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風波在常貴人的哭聲裏度過,林逐汐揉著太陽穴,疲倦地返回未央宮。現在她是真的希望蕭崇烈趕緊醒來了,他的女人們實在太能鬧騰了。
然而蕭崇烈不醒,她也隻能硬著頭皮撐下去。
日子慢悠悠地過,在蕭祺灝兩個月零六天後,林逐汐照例去雲泰殿請安時發生轉機。
輦轎尚未至雲泰殿百步之外,內侍早早迎出來,畢恭畢敬地打開大門。
雲泰殿的地理位置極好,陽光明媚,高曠古遠,位置又清淨,是養病的極佳去處。
林逐汐緩步踏入殿門,眼前從梁上垂落委地的綃紗重重疊疊遮擋視線,綃紗上的飛龍在天繡紋精巧華麗,她看在眼裏卻覺得淡淡的諷刺。
有淡金色的陽光透過綃紗落在她麵上,這密不透風的帷幕看起來也不算壓抑,然而風裏不斷翻飛如浪的綃紗還是帶給她一種幽冷的感覺。
她皺起眉,甩開此刻腦海裏不斷翻湧的厭煩和幽涼感,轉過十二扇紫檀木繡寒梅迎春錦屏,到了蕭崇烈養病的床前。
蕭崇烈似沉沉睡著,睡得很安穩,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安穩。
她在床邊駐足而立,周圍沒有妃嬪守候,但林逐汐自然不會傻到以為殿裏無人。蕭崇烈猜疑心重又惜命得很,怎麽可能會放心讓自己單獨在他麵前?
沒有妃嬪……
林逐汐心裏冷笑,這宮廷裏,到底有幾個人是真心實意地愛他這個人而不是他的身份和權力?又有多少像自己這樣心有所屬的不得已?就算是滿園春色,又有什麽用呢?真正的知心人,又能有幾個?或許他是不在意的,女人隻是他鞏固權力的籌碼閑暇逗樂的調味品,但他脆弱的自尊心卻不容許可憐的女人們對他有一絲一毫的怠慢疏遠。
紫金百合大鼎裏徐徐緩緩地飄出淡白的煙氣,皇帝所用的龍涎香珍貴而芬芳,疏疏懶懶的像一闕流麗柔曼的長賦,穿透皮膚深入骨髓,懶洋洋的令人全身都懶得動彈。
舒適而溫暖的環境,令人昏昏欲睡。
有溫暖的風透過窗縫潛入殿內,帶著淡淡的牡丹芍藥的香,已是五月,芳菲齊綻,風來熏得人欲醉,心卻是冷的。
她在床前坐下,看著陽光透過錯金雕花長窗落在他蕭崇烈臉上,他一動不動地睡著,似乎完全不知道外界的情況。
林逐汐在心裏默默地數數,數到“十”時,蕭崇烈果然睜開眼睛。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似被強光照得睜不開眼,半晌才適應這樣的光線,認出她是誰。
“你來了?”他的態度很平和,聲音壓得很低。
林逐汐怔了怔,有點意外他平靜的態度。習慣了相看兩相厭,他突然這麽溫和她還真覺得怪異。但她也不是天生犯賤非要和他鬧個不停的,隻輕輕頷首“嗯”了聲。
“來了多久?”蕭崇烈靜靜問。
“沒多久,剛到。”林逐汐答得很平靜。
“看到朕醒過來,你似乎並不意外。”蕭崇烈犀利的目光緊盯著她的臉,不願錯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細微神情變化。
“嗯。”林逐汐神情淡定而坦然,像完全不知道他的殺機隱隱和深藏的試探和諷刺,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皇上既然醒來,自然是無恙的。”
“你知道朕醒來?”蕭崇烈語氣平淡而諷刺,聽起來還有淡淡的冷,像刀架在脖子上的那種冷。
“出月子後來請安的第一天,臣妾就知道了。”林逐汐答得淡漠,容色寧和如雨中悄悄綻放的潔白牡丹,一眼看去便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辰初三刻臣妾來,辰正皇上醒來,大概半刻鍾有餘又睡過去。臣妾說的可對?”
蕭崇烈一怔,他自己都沒將時間記得那麽清楚,隻在模模糊糊的記憶裏,她第一天來請安時他是醒過的,醒來多久記不清了,隻大約記得時間不長。
他有點茫然,更多的是驚訝,潮水般紛湧而來的驚訝令他的心一陣空,他難得地迷茫得像孩子,不由自主問:“你怎麽看出來的?”
“皇上,您難道不知道,裝睡和真睡,呼吸頻率是不一樣的嗎?”林逐汐淡淡答,看他的眼神很平靜,似乎還帶著若有若無的揶揄和同情。
蕭崇烈嘴角一抽,陡然有種不敢麵對她的感覺,太丟臉了。“你怎麽聽出來的?”
林逐汐不解地看著他,“學醫的都能聽出來。”
蕭崇烈直覺不信,“不可能,太醫都沒發現。”
林逐汐這次幹脆不說話了。這麽傻的話她懶得答。
蕭崇烈很快明白過來自己說的理由多麽沒有說服力,“你懂醫?”
