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彼岸花開

太靜的夜,反而讓人無法安睡,秋後的草原,隱隱已經可以預見盛極之後的衰敗,油綠一片的牧草,到處都是清新的草香,高及成年男子的腰,白色繡著黑龍的帳篷掩映在其中,就像是一座座小小的土坡。青夏披了件外袍,撩開簾子,跟守夜的黑衣衛打了個招呼,就緩緩走出營地。

帳篷的一角,宋楊拄著槍站著,聽到響動,轉過頭來,見是青夏,也不作聲,隻是在後麵緩步的跟著。

夜裏的草原,有著一種別樣的美,漆黑的天幕上星子寥落,月亮又大又圓,四野裏清輝遍灑,天空中不時的有夜行的蒼鷹飛過,黑色的翅膀在上空劃過蜿蜒的痕跡,颯爽的飛向遠處的高山。夜風吹起,青草波動如同海浪一般,一浪接著一浪。

青夏來到白石山腳下,靠坐在一塊光潔的石頭上,一身黑色的披風,幾日的奔波勞碌,使得她越發的消瘦了起來,尖尖小小的一張臉上,眼睛明亮且漆黑,像是麵前那夜幕下漆黑的海子。長草搖曳,將她的身影隱藏在裏麵,偶爾,隻能看到飄逸的長發,烏黑濃密,像是上好的綢緞。

嗚咽的簫聲幽幽響起,白石山的山腰上,一個一身青色長袍的男子端坐其上,大風吹來,拂過他披散的長發和清俊的衣角,飄飄忽忽,直如振翅欲飛的大鳥。

夜色彌漫,霧氣重重,青草唰唰作響,一切都像是不切實際的幻境。久久,山腰上的簫聲漸漸消失,男子青袍磊落的走下來,坐在青夏的身邊,聲音醇厚舒緩,在這樣寂靜的夜色中聽起來帶著絲絲的沙啞和靜謐。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沒想到大人和在下一樣。”

青夏也不轉頭,輕聲說道:“我認識的一個人,也很擅長音律,簫吹的極好。”

金少凰一愣,眉梢淡淡上挑,嘴角淡淡的牽起一抹笑容,眼眸狹長,仿佛有水流湧過,波光粼粼,“大人,深夜不睡,竟是在這裏緬懷故人嗎?”

見青夏不回答。金少凰自顧自的說道:“能在這個時候被大人掛念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人。不妨讓在下猜測一下,恩,是大人的知己?親人?抑或是相戀紅顏?”

青夏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隻見男子眉目灑脫,隱隱都是掩飾不住的金玉磊落之氣,不如商人般的市儈,卻也並不是淡泊的清和。青夏淡淡一笑,笑容裏帶著絲絲苦澀和懷念,歲月恍惚而過,如今,再一次想起的時候,竟不是曾經的那般痛徹心扉了,餘下的,隻是大片大片的蒼涼和無奈。

突然小腹一痛,青夏眉頭微微一皺,麵色登時就白了起來。

金少凰發覺,沉聲問道:“大人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在下為大人看看?”

青夏轉頭,眉梢一挑,說道:“公子精通醫道嗎?”

“略懂,在下一個朋友出身名醫世家,精通醫理,在下耳餘目染下也懂了點皮毛。”

青夏站起身來,說道:“多謝公子好意,本官隻是舊疾,並不防事。草原夜裏寒氣重,公子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金少凰欣然點頭,目送青夏離去的身影,含笑而望。

“大人,”宋楊走上前來,清楚的看到了背對著金少凰的青夏的麵色毫無血色,一雙眉幾乎擰在一起,有著深刻的苦痛痕跡。

青夏略略搖頭,伸出手來阻止住宋楊要過來攙扶的手,背脊挺拔,一步一步沉著的走向中軍大帳。

不長的一段路,卻顯得是那般的遙遠,合上大帳的簾子,青夏靠在柱子上,身上的衣衫幾乎全部濕透。

角落的牛油燈靜靜的燃著,偶爾爆出一絲細細的火花,青夏疲乏的閉上眼睛,聲音微弱,幾不可聞,像是跟別人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一樣。

“我一定可以。”

時間呼嘯而過,穿越生死,大片大片的歲月凋零在這五個字裏。

高高的蒼穹上,有寂寞的神邸記下了這一句話,用黃金的筆蘸著世間生靈用鮮血匯成的濃墨,於華夏的史書上留下那個女子一生中唯一的信仰。多少年後,當她紅顏老去之時再一次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才發現,她的一輩子似乎都在重複著這一句話。

未來的那一日,蒼白的女子抓著那個男人的手,於生命的末端露出她頓悟一生的緬懷而滿足的微笑,輕輕的說:我一直以為,我一定可以,卻不知,我的力量隻有那麽大,能完成的,也隻有那麽多。我為何會那麽傻,其實,隻要你平安,也就可以了。

我已經丟失過一次,不想連這一次,也是無能為力。隻要你平安,也就可以了。

漆黑的天幕上,雲卷雲舒,遠方的你,可平安嗎?

