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兩兩相依
整整一個月的行軍,從華夏大陸最南端的南楚盛都一直到最西端的西北大漠,成就了南楚黑衣衛光照後世的魔鬼稱號,楚離能夠不聲不響、悄無聲息的一路來到樓蘭城下才被聯軍發現,實在不是巧合,背後所付出的代價,足以載入史冊,作為最為血腥的代表。
十三天之前,楚離從盛都出發,所帥三萬黑衣衛,五萬南疆邊軍,全部是一色的精銳騎兵,他們這些人多年來跟隨楚離出生入死,個個都是久經沙場的老手,身經百戰,經驗十分豐富。在向導的帶領下,楚軍專門挑揀偏僻的小路行走,避開了大路上滾滾而來的匈奴西川北秦聯軍,將馬蹄包裹起來,對士兵下達了禁口令,廣派斥候,一路小心謹慎,秘密行進。
接到青夏的消息之後,楚離馬不停蹄的一路趕回盛都,然而回去之後才發現上當受騙,男人雷霆震怒,帶著大軍掉頭殺回大漠。回盛都的時間整整用了將近二十日,那就說明青夏必定已在樓蘭堅守二十日,她帶著區區不到一萬人對抗各國聯軍三十多萬,哪裏會有半點勝算?出兵的那一天,南楚百官跪在禦道上,死諫挽留,長老院的幾名大長老痛哭流涕,險些一頭撞死在楚離的麵前。
南楚邊境封鎖,絕不會放過一點傳遞而出的消息,大司馬明遠親自坐鎮,統籌國內情報來源出處,楚離也一路潛行,絕不流露半點蹤跡。然而,盡管他能夠避開大股的兵馬,但是對於零散各地的兵勇、斥候、逃兵、村民,想要全部躲過,那是不可能的,而且進入沙漠之後,還需經過一些小型的村落和城鎮,想要完全瞞過他們的耳目,根本就不可能辦到。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多過一個時辰,樓蘭覆滅的危機就更大,楚離麵色陰沉,一雙眉幾乎緊緊的皺在一起,終於,冷冽的男人下令:遇人殺人,遇城屠城,絕不留下一個活口!
這是曆史上最為浩大的一場屠殺,所有的楚軍都已經殺的麻木,他們在堅決執行楚皇命令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心鍛煉成了精鋼頑鐵,手段比衝進中原土地的匈奴人更加狠辣。無數的村莊化成焦土,無數的匈奴百姓被終結了性命,楚離的軍隊經過哪裏,哪裏就被夷為平地,哪裏就被鮮血徹底淹沒,黑暗的戰火之中,除了新生的嬰兒,無人能夠躲過這一場可怕的屠殺,次日天明時分,隻有斷斷續續的嬰兒啼哭悲涼的回**在翻滾著漆黑煙霧的廢墟裏,有氣無力,漸漸消失。
戰爭的鐵蹄,就是在以這樣的方式,在無情的**著那些無辜的人們。
然而,在越過龍牙沙漠之後,卻傳來了樓蘭城搖搖欲墜的消息,最先隱蔽在大漠中的斥候回報,各方聯軍以車輪戰連續不斷的攻打樓蘭,夏都督的東南軍,已經不堪重負,眼看就要城破人亡了。
煌煌的王者,終於再也無法抑製心頭的憤怒,此次前往大漠,實際是中了燕回和骨力阿術的奸計,沒有找到南疆大長老不說,還損失慘重,青夏更是為了營救自己而陷入死地,若是她真的有事,他又該如何自處?
男人暴怒之下,索性不再隱藏蹤跡,帶著八萬大軍,一路衝殺,向著盤踞在大漠上的各方軍隊殺將而去。那些被各方勢力留在路上,準備接應各自大軍回撤的軍隊突然遭遇這頭憤怒的獅子,怎能組織起有效的攻勢,三下兩下就被楚離斬草除根。無論是村莊,部落,軍隊,全都不能幸免,絕望中的男人自暴自棄的放手大幹,不計後果的殘忍屠殺,馬蹄過處到處都是橫流的鮮血,等到他們接近樓蘭的時候,身後已經堆積了上百萬的屍首。
這是一場毫無人性的屠殺,就連當初匈奴人打破陰山,衝進中土,都沒有造成這樣大的殺戮。屍首焦土之上,每每都有高掛的黑龍旗和楚離血淋淋的親筆題字:來而不往非禮也,各位請笑納。
楚離終於不再隱蔽自己,他堂堂正正的打著南楚的旗幟,昭告天下自己的目的,六年前,在白鹿原上,他曾經不顧舉國的反對,一意孤行的去營救那個心心念念的女子。今日,他也這般放肆無顧及的呼嘯而來,用百萬亡靈,作為自己前進的挽歌!
