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黑淒淒的天空,掛著一彎朗月,因無星陪伴,那月顯得格外寂寞。

幾股冬風,撫去黑雲,終於有星星帶著一股子羞澀猶猶豫豫的出現在彎月上空,幫它幫襯一下今晚這寂寥的星空。

細仔左右看著,一會看下自己主子的臉,一會看下那邊的那位倒黴和尚。畢梁立瞪了他一眼,細仔忙舉著燈籠,低下頭看地上的方磚。

阿潤依舊猶豫,他們對看了半響之後,他方舉著油燈,單手扶著光過來,並沒有對顧昭才將故作出的後兩千年的幽默表示出土著的讚賞,又是心酸,又是心疼,於是他道:

“這麽冷的天,你瘋了。”

說完,他扶著顧昭進了自己的屋子,屋子裏一室清冷,今晚剛寫的經卷疊摞了很高一堆,桌麵上依舊有未曾抄寫完的經卷,看樣子,阿潤給自己安排了大工程,怕是想抄死自己完事兒。

就著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氈席坐好,顧昭長長的鬆了一口氣,他的腳早就支撐不住了。

畢梁立跟細仔他們一起送進食盒,顧昭擺擺手,他們便熄了燈籠,依舊去了顧昭原來住的那間空屋取暖。寺中寄宿所在,如無人借住多不上鎖,這樣才顯得寺僧仁義,這進來出去,倒是頗為方便。

隨著一聲關門聲,一盞油燈映的屋內昏暗顫抖,阿潤進來,便站在角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見他說話。

顧昭自己也尷尬,他低頭想了會,想到無論如何,都是自己是大的那個,前後兩輩子幾十歲的人了,還是他讓讓吧,於是,他打開食盒,將菜肴端出來,一邊端一邊主動招呼到:“阿潤快來,這是我小廚房剛做的美食,都是南方口味,你嚐嚐。”

阿潤過了好一會方過來端坐,嘴巴張張,找了半天調子才問他:“怎麽不跟家人一起守歲。”

顧昭不在意的搖頭,並用嬉笑的語調道:“我哥家那人烏泱泱一片,輩分那麽大,不知道要出多少錢才能熬過年關。你以為我願意,我就靠幾畝田莊出息,窮的叮當響,需躲躲,阿潤慈悲為懷,就可憐可憐我吧。”

阿潤抿嘴,想了一會終於笑了,他很認真的點頭道:“好,我陪著盆子,並不用你給壓歲錢……以前,我在我家,輩分也很大的,以前我也頭疼,不知道給些什麽,他們才滿足。”

嗯?這是阿潤第一次說自己家呢,顧昭也笑,並不深問下去,那後山的深淵,深不可見底,他隻愛賞梅,卻不願意往深淵下看的。阿潤若心疼自己,自不會把自己帶到溝裏,什麽該告訴自己,他該……比自己誰都清楚吧?

有個人陪自己吃飯,總是香的,顧昭很勤快的勸酒,阿潤甚至主動幫顧昭夾菜,如此這般的,一餐飯合著濃情蜜意,也不知道怎麽吃得,就不知不覺的吃完了,半點沒剩,平日顧昭不喜歡的五花肉,他今兒都吃了不少。

飯罷,阿潤跟顧昭坐在席子上聊天,開始還互相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酒是個好東西,喝多了,便月朦朧鳥朦朧了,他們說了好多東西,嗯,佛教故事,恩,吃食,南方的風俗,一直聊到沒什麽話可以說。

又傻兮兮的坐在一起看月光,阿潤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跟誰守過歲了,他格外的滿足與感激,顧昭的腳又腫了,阿潤覺得自己從未給予過阿昭任何東西,來報答他這份好。反正就是,他完全沒半點羞澀的就將顧昭的腳抱在懷裏,幫他上藥按摩,完全不覺得腳臭,倒是顧昭有些不好意思,傻乎乎的心都顫抖了。

阿潤一邊按一邊想,自己這輩子便是這樣了,過一日算一日的,隻是盆子今後要依附著阿兄過活,若有一日心疼他的長兄去了,趕巧自己枉死。世間誰再來心疼他?他這樣的笨,做事從不走腦子,到時候怕是無人依附會被人欺負了去,那可如何是好?

自己原本以為這輩子便這般過去了,沒人憐憫便沒人吧,無人心疼便無人吧,可是……誰能想到好巧不巧的,世界上會有個顧昭。

心裏扭著麻花一般的,想了千百種念頭,阿潤縱欲還是很不合時宜的忽然問顧昭:“盆子有什麽願望?”

顧昭的思緒依舊在飄,假裝不在意的樣兒憨傻的很,想了一會,顧昭搖搖頭:“沒有。”

“怎麽能沒有,世人皆想上天梯,阿潤難道不想上嗎?那潑天的富貴,那權傾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感覺。盆子想要什麽,你隻管說,我便死死了,也會護著你的……”

顧昭恍惚了一下,這才敢正眼看正在揉自己腳丫子的阿潤,他打量了他一會,用鄙視的眼神瞪了他一眼罵他:“你這個和尚,怎麽說起俗事來。”

阿潤輕笑,手裏越發溫柔:“今夜,酒也喝了,肉羹也食了,真和尚都變成假和尚了,說幾句俗世隻是應景,可是阿昭對我太好,好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顧昭忽有些口渴,便自己添了茶,喝了幾口吧嗒下嘴巴,嗯,今兒喝多了,還是下山吧,於是他輕聲說:“阿潤想多了,我想的,我要的,別人都不會想,都不會要的,這樣的話題不像潤要說出來的,所以,以後莫要再提了。”

阿潤呆了下,臉上羞澀心裏惶恐,也不知道自己是那一點得罪了盆子,他隻是想對他好,保護他的,想到這裏,他苦笑著認錯:“好,是我錯了,再不會提,你莫生氣……別走好嗎?”