大軍隨後出發,經過鹿噠草原,湖旱盆地,沿著逐峽河一路向下,進入了蒙古境內,前麵再有兩日的路程,就是白登山了。

這裏的白登山和青夏記憶中的白登山在方位上有很大的偏差,已經深入蒙古,靠近科爾沁草原。此時的科爾沁草原青草茂盛,土壤肥沃,遠不像記憶中的那般荒涼。青夏的大軍所過之處,一片寂靜,荒無人煙,想來當地的居民都已經先行逃跑了。

先行官廖璧來報,說是斥候抓到了骨力阿術的探馬,青夏心下冷笑,吩咐放人,就命人在科爾沁紮營。

果然,傍晚就見到骨力阿術的來使,三百多個蒙古漢子身穿皮鎧,露出半個膀子,在大營西麵的一處高地等候,青夏帶著三百黑衣衛趕到的時候,這群人正在煮飯,濃烈的酒香和馬奶香氣混合在一處,有著醉人的味道。一名大漢回頭看了青夏一眼,突然輕蔑的哼了一聲,竟然也不進去通報。

黃彪站在青夏身邊,見了登時大怒,嗜血的舔了舔嘴唇,雙眼陰狠的說道:“都督,這些人不識抬舉,讓屬下去將他們剮了,再讓那個什麽骨頭算術派幾個懂事的人來。”

青夏緩緩的搖了搖頭,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指在腰間輕輕的摩挲,鋒利的匕首寒芒刺激著她的指尖肌膚。隻見之前那個大漢拿起一隻架上剛剛烤熟的肥羊,抽出小刀似乎想要切肉,青夏嘴角一挑,突然隻聽唰的一聲,一身黑裘的年輕將軍一把抽出了黃彪腰間的戰刀,冷厲的刀鋒在火把的映照下厲然長嘯,呼嘯帶風,悚然向著大漢的方向迅猛而去。

驚呼聲霎時間響成一片,所有匈奴人全都驚恐的站起身來,然而卻怎及青夏戰刀來勢之快,戰刀寒芒畢露,速度猛烈如電,轟然斬在匈奴大漢的羊腿上,骨肉碎裂聲頓時響徹,戰刀來勢不減,唰的一下插在燃燒著的火堆裏,大火呼的一聲燃的半人多高,劈啪作響。而此時,那隻被戰刀斬斷的羊腿,剛剛掉落在大漢的手上。

“去通知你們頭領,就說他要見的人,已經來了。”

死寂一片中,青夏黑色繡著莽龍的披風在長風裏獵獵翻飛,像是驕傲的雄鷹在黑夜裏張揚自己的羽翼,一雙眼睛眼梢微挑,帶著不屑一顧的傲然神色,斜斜的掃過在場的諸人。

黃彪如夢初醒,不可置信的看著青夏,眼神裏滿滿都是驚愕。

“東方來的客人,請進來吧,我們已經靜候您的大駕多時了。”

低沉的聲音從高地上唯一的一個大帳中傳了出來,卻並沒有一個人出麵迎接。這一下,黃彪終於忍不住怒喝道:“都督,咱們回去吧,這群北蠻子這樣不識抬舉,倒好象是我們求著他們一樣,咱們若是這樣進去,豈不是折了咱們大楚的威風。”

青夏微微一笑,轉頭對他說道:“談判和打仗一樣,先嚐到甜頭的人未必就是最後的贏家。今日我向他磕一個頭,他日他向我磕一百個都找不回來。我今天就再教給你一個道理,虛張聲勢的,永遠都是最沒本事的,色厲內荏罷了,何必與他計較?杜將軍,帶二十個人,跟我過去。”

大帳的簾子嘩啦一聲就被打開,青夏脫下身上的長披風,交給身側的侍衛,一馬當先的走進去,看也不看周圍的諸多匈奴使者,徑直走到上首,直接坐在上首的主位,淡笑的注視著下麵的諸多匈奴人,說道:“諸位請坐。”

下麵的幾人見她反客為主,倒好象她才是主人一樣,不由得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青夏拿起桌上的馬奶酒一飲而盡,而後微微閉上眼睛,說道:“穆圖部的馬奶酒,恩,是陳年青稞的味道,今年的草原收成不好,但是酒味還是那麽純正。”

幾名匈奴人一驚,為首的一位沉聲問道:“大人曾經來過我們草原嗎?”