和她的性命相比,那些微薄的虛名對他又有什麽意義?就算被天下蒼生所棄,被萬千生靈唾罵,又有何妨?如果她真的被匈奴人所傷,那他就要將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命一同屠滅,為她陪葬。
夕陽西下,戰事進行的越發慘烈,楚皇的突然到來,讓城內所剩的東南楚軍士氣大振,楚軍裏外夾擊,攻勢猛烈,聯軍久戰,本已疲憊,再加上齊安猝死,東齊陣型大亂,匈奴和西川各自為戰,很快就被楚軍撕開了防線,如同尖刀一般狠狠的插了進來。
天色漸黑,又漸漸明亮,漫長而漆黑的長夜終於緩緩過去,第一縷璀璨的陽光驅散了清晨的薄霧,聯軍終於如潮水般潰敗而去,倉皇向西,一路丟盔卸甲,狼狽不堪。
漆黑的戰旗招展飄搖,所有的南楚軍人們放聲大笑,興奮的歡呼聲衝破雲霄,漸漸在天幕上匯成一股無法阻擋的洪流,咆哮且昂揚,充滿了高昂的喜悅。
一身黑甲的男人在眾多黑衣衛的護衛下腳步匆忙的走上城樓,冰冷的鎧甲穿在他的身上,一雙劍眉緊緊皺起,雙眼閃動著黑暗的光澤,鼻梁英挺,嘴唇緊抿,鎧甲上還有鮮血的味道,鋒利的佩劍仍舊在不斷的向下滴著血水,護腕已經殘破,隱隱有傷口在向外滲著血絲,他的周身都是低沉壓抑的顏色,充滿了欲噬人的鋒芒。然而,在他的腰間,卻懸掛著一隻翠綠的玉佩,晶瑩剔透,宛若琉璃,下麵,掛著兩隻青白相間的繩結,其中一隻顯得有些髒了,透過光影,隱隱可見上麵編織而成的平安二字。
腳步,在踏上城樓的那一刻突然停止,男人劍眉緊鎖,一雙漆黑的眼眸好似深沉的大海,緊緊的盯著前麵那個單薄消瘦,靠在旗杆上的嬌小身軀。在那個人的身後,漆黑的黑龍旗迎著清晨的風在飛揚招展,巨龍盤旋,猙獰欲出,越發顯得她的臉色蒼白若紙。
千言萬語衝到嘴邊,倉促間,卻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一路上,他想了千萬遍的話,驟然間沒有了說出的勇氣,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他可以麵對著千軍萬馬,可以談笑殺人不皺眉頭,可是麵對著她的時候,卻總是欲言又止,說不出話來,像是一個害羞的毛頭小子。隻能固執的站著,固執的皺著眉頭,固執的望著她,似乎隻要能夠望著她,一切就已經足夠了,千辛萬苦,曆盡艱險,九死一生,隻要看上一眼,也就足夠了。
“梁先生還是找到你了,真好。”
清淡的聲音緩緩響起,帶著一絲些微的滿足,楚離聞言,壓製許久的火氣頓時揮發而出,上前兩步,沉聲說道:“你敢騙我?”
還是這般,像是小孩子一樣的固執和倔強,可是此時此刻,背對著天空中大片金黃的朝陽,身上沾滿敵人的鮮血,在這蒼涼雄渾的大漠上,卻再也不像曾經所想的那般招人厭惡,反而甜蜜中,滋生出一絲細微的好笑。青夏緩緩咧開嘴角,輕輕一笑,笑意滑進眼底,一雙璀璨的眼睛好似天邊寥落的星子,充滿了柔和溫暖的光芒。
真好,心底有一根弦突然就那麽斷了,長達一個月的堅持和防備突然鬆懈了下來,濃濃的無力和疲憊像是呼嘯的潮水,轟鳴的襲上了她的大腦。真好,她輕輕的笑,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像是躺在溫暖的海水之中,再也沒有血腥的戰場,再也沒有無盡的廝殺,再也沒有漫天的鮮血,那些隆隆的戰鼓,奔騰的馬蹄,刺耳的慘叫,全部都好像是發了一場大夢,隨著清晨的風離她而去。一直繃緊的神經驟然失去了繼續緊繃的信念,她的膝蓋一軟,微笑著就猛的倒下!
