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晚飯於舟沒有吃,她想了很多。

她在想,自己的心態好像發生了變化。

她當然不會覺得,聽眾期待夢幻陣容,是錯的,錯在她自己,在於她的自尊心有一點在發芽了。

她覺得自己和所謂的“夢幻陣容”不太相襯,她們每一個人,包括向挽,都光芒日盛,而她在大家眼裏,還是配不上的那一個。

當所有人的期待都在別人身上的時候,你很難有自信覺得自己足夠好。

原本她以為,自己是和她們和同步成長的,畢竟她都順利出版了,也有了10萬個人看她的小說了,每天她的微博也有固定的一群讀者說早安晚安了,她的新文,不會再回到,到了完結都隻有700收藏的狀況了。

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心裏隱隱的不安來自於哪裏。

直到她看到了磕頭的言論。

直到她發現,自己介意這個磕頭的言論。

她開始明白,原來她心裏也和很多看客一樣,認為她今天的成績,歸功於《神龕》廣播劇,歸功於彭姠之,歸功於蘇唱。

歸功於她,最不想歸功於的那個人。

有時候她很討厭自己過於敏感,她不斷地想跟自己說,心大一點吧,心大一點會快樂,也會招人喜歡,不要做怨婦,不要讓負能量掌控你。

但很快她發現這是一個悖論,因為如果不敏感,她就很難去觀察、想象、體驗和共情,她就很難創造出感染人心的文字。

敏感成就了她,敏感也傷害了她。

敏感讓她被人喜歡,敏感也讓她被人厭棄。甚至有時被自我厭棄。

春天是不是鴕鳥繁衍的季節,於舟不太確定,但她心裏的鴕鳥開始長大,然後她把脖子埋在了沙子裏。

一開始,她隻是拒絕了蘇唱請她吃飯的邀約,說自己要寫劇本,忙。

後來蘇唱給她微博評論,她看著下麵興高采烈的粉絲朋友們,放棄了自己回複的手。

然後那天蘇唱給她打電話,她說了兩句就陷入了沉默,然後說,好困啊,想要睡了。

蘇唱當然發現了她的反常,但她跟蘇唱說,因為頭疼寫劇本,好累。

然而到了四月底,她承諾的第一期劇本還沒有給蘇唱。

這次蘇唱來敲了她的門。

她是在項目裏抽出時間過來的,所以開門的時候神情有一點急,但她很快冷靜下來,仍舊和平常一樣淡淡的,像一抹被塑成人形的月色。

反而於舟的狀態很不好,頭發兩三天沒洗了,臉也沒有,下巴起了幾顆痘,穿著棉質的長袖睡裙,站在門口看著她。

有點怔的樣子。

她撓撓自己的耳後:“你怎麽來了?”

蘇唱皺眉:“怎麽這個樣子?”

於舟往裏走,很煩躁:“好煩啊,好煩,我寫不出來,劇本也太難寫了,要不你還是找編劇吧。”

蘇唱換了鞋,把包放在玄關的鞋櫃上,進門先往洗手間去洗手,然後一邊抹著護手霜出來,一邊說:“你要不要先洗個臉。”

“不了,很累。”於舟坐在沙發上,抱著膝蓋。

她整個人都頹了。

蘇唱坐到另一個沙發上,仔仔細細地看她:“昨天沒睡?”

“睡了兩三個小時吧。”

“為什麽不睡呢,也不洗澡。”

“你懂什麽,作家都這樣的,創作都這樣的。你見過哪個大作家神采奕奕心飛揚的啊?”於舟懟她,但話很軟,不太硬。

蘇唱歎氣:“如果你寫不出劇本,我幫你找編劇,但是,你後麵的稿呢?”