青夏也不答話,隻是微微揚起頭來高深莫測的一笑。

幾名匈奴人上上下下打量著這位東方大國皇帝最為信任的東南大都督,隻見他漆黑披風裏麵是一件藍錦袍子,頭戴一定同色氈帽,足下一雙青緞皮靴,腰間佩戴著一隻樸實無華的青色玉佩,下麵係著青白色的繩結,在燈光的映照下,隱隱有兩個細小的漢字,筆畫繁瑣,即便是漢人也是極難辨認,更不用說這些匈奴人了。

幾人沒想到,前陣子名震北疆手段狠辣的東南大都督就是眼前這位人品如玉,翩翩瀟灑的貴介公子,領頭人上前客套兩句,說道:“我是龍格大汗的部下,名叫史弩丹,是這次使臣的頭領。這位是南奴赤利的使者多格,這位是坦搭的使者木利爾,這位是女真西部的使者阿裏買亞,這位是女真東部的使者拜乞薑。”

青夏跟眾人打了招呼,態度不卑不亢,即不傲慢,卻也不過分的熱絡。

骨力阿術是匈奴上一任大首領龍格的兒子,傳言是一名女奴生的兒子,一直在外牧馬,沒什麽本事。不想六年前卻異軍突起,殺了老頭領,一躍成為匈奴各部的大首領,住進了黃金帳篷,收服了草原的大批小部落。如今,除了偏居的東北部山林中的女真和一直桀驁不馴的契丹翰,其餘的如南奴赤利、坦搭、穆連、珠沙旱、曼陀部都已經臣服在骨力阿術的鐵騎之下了。

史弩丹沉聲說道:“我們大汗月前忽聽南楚大帝有與我們草原開市的意思,還派出了大都督作為使者來談判,一時間又悲又喜。喜的是楚皇陛下派出自己最為信任的重臣出麵,想必是很有誠意的。不過大都督年紀輕輕,想來記性也不會太差,三個月前,南楚騎兵無端闖進草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趁我們的戰士不在家中,就殘殺老弱婦孺,搶奪糧草,搶走了大量的黃金和女人,前車之鑒,猶在眼前,這個時候,楚皇卻說要和我們開市互通有無,真的很難讓人信服。”

青夏淡淡笑著,一邊聽史弩丹說話,一邊和著馬奶酒,姿態閑適,全無肅穆之態。聽他說完,輕輕一笑,說道:“若是我們大楚和匈奴各部素無嫌隙,那麽今日何須本官親來,隻需休書一封宣布開市即可。史弩丹大人若是一定要翻曾經的這些舊賬,我想我們也不必坐在這裏談話,直接出去整頓自己的兵馬,明刀明槍的打一仗好了。”

史弩丹一愣,他一上來就大倒苦水,除了對南楚的恨意之外,也有別的打算,為的是引出自己下麵的說辭,青夏這樣說話,反而讓他下麵的話說不出口了,見青夏身邊的侍衛麵色越發寒冷,連忙說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況且,史弩丹大人說什麽無端開戰,也未免太過於危言聳聽。”青夏一把丟下酒杯,收斂笑容,沉聲說道:“我大楚和匈奴並不接壤,除了華榮山下的一條小道,並無交接之處。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對於匈奴各部的侵擾,也並無切膚之痛,為何會無端對匈奴發動進攻史弩丹大人自己心知肚明。要不是你們和西川聯合,派兵入關,在西黑草原妄圖擊殺我國大皇回京的車駕,我們怎會出兵關外?我大楚商貿農耕立國,少有戰事,三百年來,從未出關,對草原秋毫無犯。然而,匈奴卻對我們諸多襲擾,明樂三年,龍格易達翻過榮華山,進入中原,燒殺搶掠半月,殺人何止十萬?朱武十六年,女真參客以販賣人參為幌子,帶兵進入嘉華城,屠城半月,老弱婦孺無一逃出。鴻禧二十七年,草原蒙古聯合匈奴一同襲擾花容小道的戍衛所,殺戮我們大楚士兵兩千八百多人。史弩丹大人,你還要本官繼續數下去嗎?”

史弩丹麵色發青,青夏也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沉聲說道:“匈奴哪一次的進攻不是燒殺搶掠,屠戮百姓,難道隻許你們州官放火不許我們百姓點燈嗎?更何況,此次出兵,也是因為匈奴插手我們關內之事,你們挑釁在先,我們還擊在後,天公地道,有何不可?”

史弩丹被她搶白的啞口無言,過了許久,才喃喃說道:“那時候,那時候華容小道還是東齊的國土。”

“那也並無分別,”青夏眉梢一挑,沉聲說道:“自古以來,東齊就是我大楚的番邦,當年建國的齊獻公,就是我大楚先祖的部下,你們侵略東齊,就是犯我大楚,尤其現在我大楚已經收複東齊,更不容他人踐踏!”