楚離頓時大驚,一個箭步搶上前去,一把將她軟到的身體接到懷裏,緊緊的抱住。
“你怎麽了?”楚離驚慌失措的大喊,臉上的表情驚恐萬分,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南楚大皇一時間像是找不到家的小孩子一樣,手足無措的喊道:“哪裏受了傷?哪裏不舒服?軍醫,軍醫在哪?”
身後的營地裏,幾名軍醫連滾打趴的跑上城樓,正想為青夏醫治,那名單薄消瘦、渾身是血的東南大都督卻突然睜開了眼睛,略略有些迷茫,四下環顧一圈,最後停在楚離的臉上,微微皺眉,隨即舒展,嘴角輕輕的笑,身光陰虛弱的說道:“你來了。”
南楚大皇終於不再耍性子,看著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感受著她骨瘦如柴的消瘦,一顆心幾乎被扔到了滾燙的開水裏,自責懊惱的說道:“我來了,我來了,對不起,我來晚了。”
青夏虛弱一笑,蒼白的臉上滿滿都是舒緩和放鬆,楚離繼續沉聲說道:“是我不好,我早就該知道你會來的,是我大意,險些害死你。”
他還欲再說,卻被青夏捂住了嘴,蒼白的女子輕輕搖頭,緩緩說道:“你幾次救我於危難,我怎可放任你不管?你若是有什麽事,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幾年來,行走於華夏大陸上,鐵蹄踏遍萬裏山河的南楚大皇聞言身軀猛然一震,他不可置信的低下頭來,皺著眉頭,聲音卻很輕,幾乎是小心翼翼的疑惑說道:“青夏?”
青夏的眼睛突然有些發澀,究竟她曾經做了什麽,才會讓這個如此驕傲的男人這般小心?歲月的波濤在兩人之間呼嘯而去,有太多無法抑製的風景跌宕盤旋,映照出屬於他們的那些糾纏過往,仿佛是天神在故意戲弄,製造了那麽多的風雨坎坷,終於,烏雲散盡,他們已經不再年輕不再衝動,心底滿滿的都是沉重和塵埃,卻仍舊無法抑製那些洶湧噴薄的感情。心底突然生出一股無法抑製的酸楚,這股酸楚太過於複雜,以至於讓她在倉促間無法理清裏麵的情緒。似乎有內疚,有心疼,有難過,有憐惜,有自責和怨恨,更有造物弄人天命難逃的因果循環。他和她早就已經是綁在一條絲線上的兩根蓮藕,無論經過多少水波的衝刷,最終,都是會長在一處的。
伸出消瘦纖細的手臂,在他堅挺的背部,溫暖的環繞,聲音帶著說不出的難過和壓抑,還有一些滿滿溢出的心疼,嗚咽聲有若小獸:“怎麽那麽傻,明知道是燕回的陷阱,還要傻傻的往裏跳?”
這是生平第一次,她在神誌清醒的時候主動抱他。楚離的一顆心似乎瞬間融化,那麽多年的風雨坎坷驟然間都像是過眼的煙雲,再也不能有絲毫潛入心底冰冷他的心,那隻軟軟的手臂竟好似比他的萬裏江山更加沉重更加有安全感,八年的光陰彈指而過,有誰的心悄悄的遺落在八年前的蘭亭大殿而不自知?為了這一個擁抱,他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了,這一路,他走的跌跌撞撞辛苦萬分,但是,終於還是看到了烏雲上空的豔陽。
楚離垂下頭來,埋首在她的頸項,深深的呼吸,狠狠的抱緊,聲音略帶著沙啞,緩緩的說道:“即便隻有一絲希望,我也不能放棄。”
幹澀的眼睛終於落下一滴淚來,青夏加大了手臂的力量,讓眼淚落到他寬厚溫暖的肩膀上:“傻瓜。”
高高的城樓上,南楚大皇和東南總督夏青緊緊相擁,突然間,楚皇捧起東南總督的臉孔,順勢就深吻了下去,整個南楚大軍同時嘩然,驚呼聲直衝雲霄!
