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六章 逃難者的哀求

大火正在吞噬家園,幸存的居民們鬆散地站在附近,靜靜地看著自家的財物和親人化為灰燼,臉上無悲無喜,而是一種茫然不解的神情,有些人手裏明明拎著水桶也不上前救火,更多的人兩手空空,好像這場火與自己完全沒有關係。

小鎮的人口本來就不多,這時隻剩下三四百人,像是孤島上從來沒見過猛獸的小動物,呆呆地看著它耍威風,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更不知道大難已經臨頭。

人類與妖族正在遠方準備進行決戰,鎮裏的官差一如既往地欺壓百姓,可這都不是致命的問題,決戰肯定會勝利,隻是誰能有幸活著回來的問題,官差也好打理,該付出多少代價大家心裏都有數。

災禍怎麽會莫名其妙地降臨呢?百裏之外的皇京和道統塔呢?道士們不是正在保護所有人類嗎?近一年來,從那裏傳來的法術令凡人心曠神怡,更令他們相信所有的難題終將得到解決,結果突然蹦出來的卻是滅亡。

道統塔的法術昨天夜裏已經消失,修行者感受清晰,凡人卻一無所覺。

火勢漸弱,夜色重新露出冷冷的麵容,像是在無聲地嘲諷人類的無知。眾人這才發現,災難從發生到結束,隻用了不到三個時辰。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鎮守大人呢?那些公差呢?他們應該知道點什麽吧。”

“都死了,我親眼看見衙署接連被兩團火球擊中,裏麵的人一個也沒逃出來。”

“家裏就我一個跑出鎮子,當家的回來,我可怎麽交待啊,嗚嗚……”

“羅老頭兒,這不是你兒子嗎?他不是……他不是幾個月前已經死了嗎?”

“一把火又給燒活了,瞧,不隻我兒子一個活了。”

雖然沒得到任何解釋,幸存者們卻終於擺脫茫然。顯露出七情六欲,有人跺腳罵街,有人放聲痛器,有人深感慶幸。有人衝進鎮裏的廢墟,想找點可用的財物。人群中有幾餘名年青人特別引人注意,他們本應參軍的,卻都先後得病亡故,或者因為種種原因下落不明。如今卻都活生生地站在這裏。

官府的人都燒死了,百姓自然不會多管閑事。

遠處飛來三道身影,一人落地,另外兩人守在半空中。

“是符籙師!”人群呼地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情況。

落地的符籙師四十歲左右,頭戴七重冠,在龍賓會裏應該是一名重要人物,舉起雙手,威嚴地說:“聽著,方圓五百裏之內都受到了攻擊。五百裏以外的情況還不清楚,但是皇京還在,大家都去那裏避難。”

眾人的問題更多了,“這些火到底是怎麽回事?是妖族攻來了嗎?”“慈皇、熏後知道這些事嗎?”“道士們怎麽不救火?”

七重冠符籙師一揮手,略帶怒意地說:“我沒工夫跟你們解釋這些,還想活命的就往東邊去。龍賓會征召勞力,十五歲以上、四十歲下的人都站出來,不分男女。”

“什麽?連女人也要當勞力?十五歲還是孩子啊。”

七重冠勃然大怒,往地上扔下一張紙符,一股濃煙衝起十餘丈高。百姓們全都閉嘴了,他們早已習慣服從官府的命令,若是有漏洞可鑽,自然不會放過。但是當著官差的麵,誰也不敢反抗。

符籙師不是官差,他們比官差的地位更高。

幾名躲過征兵的青年人最先走到符籙師指定的地方,臉色蒼白地頻頻回望父母,接著是二十餘名青年女子。人群中還有一些少男少女,盡量曲膝顯得矮些。卻都被七重冠指出來。

“他才十四歲,符籙師大人,才十四歲,他有一個哥哥已經被聖符軍征走,我家男人剛被燒死。”一名老婦哀求道。

“個子夠高就行。”七重冠推開糾纏不休的老婦,祭符變出三根長長的圓木,命令被選中的勞力都坐上去,“這是一場規模空前的大戰,敵人來自四麵八方,誰都躲不過,人人都要參加,今天是他們,明天就是你們。”

空中、地上的三名符籙師同時祭符,帶著將近五十名青年男女升入空中,向西南方飛去,圓木上的凡人大都是平生第一次上天,嚇得一動不敢動,甚至沒法回頭望一眼親人。

這次征召為時甚至短,跟火焰攻擊一樣突然,而且不合規範,連人名都沒記錄,直到符籙師消失,百姓們才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追問了。

再度失去親人的家庭放聲痛哭。

“別哭了,去皇京吧,沒準在那裏能見到他們。”

“可是符籙師帶著他們往西南飛,皇京不是在東南邊嗎?”