“不懂。”林逐汐毫不猶豫答:“隻是這種小手段,學來或許有用。”
蕭崇烈眼神微冷,語氣更冷,“他教你的?”
“誰?”林逐汐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問。
蕭崇烈冷冷瞥她一眼。
林逐汐倒是沒想到他和炸毛刺蝟似的對蕭景暄反應這麽大,什麽事都能聯想到他。她有些好笑,搖了搖頭,態度很坦然,“這些都是臣妾幼年時學會的。”
蕭崇烈默然瞬間,倒是不知道說什麽了。半晌他問,語氣裏濃濃嘲諷:“知道朕沒事時,你是不是特別失望?”
“皇上言重,臣妾不敢。”林逐汐漠然,公式化答。
蕭崇烈冷笑,“皇後,你的底細,朕和你都心知肚明。你又何必裝腔作勢?”
“既然皇上心裏認定了答案,又何必再執著於臣妾的答案?”林逐汐毫不畏懼地反問,像完全沒感覺到他的殺氣。
蕭崇烈一噎,緩緩吸氣。“你直說就是。”
林逐汐不明白這人怎麽非要找虐,但眼見他今天還真要在這話題杠上,隻得答:“臣妾沒有失望,因為臣妾對您的昏迷不醒,本來就沒抱什麽希望。”
“嗯?”語氣驟冷,鼻音森涼。
林逐汐才不怕他的殺氣,或者說習慣了就無所謂了,攤了攤手,漫不經心答:“禍害遺千年,臣妾不覺得您會這麽輕易就性命垂危。”
蕭景暄經曆大大小小的刺殺無數次,刺客在他眼裏是最司空見慣的,那和他身份對等的蕭崇烈的情況估計也差
不到哪裏去。他們這樣的身份地位,不可能沒敵人。被殺了那麽多回,若還沒積攢出經驗和防範意識,早不知多少年前就該歸西了。
話不怎麽中聽,卻是事實。
蕭崇烈冷冷地盯著她,一時也有種氣到想笑的感覺,總歸是怎麽也發不出怒火了。
“你的直覺很準。”半晌,他也隻能平平板板地說出這麽一句話,聽不出是誇還是貶。
“多謝皇上誇獎。臣妾也這麽覺得。”林逐汐微笑從容,毫不客氣地權當讚美收下了。
蕭崇烈默然,他其實沒誇她好嗎?“你很恨朕?”
“嗯?”林逐汐不解。
“朕那日拉了你做肉盾,你就不恨?”蕭崇烈問,語氣很冷。
林逐汐認真思索,“恨倒不至於,就是覺得心寒齒冷。”
蕭崇烈麵無表情,“你倒是膽子大。”
“皇上您既然問了,就該明白臣妾不可能說出什麽好話。”涉及到孩子,林逐汐臉上的笑容也淡下來,再也維持不住平日的優雅大度,神情淡然而沉靜,宛若暮春凋零的荼蘼花,“再如何,臣妾的孩子也是蕭家的血脈,不是嗎?”
蕭崇烈冷冷一笑嗤之以鼻,根本不屑答話。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婦人之仁最要不得。
林逐汐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蕭崇烈的性格她不說摸透也有大概了解,但她永遠無法讚同他的行事作風。
或許這就是他和蕭景暄最大的不同,也是她始終無法對他生出一絲一毫的好感的根本原因。
這人太狠了,始終隻能做梟雄,卻不適合做天下之主。
“對不住。”半晌他道,聲音微帶倦意。
“沒關係。”林逐汐答,神情溫和,笑容淡雅,仿佛自己一點也不介意。
蕭崇烈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的臉,盯著她溫婉燦爛的笑容和柔和從容的神情,卻看不透她在想什麽。
這個發現讓他有些心慌和煩躁,忍不住盯緊了她仔細看,似乎不看出讓自己安心的答案就不肯罷休一樣。
林逐汐卻懶得和他大眼瞪小眼,隨口岔開話題道:“臣妾倒是忘了恭喜皇上,常貴人有孕,孩子已經兩個多月了。”
提到孩子,蕭崇烈神情一凜,“朕知道。”
也對,既然他是裝病裝暈,朝堂後宮又有什麽事能瞞過他?林逐汐心裏暗暗叫糟,這不是逼他想到她的孩子嗎?但轉念一想,這話題避不過的,他也不可能不接觸她的灝兒,反正早晚的事,她何必舉棋不定?但惹毛他對她和孩子都沒好處,好漢不吃眼前虧,她可不要刺激他,沉默了。
但她不提,他卻提。
“你的孩子,也有兩個多月了。取了名字沒?”蕭崇烈的神情很平靜,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語氣也很平和,但總讓人心生不安的感覺,似乎在醞釀著爆發。
“臣妾鬥膽,定了灝字。”林逐汐淡淡道:“蕭祺灝。”
“灝?”蕭崇烈眉梢微挑,笑得冰冷,“是個不錯的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