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客棧的大堂裏,冷冷清清。
隻有掌櫃站在櫃台內,將算盤珠子撥得啪啪作響。
還有幾名剛趕到永定城的江湖人,圍坐一處,吃著熱氣騰騰的蔥花湯麵。
“這論劍大會臨近,也不知道今年會有何等熱鬧可看。”
身負寬刀的壯漢,兩大碗熱麵下肚,隨手抹了一把絡腮胡,便開始與同伴討論近日的新鮮事。
另一位長須男子搖頭歎道:“最好不要有什麽妖魔搗亂。”
“師叔,聽聞上次論劍會有那琉焰教橫插一腳,今年……”還有位嫩黃衣衫的少女,正聲音清脆地發問,話至一半卻頓在舌尖上。
一襲月白色身影,自門外進來,是位身形頎長挺拔的年輕男子。他向客棧掌櫃致意,溫雅有禮地問詢兩句後,舉步上了樓梯。
黃衫少女觀這男子,姿容疏朗似有仙氣相環,不由呆呆地說道:
“門派以外的男子,都這般好看嗎?”
絡腮胡刀客直視著剛進門的男人,粗哼一聲,“長得好看了不起嗎!不經打的小白臉罷了。”
豈料年輕男子腳步一沉,側目掃向言語粗俗的絡腮胡刀客,大堂的氣氛瞬間結滯。
絡腮胡刀客呆愣一瞬,這清雋男子並未帶刀持劍,應是不耍弄拳腳的文弱之人,可一雙眸子卻似淌著幽深寒冽之氣。
刀客悻悻地收回目光,低下頭連湯帶水,繼續呼嚕他的熱麵。
空氣中明明凝出一股駭人的冷氣,細查之下卻又不見了蹤跡。
見鬼。
男子行至二樓,在門外靜候半晌後,抬手緩緩叩門。
“在下陸珩,特來尋主人回家。”
黃衣少女聞言,戀戀不舍地從男子身上,收回炙熱的視線。
聲音竟也這麽好聽,如此貴氣之人,竟做了大戶人家的仆役,可惜了。
屋內睡得正熟的薑曉,被敲門聲吵得又翻了個身,哪裏來的煩人精。
昨日薑曉心中煩擾,為了能夠坦然入睡,特意飲了一壺酒才睡下,此刻還有些許的醉意。
惹人清夢,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666在薑曉抽出灰撲撲的仆役卡時,曾嚴肅地表示,拐賣人口天打雷劈。
大魔頭!
薑曉立即起身,跪坐在床榻上,心開始砰砰跳。
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該來的還是來了。
用手輕輕撫了撫喉嚨,薑曉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嬌軟無害,“陸公子請稍等。”
隨即飛速起身,捯飭自己。
雖隻有粗布衣、木發簪,薑曉也要把美貌展示出來。
倒不奢望能靠美色,讓清心寡欲的大魔頭成為她裙下之臣。
若至絕境,大魔頭能看在顏值的份上,讓她死得痛快些,也算是造化。
被命運大手捏住了後脖頸的薑曉,推開了眼前的命運之門。
心中越是驚慌,薑曉越是繃緊了脊背,讓自己看起來鎮定從容。
隻是,與大魔頭四目相對的刹那,薑曉險些懷疑自己認錯了人。
昨日陸珩形容落魄,看起來可憐無害便罷了,今日他衣衫整肅,竟稱得上溫雅謙和。
不知情者,真的很難將他與陰鷙放在一處。
陸珩著一襲月白色衣袍,麵料簇新十分普通,卻難掩通身的貴氣。
許是配合落魄的麵首身份,並未如書中描寫的那般,琉焰教教主喜著月白色,布料華貴,有精致的刺繡暗紋。
門前身材修長的男子,皮膚白皙,眉目俊雅,薄唇微抿。
書中對大魔頭的外貌,僅寥寥幾筆側寫,竟成了如此一位豐神俊朗之人。
“主人睡得可好?”麵目柔和唇角含笑的大魔頭,看起來極盡溫柔體貼。
清潤幹淨的聲音極好聽,聲調卻沒有什麽起伏。
薑曉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好。
屋內的空氣很不夠用,她感覺腦海中的自己撕扯著領口,瘋狂咆哮著,我覺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可薑曉麵上不顯,似獲得了天大的好消息,雙手合十柔聲說道:“謝天謝地,陸公子醒過來了。”
這陸珩既找上門來,還口稱主人,昨日薑曉賣慘的一套說辭已是無用。
薑曉雖是砧板上的魚,即將被下鍋烹食,可她還是要做最後的掙紮。
“托公子的福,許是因已化解血光之災,我昨日睡得比平日安穩許多。隻是公子作為自由身,再喚主人可是折煞我了。”
語畢,薑曉又笑言道:“喚我薑姑娘就好。”
“薑姑娘,可是嫌在下無用?”
堂堂魔頭此言一出,竟是一副弱小、可憐、無助的模樣。
陸珩沒有繼續再稱薑曉主人,方才做小伏低的兩聲主人,若此時在琉焰教中,應該足矣送薑曉入輪回了。
旋即他眉峰微微蹙起,唇角逐漸放平下沉,又緩緩地補充一句,“無用之人確實留不得。”
“留不得”這三個字,在薑曉腦海中轉了一圈,如有血腥味縛住了心神,大魔頭要留她不得了!
