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那句,從今往後,無論是活著的牽掛,還是死了的維係,都各不相幹落音時,林施與終於狠心閉眼,再不管林未然的去留,朝裏間走。
其實,周繼之不好嗎?並不如此,他比林施與見過的任何人都還要得他欣賞,唯一不足的,就是周繼之的心,不是向著他的。林施與曾經以為他有這個能力去駕馭周繼之,也許有些勉強,但至少是能的,沒想到一切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周繼之自身具備了太多太多,是現在的他,都比擬不上。
隻是林施與雖然已經開始老了,但心底還透徹得很。周繼之這樣的男人,不是一個女人就能將之綁住手腳的。而相反,與夏家的聯姻,鞏固實力為一方麵,其餘便是夏子玉這個人,他看得出來,對林未然是真的好,就寡看他追到法國去的行為,林未然的一輩子交在夏子玉手上,林施與很放心。畢竟一個人再喪盡天良,對兒女還是會有慈心,那虎毒,還不食子呢。
可現在,路是她親手選的,就算是死,也得親自去死一遭。
林未然迎著細微的逆風轉身出門,再沒有人去攔。天完完全全的黑下來,家家戶戶亮起燈,光亮背後的大片暗,是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弄堂。聽見身後的門吱呀一聲後關上,林未然方才蹲下身,查看了一下腳上的傷口,有血絲跟著泛出來,但應該不算很嚴重,她猜測,隻是腳尖一到地麵使力便拉扯到傷口,很疼。
扶著半邊的牆壁一瘸一拐地往街道出走,逃離得太急,忘了帶錢。林未然艱難地走出道口,運氣有些好,碰見一個馬車夫,居然就是上次載她和周繼之到荊立家的那位。
是個黝黑的中年男人,之所以對林未然記憶那樣深刻,是因為當時的周繼之在馬車上,很隨意的將女生頭上的發帶拉扯了下來,並說了那些曖昧的話。那車夫好奇的回過頭,恰好碰見二人對視。車夫沒有讀過多少書,但他就覺得周繼之與林未然很相配,郎才女貌。自此,便記住了二人的模樣。
當周繼之在這城市開始聲名顯赫,那車夫還曾指著報紙上的他炫耀地對同行說這位周少爺坐過我的車咧。
見她腿腳不方便,車夫問林未然要去哪裏,他送她。林未然擺手,支支吾吾道今天忘了帶錢。很尷尬,這話,林未然認為自己永遠也不會說出口,她曾經最不缺的就是錢財。車夫聞言卻爽朗一笑。
莫事,上次多給了許多。
見他一番好意,自己行動也確實不便,林未然終於不再推辭,在對方的攙扶下紅著臉上了車,隨即報出周繼之住的地方。並不是很長的一段路,卻讓林未然有一種要走很久很久才能到達的感覺。雖然馬車上多了一個頂棚,但那些寒風依然無孔不入的鑽了進來。林未然再次裹了裹身上的外套,瑟縮著身子,猜想等會的周繼之會有什麽反應。
她這樣狼狽的出現,是驚嚇,是闊別那麽多天重逢的驚喜,還是依然淡淡的模樣呢?想到這,林未然居然更加緊張,這緊張與先前的那場逃脫不同,是小心翼翼,兒女情長。
馬車到達周家柵欄門口,裏麵沒有亮燈。平常就算周繼之沒有在家,吳娘也會點燈,直到對方回來。林未然在心裏猜測周繼之應該沒在家,準備麻煩車夫載她去賭坊,應該能找到安小笙。那車夫好像想起什麽似的一拍腦袋。
哎呀,小姐是不是找上次那位少爺?
林未然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對方說的是誰,她點頭。車夫憨然咧嘴一笑,看我都給忘了,今天在十裏洋場有什麽宴會,場麵鬧得可大,全城好多名家都去參加了,我這就載你過去!