顧昭搖頭,按住他的手歎息:“怎麽會!沒有氣的,阿潤隻是不知道怎麽應付人,阿潤隻是太善良,別人對你一點好,你便想報答。”

他抬頭,看著那雙總是壓抑自己的情感的眼睛,特認真的說:“阿潤,我對你好,是因為阿潤也對我好,你給我的,是你盡了最大努力,擁有的最好的,就像那片梅花。你仔細聽了,這話我以後再也不說第二次的,你要一生記得。”

阿潤認真的點點頭:“你說。”

顧昭咽了下吐沫,想了半天後方道:“昭命好,生在這帝國的豪門之家,自幼雖父母緣薄,卻也沒受過一天罪。昭知足,也惜福,昭是個愚人,不懂烹茶,不懂雅樂,不懂詩詞,不懂歌賦,還……不合時宜。如今……卻又喜歡了個預備的和尚……阿潤,若是我有想法,便不會來找你,你想的太多了,阿昭無所求,唯一求的便隻是……這輩子能跟喜歡的人,你看我,我看著你,安安生生的一輩子便足矣。”

阿潤沉吟半響,苦笑的搖頭:“阿昭……我……”

顧昭站起,醉著走了幾步,嗤嗤笑著點頭:“我知,我知……你不必解釋,這不怪你,你要信我,總有一日,我會照顧好你,你要信我。”顧昭想著,不就是偷個人嗎,待有一日,弄明白怎麽回事,便尋那江湖上有名望的神偷,將阿潤偷出來,然後他們一起去南邊,這輩子再也不回來便是,能有多難?

阿潤歎息:“阿昭總是這般通透。”心裏卻想,這世間,原本什麽都能割舍下,如今卻舍不下了,阿昭這麽好,又這般的善,以後自己守不住他,他便獨自淒涼涼的一個人活,我要怎麽做,才能報答他對我這份情。

想到這裏,阿潤走過去抱住了顧昭,頓時,五雷轟頂一般的,顧昭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院子裏一陣小風吹過,顧昭打個冷顫:“哎,我該去了,不然,阿兄要找我了。”

阿潤放開顧昭,不舍的看著他。

顧昭伸出手輕輕摸著他的臉歎息:“你別急,都會好的,真的,你要信我。”

阿潤點頭:“我信你。”

顧昭失笑,這不是相信,這是盲從好不好,他無奈的搖頭,推開房門,畢梁立他們從那項過來,出來,這一次,顧昭乖乖的趴在畢梁立的背上,又回頭囑咐阿潤:

“你別急,你要信我,真的,你要安安穩穩的呆著,要保重自己,真的……我是說,就是我知道包子有餡,可你們不知道,你們一直吃,都要撐死了還在吃,我不同,我就在那裏等著,看著,反正那餡兒早晚會被吃出來,所以我不參與,就看著。比起你們,我少了很多樂趣,可是,我總知道會要走到那一步,所以你要我信我,我總有我的辦法,真的,我知道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可是你千萬要扛著,忍著,等著,總有一日……你要信我,不能隻當我喝多了。”

阿潤啼笑皆非,拍拍他的背:“你本就喝多了。”

顧昭嗤嗤笑著擺擺手:“莫要送了。”

阿潤依舊要送他,還送了很遠,出山門的時候,阿潤問他:“阿昭對我……真……無所求?”

顧昭眨巴下眼睛,嗯……當做醉話吧,他扭頭看他,有層紙,不敢桶,偏偏這個假和尚就捅了,他笑著對阿潤說:“你猜,我求不求?”

“求的!”阿潤語調非常正常,語氣非常平緩的說。

顧昭又笑了,扭頭對阿潤說:“假和尚,罵人不好,‘球的’實在不是好話!那前麵再加個日,‘日球的’會被和諧,恩,和諧和可怕,橫著走必然會被消滅,你千萬別學……不過,明年,我的腳必還會爛。”

阿潤不明白,臉上一派失望,卻又釋然,很淒傷,卻笑著,也許他這輩子,隻說這一次軟話,偏偏從剛才到現在,阿昭都雲山霧罩的沒回應自己。

即便是失望了,阿潤依舊高舉著燈籠,苦笑著送阿昭下山。

後來,山下不遠處有人罵他:“傻瓜!待明年……我腳爛了,就能來山上陪你了!”

那一刻,阿潤的滿心花都盛開了,沒留半個花苞。

看著那人下山,阿潤心裏裝滿了蜂蜜,都要甜的溢出來了,看了許久,直至那燈籠望也望不到之後,阿潤方用平淡的語調問道:“老師,以前你說的還算嗎?”

惠易大師不知道從那裏站了出來,雙手合十道:“殿下知道,老僧這輩子從不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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