不不,大魔頭你誤會了。
我懂事、勤快、能種田、會做飯!有用的很。
“陸公子哪裏的話,隻怪我命中帶煞、落魄無錢……其中緣由,雲上閣應與公子講過了。”
溫潤如玉的大魔頭,搖搖頭輕歎一聲,“是陸某的身份,有辱薑姑娘的名聲,昨日還險些被那商戶……實在不配與姑娘歸家。”
不,大魔頭,我絕不是那個意思!
忘掉昨日把你轉賣給商戶的事好嗎,是小女子心善,改變了你麵首的身份啊。
“公子乃是天上月,即便清輝從泥淖掠過,也是不染公子高潔品貌的。”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教主啊,你看到信女的誠心了嗎?
大魔頭卻隻是唇角含笑,目光柔和的看著她。
夭壽了,妥妥的暴風雨前的寧靜。
被人捏在手裏,等死的滋味,當真一言難盡。
小心觀察著大魔頭的神色,薑曉弱弱地提出一個建議:
“小女子見識淺薄,隻一心想讓公子過上安穩日子,卻不曾考慮自由才是最珍貴的。”
說罷,薑曉從袖中取出身契,麻利地將其撕了個粉碎。
顧慮不了那麽多了,即便幕後黑手不喜她毀了身契,她也得這樣做。
為大魔頭順好毛,趕緊擺脫他才是要緊之事。
“陸公子既已是自由身,便不好被我這個身無長物的孤女耽誤……”
陸珩眼底隱有一絲不被人察覺的笑意,態度越發隨和。
“看來陸某與姑娘都是可憐人,姑娘既救我於水火,我必要加倍報答。”
嘖嘖,這人設立得跟真的一樣,你不可憐,遇到你的我才可憐!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也是受益之人,豈敢讓公子報答。”薑曉說著,取出早已備好的銀子,捧到大魔頭麵前。
“懇請公子能讓我再盡份心意,清除自己的業障……我積蓄不多,希望公子能收下,今後以此租個鋪麵也可開始新生活。”
“如此,多謝薑姑娘,他日定當百倍奉還。”陸珩言畢,一臉乖巧之色。
嗯?
花錢消災,此言誠不欺我。
薑曉本以為這落魄的大魔頭,還要再癡纏她這個冤大頭半晌,不曾想竟如此痛快。
事情既有了定論,薑曉倒也放鬆了緊繃的神經。
未散盡的醉意又翻湧上來,激得薑曉腦袋一暈,險險扶住門框。
“薑姑娘?”陸珩上前一步,扣住薑曉的手腕。
脈象與常人無異,這名極一時的蒙麵妖女,確已武功盡失。
指尖傳來的觸感溫軟細膩。
陸珩略低頭看去,粗麻袖口下露出的一截皓腕,纖長白皙,脆弱易折。
隻消他稍稍使力,便不複存在。
大魔頭冰涼的手心溫度,將薑曉驚得一個激靈。
靠近時便能覺出,此人的氣息冰冰冷冷,似冷情毒蛇一般。
薑曉正欲抽出手,卻見大魔頭將左手抵到腹上,素來挺直的背脊微曲。
隻是一閃而過的動作中,他便恢複如常,好似一切從未發生過。
雖然隻是片刻,但薑曉看到他的額角,全是冷汗。
大魔頭你別碰瓷啊。
不過很快,薑曉就反應過來。
書中設定這大魔頭事務纏身,飲食不規律,又自幼對食物沒有執念,因而胃病日益嚴重,每逢犯病疼痛難抑。
“隻是我從未涉足經商,昨日還被那奸商誆去……煩請姑娘用過早膳後,陪我去看個鋪麵。”
聽到大魔頭又提起那斷袖商人,薑曉額角一跳,趕忙說道:“陸公子,請到房中休息,我去趟廚房。”
薑曉現下拿得出手的除了那些許銀兩,便是自己的廚藝。
堂堂魔頭落難時,被小小商人覬覦,日後陸珩回歸巔峰,想起此事定也要在閻王簿上給薑曉記一筆。
趁此機會刷下大魔頭的好感度,雖然提升空間微乎其微,但麻雀再小也是肉,畢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從此她與大魔頭,橋歸橋路歸路,甚好。
陸珩的薄唇輕輕一動,更顯血色不足,麵上露出難得的茫然。
“我不餓。”
聽到大魔頭這呆呆的三個字,薑曉險些嗤笑出聲。
到底是地位崇高的教主,別人隻說要去廚房,怎麽就篤定是要給他弄吃食?
薑曉決定趁機陳述下,家中貧寒的事實,讓大魔頭知道,她為他贖身還有贈送銀兩是多麽難得。
她從包袱中取出一塊麥餅,舉到大魔頭麵前,擺事實道:
“公子,我以前若能吃到這麥餅,都是不容易的,很多時候是在吃野菜。”
這大魔頭果真對食物排斥得很,原本無懈可擊的神色,估計因肖似石頭的麥餅賣相太差,他的表情再次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