“也寫不出來。”於舟說。

“寫不出來?”蘇唱不太明白,“大綱不是都定了嗎?分集劇情也有了。”

“大綱定了就能寫出來嗎?分集劇情有了就自動碼字了是不是?寫個文這麽容易呢?你來!”於舟突然就炸了。

蘇唱一愣,沉默地看著她,然後放軟了聲調:“舟舟。”

“對不起。”於舟還是抱著膝蓋,望著電視熒幕裏她倆的倒影,發呆。

她看著看著,突然覺得有點搞笑,她想說你看這裏麵的兩個人多配啊,一個穿著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襯衣,一個穿著起了球袖子都被擼得像有皺紋一樣的睡衣,倒影裏看不到,但她自己知道,背後還有一小塊難堪的,沒有洗掉的血漬。

本來這件要扔的,但她的幾套睡衣沒有洗,這一套已經是在衣櫃裏相對比較幹淨的一套了。

看她倆,多配啊,跟主人和她撿的一隻流浪貓似的。

蘇唱確實不理解文字創作,之前於舟在家碼字的時候,也不讓她打擾她,所以她有一點慌了。

她不確定到底是於舟的心理狀態出了問題,還是說,這是她全職在家寫作,全身心投入的必然階段。

於是她試探著輕聲說:“那要不先放一放,我帶你出去,吃點好吃的,好不好?”

其實她也很著急,口袋裏的手機一直在震,她是推了一位前輩的戲過來的,那邊已經有點意見了,但她沒有辦法,於舟已經兩天沒怎麽回她消息了。

每次也就回一兩個字。

“不去了,還要洗頭洗澡。”於舟又喪了。

“我……我幫你洗。”

“你幫我洗?”於舟回頭看她,笑了,“咱倆什麽關係啊,你幫我洗。”

她的語氣近似冷笑,因為她在嘲諷自己,嘲諷的是,剛才蘇唱的話一出口,她竟然想的是,擁有兩百多萬粉絲的天之驕女蘇唱,要動手給她洗澡,這聽上去很荒謬。

但更荒謬的是,她現在無論想到什麽跟蘇唱有關的事情,竟然都帶上了流量的考量。

這種私底下的事情,當然不會有人說她蹭蘇唱的流量,或者靠蘇唱帶飛,但她就是忍不住想,克製不住地想。

她又病了,比以前更嚴重。

你看啊,一個廣播劇都要她給蘇唱磕頭了,那假如有一天別人發現她跟蘇唱在一起,那她不得全家給她跪下啊。

一定也有人說她何德何能,祖墳埋得好吧。

蘇唱沒有出聲,於舟轉頭看她,她的臉色有一點白,手稍微捂著胃部,好像又有一點疼了。

於舟又覺得她也很無辜。

但她沒有辦法,隻能跟蘇唱說:“你回去吧,我想自己呆著。”

蘇唱不想走,但她不知道該再說什麽了,隻用很低很低的語氣叫了她一聲:“舟舟。”

“你放心吧,我寫好了就給你,我大概……”於舟停了三秒,突然說,“要不咱們這個劇別做了吧。”

什麽?

蘇唱難以置信地皺眉,偏頭盯著她:“為什麽?”

“因為我寫不出來了。”

“我可以等。”

“你等也沒用。”於舟打斷她。

我寫不出來的原因,就是因為你。

蘇唱毫無辦法,隻將身子前傾了一點,眉頭突起小丘,問她:“到底怎麽了?你是有什麽別的打算嗎?”

“對,”於舟不想再拉扯了,“我打算先寫完,然後給別的製作組。”

“別的製作組?”蘇唱按住胃部的手用了點力。

於舟抱著膝蓋,沒說話。

蘇唱輕輕吸了一口氣,胃疼難忍,但她克製著輕聲問她:“哪個製作組,我知道嗎?你如果想給別人做,可以告訴我,我幫你參考。”

“我為什麽要你幫我參考!”於舟轉頭,提高了聲量,後牙用力咬了咬。

蘇唱很少見這樣的於舟,像周身的刺都豎起來了,但她抱著膝蓋的手在抖,好像在強撐。

蘇唱的肩膀往後撤了撤,手機依然在震。

她俯身,將手機關機,放到桌上,“哢噠”一下。

然後她盡量平靜地坐直身體,看著於舟說:“你想好了,不願意順其自然了,是嗎?”