“不過,這些畢竟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青夏語氣一轉,陡然溫和的說道,端起一杯馬奶酒,緩緩說道:“今日本官前來,就是為了我們兩族的百姓,之前的恩恩怨怨理應一筆勾銷。匈奴接壤西川和北秦,雙方爭鬥上千年,是為宿敵,和我大楚並無太大的恩怨,再則開市互利,本就是互利互惠的事情,有了我們大楚在經濟上的支持,草原上的英雄們,也就無需再向燕回那樣的仇人低頭了。”

史弩丹麵色發白,想了想,鎮靜的說道:“大楚和我們開市的條件,是要我們和西川交惡?”

“我並無這樣說,”青夏嗬嗬一笑,道:“匈奴和誰為敵,和誰為友,與我們並不相幹,我們要的,隻是華容的安定,隻是塞外的牛馬,隻是我大楚經濟的繁榮罷了。隻是,龍格大漢是黃金家族的傳人,身上流淌著雄鷹的血,若是有爭雄北地的想法,我們大楚是樂見其成的。”

史弩丹聞言微微沉吟,一旁的各部首領為他馬首是瞻,也不發言。

青夏起身說道:“是雄鷹就該展翅高飛,是駿馬就應該草原馳騁,今日不過是使者的會麵罷了,史弩丹大人既然做不了主,就請回去轉告龍格大汗,如果真的有誠意,三日之後,白登山下,本官願意與龍格大汗把酒言歡,共謀大事。”

說罷,轉身就走了出去。門外圍立著一群匈奴大漢,青夏眼睛在眾人身上轉了一圈,隻見有幾個匈奴人竟然還穿著西川的戰靴,一看就是進過關的,不由得牽起嘴角,淡淡冷笑道:“草原真的沒有英雄了嗎?竟然要仰仗燕回的鼻息苟且求存,真是丟盡遜達天神的臉。”

說完也不顧周圍匈奴使者的麵色如何難看,翻身上馬,在黃彪等一眾侍衛的護衛下,轉身就馳騁而去。

南奴赤利的使者多格上前,對史弩丹說道:“大人,我們現在怎麽辦?”

史弩丹看著青夏遠去的身影,麵色凝重,緩緩說道:“回去稟告阿術殿下,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不在輝殿下回來之前處理幹淨,草原必定大亂。這人年紀雖輕,見識卻不凡,我們黃金家族的人,怎能在燕回馬下搖尾乞憐。兄弟們,走!”

腥風呼嘯的刮過草原,一眾匈奴使者奔騰而去。青夏端坐在馬背上,立於一處高坡之上,身後,是三百黑衣護衛。這些人,都是當初奉楚離之命跟隨青夏暗中保護的黑衣精銳,人人弓馬嫻熟,武藝無雙。然而,在眾人之中,卻有一人麵白唇紅,眼神明朗,一看就不像是練武之人。

金少凰一身黑衣侍衛的打扮,驅馬上前,走到青夏身邊,順著她的眼神向下望去,看著那群夕陽下遠去的背影,緩緩說道:“大人真的打算與匈奴互市?”

“當然,”青夏麵無表情,看著天邊的大片斜陽,輕聲說道:“金公子獨家提供了此次北行的糧草,本官若是不與匈奴互市,金公子豈不是白忙一場。”

金少凰一笑,說道:“大人說笑,我才不信大人會為了我同匈奴互市,依在下看,大人是想扶植匈奴對抗北秦西川吧。”

青夏轉過頭來,雙眼定定的看著金少凰,眼眸中閃過不可覺察的銳利鋒芒,語調卻越發清淡的說道:“金公子這般人物,怎能讓我相信,你隻是甘心做一個富家翁呢?”

金少凰一愣,頓覺失言,青夏卻接著說道:“你說的不錯,但也並不完全。匈奴鐵騎強悍,精於騎射,且千百年來一直對我中原野心不死,多年叩關饒邊,南楚和東齊還算好點,北秦和西川每年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命喪在匈奴人的狼刀下。匈奴不平,中原就難有太平之日。”

金少凰眉頭微蹙,沉聲道:“那你還要和匈奴互市?不知這樣隻會更加壯大草原力量嗎?”

青夏勒住馬韁,轉過身來,說道:“我就是要壯大草原的力量,隻有這樣,他們才有能力和西方諸國一爭短長。”

“和西方諸國爭短長?”

