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下)
長信殿中的茶話會還沒有結束。
長樂宮前殿,劉彘讓人取來清水:“去取水來,孤要洗手。”難道是覺得剛才拉我一把弄髒了你吃完早飯剛洗的手麽?韓嫣撇了撇嘴角。
“喏。”
水來了,很高的效率。慢條斯理地洗淨手,擦幹。
“韓嫣,你也洗洗。”
“喏。”
用他用過的水……好吧,洗洗手上沾的灰塵也行,回家重洗就是了。破了口子的手,沾上水,很疼,希望不要發炎。
“臉!非得孤說,你才動麽?”這孩子生氣了,是怪自己沒有早點收拾好自己的臉麵,掩蓋曾經流過淚的事情麽?可是,這水,真要往臉上沾麽?洗過兩個人的手,很髒耶。
頓一頓,接過小太監遞來的帕子,希望剛才的灰塵已經沉到盆底了,沾一點水,把有淚滑過的地方擦了一下。
把帕子還給小太監:“謝了。”小太監抖了一下,拿著帕子火速離開三尺遠。
人卻被那個粗魯的孩子拽了過去,兩隻手捧著韓嫣的臉,端詳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點心,笑得很開心。消滅證據的工作讓他很高興。
“走吧,去見皇祖母。”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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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進殿,又是一套行禮,這次倒不用跪了,隻須行揖手禮。
“這皮小子,你去哪兒了?還不快過來。”長公主活躍氣氛是一把好手。
“回姑母,侄兒帶韓嫣去看學舍了。”這會兒他倒斯文有禮了。
“這就去看學舍了呀?彘兒還真是好學啊。”眾人一片稱讚聲中,栗姬的嘴歪了,不止韓嫣看到了,景帝他也看到了。
竇太後很高興:“這孩子年紀小,每天早出晚歸的怪讓人心疼的,就住宮裏吧,跟彘兒住一塊兒,剛好就伴兒。”
聽了這話,韓嫣的頭發都快豎起來了。這就是韓嫣與漢武帝同起同臥的開始麽?“今上為膠東王時,嫣與上學書相愛。及上為太子,愈益親嫣。嫣善騎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習胡兵,以故益尊貴,官至上大夫,賞賜擬於鄧通。時嫣常與上臥起。”(《史記?佞幸傳》)腦子裏轟隆隆的隻剩下“學書相愛”、“常與上臥起”。
“不要!”韓嫣在這宮裏還沒這麽失態過。整個長樂宮裏的人臉色都變得很難看,包括祖父大人。
“嗯?”不高興的皇帝。
“胡說什麽?還不謝太後恩典?”著急的祖父大人,從座位上爬起來,向竇太後、景帝伏拜,“臣教孫無方,望太後、陛下恕罪。”一邊說一邊殺雞抹脖的向我使眼色。
深吸一口氣,跪下,仰起頭,讓人能看清自己含淚的眼(在袖子裏狠攥了下破了皮的手掌,疼得逼出眼淚):“臣謝太後隆恩。臣蒙太後、陛下、膠東王不棄,選為伴讀,與膠東王一見如故,願為殿下伴讀。臣雖年幼,亦知全忠孝之禮。太後憐臣年幼,免臣奔波之苦,臣深念太後之恩。可臣年方五歲,家母念幼兒,以前從師進學,半日不見,尚倚門企望。於今累日不得相見,臣實不忍母親掛念,臣也想念母親。臣不以奔波為苦,隻望能全忠、孝之節,望太後成全。”抽抽鼻子,低頭,伏下。您也是個當娘的人。
好長的一段話,還要斟酌著不要得罪人,也不能表現得太成熟,兒子想娘,應該是個不錯的理由。實在是費心費力,快要累癱了,全身都發疼。
“你娘比膠東王還重要麽?”有這麽比的麽?栗姬,區區韓嫣,何德何能,讓太子之母這樣費心。
“啊?”瞪大眼睛望著她,“為什麽要比?事王,忠。事母,孝。今臣有兩全法,何樂而不為?臣曾聽周先生說,自古求忠臣於孝子之門,不孝之人,安敢望其忠?此一而二,二而一者也。難道臣這麽做是錯了麽?”何況,忠孝之辯,貫穿整個封建社會都沒個定論。非要論個誰比誰更重要,我就說是孝,你也不能把我怎麽樣,漢代,首重孝道。
栗姬還想再說什麽,韓嫣聽見了她一個短促的半音,卻被景帝打斷了:“求忠臣於孝子之門,小小年紀,能知道忠孝,殊為不易,弓高侯有孫若此,讓人羨慕。賞弓高侯帛十匹、韓嫣帛五匹,再取帛五匹予韓嫣之母。”我是好人,別把我當倖臣。那五匹帛,是給我親娘的吧?
“謝陛下。”祖父大人的聲音很是解脫。
“這孩子之前請過師傅麽?”
