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圓圓頭上的鵝蛋包下去,苗姐找了老家的偏方來,“茶油一抹就行了。”

小孩子摔了碰了,那種自家榨的茶油一抹就行了。

也不是貴東西,苗姐興致勃勃的給侄女打電話,問她,“能不能從你婆婆那裏要一小瓶子過來。”

本著多年“打秋風”的關係,孫麗芳覺得要一小壺油不是難事。

苗姐打電話的時候也高興的很,給孫麗芳使了個眼色,得意洋洋的,“還是能用到的吧?”

“我跟你說了,他們不是壞人,親人就是世界上最親的人。”

喲,這話說的,孫麗芳平時都不想反駁她。

苗姐的侄女也是滿口答應,“大姑說的什麽事,不就是一小壺油嗎?我就算家裏沒用,求人也給你求來。”

求人?

開著免提,孫麗芳一聽就覺得不對勁。

果不其然,苗姐的侄女開始賣慘了,“今年生意不好,下大雨,茶樹被淹了四季,種子錢都沒給人家呢。”

陰天外加大雨,能留下來的,根子也被雨水漚爛了。

苗姐的侄女說這麽多,孫麗芳心裏已經很難受了,“一聽就知道是賣慘的,一壺油能值多少錢?”

說這麽長時間,像是承了多大的情似的。

但是老人不一樣,苗姐是農耕出來的,麵朝黃土背朝天,知道種莊稼苦。

聽侄女這麽說,已經想象到“種了幾百畝,一棵棵種下去,結果分文未收,漚爛在地的那種情境。”

坐在地頭,想哭都哭不出來。

“地是租人家的,種子錢人家說不要了,當時種苗的時候人家過來幫忙,現在咱們去幫人家的。”

就當“工換工”了,農村人經常這麽幹。

“啊,那難了,你們要注意身體啊。”苗姐覺得侄女很難。

已經這麽難了,卻還要“找人去借一壺油,給你寄過來。”

心裏難受,掛了電話後,苗姐眼眶酸酸的,坐在沙發上,盯著一個地方不說話。

鼻子眼睛紅紅的,一看就想哭。

孫麗芳給她遞了紙巾,見狀也不知說什麽好了。

心裏掛念著,抽了個空,孫麗芳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她問苗姐,“你不會還想著以後退休回老家吧?”

侄子侄女自己的日子都過不好了,苗姐這個“大富婆”,帶著大半生積攢的積蓄回去,能有什麽後果?

煩心事一大堆,想著什麽,孫麗芳就說著什麽了——

“我不跟你客氣,有話我就直說,就當我年輕,看不懂你們老人的為人處世。”

“人都是想往安定的地方去的,你偏偏給自己找事,找麻煩,圖什麽呢?”

聞言,苗姐吸了吸鼻子,看著孫麗芳,還是說了一句,“你不懂。”

你們小孩子真是太幼稚了。

“應該學會包容。”這是苗姐經常說的一句話。

她覺得孫麗芳太偏激了,“你們這代人不會包容,都是一家人,分什麽你我?計較太清楚就傷感情了。”

這話,孫麗芳以前就說過,現在被提起,還是一頭霧水,“我怎麽就偏激了?”

“你是在吃虧,看不出來嗎?”

苗姐的親戚一直在占她的便宜——

小孩子來上海,找她拿錢買衣服鞋子,給他們住招待所,陪他們到處玩。

完事了,還得給每個小孩子包紅包回去。

連吃帶拿,苗姐一年能搞多少錢?

這麽一搞,幾個月的工資就沒了。

可是苗姐似乎從不在意,每次孫麗芳提起,她就說,“不要計較的那麽清楚,他們因為缺錢,才會想要錢。”

“小孩子從來沒出過遠門,過來看我這個長輩,讓他們高興高興就是了。”

親親熱熱的,僵著個臉算啥事?

苗姐是個大方人,孫麗芳卻自覺無法做到她那麽豁達。

“可能是年代不一樣了,我老了,自然就要向後看,跟人置換價值。”

那金錢去置換後輩的感情,圖一個親緣維係。

“而你還年輕,想要向前看,不想被拖累,對不對?”

出乎孫麗芳意料,苗姐看的很清楚。

“我自然知道,他們圖我的錢。”

可是,“不圖錢,他們還能圖我什麽呢?”

說到這裏,苗姐忽然笑了,慈祥的摸了摸懷裏寶寶的頭,若有似無的歎了口氣。

“人還是不要活的太清醒了,糊塗點的好。”

心髒像遭了一記重錘,孫麗芳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

清醒在這裏,不是一個褒義詞,卻更像一個中性詞。

沒有人教過孫麗芳這種,她一直活的很清醒。

“可能是年齡不一樣,你不會拿感情去換錢,或者拿錢去換感情。”

笑了笑,苗姐抱起懷裏熟睡的寶寶,站起來,留了句,“但是我會。”

可能以孫麗芳現在的年紀,還是不太能理解有人圖自己的房子跟錢,這回事。

被人算計,總不是什麽開心的事情。

但是她已經能理解成年人之間的等價交換。

就像苗姐說的那樣,“人生是分階段的,前人的經驗都是智慧。”

不著急,且等,且看著吧。

慢慢的去理解,孫麗芳深吸一口氣,想起苗姐臉上自信的笑容。

感覺自己又被上了一課。

“人性是複雜的,誰也不是純純的壞人。”收到侄女寄來的茶油後,苗姐又去了趟銀行。

幹啥去?