“大概是去別的村鎮繼續召人吧。”

剩下的人沒有別的選擇,隻好帶上僅剩的不多財物,稀稀拉拉地走上前往皇京的官道,一會傷心地痛哭,一會惶惑地唉聲歎氣,若不是前方還有地方可去,他們真的要崩潰了。

天亮的時候,一小隊騎士從皇京的方向疾馳而來,百姓們讓在路邊,心中生出一股希望。

一共十名騎士,九名黃符軍士兵和一名身穿鐵甲的五重冠符籙師。

“爾等百姓,欲往何處?”五重冠符籙師文縐縐地問,他很年輕,大概二十三四歲,生著一張貴族的精致麵容。

“去皇京避難。”有人怯怯地回答,雖然龍賓會地位更高,百姓還是比較懼怕穿盔甲的士兵,如果有配刀的公差,他們就更怕了。

五重冠眉頭微皺,等百姓聚過來一些才大聲道:“昨夜道統塔傾覆,皇京已毀於天火,我符氏皇族幸免於難,已在此地三十裏外建立營地,爾等可去投奔。”

這個消息一下子讓人群炸開了,將十名騎士團團圍住,後麵的百姓也都匆匆趕上來。

“你們不是說皇京沒事嗎?”“征走的人呢?”“還我兒子!”“還我女兒!”

五重冠沒經曆過這種事,臉色發紅,說出的話根本沒人聽,最後是九名士兵拔出符籙長劍。百姓們才停止圍攻,還是有不少人在哭。

五重冠稍稍鬆了口氣,“爾等休要驚慌,且聽我一言。皇京罹災。生靈塗炭,符氏皇族力挽狂瀾,拯萬民於水火之中,唯龍賓會數十宵小,趁此國難欲自立門戶。我乃皇族符臨,奉命追捕逆賊。”

眾百姓呆呆地看著年輕騎士,一句話也沒聽懂。

五重冠不得不改換說話方式,“龍賓會數十名高等符籙師背叛聖符皇朝,他們帶走你們的親人,絕無好意。”

人群安靜了一會,忽然間哭聲震天,最壞的事情發生了。

五重冠不停地擺手,示意百姓止住哭聲,“符籙師逆賊逃往何方?待我率兵前去捉拿。”

大家聽懂了這句話。紛紛指向西南方,有一名百姓不那麽輕信,壯起膽子大聲說:“那三個符籙師會飛,你們不會——打得過嗎?”

“逆賊心虛,怎敢抗拒聖符軍?”

百姓們沉默了,他們不懂法術,分不太清誰強誰弱,可是從這位皇族符臨的話裏,他們聽不出勝利的可能。

符臨察覺到百姓的不信任,心中微惱。揮下手,身後的九名士兵衝上來,驅散人群,符臨策馬前走。暗下決心,一定要將背叛者一舉拿下。

逃難的百姓不是老人就是小孩,符臨看到兩個例外,一個衣裳破爛、相貌醜陋的中年男子和一名年輕貌美卻穿著火焰道袍的女子,女子躲在男子身後,不像夫妻。也不像主仆,倒像是拐帶人口。

若在平時,符臨一定要管這件閑事,今天卻有要務在身,心中稍做猶豫,還是加速離開了,對那名女子的遭遇深感同情。

逃難的百姓陷入慌亂,一些人繼續前行,希望皇族營地真的存在,另一些人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羅氏老兩口沒動,老太婆哭哭啼啼,老頭子焦躁不安,好不容易留下兒子在家,沒想到竟然被龍賓會的符籙師騙走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去當兵,起碼能逃過這一劫。

危急時刻,有些人的腦筋轉得更快,羅老漢也看見了站在路邊的一男一女,他們在難民當中顯得太年輕,而且臉生,沒人記得他們是怎麽混進隊伍的。

羅老漢記得那身破破爛爛的衣裳。

他推開老太婆的手掌,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大步走向那兩人,眼睛一眨不眨,生怕轉眼間他們就會消失。

老太婆停止哭泣,驚訝地看著丈夫的身影,不明白他要做什麽。

“我認得你,你是……你是慕行秋?”羅老漢相信方圓幾十裏之內再找不出這麽破爛的衣裳。

慕行秋嗯了一聲,左流英讓他另起一個新名字,可是對方記得他,自然沒必要瞎編。

“你變得不一樣了。”

“嗯。”

“殺死女妖了嗎?”

慕行秋指了指身後的守缺。

羅老漢大吃一驚,他想起來了,這個女人就是白衣女妖,隻是年輕得多,而且神情膽怯,沒有那股瘋勁兒了。

羅老漢撲通跪下了,“求您救救我兒子吧。”

慕行秋搖搖頭,他沒趕上三名符籙師征召勞力,即使趕上也未必會幹涉,他走在人群中,隻想感受他們的情緒,而不是幫忙。

“災難尚未結束,你們終歸一死,救來何用?”慕行秋說這句話時一點也不覺得內疚。

羅老漢卻隻是磕頭,一些百姓看見了,不明所以,也過來磕頭,守缺大氣不敢喘,慕行秋仍不為所動,百姓磕頭,他就搖頭,“我沒有理由做這件事,這毫無意義,天地間還有法力蓄勢待發,你們還是關心自己的生死吧。”

慕行秋不怎麽會施法,感覺卻極為敏銳,發現昨晚的天火隻是開始,不知什麽時候還會有下一撥災難降臨,凡人無處可逃,大部分符籙師也難以幸存。

羅老漢抬起頭,終於明白哀求是沒用的,半是絕望半是憤懣,他大聲說:“你吃過我家的一碗粥。”

“我吃過。”慕行秋還記得那碗粥的味道,對於饑餓者來說,那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味。

“我要求回報。”羅老漢更大聲地說,跟他一塊下跪的百姓驚訝極了,一碗粥就想讓對方冒險,即使是在最講義氣的時代,好像也不能成立。

慕行秋卻沒有馬上拒絕,他感覺到一股微弱的情緒在心底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