猛烈的長風突然刮起,漫天濃霧瞬間消散,青夏的頭盔頓時落地,滿頭飄逸的青絲迎風而舞,婉轉飄揚如同無數漆黑的蝴蝶,一張娟秀柔和的小臉充滿了女性柔美的光輝,所有的東南士兵齊聲抽氣——原來一路上帶著他們衝殺奮戰的東南總督,竟然是個女人?
楚離眼神明亮,緊緊的拉住青夏的手,一字一頓的說道:“青夏,跟我回盛都。”
青夏笑著點頭,牙齒潔白,氣息溫潤,溫柔的笑道:“好。”
南楚大皇站在高高的城樓上,衣袍翻飛,眉眼飛揚,對著南楚最為精銳的士兵朗聲大笑,鄭重的宣布道:“將士們!我的皇後回來了!”
所有的南楚軍人齊聲歡呼,聲音撕破長空,驚散了天空中盤旋的飛鷹。
遠遠的大漠上,一匹潔白的駱駝靜靜的站立在沙丘之上,白發垂首的老人對著駝背上的青衣公子恭敬的說道:“主人,該走了。”
青衣男子緩緩點了點頭,麵色平靜,轉過身去,漸漸消失在大漠的盡頭。
朝陽,璀璨,有若祥雲。
在樓蘭進行了短暫的休整之後,就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其實當日以聯軍的實力,即便是楚離所帶精銳新力軍加入,也是有能力一戰的。隻是因為齊安的猝死,東齊餘孽潰敗逃亡,匈奴各自為戰,西川獨力難成大事,反而被混亂的大軍衝散了自己的隊伍,混亂之下,才被楚離和青夏內外夾擊,吃了大虧。
樓蘭一戰,南楚大獲全勝,加上之前一月青夏的樓蘭保衛戰,傷亡還不過兩萬,卻消滅了聯軍大約十五萬之多,堪稱以少勝多的名戰。齊安、齊言、南奴赤利阿木圖、女真完顏術、坦搭大將霍哈、西川將領喬十三等多人,可謂是戰績赫赫,天下震動。各國聯軍中,除了比較消極的守在外圍的北秦,其他各方都有嚴重損失。尤其是北地匈奴,由於戰事是發生在匈奴腹地,燕回之前的栽贓陷害和後來楚離的暴怒屠殺,使得匈奴人元氣大傷,十室九空,一片焦土,在未來的十年來都沒能恢複過來,再也沒能組織起有力的攻勢對中原發動進攻。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為多年之後北慈大帝揮兵塞外帶來了極大的助力。
這天晚上,楚軍行進到龍牙沙漠之中,樓蘭一戰消滅了太多數敵人的主要戰鬥力,但是楚離仍舊不敢太過於大意,畢竟龍牙沙漠這一塊,曾經是北秦飛廉女將陸華陽的駐紮地。
大漠夜裏荒涼一片,一身白衣的女子騎在馬上,靜靜的走出營地,行了大約半個時辰,就見高高的沙丘上矗立著一座孤獨的壽塔,女子翻身下馬,來到壽塔之前,手掌輕觸上麵古樸的花紋,眼神迷離淡遠,好似想起了很多的往事。
歲月的風卷起遍地的黃沙,打在她潔白的裙角上,她從馬背的行囊裏拿出一管長簫,靜靜的吹奏起酒神節上曾經吹奏過的曲子,那些前塵往事,像是波動的水一樣的滑過她的腦海,激起淡淡的漣漪。大漠荒涼,記憶的碎片呼嘯而來,到處都是那個人身上明媚溫暖的陽光。
秦之炎,我有多長時間沒有想起你了,這些年來,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像是一抹無主的幽魂,艱難的活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人世上,從未有一日的開心和快樂。一直以來,你都像是一棵大樹一樣擋在我的頭頂,為我遮風擋雨,為我取暖遮陽,可是突然有一天,你不在了,我才清楚的知道,沒有了你,生命會是多麽的殘忍和寒冷,那些無處不在的危險和磨難我一個人應付起來,又是多麽的吃力。
我至今還記得你在酒神節上說過的話,你說想和我永遠在一起,想要照顧我,寵著我,保護我,不讓我受到風雨,不讓我受到欺負,不讓我難過、流淚、傷心,讓我永遠都可以幸福的笑,開心的生活。你說想要帶著我走遍名山大川,在景致秀麗的地方結廬而居,想和我生一個漂亮的孩子,然後看著他慢慢長大。想要看看我老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什麽時候掉牙齒,什麽時候生白發,想要躺在陽光底下,握著我的手,為我搖扇子。想要和我種一院子的青菜,自己施肥澆水,學會做糕點,每天早晨看著我醒來,吃你親手做的早點。想要和我相伴著走過一生,在我老了的時候聽你說一句,這輩子和你在一起,真的沒有後悔。