雖不確定周繼之是否在那裏,但去看一看也沒什麽,林未然低頭道一聲麻煩了,才又坐上了馬車。
那裏是英租界,舊時上海的租界區,外國人居多,洋貨很多,便被稱為十裏洋場,後有歌詞這樣唱:
把蘇杭,比天堂,上海更在天堂上,坐汽車,住洋房,洋埸十裏好風光。
蓋絨毯,睡銅床,呢絨衣料時新樣,跳舞埸,最瘋狂,火油鑽石閃光芒。
燈光暗,魂兒**,有情男女,一雙雙。
在外人眼裏,當時的十裏洋場,就是極盡奢靡的地方,所以大戶人家有宴會設在那裏並不稀奇。林未然隱隱約約有印象,10歲那年,母親還健在的時候,她的生日宴便也是在十裏洋場某個地方辦的,佳朋滿座,熱鬧非凡。
須臾間,馬車已經在一棟喧鬧的洋房門口停下,果然有許多衣著正派的男女出入。林未然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腳上的傷,思忖著站門的會不會放她進去。正躊躇間,眼角餘光便瞥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叫夏子玉!仿若抓到救星。
看著那道較小的身影朝自己奔來,夏子玉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人已經在麵前。女生輕拍著心口喘氣,表情卻是顯而易見的歡喜。
我正愁不知怎麽進去呢。
夏子玉難得緊張,將林未然往洋房的旁邊帶,妳怎麽來了?跑出來的?伯父知道嗎?
無論怎樣,林未然於心有愧,低了頭不說話,最終隻拉了夏子玉的衣袖要跟著他進場。夏子玉卻在原地一動不動,林未然再拉,男子依然身形未有絲毫的變化。林未然終於才苦澀一笑,說話,我無家可歸了。
簡單幾個字,將所有曲折迂回解釋清楚。夏子玉竟難得的對她生了氣,恨鐵不成鋼般,林未然不理他,一心想要將他往裏帶,對方卻站著就是不動。房子裏麵突然安靜,有人開始說話,很磁性的男聲,林未然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她皺眉,倒退幾步,想要透過柵欄往裏看,夏子玉卻一手逮住她的腕,往反方向走。
林未然終於意識到不對勁,她眯了幾下眼,掙脫掉夏子玉的鉗製要倒回去,夏子玉再拉,兩人就在門口爭執不休。男子的舉動終於惹起女生的不高興,林未然一腳踩上夏子玉光亮的皮鞋,很用力,腳上的傷口又開始一陣痛過一陣。但她此刻來不及多顧,趁夏子玉鬆懈之際大步跑向門口要進去。
那站崗的人確實將她攔住了,要求出示請帖,夏子玉隨後幾步跟上來,平複呼吸幾次,思慮半晌才開口解圍。
同我一起的。
林未然站在夏子玉身邊,看周繼之站在眾星拱月的地方,每一個笑容的弧度都控製得相當得體。有人從台下送了什麽上去,周繼之接過,遞到身旁的女子麵前,唇角微勾。
生日快樂。
女生嬌笑地接過禮物,傾身上前給了男人一個擁抱,我很快樂。
林未然一瞬不瞬地望著台上,頭也不回,卻出聲詢問,怎麽回事。很冷靜的聲音。夏子玉想了想,終還是說出口。
前幾天,他帶人將林家整個圍了,要求完好無損地帶走蘇裏。
有幾秒,周繼之的眼神似乎與林未然對上了,卻又不著痕跡的移開。林未然隻淡淡的一個哦,表示聽到夏子玉的話。
原來是這樣,他來了,也沒有失敗,隻是想要帶走的人,不是她。
他們站在人群最外圍,林未然忽然很小聲的開口,隻有她身邊的夏子玉才聽到。聲音有些抖,大概是被凍的,她說夏子玉,你告訴我,這裏是不是有很多的人。
不知她為何有次一問,夏子玉疑惑點頭,林未然的眼睛依舊望著台麵上與蘇裏言笑晏晏的男人,而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可為什麽,我覺得隻有我一個人呢。
夏子玉刷地側頭,發現林未然依然是很正常的表情,他突然怒,伸手去掐林未然的臉,很用力,言辭間竟有些咬牙切齒。
哭啊!為什麽不哭。
如此用力,反複強調,企圖憋出她的淚腺好好發泄一下。林未然卻依舊沒有情緒,盯著台上一處不撒眼,最後倒是夏子玉忽覺得鼻子酸澀起來,他掐她臉的手一路向下去握住女生的指。
看著我,然然,我還在的。你不是一個人,我還在的。
這句話,夏子玉已經很久沒有再說起,自林未然回來以後。可他一直記得,兩人在法國初見的那個夜晚,林未然一頭撲進他懷裏,將所有脆弱不堪攤到他麵前,滿目蒼夷。他也是這樣對她說,放心,我在。
可今時今日,夏子玉知道,林未然的噩夢又多了一個。而那個噩夢,就算是他,也喚不醒。
好像有一根線,將彼此在不經意間拉遠,明明她很努力很努力,才終於走到要與他並肩的位置。
主角發言完畢,剩下的都是談笑周旋,蘇裏挽著周繼之,滿場兜轉,人群也從方才的聚集變得稀稀拉拉。期間有人發現了夏子玉,端了酒杯要過來和他打招呼。林未然看著人群中身形挺拔的男子,眼角餘光發現有人靠近,她才終於將頭埋下,將現場所有的聲色光影都泯滅在眼底。
來人走近,沒有將林未然認出,看她的衣裳雖然是好緞料,但太破落,袖子有好幾條口,再加上她刻意側了臉,便很少有人能將眼前的她和林家千金這個身份聯係在一起。
這位小姐是?
