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芳醒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窄小的屋子裏,頭頂掛著老式吊燈,地板瓷磚上是八十年代老花圖案,上午的陽光帶著樹影穿過單位房的綠鐵窗投映在牆上。
多少年沒見過這幅畫麵了?
她最近一直在做這個夢,夢裏是她們剛搬進單位新房,後麵想起來,竟是後麵二十多年裏最舒心的日子。
這感覺真實的可怕,耳邊風扇吱吱呀呀的轉動聲送來清風,接著,連窗外小學的打鈴聲仿若就在耳邊。
孫麗芳思緒飄到遠方,在病**躺久了,她經常會這樣,這次又是跟之前一樣,能夠意識自己在做夢。
剛剛,醫生說她準備宮頸癌手術,小兒子快大考沒通知,大女兒從國外回來守在身邊,小女兒送了個果籃再不見人影。
丈夫給了張卡,讓她用最好的。
顯然,她才五十出頭,身家不菲,兒女雙全,外人看來已然人生完美。
可是,為什麽會這麽難過呢?
大女兒周心雅在走廊打電話,好像在跟人爭論什麽吵得厲害。
孫麗芳抬手拒絕護士的幫助,俯身貼在門上,悄悄開了一個縫,外麵的聲音飄進來。
“你問過我的意見嗎?誰給你的自信去我公司求婚?”女兒語氣煩躁,“不知道我最煩死纏爛打。。”
“算了,分手吧!”
也不知對方說了什麽,她的聲音瀟灑又散漫,“玩玩而已,當真就沒意思了啊。”
一邊收好手機一邊開門,母女麵麵相覷。
想問的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孫麗芳問女兒,“是你朋友嗎?”
周心雅動作一頓,沒搭腔。
女兒不喜歡自己管她的事,男朋友換了又換,眼看三十還沒有成家的打算。
孫麗芳急了說沒孩子以後誰給你養老啊,周心雅還是沒心沒肺笑嘻嘻的樣子:“我在你身上沒看到婚姻的好處,不婚不育挺好的,對下一代負責。”
女兒手腕刺青仍掩不住猙獰可怖的疤痕,孫麗芳眼神一寞,收住話題。
手術室外的走廊空****的,孫麗芳轉頭,周心雅猜出她的心思,傳話道:“爸爸說他跟林姨開完會就來,這裏有最好的醫生,有需要就跟他說。”
這是意料之內的事,卻猶如點燃汽油的一絲火星蹦入孫麗芳心頭,孫麗芳覺得轟然巨響,燒的心肝脾肺腎劇痛。
她深呼一口氣,想壓下心頭火,就聽女兒問:“你知道嗎?林姨又升了,廳級幹部,這下有她看著弟弟妹妹你也可以安心養病。。。”
孫麗芳心中那團火像要從喉間湧出來,直竄上腦門,她忍無可忍,拔下針頭將吊瓶用力一拽,摔得粉碎,大聲嘶吼,“她林珍珍升官跟我說幹什麽?給人當小三很光榮嗎?周心雅我把話放這!你要是喜歡她就認她做媽!別假惺惺在這伺候,我受不起!”
“媽你亂說什麽?”周心雅看著四周投來的目光,皺眉道:“你是病人心情不好可以理解,可林姨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再說了,人家操心為你的兒女。。要是被爸爸聽到了。。。媽你怎麽就不能溫柔點呢?”
孫麗芳冷笑,“溫柔我是到死都學不會,別把她說那麽好,利益交易還扯上感情了,她拿的好處可不少,這官節節的往上升!”
她剛說完,女兒立馬反駁,“你可別亂說!人家是憑本事,你就是在家閑的沒事找事。。。說來說去就這點事。。。算了,你是病人我不跟你吵。”
閑得沒事?自己放棄大好前途照顧家庭變成了沒事找事!
“媽我還有事,完事讓醫生給我打個電話哈!”