我知道,你所說的都是真心的,隻可惜,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走遍千山萬水去尋找你,那些漫長而孤獨的歲月,漸漸消磨掉了我的全部銳氣,也漸漸消磨掉了我的全部希望。我知道,你並非有意欺騙,你隻是想讓我好好活著,你一生所為,從未傷害我半點,就連最後,也在全力的為我鋪好了今後的路。
秦之炎,你是這世上最最美好的男子,你睿智、溫和、好似三月的春光,帶著濃濃的早春溫香,沁人心扉。我對你的虧欠,終其一生都無法償還,我也想要永遠和你在一起,為你煮飯洗衣,陪你走遍世間名山大川,心中隻有你一個人,全心全意的隻愛著你。然而,上蒼戲弄,命運不公,在我最堅決的時候,你卻撒手而去,未來那些漫長的歲月,我終於再無法獨力支撐。你曾說你的心裏隻有我一個人,要讓我在裏麵把門關緊,不讓別人進來,卻不知,你離去的時候,將我的心劈成了兩半,裏麵空空的,什麽也沒有了。
秦之炎,我終於還是做不了你的依瑪爾,我不想再去找你了,世界太大,我卻太小,終於,還是有雙腿走不到的地方,而如今的我,也沒有這個資格了。
秦之炎,我愛上了別人,從今往後,我就要陪在那個人的身邊了。六年了,我很累了,也不再年輕了,我真的想找個地方,好好的歇一歇。
一身白衣的女子半仰著頭,滿頭青絲隨風而舞,終於緩緩的蹲下身子,將那杆碧綠長簫放在壽塔下的沙地上,轉身離去。
長風呼嘯,將所有的一切都緩緩覆蓋,歲月坎坷,往事飄零,隻餘下那半截長簫露在黃沙的外麵。
回營的時候,隻見營帳的大門口,直挺挺的站著一個人,不用走近,青夏就知道對麵是誰。
她緩緩的走過去,麵色微微有些蒼白,長風吹動她的長發,有一種飄零的美。楚離眉頭一皺,想要發脾氣,可是看她這個樣子,卻突然說不出話來。
青夏跳下馬,徑直走過去,很自然的伸出雙臂環繞過楚離的脖頸,就靠在他的懷裏。
久經花叢的老手卻陡然一驚,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懷裏的女子和自己針鋒相對、冷淡疏遠,陡然間這樣急促的態度轉變讓他渾身不自在,手足無措幾乎不知道該擺什麽姿勢。月光淒美,大漠荒涼,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皚皚沙丘,身後,是雄壯渾厚的萬千大營,無數的火把明爍的閃動在夜色之中,滿滿的都是美妙的景致。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懷抱著心心念念那麽多年的女子,楚離卻張口結舌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想了半晌,突然開口問道:“你餓不餓?我拿東西給你吃?”
青夏聞言噗嗤一笑,揮拳捶了他的胸膛一下,轉身就往營地走。
楚離麵上懊惱神色一閃即逝,連忙嗚嗚喳喳的對一旁的侍衛叫道:“準備些吃的,送到我帳裏。”
青夏在前麵走著,聞言微微一笑,心情好了很多,她突然發現,楚離現在即便是當著自己的下屬,也不用“朕”自稱了。
夜色濃鬱,南楚大營裏忙活的熱火朝天,所有的營帳都悄悄掀開一角,士兵們捂嘴偷笑,自從東南大都督恢複了女兒身,他們的大皇就越來沒有大皇的架子了。
大帳裏暖意融融,青夏坐在牛皮氈子上,伸出手來在火盆前烤著火,蒼白的臉頰一會就恢複了些紅潤。楚離跟在後麵走了進來,看了青夏一眼,就在她的對麵坐了下去,想了半晌,才問道:“你剛才幹什麽去了?”