“對,”青夏淡淡一笑,血紅的夕陽照射在她的臉上,有著一種炫目的光芒,青夏眼角微微有一絲笑紋,沉聲說道:“匈奴的強大,就是我們的助力,金公子,你等著看吧,總有一天,這廣袤的北地草原,都會是我大楚的國土。不止如此,還有西域諸國,沙俄,東海。總有一天,大楚的黑龍旗會插遍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的。”

金少凰眼眸微凝,道:“我真的沒有看出來,大人竟是這般胸懷天下的人。”

青夏嗬嗬一笑,說道:“其實公子想說的,是野心勃勃吧。”

金少凰也不辯解,淡漠低笑,默默不語。

“我也是突然想通的。”青夏輕聲說道,眼睛裏帶著一絲讓人看不懂的華彩,“金公子,你可曾有過心上人?”

金少凰一愣,沒想到青夏會突然問這個問題,忡愣了半晌,緩緩說道:“不曾,隻是前段時間,對一個新買的小妾比較寵愛。”

“既然如此,你是不會明白的。”青夏聲音漸漸舒緩,一張清秀俊朗的臉孔越發顯得疏朗謙和,“曾經的我,隻想歸隱山林、平安終老,可是如今,卻真的想要統領四方、爭逐天下,人心,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

金少凰沉吟不語,青夏一笑,說道:“真正征服一個民族,武力隻是最下層的方法,並且勞民傷財。中原和匈奴之戰已經綿長許久,幾千年來,互有強弱,始終不能根除。如今,匈奴兵強馬壯,契丹翰野心不死,南奴赤利表麵馴服,坦搭和女真看似柔弱,實則一旦擁有**的實力,定會反咬骨力阿術一口。匈奴草原,哼,早就已經不是鐵板一塊了。”

少年將軍微微揚起頭來,看著瓦藍的天空,沉聲說道:“如果中原一直動亂下去,必定會給匈奴以可乘之機,到時候異族鐵騎踏遍中土,毀滅中土文化,殘害中原百姓,天下將會鮮血橫流,動**不安。”

想起蒙古元朝的血腥曆史,青夏的心中頓時升起一腔熱血,說道:“隻有在大一統的中央集權下,才有可能威懾異族蠻邦。現在時機不到,就讓匈奴人再快活幾日,我還需要他們幫我們鉗製西川,襲擾西南藩國。而我們,就在後方和匈奴人互市,變華容小道為商貿通途,將所有犯了罪的南楚國民全部發配北疆,和匈奴人雜居,我要讓他們在和西川對抗的同時,吃著我們南楚的稻穀,穿著我們南楚的絲綢,說我們南楚的漢話,穿楚鞋,戴楚冠,著楚衫,住楚宅,和他們做生意的是楚人,和他們講話的是楚人,他們打工賺錢的也是楚人老板,甚至所娶所嫁的都是楚國百姓,等到他們睜開眼睛耳邊所聽到的全都是楚音,閉上眼睛也躺在楚國的床榻上的時候,匈奴就已經不知不覺間被我們同化了。總有一天,他們會放棄所謂的遜達天神,轉而供奉我們的洛水河神,那時候,就是我們出兵北疆的時候了。”

金少凰眼盲閃動,抬起頭來看著青夏,隻見那個年輕將軍笑著說道:“這是文化上的征服,雖然時間緩慢,但是成效很大,還可以消滅他們的反抗意識,最是潤物細無聲的手段。”

東南第一大富豪沉吟半晌,終於長歎說道:“潤物細無聲,果然形象貼切,大人博學高才,心思縝密,智謀無雙,直到今日,少凰才算是真的服了。”

青夏笑道:“你現在知道我要你來北地的原因了?”

“知道了。”金少凰苦笑搖頭,“建設北地,變草原為城郭,改胡風為楚情,大人真的給在下出了一個大難題。”

青夏爽朗一笑,驀然揚鞭,說道:“金公子連西洋的玉米種子都能求來,這點事情,怎能算是難題。將來金府權傾天下,富可敵國的時候,不要忘了本官就好。”

駿馬帶著塵土飛揚而去,金少凰站在高原上,看著絕塵而去的東南大都督,嘴角突然苦澀一笑,低低歎道:“權傾天下,富可敵國……”

兩日的時間轉瞬即逝,明天,就是和骨力阿術會盟的日子,青夏清晨趕到白登山安營紮寨。兩日來,已經有十幾撥探子在他們軍馬左右行動,青夏一直含而不露、不動聲色,而她這樣的態度更給了周圍的探馬們一種有恃無恐的感覺,所有的信報紛紛回轉各自的源頭,言道:夏青其人沉著冷靜,屢犯試探毫無驚懼之色,想來必有所持。

草原色變,各方勢力層雲迭起,風火狼煙隨時待燃,風起,雲湧。

然而,就在這時,東南行省大都督的營帳裏,卻突然接到一條密信,登時另正在等著和匈奴人會盟的夏都督大驚失色!

