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房間裏的氣氛陷入一片難堪的死寂,刹那間宛若燎原大火遭遇了真相的暴雨,瞬間澆頂、熄滅、化灰、埋入地下,千萬年沉寂無聲。

林欽怔怔地立在原地,怔怔地開始後退,一步、又一步,後腰撞到桌角也沒覺得痛,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林逐汐淡漠到冰冷的麵容,原本如火山爆發般岩漿翻滾火焰閃耀的眼神,像瞬間遭遇冰川時代般不甘地寂滅下來,化為深深的灰暗。

他的手滑稽地高舉在半空做出要打人耳光的樣子卻遲遲不落仍在微微發抖,臉色雪白得像塗了層油彩的吊死鬼。一刹那他腦海裏似一片空茫,又似擠滿想法,各種念頭驚馬般飛奔而過。即使他曆經朝堂風浪,此刻麵對這僵硬古怪的局勢,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從她離家開始算,至今已有半年時間,這半年來不管她去過哪裏經曆過什麽,可以肯定的是她始終沒留在樺月城。但蕭景暄,在傳言中,一直呆在樺月城裏的王府裏養病足不出戶。

那麽他們是怎麽遇到的?又是在哪裏遇到的?

這其中的深意,想來怎能不令他毛骨悚然?

他不懷疑這話的真實性,畢竟沒人會傻到撒這種一對質就能拆穿的謊,就算要賴,也不會傻到招惹皇家子弟,尤其這還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一想到蕭景暄將所有人都瞞得滴水不漏,林欽臉皮一陣抽搐,五官扭曲得幾乎不成形。

腦海裏閃過某些猜測,他眉頭緊皺,陷入從未有過的棘手兩難境地。

現在的問題是,他要怎麽處理?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蕭崇烈逼宮以前,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給女兒備嫁妝將她嫁到七王府,日後七皇子繼位,他就是名正言順的國丈。

但蕭崇烈已經成功逼宮,他雖沒直說,但他心裏清楚知道對方指的是他哪個女兒。

可林逐汐和七皇子有了夫妻之實是事實。紙包不住火,一旦將來暴露,林家上下都別想活。

但將林逐汐嫁給七皇子這樣的廢棋,他又不甘心。而且現在已經不是他一人可以決定的。

他該怎麽辦?

沉思良久都沒有對策,他放下手,動作緩慢僵硬得像每個關節都生了鏽,不斷發出細微的哢哢聲,聽的人牙酸。

林逐汐麵無表情,就像什麽都不知道,靜靜地等著他的選擇。

事情走到這一步,她不得不做最壞的心理準備。

林欽眼神裏的含義她看得分明,若非他多少還有所顧忌,恐怕現在已經喊人進來讓她“暴斃”!她的命已經不歸自己,這朱門深深心思也深深,她什麽都做不到也不能做,隻能寄希望於蕭景暄來提親。

她確信他會來,但她無法確信自己的命運。

但不管怎麽樣,她確信活著的自己比死了的自己更有利用價值,林欽也不敢殺她。就算是做棋子,她也要做顆左右局勢的棋子。

看著眼神冷漠淡定的林逐汐,林欽隻覺自己剛平複的氣血又開始沸騰,憋悶感充斥在心頭,難受得就像用盡全力的一拳卻打在棉花上,全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勁。他狠狠深呼吸,不想再看這個不省心的女兒,哪怕他現在恨不得殺了她,但無論如何,她身上牽扯著兩位皇子,他再

有想法也要先掂量一二後果。

“滾!”

他閉上眼睛,胸口急劇起伏,呼吸聲急促宛若垂死的山羊。

華夫人默默旁觀,眼見林欽神色疲倦,輕聲道:“濤兒也回來了,他既然通知我們汐兒的消息,想必對她也是有所了解的,不如問問他?”

林欽深吸氣,想了想,點頭。

不管怎樣,如今蕭崇烈還沒完全掌控住朝政,哪怕不提太上皇留下的那些勢力和蕭遠曈蕭承昱,就憑一個蕭靈菡就不可小覷。蕭景暄再怎麽著也不會毫無勢力。能多了解他一點也是好的。

“老爺,夫人。”門外突然有丫鬟敲門,低聲稟報:“七王府來人拜訪。”

林欽瞳孔微縮,好快的速度。

他有心想不見又沒這膽子,神情陰晴不定,忽而猶豫忽而陰狠,半晌,咬了咬牙,“請對方到前廳等候。”

蕭家男子都有一幅好容貌好氣質,眼前的這個也不例外。

林欽揮退下人,神色複雜地打量著麵容熟悉又陌生的年輕人,想起當年寵冠六宮的文昭皇後,心頭忽然掠過歲月如梭的恍惚感。

隻看這相貌氣質,就知道錯不了,他絕對是太上皇和文昭皇後的兒子。

“微臣見過七殿下。”哪怕皇子們爭得你死我活,君臣依然有別,他一日還沒淪落成階下囚,自己就不能讓人挑出錯處。

“不用多禮。”蕭景暄閉了閉眼掩去眼底的厭惡和煩躁,神情平靜,直接開門見山,“閑話不多說,想必貴府如今也沒有時間閑扯。我今天來,隻為提親,有意聘娶貴府七小姐過門。”

他居然這麽直接地說出來了!