青夏頭也不抬,突然問道:“楚離,我聽說你遣散後宮,立了一個皇後,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男子麵色平靜,緩緩說道:“我那個皇後自從冊封就沒在皇宮裏待過半日,這一次將她抓回去,再也別想從我身邊逃走。”
燈火閃爍,水波一般的眼神微挑,斜斜的看著那個自顧自喝著茶的男子,會心一笑。跟黑衣衛相處這麽久,旁敲側擊也了解了許多,雖然早已猜的八九不離十,但是真正聽到,仍舊覺得十分窩心。但是仍舊忍不住挑釁一句道:“你有那個本事嗎?”
“哼,”楚離淡淡的哼了一聲,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撇嘴說道:“不相信的話你大可一試。”
青夏突然笑出聲來,聲音回**在大帳裏,帶著清脆開心的溫暖味道。時間過了那麽久,這世上那麽多的東西都發生了改變,可是隻有他們,卻好像仍舊是八年前一樣,在蘭亭大殿裏鬥著嘴,那些呼嘯而過的歲月似乎並沒有改變什麽,一切恍惚,時光靜好,恍然如昨。
楚離突然放下茶杯,走到青夏身後,伸出手來,環住她的腰,將頭深深的埋入她的頸項之中,收緊手臂,將她緊緊的抱在懷裏,聲音有些發悶的說道:“我夜裏醒來,想要來看看你,見你不在,還以為你又悄悄的走了。”
青夏身軀一緊,一顆心生生的疼,她輕咬著嘴唇,握住了他在她腰間的手掌,緩緩的搖頭說道:“不會的。”
楚離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就算你要走,也要跟我說一聲,這樣最起碼,我還可以知道去哪裏找你。”
光若是早春的水漫過心底,有溫暖且潮濕的味道,青夏的眼神漸漸柔和了起來,她握緊男人的手,像是安慰一個小孩子一樣,輕輕的叫道:“楚離,對不起。”
“青夏,”楚離截斷她的話,輕聲說道:“我很開心,”
帳外的風突然吹了進來,有大漠特有的味道,楚離的聲音帶著少有的溫柔,他一個字一個字緩緩的說道:“我真的很開心,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你會自願的回到我的身邊,從來沒有想過,我還有機會可以這樣的抱著你而你卻不打我,從來沒有想過,楚宮的棲鳳殿還會有迎來女主人入住的那一天。青夏,我沒想過的事太多了,以至於很多時候,我都以為自己八成是在做夢……”
青夏輕笑,伸手狠狠的掐了一下他的臉頰,楚離吃痛哎呦一聲,青夏笑道:“疼吧,不是做夢。”
楚離皺著眉頭嘟囔道:“我好不容易想這樣口氣說話,你怎麽可以破壞氣氛?”
青夏捂著嘴笑著說道:“那好,我不破壞氣氛,你繼續。”
楚離黑著臉,想了半晌,一把鬆開青夏的腰,鬱悶的說道:“不說了,沒心情了。”
見他小孩子一樣,青夏越發開心了起來,她半跪在地上,回過頭去,笑眯眯的,“那就等你有心情的時候再說。”
楚離沉著臉坐在氈子上,窮極無聊一下一下的拔著氈子上麵的毛,也不吱聲。青夏挑了一隻梨,細細的削皮,一邊削一邊緩緩說道:“楚離,我們認識快九年了吧。我用了九年的時間來做這個決定,既然做了,就不會再改了,命運一直將我們牽在一起,我曾經想要逃,想要將你推開,可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前陣子,一個姓梁的公子勸我要珍惜眼前人,你說那個人,是不是就是你?”