“你說什麽?”青夏大驚,倉促間站起身來,竟然不小心打翻了茶盞,滿身茶湯。

書信官一邊擦汗一邊說道:“大人,燕門關外方圓五百裏,我們都已經派出了人馬眼線,並沒有南疆邊軍的蹤跡,對照我們的斥候密探傳回來的消息,邊軍並沒有前往燕門關,而是去了大漠深處。”

“去了大漠深處?”青夏麵色微微有些蒼白,雙目圓瞪,喃喃道:“不是要攻襲西川兩麵夾擊嗎?怎麽會進了大漠?他進大漠去幹什麽?”

宋楊見青夏有些慌亂,連忙對著書信官道:“你先下去吧,這沒你的事了。”

書信官剛一退下,青夏連忙轉過頭來,對宋楊厲聲說道:“楚離到底去做什麽?你馬上告訴我!”

宋楊眉頭一緊,鏗鏘跪在地上,沉聲說道:“啟稟大人,屬下的確不知。屬下隻是奉令保護大人,並沒有得到別的指示。”

青夏雙眼目不轉睛的緊緊盯著宋楊不放,試圖從他的眼中找到一絲心口不一來,可是許久,終於不得不放棄。轉而憂心的說道:“大漠地形複雜,兼且又是匈奴的大本營,雖然我們將大部分的匈奴人都引到了白登山,可是伏圈卻設在了燕門關,他若是不去燕門關,我們如何接應?”

宋楊見她神色驚慌,略有不忍,安慰道:“大人,陛下他……”

誰知青夏卻充耳不聞,繼續說道:“這裏的大漠靠近狼牙沙丘,有陸華陽的軍隊鎮守,已經長達五六年,萬一碰上?對了,還有一股實力強悍的馬賊,連骨力阿術都要敬而遠之,叫,宋楊,你知不知道叫什麽名字?我隻記得是個女人。”

宋楊搖了搖頭,皺眉道:“屬下不知。”

青夏在大帳內來回踱著步,說道:“好像是姓花,對,就是姓花。三年前我經過這裏,曾經和她的部下動過手,他們經常搶劫過往的商隊,連軍隊都敢招惹,手段很是強悍,陸華陽曾經出兵三次圍剿都沒有成功。楚離進大漠,究竟是為什麽呢?難道他想要鏟除大漠上的北蠻人?沒道理啊……”

“大人!”宋楊終於沉聲說道:“陛下不是魯莽的人,他既然冒險進大漠,就一定有非進不可的理由,有南疆狼軍跟隨陛下,不會有事的。”

青夏搖了搖頭,麵色沉重,雙眉緊緊皺起,緩緩說道:“你不了解他,就因為他不是魯莽的人,一旦破釜沉舟決定要做什麽,就會拚死的做到底,南疆狼軍雖然彪悍,但是九月進大漠,天氣幹燥炎熱,地下河道幹枯,他們又不熟悉地形,盲人瞎馬一般,不占天時,不占地利,這仗還怎麽打?政治上永遠沒有永遠的朋友,北秦態度向來詭秘難測,萬一陸華陽在背後反咬一口,該如何抵擋?更何況,這裏的馬賊凶猛,每一隻都堪比訓練有素的大軍,萬一落入圈套,或者是馬賊群起聯攻?”

“氣死我了!”向來鎮靜自若的青夏突然怒聲說道:“這個人到底想幹什麽?怎麽這般莽撞,又不是三歲的孩子,他這樣信馬由韁,讓我如何籌謀幫忙?萬一出事,如何是好?”

“大人……”

“不用說了,書信官!”青夏轉身在大帳中央坐下,對著書信官說道:“召集全軍,馬上過來,本官有話要說。”

不一會的功夫,所有的將領全都湧進中軍大帳。青夏高坐在帥位上,麵色沉靜,沉聲說道:“情況有變,本官現在有要事要辦,此事關係我大楚生死存亡,晚一刻都會有大亂子,而且必須本官親自去辦,但是這裏的事情,絕對不可以功虧一簣。杜將軍!”

杜國凱聞言上前一步,沉聲說道:“末將在!”

“本官不在的這段時間,營中事務交由你全權負責,我此行要帶走一萬人馬,隻給你留下五千。你要用這五千人,若無其事的繼續守在這裏,還要假裝我們仍有一萬五千人,鍋灶不得減,帳篷不得撤,守夜的人和以前一樣,不得有絲毫變動。和骨力阿術會盟一事,我要你能拖就拖,盡量拖延,最少也要半月。”

杜國凱聞言眉頭微微皺起,為難的說道:“兩方會盟,時間都已經安排好,末將…..”

