。

“快要沒時間了。”慕行秋的幻術沒有效果,他的鞭子夠不著十裏以外的妖術師,隻能圍著申繼先飛行,阻擊那些飛過來發動偷襲的敵人,所以他可以分心說話,“申首座,讓我去擊毀妖火之山吧,我有過一次經驗。”

楊清音怒道:“別開玩笑,上次那座妖火之山跟石頭子兒差不多,這一座才是真正的山……”

她的話還沒說完,申繼先突然開口對慕行秋說:“你去幫忙。”

“幫什麽忙?”慕行秋糊塗了。

“蘭奇章讓你怎麽做你就怎麽做。”申繼行騰出一隻手,將一枚小小的銅印擲向慕行秋,隻是一瞬間的事,慕行秋消失了。

“我也去!”楊清音自告奮勇,申繼先卻已收起銅印,說了一句“沒你的事”,繼續操控十幾道法術與眾多妖術師鬥法,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包圍,恰恰相反,他認為自己的法術將幾百名妖族牢牢牽製住了。

慕行秋像是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全身的骨頭都碎成了粉末,轉眼之間又被粘合在一起,噗的一聲,他出現在二十裏以外,遠離兩個戰場,正停在妖火之山數百步之外,甚至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熱氣。

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頭頂撲下來一股火焰,妖火之山以滾動的方式前進,它噴出的火焰像是風車一樣跟著轉動,長達裏許。

慕行秋急忙閃身讓過去,為了避免被妖火之山碾壓,他隻能轉身向斷流城的方向飛去,正納悶申繼先分派給自己的任務是什麽,看到了兩個飛馳而至的身影。

芳芳飛過來,一把握住慕行秋的手腕,眼裏閃動著極為少見的熱情,在她身後跟著蘭奇章。

“聽我說。”芳芳明白了許多事情,可她沒辦法將這些事情在所剩不多的時間裏告訴他,“永遠別認輸,不管敵人是誰。”

慕行秋又是一愣,他不明白芳芳為什麽會跟來,不明白芳芳眼中的熱情是怎麽回事,更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說什麽認輸不認輸的話。

可他明白芳芳的情緒是怎麽回事,這是唯一對他從不設防的道士,連她的內丹也是如此,他不需要多強大的念心幻術,就能探測到她的心事——那是與眾不同的無畏,沒有太多的**,卻堅定不移,像是平靜的湖麵,在天塌地陷的前一刻,仍然波瀾不起,靜靜地映照著毀滅的場景。

湖麵能夠原封不動地映照出一切,卻不為所動,這就是道士之心,都教林颯經常對年輕弟子們講述這句話,這一刻,慕行秋在芳芳心中感受到了。

“不。”他還不知道芳芳要做什麽,但他絕不同意,心中甚至生出一股恐懼,他試圖用幻術去影響芳芳的情緒,讓平靜的湖麵出現一絲必要的波紋。

可是沒有用,湖麵是如此平靜,雖然對慕行秋完全開放,卻不受幻術的絲毫影響,慕行秋在她的心湖上看到了自己形象的倒影,看到了即將發生的事情,但這一切都不能掀起哪怕是最微弱的浪花。

“不。”他又說了一遍,懼意更重,“應該是蘭奇章,不是你。”

蘭奇章就停在兩人身邊,他的心已經亂成一團,無論如何也無法恢複平靜,他也覺得應該是自己,可他做不到,這不是努力與意願的問題,而是一種留戀,它原本微弱得幾不可見,卻在一瞬間發展壯大,控製了他的全身,“秦淩霜,你不要去,沒用的,這隻是首座的計謀……”

芳芳不想浪費時間爭辯,妖火之山正在壓過來,一股火焰就在他們身邊不遠的地方掃過去,遠方的戰場上正有人在大批死傷,那個當年騎馬來搶婚的小男孩正用盡一切辦法要讓她改變主意,她不知道自己能抵擋多久。

她將所有一切都容納在一次微笑當中。在她平靜的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道法無邊,為什麽不能將時間停住呢?將瞬間變成永恒,就讓不受歡迎的未來永遠停在未來,與即將發生的事情相比,這一刻的凝視是多麽的珍貴,多麽人令人不忍放棄。

這個念頭沒有在心境之湖產生波瀾,卻創造了一道法術。

她將自己想說而來不及說出的話凝聚成一頁記憶,送給了慕行秋,她知道念心幻術有本事將它讀出來。她從來沒聽說過有凝聚記憶的法術,更不可能施展過,可她成功了,發現這是如此的容易,好像早就練過多次一樣。

慕行秋接受了這份饋贈,卻沒有來得及打開,他第三次說:“不。”

他的嘴裏幾乎沒有聲音發出來,隻是做了一個嘴型,語言突然失去了全部意義與力量,所謂的道理也變得無關緊要,在這一瞬間,他不再關心十萬人類士兵的存亡,不再關心斷流城與祖師塔的安危,他隻想用一切方法挽留芳芳,用他的意誌,用他的念心幻術。

芳芳感受到了這股強大的力量,可她的心湖依然平靜,她不能有一絲猶豫,那會令她前功盡棄,就像蘭奇章一樣。

左流英已經向她解釋清楚了一切,她將這些解釋也凝聚在記憶的紙頁當中,一同交給了慕行秋,很快他就會明白,為什麽一切都是必須的,為什麽他不應該認輸。

她鬆開手,卻無法擺脫慕行秋和他的力量。

“蘭奇章。”她扭頭叫出護持者的名字,該是他做出必要貢獻的時候了。

蘭奇章仍不相信秦淩霜能夠施展碎丹之術,他非常清楚這道法術的難點,秦淩霜明顯愛著一個人,這注定了她不可能坦然麵對死亡。

道士擁有超出凡人千百倍的力量,同樣也擁有比凡人激烈千百倍的情感,如果不及時去除,很可能會造成毀滅性的後果。吞煙道士蘭奇章因為一丁點的愛意而失去碎丹的必死之誌,他不相信愛意比自己更深的秦淩霜能夠順利施法。

秦淩霜接近妖火之山,隻能是白白送死。

可這是秦淩霜對他提出的唯一的要求,他之前已經同意了,答應幫她,他甚至產生一種想法:秦淩霜的死或許能夠令他度過情劫。

妖火之山滾滾而來,蘭奇章眼中映著兩點火光,屏息寧氣,準備施法帶離慕行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