“回陛下,臣見此兒有些聰明,故早為延師,教習《詩經》。”
“求忠臣於孝子之門,彘兒果然會挑人。既如此,娘,您看……”
“就依這孩子吧,當娘的自然會擔心自己的兒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竇太後想兒子了。
“看來這孩子真是投了大夥兒的緣了,”長公主機警地打斷了竇太後下麵的話,“我也是越瞧越喜歡呢,一大早的該累壞了吧,來,吃點兒東西墊墊,長樂宮裏的吃食還真不錯。”
“謝殿下。”真的謝謝您,不然竇太後提起她在梁國的小兒子,景帝一準兒不高興,自己就是那讓他不高興的引子,準不招他待見,以後指不定會穿什麽小鞋。
拖著像灌了鉛的腿挪到長公主身邊,慢騰騰的坐端正,接過長公主遞來的小塊兒糕餅,一小咬著,間或吃兩顆櫻桃不讓自己噎住。一塊糕餅吃完,雖然還有些餓,韓嫣還是壓抑住了再吃的渴望,瞄了一眼糕餅,又收回視線。
一來是要注意形象,二來,這東西太幹了,真怕被噎住了出糗。更何況,劉彘的臉已經臭得都能聞得到味了,韓嫣不認為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再吃下去。癟癟嘴,很委屈地看著劉彘,我要是答應跟你住了,相信我的名聲會比你的臉色更臭。結果劉彘一扭頭,當沒看見。黑線~
吃完了,摸摸嘴角,吃的很小心,沒粘渣子,引得長公主拿出帕子給韓嫣擦嘴擦手。石化一下下,瞪大了眼,大約韓嫣的表情很搞笑,惹來長公主輕笑,從眼睛裏往外溢出的笑。
“你怎麽不再吃了?”清脆的童聲好奇的發問,不是劉彘,抬起頭,轉向聲源,是陳阿嬌。她真是應了“天之嬌女”這四個字,不提她身上比陽信公主還好的衣料,也不提她坐著比太子劉榮還高的位置。單看她的樣貌就不一般,在見過的人裏,在長相上能跟韓嫣這張臉比的,她算是一個了。她的氣度也不簡單,“目無餘子”這個詞便是為她量身定做的,雖然她沒有兩眼望天,雖然此時韓嫣正被她的一雙眼睛注視著,仍不覺得她是真的把自己看在眼裏了,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她的心上——想要的東西隨時都會有人奉上,又何須為任何事情掛心呢?她,真是被寵到天上去了,對什麽對都不覺得有關注的必要。
“充饑就好,現在不是飯時,不宜多吃的。”其實,少吃多餐很科學,隻是不能跟你解釋那麽多。
“哦。”她果然沒有再多說什麽,而是把注意力轉向了劉彘。倆人玩到一起去了,長公主笑得眯了眯眼,跟王美人交換了個眼神。早該想到這兩人已經建立同盟的了。
沒我什麽事兒了吧?韓嫣糾正一下自己的坐姿,即使很抱怨這種跪坐的方式容易把腿腳坐麻,即使很擔心跪坐的時間長了會長出一雙蘿卜腿,可是在走了一個上午的路之後,能夠坐下來,仍然非常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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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今天長信宮的主要話題是膠東王劉彘的伴讀問題,現在膠東王也見了,伴讀也見了,連伴讀他爺爺都見了,剩下的就是後宮女人的八卦時間了。於是日理萬機的皇帝陛下撤了,已經開始讀書的太子殿下也撤了,膠東王和堂邑侯家的小姐已經滿屋子地亂跑了。此情此景,祖父大人要是再不知道告退,也就枉稱老狐狸了——除非他有什麽悄悄話要對皇帝的老娘、老姐、老婆們說。
“如此,臣攜孫告退。回家準備明日所需。”要走了,韓嫣真是太高興了。還是慢吞吞地爬起來,腿坐麻了,挪挪挪,挪到祖父身旁,一同行禮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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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被祖父大人麵色鐵青,一言不發。到了侯府,在兄長大人的眼刀、嫡母大人的陰沉、母親的擔憂中,被祖父大人單拎進了正房,關上門便是一通教訓。
訓詞太長,大意如下:今天行事太魯莽,真是不知好歹,敢跟太後擰著幹。跟著膠東王混,前途大大的有,以後要小心伺候,不得跟頂頭上司擰著幹,不得偷懶,離太子遠點兒,與長公主、堂邑侯家的小姐保持良好關係,BALABALA~
雖然被這樣訓很不高興,韓嫣仍然佩服老狐狸的政治嗅覺,在長信宮短短一個上午的閑話家常中就改變了主意。明明之前不是這樣說的,祖父大人一開始對入選膠東王侍讀的事可不怎麽上心,現在改口,八成是已經察覺到什麽了。
恭敬地應下來,順便檢討自己的莽撞,保證小心行事,不捅漏子。這才被放回自己的住處。
母親看到韓嫣上的傷很是心疼,連景帝的賞賜都沒讓她高興。隻張羅著包紮,又給韓嫣收拾晚飯。幾口熱湯下肚,這才緩過氣兒來。看著給自己揉腿的母親,心裏酸酸的,在這府裏,不帶雜質對自己好的人,大概就隻有她了。心裏暗暗決定,要努力讓她過上好日子,至少,不要再每天到別人那裏立規矩。
無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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