“蠢。”青夏沉聲說道:“你不妨就拿出天朝上國的迂腐模樣,要求匈奴以臣禮麵見,三拜九口還要朝貢,他們必定不肯,然後雙方就開始討價還價,你就此趁機拖延個十天八天還不簡單?若是不行,就稱病,或者跟他們講禮製,派出文官教他們禮儀之道,總之將自己當成盛都長老會的老頭子們就可以了。”

眾將聽了不由得一笑,杜國凱單膝下跪,沉聲說道:“末將聽令,定不辱命!”

“軍需長!”

“在!”

“分出一萬人半月的糧草,做成幹糧,給士兵帶在身上,準備大量清水,行裝簡單些,帶足糧草即可。”

軍需長沉聲應是,青夏繼續說道:“放出全軍的探馬斥候,在今天天黑之前,我要一副白登山方圓一百裏內的全景圖,各方的勢力守軍要標注妥當,若有半點差池,提頭來見我。”

眾將齊聲尊令,青夏站起身來,說道:“黃彪將軍隨我同行,其餘人留守,記住,會盟成不成功不要緊,重要的是拖延時間。你等留守,身處虎狼之地,千萬要小心行事,一定不可以同匈奴人動刀槍,但是氣勢上也不能輸給他們,不然就會被人看出我們軍中的虛實。”

“好了,都散了去,各自去準備,天黑出發。”

人群散去,青夏來到後營,正見金少凰在整理行裝,青夏見到他,不由得麵帶歉意,沉聲說道:“你都知道了。”

“全軍都知道了,我怎會不知?”金少凰淡淡而笑,看不出有何不悅。

“真的很抱歉,會盟一事要推後,我必須食言了。”

金少凰笑道:“大人開市之心情,比在下還要迫切。能在這樣短暫的時間就使大人改變心意,必定是重要的大事,在下怎會不明白呢?”

青夏聞言微微一笑,說道:“多謝你。”

金少凰看著青夏,突然收斂了笑容,正色沉聲說道:“北地勢力割據,人員複雜,氣候惡劣,無論你要做什麽,都要小心才是。”

青夏見他突然正色,不由得一愣,金少凰見了噗嗤一笑,說道:“好了,場麵話也說完了,我也該走了,正好那一車的青菜都被你的將士偷吃了,我無菜可吃,早就不想待了。”

青夏點了點頭,首次對這個男人露出溫和的笑容來,“我會派人護送你回去,一路小心。”

金少凰點了點頭。

青夏轉過身去,就向大帳走去。平地裏突然刮起了一陣風,吹過她單薄的衣衫和肩膀,金少凰看著她一身鎧甲,突然覺得這個驚才豔絕年輕有為的東南一品大員身體裏有一種刺骨的寂寞和冰冷,他不由得看的有些呆了,心底升起一絲異樣的情緒。不過轉瞬,這男人就自嘲的一笑,這是怎麽了,那是個男人啊。

長風倒卷,百草搖曳,天幕漸漸黑了下來。

晚上的時候,金少凰要先行離開,他畢竟是東南第一富豪,家中所掌管涉及的遍布各個行業,若是出事,定會惹出大亂子。如今青夏要進沙漠,這裏隻剩下五千人還要虛張聲勢的吸引整個草原勢力的注意,危險重重,不得不將這個財神先送回去。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金公子,我們他日再見。”

金少凰坐在馬車裏,挑開簾子看著青夏,淡淡笑道:“大人也一路保重。”

青夏點了點頭,對著前方的士兵說道:“啟程吧。”

“慢著!”金少凰突然說道,拿出一隻小巧的白玉牌,交給青夏道:“不知道管不管用,也許是在下多此一舉了。但是金家常年行商,足跡遍布天下,和關外的商旅也多有來往,這塊牌子,也許在關鍵時刻,會有些作用。”

青夏拿起那隻白玉牌子,隻見玉牌之上,有黃金鑲嵌其中,姿態玲瓏,竟是一隻小小的金元寶,果然不愧是商人本色,就收了起來,說道:“多謝公子美意。”

金少凰點頭說道:“大人一路保重。”

“你也是。”

車隊漸行漸遠,探馬回報,將路視圖交給青夏,青夏皺眉研究了一會,製定了可行的方案,就對宋楊說道:“走吧。”

宋楊剛要傳下命令,忽聽一騎遠遠的奔馳而來,竟不是南楚的軍服。眾人一驚,生怕會露了行蹤,幾名弓箭手頓時彎弓搭箭,就要向那人射去。

“慢著!”青夏突然沉聲說道,勒馬上前,隻見來人一身青色勁裝,樣式眼熟,待跑的近了,隻見他袖口上果然繡著一隻小斧子,正是蓬萊穀的人,麵上一喜,連忙迎上前去,說道:“可是楊大哥有消息了嗎?”

