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然醒的時候,護士剛剛吩咐完該注意的一切走出病房門,周繼之回身,便看見她睜開了眼睛,他身子明顯的僵硬了一下,又在瞬間恢複正常。兩人就這樣不言語的對望,直到周繼之默不作聲地將床頭櫃上吳娘熬的雞湯盛了碗端在手裏,試探性地吹了幾下,喂到林未然嘴邊。她倒很配合,他喂,她便喝。
在醫院修養的這些日子,周繼之每天都來,在一個固定時刻,可二人卻再沒有說過話。每次他來的時候,她不是在睡覺,就是出神地凝望窗外,兩人就著很近的距離相對而坐,卻讓人覺得他們隻是彼此生命中一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直到出院那天,林未然的性子突然就轉變了,她賴在**,朝著怔愣在她麵前的周繼之伸出手,突然笑得眉眼彎彎。
躺久了不想動誒,你抱我下去好不好?
其實也算不得轉變,隻是讓周繼之想起初初相遇的那個她,眼裏心裏骨子裏都滿是桀驁不訓,天真至任性。周繼之得承認,這一生,很少有人在他麵前能做到林未然這樣的地步,讓他看穿,卻又似乎是從來沒看穿。而幾乎是沒有猶豫的,他在片刻後伸出了手,將她攔腰抱進懷裏,圈出寵溺的姿態,漫不經心地出了病房門,一路上惹來眾人的打量和觀望,林未然則一直將臉麵向男子心口,不敢回頭。
無數無數次地希望過時間就此停住,可一次也沒有如願過。所以當林未然在周繼之懷裏的時候,她再也沒有許下那個願望。
回到家的飯菜也是一樣,清淡為主,林未然賭氣的將勺子在瓷碗裏舀得乒砰作響,吳娘站在一旁,因從沒見過林未然這副模樣,所以有些忐忑,倒是周繼之似乎早有準備。他起身,半會兒出來,手上便多了一碟話梅,開胃,也是林未然特別喜歡的零食。看見對方手上的東西,林未然像得到糖的孩子,很自覺主動地將碗裏的粥喝完了,緊接著迫不及待地從周繼之手邊的碟子裏拿了顆話梅扔進嘴裏。見狀,吳娘也不由得被她的孩子氣惹出輕笑。
調養了半月,林未然的身體算是恢複,氣色漸漸紅潤,正好遇見一場廟會,成群結隊的人去求前途求姻緣,周繼之原本是不信這些的,但想著如果帶林未然去,她大概會高興。果不其然,當提議出口,他便注意到了她晶亮的眼神。自從林未然出院後,每每周繼之在她臉上發現那些久違的表情和笑顏,就有種時光輪回,琴瑟靜好的錯覺。
廟子是在半山腰,車子隻能行到山腳。人太多了,攢動不停,耳邊盡是大聲的討論和喧嘩。林未然被周繼之拉著的手,幾欲被衝散,卻每每在即將要分開的時候,被周繼之以一股力道將自己拉回他身邊,突破人潮。林未然跟在他背後,忽然主動停了下來。周繼之不明所以,回過身,卻隻見林未然指著不遠處的一顆祈願樹說話。
廟裏人太多,我們就去那兒吧?
說是祈願樹,其實有些牽強,因為上麵隻有兩三根祈願帶,稀稀零零,顏色泛著久遠的黃,不知是多久以前留下的。林未然卻顯得性質很高,她將在山腳買來的黃色祈願帶捏在手心雙手合十,閉眼作祈禱狀,半晌睜開眼,若有所思地測過頭盯著周繼之看了幾秒,眼珠調皮地轉了幾下,才又回頭對著古木大聲說話:
希望周繼之永遠不要再欺負我。
這樣孩子氣的言語和願望,卻在瞬間將周繼之的心撩撥柔軟。她居然用欺負這樣簡單兩個字,將他對她所在的一切這樣粉飾太平掉。就好像是兩個再簡單不過的人,世間再平凡不過的情侶,互相陪伴著走過平凡的路途,偶爾會有小爭吵,卻無傷大雅,偶爾會有小誤會,卻總能以和收尾。
林未然用力的將祈願帶扔得高高,似乎是扔高一點,願望實現的可能性就越大。而就在帶在被拋向空中的同時,周繼之也突然開口說了話。
好,再也不欺負她。
如一句誓言,伴隨著飄舞的祈願帶停留在最高的枝頭。聽見回答,林未然捂嘴偷笑,眼神灼灼地片頭盯著周繼之看,難得讓對方臉上興起幾絲疑似害羞的紅暈。周繼之不在在的輕咳一聲,手一撈,便將林未然抱個滿懷。懷裏的人掙紮著抬頭要看他的表情,他便重重地將她亂動的腦袋按住,嘴角卻是無限上揚。
兩人都企圖與過去站成背對的姿態,像重生一樣,真能做到這樣嗎。
圍著整個山頭幾乎走了一圈兒,周繼之和林未然都很難得的有閑情逸致,聞花聽鳥,仿若最尋常的世間情侶,舉案齊眉,相攜一生。下山的時候,已近天黑。每年這裏的廟會,按慣例,除去白天去廟裏求簽的熱鬧,晚上還會有成群結隊的少女一起放河燈。
周繼之與林未然吃飯的地方臨河而立,方才用餐完畢,便聽得樓下一陣喧鬧,女子之間的互相調笑和嬉戲,林未然憑欄倚著看那些熱鬧,周繼之看她。良久,久到周繼之都要以為這就是荒蕪的時間盡頭了,他才聽見前方的人說話,嗓音輕輕,聽不出悲喜。