說完,周心雅帶上無線耳機,一臉不願多談的模樣,留給她一個背影。
有什麽事?還不是要去送“升遷禮”?
孫麗芳冷眼看著一切,這是她苦心奮鬥半輩子的成果!她生養的好兒好女!
打了麻醉後,她做了個夢。
夢見了丈夫讓女兒轉交送她的手表。
是她一直推脫不要的智能表,孫麗芳節儉慣了,女兒說這是家庭賬號方便家人聯係,還有定位功能。
夢裏白茫茫的一片,孫麗芳忙打開定位想看看在哪裏,剛觸摸,屏幕就變了——
“人臉識別成功,通過此手表,未來的人可以與你聯係。”
“【置願】係統初始完成,免費享受置換一次,需按要求完成平台任務,未完成則扣除已享服務,永久消失。”
“完成任務後,即可解鎖置換功能,收到請回複。”
。。。
孫麗芳警覺性很強,這年頭電信詐騙傾家**產的新聞鋪天蓋地,她記得自己在手術台上。
反正是在做夢,不如試試。
長期與病魔作戰下,她的性情天翻地覆,反正不能更慘了。
孫麗芳在【置願】這個軟件上勾選協議,注冊登錄成功。
係統的光圈一直轉,無數的光影畫麵在眼前回溯,她猶如一個旁觀者看完了自己一生。
【旅途愉快,祝你好運!】
屏幕中懸浮的字體化為光點,歸於漆黑。
再一醒來,就是1998年。
牆上的日曆明明白白,她用力掐了一下大腿裏的肉,女兒周心雅醒了,肉肉的身子穿著米奇灰色睡裙,緩神後立馬坐起來,縮了縮脖子低頭小聲道,“拚音抄寫好十遍,林老師留的作業也寫完了,我太困所以睡。。。”
孫麗芳麵色不改,心底卻掀起滔天大浪,忍不住指尖顫抖,抓住女兒肉手,難以置信的問:“林老師?”
周心雅跟外公外婆長大,六歲才進城,為了補學習進度,孫麗芳聘請了丈夫朋友考上師範的遠方表妹,林珍珍。
她還以為這輩子都聽不到這稱呼了。
周心雅被她的反應嚇得一跳,知道她的脾氣不敢吱聲,很快換好睡衣,坐在鏡子前乖乖紮頭發。
孫麗芳光著腳下床,快步走到窗前,這裏是單位八十年代發的安置房。
四房兩廳,後麵周圍新建大樓,他們搬去二十二樓。
再後來生了兒子,女兒也讀了大學,她們又舉家搬進大別墅。
客廳離走廊很近,鄰居聲音清清楚楚傳進來,以前的她聽不懂滬語。
孫麗芳還在想,一隻小手碰了碰她的衣擺,低頭隻見周心雅蹲下小小的身子,擺著雙毛拖鞋給她。
“地上涼。”女兒指了下她的肚子,幹瘦的小臉掛著討好的笑,“裏麵還有小弟弟呢。”
身旁的女孩又瘦又小,睡衣在她身上晃晃****。
孫麗芳欲哭無淚,她辛苦拉扯大幾個熊孩子,好不容易能輕鬆點,結果就得了絕症天天化療穿刺。
穿回已婚有女兒她也認了,誰想現在肚裏還揣一個。
她歎了口氣。
這一歎不要緊,周心雅心跟著抖三抖,根本不敢抬頭看,她早上一直忙著學習,不敢休息,直到午休---
是因為睡過頭,媽媽生氣嗎?
周心雅沒給媽媽發火的機會,機靈轉移話題:“媽媽,剛才王伯伯說讓你給回個電話,不要隨便辭職。”王伯伯是媽媽的老板。
辭職?
孫麗芳想到,今天“她”辭掉了酒店經理的職位,打算全心做家庭主婦。
而辭職,也成了她後來悲劇的導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