那人見青夏遠遠的迎上來,和身後的諸將有一段距離,草原風大,兩人的說話聲他們聽不見,才沉聲說道:“稟報少主,不是楊公子有消息了,而是宣王。”

轟的一聲霹靂巨響登時在腦海中轟鳴而起,青夏麵色頓時變得慘白,雙眼發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險些從馬上栽下來,她緩緩的伸出手來緊緊的抓住胸前的衣衫,呼吸急促,嘴唇甚至都在顫抖,緩緩的沉聲說道:“你們,你們確定嗎?”

“不確定,但是也有五分把握。”

“老天保佑!”青夏緩緩閉上眼睛,抬起頭來看向漆黑一片的天幕,兩行清淚潸然而下。六年了,秦之炎,我找了你六年了,你知道那是多少天嗎?兩千多個日日夜夜,你找到我是怎樣過來的嗎?好在,好在你沒事,我就知道,你怎會有事,怎會?

“在哪裏?”

“我們並沒有見到宣王殿下,隻是見到了宣王座下的那名名叫連舟的護衛,他幾次出現在如雲樓附近,後來還盜走了姑娘留在樓中的書信,我們並沒有驚動他,而是一路在後麵跟蹤,現在已經到了還巢邑附近了。”

“還巢邑,還巢邑,”青夏喃喃自語,還巢邑不是他們初次相見的地方嗎?難道,他竟會在那裏?想到這裏,一顆心頓時活絡了起來。

“少主要跟屬下一同前往嗎?”

那個“要”字險些就吐出口來,可是電光石火間,一雙漆黑冷冽的眼眸登時閃過雙眼,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咬住了一眼,生生的鈍痛,仿佛滴下了血。

應該去吧,你已經找了這麽多年,萬裏河山,赤壁大漠,你走遍千山萬水,苦苦求存不就是為了見他一麵嗎?萬一錯過了這次機會,以後隻怕更是大海撈針了。

可是,可是,他還在沙漠上生死不知,他還在敵人的包圍圈裏腹背受敵,他還在大漠的風沙裏風吹日曬,他有可能真的會埋骨黃丘,怎麽能就這樣一走了之?怎麽能就這樣棄之不顧?怎麽能就這樣自私而去?你問問你的心,你做得到嗎?你走的了嗎?你放得下嗎?

“少主?”

青夏緊緊的咬住嘴唇,麵色蒼白,像是經曆了一場大戰一樣,額頭上點點汗水,雙眼是那般的疲憊,可是卻又是那樣的堅定,她緊緊的握住拳頭,緩緩的,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道:“我不能去,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男人眉頭一皺,不可置信的說道:“少主?”

“是有輕重緩急,現在對我來說,這件事更重要。”青夏麵色蒼白,沉聲說道:“你對祝穀主說,我很感激他,如果可以,就幫我繼續盯著,這邊的事情一完結,我馬上就會趕去。如果,如果盯不住,也,也不必強求。”

男人聞言點了點頭,說道:“少主放心,屬下一定會給你轉達的,少主多保重。”

“恩。”

馬匹迅速的絕塵而去,天色越發暗了下來,大風呼嘯,星子寥落,青夏背脊挺直,坐在戰馬上,深深的呼吸,一張臉孔蒼白若紙。

秦之炎,如果你真的在還巢邑,你就一定會知道我去過了五次,你就一定會知道我站在城樓上二十多天隻為等著你,你就一定會看到我滿城張貼的你的畫像,你就一定會知道我有多麽的想你。

可是為什麽,即便是這樣你仍舊不出現,你到底有什麽苦衷,讓你這般決絕的離我而去?

秦之炎,你沒有死,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就在某個角落靜靜的躲著我,我不去猜測原因,我也不想去猜測,因為總有一天,我要找到你,讓你當麵親口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我們之間,總需做一個了斷,總需!

而現在,我真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大人!”大風席卷平地,宋楊迎上前來,說道:“大人,該啟程了。”

青夏轉過身來,麵容堅韌,臉孔微揚,長風卷起她的披風,像是奔騰呼嘯的大鳥,青夏驀然揚起馬鞭,狠狠的抽在馬股上,一馬當先的喝道:“走!”

“大人!”黃彪追上前來,說道:“往哪邊去?”

“西北方!”青夏手握著鞭子,淩厲的舉起來,向著西北方的方向:“進大漠!”

呼的一聲銳響,漫天長風呼嘯而起,刮起遍地的沙土,百草低垂,四野漆黑,有一隻鋒利的匕首,劃破北地的寧靜,狠狠的插進大漠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