孫麗芳跟著過去,看她拿了一張回執單。

摸了摸鼻子,苗姐笑著把自己寄錢回去給侄女開小吃店的事說了。

“怎麽?不說話了?”

能說什麽?孫麗芳根本不想說話。

氣都氣飽了,苗姐把頭湊過來,“是不是想說我彪?臭娘們傻啦吧唧的?”

用著家鄉土話,苗姐把自己貶了一頓,眉眼裏的自信卻是孫麗芳看不懂的。

“嗬,我可不敢說你。”人家的錢,愛怎麽敗,怎麽敗。

“說一句,你後麵十八句等著我呢。”

我能說過你?

翻著白眼,孫麗芳試圖想點其它的事情,轉移注意力。

可是一想,苗姐又寄了幾千塊錢回去,就忍不住發堵。

終於忍不住,孫麗芳問苗姐,“你就不怕她拿了你的錢,幹好了,以後不認你?”

“到時候屁股一拍,不管你了,你到哪哭去?”

到哪哭去?苗姐笑嘻嘻的,“我哪裏不能哭啊?”

“手裏的錢又沒全給他們——”

有錢了,哪裏不能哭?

苗姐拍了拍胸脯,大氣一笑,“說起來,我這輩子還沒出過國呢。”

“以後要哭了,我就買機票,去日本哭,去埃菲爾鐵塔哭,去大本鍾哭。”

此等自信,把孫麗芳的鬱氣疏散了一點,但是她還不理解,“一壺茶油,你拿五千塊去置換——”

這代價,是不是太高了?

苗姐“嘖”了一聲,直歎孫麗芳,“思想太保守了,要說可信,這世界上有誰能信啊?”

“報紙上,親生的兒子都能把老母親扔了,不管不顧,照你這麽說,世界上就沒可信的了。”

普通家庭,父母給子女投資,子女都不一定孝順,順著老人的意。

“不過就是個賭,眼下隻要她能對我好,聽我話幫我幹活,我就能對她好,總歸是雙贏的局麵。”

侄女在夫家不能立足,手裏沒錢。

苗姐是看準了,“給她投資,讓她立起來。”

除此之外,苗姐還在老家買了塊地,修自己的房子——

“那塊地是好買的嗎?”

做人要懂人情世故,苗姐把錢寄給侄女,讓她給自己看著買地建樓,中間打地基,買沙土什麽的,都需要侄女親自去看。

“住在工地上,讓她吃點回扣也沒什麽。”

本來就是要被人吃回扣的,不如給自家人吃。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她是個沒良心的,那也行,我輸得起。”

說這話的苗姐很是霸氣,“我又不是輸不起!”

就當是給自己找多一條退路了。

“我也想有親人,老來了有人照顧,享受一下天倫之樂,晚輩逢年過節上門送禮。”

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那麽孤單。

女人的臉上,有刻進骨子裏的自信。

主動選擇命運的人,迎難而上。

一瞬間,孫麗芳忽覺自己狹隘了。

她總是把金錢跟親情算得太清楚,卻不知有時候“糊塗也是一件好事。”

苗姐投資自己的親人,她跟孫麗芳說,“窮生奸計,富長良心,這句話不是假的。”

“我的親戚,是因為窮,所以才看起來那麽貪心,來到城裏,要這個,要那個的。”

但是,“不過是一些嚼用,小孩子沒吃過,所以才想要。”

對於窮親戚,苗姐總是很包容。

不僅包容,她還教育孫麗芳包容,“反正咱們有錢,投資一點,不行咱就撤,有什麽壞處呢?”

錢在那裏,多出來的施舍一點。

廣撒網投資,“一窩崽裏,總有那麽幾個有良心的吧?”

苗姐的腦回路很簡單,“我就是投資心態。”

投資嘛,那必然有風險。

“虧損是正常的,我能承受的起。”

震撼,孫麗芳看著身邊的女人,似乎是第一次認識她。

苗姐還是那個苗姐,還是那個通透豁達自如的人。

像是亦舒筆下的女子,獨立,幹練,思想進步,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應該做什麽。

“千金難買我樂意。”苗姐高興的把回執一夾,擦了擦手,去看圓圓。

圓圓腦門上的大包,在塗了苗姐侄女寄來的茶油後,奇跡般的消腫了。

不打針不吃藥,苗姐高興的不行。

親了親圓圓的小手,樂嗬嗬道:“大自然的智慧,讓咱圓圓少受了一份罪。”

先前怕不消腫,孫麗芳打算帶圓圓去掛水消炎的。

這會子,聽著苗姐一語雙關的話。

笑了笑,確實是智慧。

前人的智慧,且等,且看,且記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