聽見對方提問,夏子玉張口欲言,接著緘默,最後揚笑隻說了四個字。
迷路的人。
這樣怪異的回答,終於讓那人尷尬地知難而退。
安小笙從林未然進門的時候就發現了她,難得狼狽不堪的模樣,他原本有些高興,終於傷害到了這趾高氣昂的女人。全程,他幾乎都抱著觀賞好戲的態度,周繼之在上邊說話,他便細細觀察她的反應。直到所有人都散開,林未然忽然對著空氣莫名一笑,嫣然無比,緊接著便低了頭。
關於周繼之與林家的恩怨,安小笙知道得不是特別清楚,他唯一很清楚的是,周繼之恨林家每一個人。這也無可厚非,畢竟林施與做下的孽,不在少數。當周繼之為了報恩,大費周章地將蘇裏從林宅帶回來,卻丟下了林未然的時候,安小笙便已經大概猜到林未然的結局。
對於沒有價值的東西,周繼之一向不留念。
隻是半刻,林未然又對夏子玉說話,便見對方掏出一方手巾遞給女生,林未然接過後隨即彎下腰,將之固定在腳踝處,似乎受了傷。安小笙心底一軟,終是沒忍住,悄無聲息地向周繼之的方向靠近。周繼之正在和糧局局長的二子低聲討論著什麽,安小笙一過去,周繼之便敷衍了幾句,將頭側到安小笙的方向聽他在耳邊小聲附議。
然姐在那邊。
以為有什麽重要的事,不料卻聽見林未然的消息。周繼之保持著最初的態度,目光遊移,就是不正麵安小笙的話。安小笙則換了個方向,不著痕跡地將蘇裏與周繼之隔了一定距離,中間橫亙著他,周繼之的視線再避無可避。
目光仿佛有意識般,越過重重人海,直接鎖定住那抹身影。
良久,直到安小笙都以為周繼之不會再說話,男子卻開了口對他道,跟著我。
語畢,再次轉身隱於人海。可安小笙知道,周繼之動搖了,否則他不會叫自己跟著,周繼之是想以安小笙的存在,來時刻提醒自己不能讓場麵失控。
不觸碰,不聽,不看,就能將所有心思收好。
這不是個適合久留的地方,夏子玉要帶林未然走,林未然卻忽然抬起頭問他有沒有方巾。他遞出,墨黑色格子,見她一手接過,徑直彎下腰去,將褲腳往上挽了挽,霎時有凝固了的紅映入眼簾,夏子玉這才知道她受了傷。
怎麽不告訴我?!