林欽腦子裏轟隆一聲,即使早有猜測,麵對這樣直截了當的言語,依然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他答應?蕭崇烈那邊怎麽辦?他知道後肯定不會放過他。

他不答應?麵前的這個明顯來者不善,一旦女兒的清白問題穿幫,蕭崇烈照樣不會放過他。

“貴府仍有長女未嫁。”蕭景暄心底冰冷,如此身上的傷口一樣正散發著失血的冷,他語氣淡漠而緩慢,似漫不經心,又似在留給林欽考慮時間,目光或許落在林欽的身上又或許沒有,總歸沒正眼看他一眼。“她同樣是林家女。”

他的神情淡而涼,眼角微微挑起的弧度冷銳如刀鋒,看得林欽心頭一顫,“長幼有序,不是嗎?”

林欽滿頭大汗滾滾而下,神情僵硬,連假笑都擠不出來,張著嘴不知道怎麽發聲。

在對方淡漠的眼神裏,他清楚地看到了蕭湛的影子。似乎又看到當年綿延帝都千裏的血色,那個一夜之間將太後一派連根拔起的雷厲風行的少年帝王。

這樣碾壓一切的睥睨氣場,多年來除了蕭湛再沒人能給他這種感受。

此刻重臨這樣的感受,他心頭隻有深深的恐懼。

“這是聘禮。”蕭景暄揮手,身後默不作聲當背景板的唐磊立刻上前一步,單手打開捧著的盒子。

林欽一眼看清盒中物品大致樣子便瞪圓眼睛呼吸急促,他麵色蒼白身子發抖,劇烈的神情變化根本無法掩飾,他也沒打算掩飾,直勾勾地瞪著盒子,等

著唐磊的動作,甚至顧不得蕭景暄就站在旁邊冷眼看著他。

唐磊剛翻開第一份,他已麵無人色。

太上皇親筆書寫的冊立林逐汐為七皇子正妃的聖旨。

蕭景暄和林逐汐的婚書。

林逐浪任戶部主事過手私留的貢品清單。

右相府往來的錢財數額巨大的生意賬本,涉及到的貨物卻是圓木、生鐵乃至火藥、製式鋼刀之類在任何一國都是禁運的東西!

一份已經蓋印玉璽的空白聖旨。

五樣東西看似簡單,卻已是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從各方麵卡死了林欽的選擇和退路。

不著一字,盡顯風流。

用意,昭然若揭。

林欽抖著手指,呆呆地看著那些東西,一時間恨不得自己就此死了算了。

原以為蕭景暄已經是廢棋,但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這樣的人這樣的手段,說句不好聽的,即使蕭崇烈暫時搶到了皇位,但他未來能否坐穩又能坐多久,都還是個未知數。

可自己在蕭崇烈篡位時幫了忙是事實,而且蕭崇烈手上同樣掌握著足以讓自己抄家滅門的把柄。站隊搖擺不定同樣是大忌。

怎麽辦?

右相府裏不得安寧的同時,皇宮裏氣氛也沒好到哪裏去。

蕭崇烈握著下屬送來的密報,臉色陰沉。

“一個不剩!”他將密報砸到雷柏頭上,平日低沉微啞的聲音因太過震驚而變得尖利,任誰都能聽出那份咬牙切齒的痛恨。“居然一個都沒剩!”

他怔立當場,全身衣服無風自動,掩在袖中的拳頭狠狠攥緊,金絲袍袖被攥得褶皺變形,神情裏滿是不可置信。

數百名組織裏最優秀的精英,設伏暗殺,極盡手段,追殺一個筋疲力盡孤身獨行的蕭景暄,不僅沒成功,反而還全軍覆沒?

怎麽可能?

再難抑製心頭憤恨,他的袖子狠狠掃落桌上的茶具。

他以為自己從未低估過蕭景暄,但現在他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他,還低估了太多!

現在沒能殺了對方,他的人又全部死光。對方成功抵京,他哪裏還動得了他!

雷柏不敢說話,隻悄悄地向後退了退。

數百人!耗費他十年心血培養出來的數百精英……蕭崇烈咬緊牙,想起來就覺心頭滴血。

事情發展到這樣糟糕的地步,他也沒時間再哀痛自己損失的人手,現在他必須要好好考慮,蕭景暄回京,他要拿他怎麽辦?如果對方出手,他要怎麽應付?對方會從哪裏開始下手?

心底突然升起淡淡的恐慌,他覺得自己像陷入了泥潭難以自拔,但那高高在上的龍椅實在太誘人,要他就此放棄,他卻萬萬做不到。

他已經坐上了皇位,他為什麽要怕?又還有什麽好怕的!人間權勢與榮耀的巔峰,他已經得到,再沒人能壓製他,他懼得誰來!

渙散的目光變得堅定,蕭崇烈咬緊牙關,走到桌前提筆打算擬旨。

門外忽有人匯報:“主子,右相府七小姐回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