因為不願意再跟她糾纏了,所以不想再合作了。

蘇唱覺得很諷刺,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天,那天也是坐在這裏,如置冰窟地聽於舟說,她不想再跟自己繼續了。

隻不過這次要好一些,於舟至少還跟她多說了那麽兩句。

這次也要好一些,她不用再一個人搬那麽多行李走了。

打包是很可怕的事情,尤其打包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她們之間的回憶。

她聽見於舟說:“對,我沒有辦法跟你繼續了。”

果然。

蘇唱鎮定地微微笑,她說:“舟舟,其實你可以直接告訴我的。”

順其自然本來就有兩種結果,無論哪一種她都接受。

她已經有過一次戒斷的經驗了,這一次,如果不再有合作,她也不會再出現在於舟麵前了,這樣久而久之,也許能好。

不過她突然發現了一件很殘忍的事情,就是她追逐於舟的方式用得不對,她的名字,永遠地跟於舟的作品、角色綁定在了一起,每一位聽眾再提起一次沈白,都無異於再揭一次她的傷疤。

她從未如此後悔過。

要什麽時候才能好呢?她冷靜又絕望地想。

也許永遠都好不了了。

想到這裏,她的胸腔一突,發出了一個諷刺的輕笑。

這聲笑驚擾了於舟,她鈍鈍地轉過臉來,先是看了一眼蘇唱抿著的嘴唇,然後看了一眼她關掉的手機,她說:“你走吧,有很多工作在找你,是不是?”

蘇唱有一點崩潰,連多坐一會兒也不行嗎?

她真的難以忍受了。

她輕輕地問:“於舟,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呢?”

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呢?說不要我的是你,說還喜歡我的是你,答應我可以順其自然讓我以為努力就可以複合的是你,同意我得寸進尺給我希望的是你,現在讓我立刻走人的也是你。

她的胸腔**得像是病了,在苟延殘喘地呼吸。

她突然不懂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如果不喜歡於舟了,是不是一切都會好。

“我沒有要你怎麽樣,”於舟把頭埋在臂彎裏,聲音很脆弱,“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隻知道我狀態很不好,我們可不可以分開一下,就,離開一下。”

“你早就離開我了,不是嗎?”蘇唱顫著聲回複。

“你早就不要我了,”她終於不再隱忍,把事實**裸地劃開,“你一直就沒想過要我,是我,是我死皮賴臉地追著你,其實你不用那麽為難。”

“可能你覺得,我這次再找你,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但不是,我也有自尊心,我也不想被你看不起,如果你說,你真的就不想跟我在一起,我不會再找你。”

“於舟,我也有自尊心。”她最後這樣說。

自尊心三個字讓於舟突然崩潰了。

她的肩膀抖起來,然後用更抖的聲音說:“錯就錯在,自尊心這個東西,我也有。”

真討厭,為什麽她也有。

她就不能樂顛顛地說對啊我就是祖墳冒青煙才遇到了貴人提攜,我可以給蘇唱磕頭還磕兩個,我能夠笑嘻嘻地說我就做蘇唱的金絲雀了你們羨慕去吧,我不需要什麽價值啊我本來就是一條鹹魚我上半夜睡在這裏下半夜睡在那裏。

可是好奇怪啊,人為什麽要有自尊心呢,為什麽即便真的很平凡,很平庸,卻仍舊妄想證明自己呢?

這什麽女媧上帝的怎麽就那麽混蛋,為什麽要讓她明明就沒用到沒有辦法不接受別人的幫助,卻偏偏又要生出骨氣呢?

離開蘇唱的大半年,她的生活一點起色都沒有,還越過越糟,後來她以為的漸漸好了,全都是建立在蘇唱的基礎上的。

蘇唱給她拉來配導,給她投資廣播劇,讓她漸漸紅了,可以挑選出版社,讓她有了更多的讀者,有了更多人愛她,還有幾個至交好友。

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源自於蘇唱伸出的手。

說得真沒錯,蘇唱是她的再生父母,她應該給蘇唱磕頭。

她嘲諷地笑了,眼淚掉下來,看著蘇唱,真誠而又玩世不恭地說:“蘇唱,我給你磕個頭吧。”

“你說什麽?”蘇唱的聲音像被碾碎了,嘴唇輕輕顫起來。

“我說,我應該給你磕頭,我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源自於你。”於舟說。

“你怎麽會這麽想?”

“所有人都這麽想!”