林未然不答話,用手帕將還在隱隱流血的傷口包紮起來打一個結,倔強的模樣。夏子玉歎一口氣,低了聲調。
傷口需要消毒,我帶你去看醫生。
說罷,攬著女生往外走,方踏出正廳到達花園,忽覺一股力道在拉扯。夏子玉回頭,今晚的主角終於現了身。
看著周繼之滿臉無所謂的表情,夏子玉雖憤怒,卻硬生生忍了戾氣,麵色坦然得體應承。
夏某有急事,就此告辭,周少盡興。
周繼之製住林未然的腕,也是滿臉笑意,恕不遠送。
都已經說不遠送了,卻就是不鬆手。夏子玉稍稍用了力,大拇指悄悄轉去扣著林未然的五指,像打傳說中的死結一般,若用蠻力是拉不走的,除非巧勁。安小笙跟在周繼之後麵,眼睛盯著夏子玉,看他和周繼之暗自較著勁。兩人都用力,應該很痛,反觀林未然的態度卻異常冷靜,不反抗不說話,強隱了疼。
安小笙暗歎,這女人。
正當幾人爭執不下,周繼之忽然將手放了開來,夏子玉暗笑,但那笑容在下一秒卻凝結在了臉上。
因為他放了她的手,卻轉而側低身,一把將女生攔腰抱起。
安小笙驚呼,連一向盡力淡定著的林未然都忍不住瞪大眼呼出一聲。她毫無準備,身子便騰了空,林未然心裏發虛,手下意識地就掙脫開其他鉗製,吊住眼前人的頸項。
整個動作一氣嗬成,輸贏自見分曉。
周繼之淡然,對著還愣在一旁的安小笙說話,備車。隨即將懷中人攏得更近,大步流星地出了雕花大門。
任周繼之抱著上了車,兩人的姿勢依然沒有改變,林未然被男子固定住,堂而皇之地側坐在對方腿上。她想下來,周繼之卻按住她,盯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致,薄唇輕啟。
很得意?
林未然憋了好久,終於在他懷中輕笑出聲。
觀察了一下傷勢,不是很嚴重,車子便直接開回了周宅。吳娘得到準許回娘家兩天,整棟屋子便隻剩下二人。周繼之經常受傷,沒什麽傷筋動骨的大礙他都是自行解決,家裏有齊全的消毒消炎裝備。於是方一下車,他便橫抱著林未然上二樓,到自己的房間。
這是林未然第一次參觀他的臥室,以前在林宅的時候她也沒能有機會進去過,當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會想盡量多了解他的一點,他的生活習性,等等等等。
臥室的擺設很簡單,幾乎一眼就能望穿到底有多少東西,暗色調。是不是一個心思複雜的人,在生活上卻很簡單?不過床頭櫃上那盞台燈頗得林未然喜歡,一扭開,透出來的光暗暗暖暖,外型不規則的長方形,有幾處鏤空,上的漆是赭色,現代卻不失古韻。
周繼之將林未然抱上床,脫了外套,然後有條不紊地開始在房間裏拿東西。碘酒,棉花,白紗布,刨除塵沙的細小薄片,應有盡有。林未然不說話,看他挽起袖子蹲下身,開始查看清理自己腳上的傷口。期間誰也沒有說話,應該說從在車上,周繼之輕飄飄地問了那句,很得意?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說話。
男子好看的眉眼半隱在橘黃暖暉下,有幾聲汽笛偶爾不間斷的傳來,卻絲毫沒有擾了此刻的寧靜。酒精點在傷口上,林未然小小的嘶一聲,卻覺得有不間斷的幸福感正滿溢心間。最終沒有忍住這沉默,林未然開口,有些得意的回答周繼之先前的問題,一字一斷,斬釘截鐵。
是,我很得意。
其實林未然心裏早就清楚,這條情路並不好走。周繼之心裏對林家的仇恨並沒有被抹掉,所以她既然打定了與他長相廝守的主意,就已經做好一切壞的打算和心理準備。今晚他幫蘇裏開的生日宴會,林未然不介意,對蘇裏好,是為了報恩,她知道。她留在宴會場,故意向夏子玉借方帕,在大庭廣眾下包紮傷口,賭的不過是不過是周繼之對她有沒有一絲真感情。如若有,如若他不忍心,如若他來了,就相當於是周繼之在向自己承認,是,我喜歡你。
而結果是,他來了,她贏了。
聽見林未然說話,周繼之剛好替她包紮完畢,在聞聽那句我很得意時候,周繼之的表情終於不再淡定,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慍怒。周繼之何嚐不知道林未然打的如意算盤?所以他才叫安小笙跟著他,看著他,這樣就能做到不去探看林未然的一切。沒想到縱是如此,最終竟也踏出了那一步。
管住了一切,卻管不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