如果我不開口問,一直不問,永遠不問,你是否打算瞞我一輩子呢。
周繼之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快速瓦解,這些天他和她都努力建造起來的假象。她明明在醒過來的時候聽見那護士說了孩子兩個字,卻故作不聞,而他明明知道她聽見了,卻充愣裝傻。兩個人沉浸在彼此為對方製造的假象當中,甚至沒有酒這種調劑,卻都是醉生夢死的姿態。周繼之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從未想過這世界上原來是還有那麽些事情,是他不敢麵對的。因為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觸碰,再也回不了當初。
能夠假,也是好的。
他看見對方的肩膀在抖動,伸手去將她的身子翻轉過來,林未然卻順勢撲進周繼之懷裏,終於是嚎啕大哭。反反複複不斷控訴,卻終歸隻有那麽幾個字。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如果林未然事先知道自己懷有身孕的話,有這個意識的話,她斷然不會做那些傻事。可現在的事實卻是她親手將與她血脈相連的人再度扼殺,像當初促成周繼之毀了林家一樣。呆在這個男人身邊是要付出代價的,林未然不是沒有想過,隻是她萬萬沒有想到代價會是這樣的龐大。錐心刺骨,也不過如此了。
樓下的人群依然熙熙攘攘,抱著懷裏的人,周繼之微動了幾下唇角,最終也隻回答了幾個字。
放河燈吧。
兩人找了一處偏離人群很遠的地方,在河的中下遊,期間周繼之離開了一下,對開車的人吩咐了什麽,便見那人一愣,隨後才唯唯諾諾的跑開了。
很小很小的一盞微光,林未然端在手裏,眼圈還是紅的,但情緒已經不若方才的激動。她將燈順著水流的方向劃,不一會兒,明明滅滅的光點便漸漸遠了。周繼之也端著一盞燈靠近她身邊。
聽說放河燈也是能許願的?
林未然有些點頭。周繼之卻難得不依不饒。
那你許了什麽願?
林未然便愕住,沉默多時,見她不知如何作答,周繼之才忽然微微笑,那笑容在明亮的星夜下閃了林未然的眼。他似是解圍般地伸手,拍了拍林未然的頭繼續開口,唇角依然是上揚的。
其實,你就一孩子啊。
後來的細節林未然記得特別清楚,甚至連那麽些些的小溫度都記憶尤深。她記得,周繼之說她就是一孩子,然後突兀地擁抱了她,薄唇附在她耳邊說話。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因為無藥可救,所以總想要拉些什麽人下水。每次看見你的笑容,會覺得幸福,卻又發了瘋的想去摧毀。我知道你的每一個願望,可我都不能說些連自己都沒有把握的大話,我不能信誓旦旦坦然自若地對你說,我可以陪你實現。我唯一能盡力做到的,是今天答應過你的那些話。
是,周繼之再也不會欺負林未然。
林未然感覺到耳朵越來越溫熱,最後她聽見幾個字,氣息輕微。
所以,我放了你。
這句話一畢,林未然感覺到抱住自己的手突然鬆開去,也許是夜晚的關係,很涼。
後來周繼之便走了,他放開林未然,很從容的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不知是真的有灰塵還是隻下意識一個動作,似是要拍去那些所有所有他不該有的牽掛。他轉身,與蹲著的林未然擦肩,往相反的方向,永不回頭的姿態。
彼時,有很多盞河燈從上有慢慢的飄過來,林未然依然維持著最初的姿勢,抱膝,盯著那些亮光看。
愛情在最初的時候欺騙了她,讓她以為這世界全是香檳和蜜糖,即使有烈酒和砒霜,也隻是暫時性的。夏子玉說她孤勇,她也曾經以為自己的孤勇可以將一座城守住,將一個人留下,現在卻發現那也不過是她一心幻想而已。
隻是愛情啊,你明明知道它要騙你,它是個誘餌,一次次想要將你哄回地獄,可大多人卻依然回選擇永不超身。而林未然似乎也不能免俗,她也成為了這大多數人的其中之一,她明明是想要周繼之說出這句話的,明明是想要他放過她,不要再往那些傷口上添油加醋撒鹽,可當對方真的放手了,她卻覺得空。所以周繼之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眼底的那些火影,在瞬間四分五裂開來。
沒多久,感覺的自己被擁進一個懷抱,溫柔的力度,淡淡煙草香。林未然回頭,便看見了夏子玉。那張英俊的輪廓在此刻特別耀眼,耀眼得林未然都恨不得想,怎麽她喜歡的不是夏子玉呢。而事實上她也開口問了,從語調聽來,精神有些恍惚。