她忍無可忍,哭著跟蘇唱說:“所有人都這麽說,她們都說,我應該給你磕頭。”

“誰說的?”蘇唱的下頜骨突出來,眼裏含淚。

“網友,那個論壇,那些不認識的人,那些客觀又冷靜的人。”於舟用力抽泣。

“你為什麽要管他們怎麽說呢?”蘇唱想伸手拉她。

“我怎麽能不管呢?”於舟哭著說,“他們說的是我啊,我怎麽能不管呢?他們說的是我的作品,我的角色,是我,是你啊,蘇唱,是我們啊。”

她哭得很用力,一下比一下絕望。

“你不要去看那些無聊的東西,”蘇唱終於知道症結在哪裏,但她好像更要失去於舟了,她忍住哽咽,盡量心平氣和地告訴她,“他們根本就不了解,他們說的都是他們想象中的東西,其實有很多人喜歡你,支持你,在真誠真心地對待你,而且你本來就值得。你不用管那些烏煙瘴氣,多看一點好的東西,不好嗎?”

於舟搖頭,帶著哭腔說:“我不是你,我很沒用,你是半個公眾人物,我之前就說,你天生就適合被仰望,你有一顆天生的強心髒,我就是那些人說的那種玻璃心,他們知道我玻璃心,還喜歡打碎它來看,來笑,說八大欽差出來走一個。好了,他們證明了,我確實是,我就是玻璃心。”

“沒有人是天生的強心髒,於舟。”蘇唱看著她,搖搖欲墜的眼淚終於滾下來。

這是她第一次在於舟麵前不受控地哭泣,但她的臉色很冷靜,好像眼淚掛在臉上,都是走錯了一樣不合時宜。

“沒有人。”她又平靜地低聲重複一遍。

在圈子裏十年,她經受過的何止這些。

“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事件裏,學會分辨哪些東西有價值。對我來說,聽眾的支持、喜愛、鼓勵、真誠和愛,有價值。我願意為了這些東西去努力,其他的就讓它們永遠呆在黑暗裏。”她輕輕抽了抽鼻子,眼神像深不見底的海洋。

像她用了十年的頭像,深邃而空曠的藍色。

“對啊,你很理智,”於舟自嘲地笑了,“可是我做不到。”

“你不是做不到,你能分辨什麽有價值,也知道應該在什麽上麵花費時間。你很聰明的。”蘇唱搖頭。

“我為你做了很多,真的很多,舟舟。隻不過,在你眼裏沒有那麽重要。”

於舟從來都很拎得清,她隻是從來都沒有認為,蘇唱的愛,那麽那麽的具有價值。

“我今天才明白,其實你在乎很多東西,你在乎你口中‘穿越’而來的向挽,在乎小奶牛是不是咳嗽,在乎彭姠之有沒有給小混混微信,在乎你讀者的每一個反饋,甚至在乎網上那些捕風捉影,那些八卦、玩笑,你可以每天每夜為了它們睡不著。”

“你心思很細膩,我知道,我理解。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出去吃飯,被我的老粉拍了,放到網上,其實沒有傳播很廣,因為沒有帶關鍵詞,也就相熟的老粉轉發十幾條。你嘴上說沒有什麽,實際上我半夜三點醒來,看到你在微博實時,不停地搜‘蘇唱’,不停地刷新,你害怕。”

“你害怕擴散,害怕被打擾,我知道了,所以你睡著之後,我私信了每一位轉發的老粉,請求她們刪掉,她們對我非常好,很快就配合刪除了。所以,我在網上,再也沒有公布過我的私生活,因為你害怕。”

“和轉發照片的人數很少一樣,其實說‘磕頭’的人,我相信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人不會帶有真正的惡意,大部分的人,也都很懂得尊重原創和二創,同是創作者,不會對任何一方說出‘磕頭’這兩個字,但你就是介意那幾個極少數的評論,哪怕它們根本不占據主流。”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的這些介意,用在我身上。”

蘇唱輕輕地笑了,還是很溫柔。

“你在乎所有的東西,關注所有的細節,看到所有的好與不好。”

“可是於舟,你能不能看看我?”

站在你麵前的,活生生的我。

蘇唱的眼淚克製不住,把精致得像畫中人的一張臉打濕,她的哭泣很安靜,真的像打濕了一幅畫一樣。

“你不能。”她低聲下了結論。

彎腰拿起手機,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