她說夏子玉,一個如果有多貴?我買。
語畢,終於無聲哭泣,水漬侵蝕了男子的外套。
曾經認為最是懦弱無用的東西,到最後,也隻有這無用的眼淚陪伴她。
周繼之派人找到夏子玉的時候,他已經猜到了大概來意。如果周繼之放手,林未然無家可歸無處可去,唯一能照顧她的,隻能是他。在那一刻夏子玉突然莫名想笑。終於,到最後,林未然的避風港也隻會是自己。多年前的很多個夜晚一樣,多年後的現在也一樣。
林未然現在的身份若被帶回夏家必定遭到強烈反對,不想與家裏人過多糾纏,夏子玉將她帶回了自己的一座小別苑,出了平常定時定日的日常打掃,大多時候這裏是沒有人的,隻是他偶爾心情不好或者想要安靜時才會來。
變了。
這麽多天相處下來,夏子玉唯一能想到的詞是這個。單薄,卻讓人充滿了無力感。不再是以前那個巧言令色的女孩子,雖然她也照常說話,卻少了張牙舞爪,就像是沒被磨平了刺的刺蝟。以前的夏子玉是很希望林未然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因為這樣的她比較不具備攻擊性,比較好接近,比較,讓他有種能將她占為己有的把握。可是林未然真的變成了他所期待的模樣,夏子玉倒不確定了。
是變了,可是,不是為了他改變。
這麽些日子,夏子玉也從來不越舉,隻是每天總會來上那麽幾次,仿若日常三餐那樣自然和習慣。但他心中總隱隱憋著一點什麽,偶爾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直到周繼之與蘇裏的婚訊在整座城市鬧得沸沸揚揚,各大報刊爭相報道,各家各戶奔走相告。
接到請帖的時候,夏子玉正在同林未然下圍棋,下邊人將那抹紅色遞上,他清楚的看見林未然落子的手指不可抑製地抖了抖。很想裝作若無其事的,很想要給她時間和空間,很想要幫她療傷,可周繼之就像是無所不在的影子,幹擾著所有人的生活,無論是一舉還是一動。
下人送完喜帖很自動的又推了下去,林未然停下的動作才又開始繼續,她將棋子朝正中央一放,形成圈圈包圍住夏子玉的局勢。她抬頭,扯出一個笑容,正要收回手,卻被男子在半空中握個正著。後來的夏子玉想,他永遠都會記住那天,他第一次那樣強硬的握了林未然的手,無論對方怎麽掙脫都無濟於事。他記得自己突然間激動無比,他記得自己言辭灼灼,他甚至記得女子的一言一行甚至一點點小細節。
他說然然,在你到周繼之身邊的時候我就在心裏對自己說,最好你永遠呆在他身邊,永遠不要清醒,永遠不要回來。如果有天你清醒了,離開了,回來了,我絕不允許自己再放開你。
他說林未然,我有沒有同你說過,這麽多年來,我心裏的城一直都隻裝著你。
那時的夏子玉才知道,將心中多年的秘密,幾乎要腐爛永無見天之日的秘密對著那個人說出口,竟是如此幸福暢快的事情。更何況,那個人在你說完這句話的下一秒,竟偏頭微微笑地問你。
那,你願意娶我麽?
林未然一直沒有告訴夏子玉,綻言死的那天,她其實在現場。適逢學校放假,加上她在法國沒有什麽朋友,於是簡單收拾了行李,偷偷來了英國想要找夏子玉給他一個驚喜,不料卻看見那場爭吵。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淪為別人爭吵中的矛頭,可無論她再不願意,事實卻按照這樣的軌跡發展了下去。綻言的死,給了林未然極大的衝擊力,在舊式女子的思想裏,很少有人能為一個男人做到如斯。就像夏子玉曾經一而再的提起的那個詞,孤勇。他說林未然身上有種特質和綻言特別像,而夏子玉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了綻言,她才在今後的日子裏,學會了那份孤勇,為周繼之不顧一切,雖然一敗塗地。
夏子玉對她的感情,這麽些年,他不說,她也酒裝不知情,將彼此定位在她覺得應該有的位置,自由移動,不受任何牽絆。所以從某些方麵來說,林未然和周繼之一樣,是自私的,她利用了夏子玉的感情,猜透了他的心思,卻從不戳破。可她深深的竺定,無論如何,會有個人守著她的。
所以在夏子玉將所有心思道明的時刻,林未然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所以她笑,帶了往日的狡黠。
你願意娶我麽。
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