女子的眼睛那般明亮,她緩緩的抬起頭來,舉起手中那隻水分充足瑩白剔透的雪梨,遞給楚離說道:“這個梨,我們再也不能分開吃了。”
楚離俊逸的臉孔漸漸柔和了起來,他一把抓過青夏手中的雪梨,張口就咬了下去,聲音清脆,味道香甜。
青夏順勢靠在楚離寬闊的胸膛上,緩緩的閉上眼睛,輕聲說道:“無論前方將要麵對什麽,我們都要互相信任,再也不生懷疑和嫌隙,再也不互相隱瞞,不管是什麽事,我們都要一起去麵對。”
楚離點頭,聲音沙啞的恩了一聲。緩緩的低下頭來,目光迷離的望著青夏的雙眼,溫熱的手掌輕捧住她的後腦,將她的身子拉起,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像是細細的蟲,刺得人的鼻息癢癢的。楚離的嘴唇很薄,據說有這樣嘴唇的人都是薄情的,隻可惜他不是,他若是真的是一個薄情人的話,也許兩人這些年就會好過許多。他的手指摩挲著青夏的臉頰,帶著一絲薄薄的繭子,垂下頭去,將唇印在她的眉心,然後下移,掠過眉眼,鼻梁,緩緩的移向她有些蒼白的唇。
牆角的牛油燈靜靜的燃著,時間呼嘯而過,穿越生死,多少年前,在南疆大營的營帳之中,也曾如今日這般,這樣曖昧的相擁著,細細的親吻。一晃眼,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歲月像是一去不回頭的流水一樣。幸好,他們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幸好。
青夏閉上眼睛,手臂柔柔的攀上楚離的脖子,微微挺身,迎了上去。
雙唇交接的一刹那,帳外突然響起了樂鬆的聲音,不識趣的男人大聲叫道:“陛下,飯菜準備好了!”
楚離眉頭一皺,憤怒的抬起頭來,狠狠的瞪了門外一眼,又繼續低下頭來。誰知還沒碰到青夏的唇,樂鬆的聲音又再響起,還微微提高了一點:“陛下,您睡了嗎?飯菜準備好了!”
楚離呼的一聲站起身來,怒氣衝衝的大步走了出去。
不一會,門外就傳來了楚離的怒罵聲:“叫什麽叫?誰吩咐你們送飯來的?”
“陛下,不是您……”
“我有這個時辰吃飯的習慣嗎?”
……
青夏坐在大帳裏,突然不可抑止的笑出聲來。
次日一早,全軍拔營,青夏騎在馬上,一身戎裝,隻是再也不掩飾女子身份。眾人打點好行裝,就準備穿越龍牙沙漠,誰知剛剛走了不到半日,就被一群野馬群截住,青夏和楚離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了然的神色。沉寂了太久的北秦大軍,終於不安分了起來。
看到花溶月的那一刻,青夏就知道金少凰之前送給她的玉佩究竟是何意了。上身穿著水貂皮毛,下身是勁裝褲子和鹿皮靴子,腰間高高係著黑色束腰,越發顯得她身子窈窕且渾身上下充滿了運動靈敏並且銳氣逼人的氣質。女子身後披著白色的披風,高傲的一馬當先,身後,是數不勝數的彪悍馬賊,黑壓壓,如同一朵巨大的烏雲覆蓋而上,人數竟然有十多萬之多,若不是行動間沒有什麽規矩和章法,簡直就是一隻強悍的軍隊。
這,就是邊關大漠,另過往商旅和正規軍隊聞風喪膽的大漠馬賊,是天底下強盜中最為囂張的一隻,比曾經雄踞白鹿原的白鹿堡還要聲名顯赫。
花溶月縱馬停在青夏等人的麵前,眼神在青夏身上一轉,就轉到了楚離的身上,突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聲音清脆的說道:“那人錢財,替人消災,北秦大帝請楚皇陛下前往賀蘭山走一趟,還請陛下賞臉。”
楚離一張臉孔頓時冷了下來,淡淡的看了花溶月一眼,鼻息間發出一絲嘲弄的輕哼,淡淡的說道:“就憑你?”
“就憑我。”女子自信一笑,突然一甩鞭子,隻聽嗷的一聲厲響登時響起,青夏心頭一驚,轉過頭去,隻見兩夥大軍之外,密密麻麻到處都是大漠上的沙狼,顯然都是這群馬賊豢養的,此刻,正流著口水,殺氣騰騰的看著自己。
楚離眉頭一皺,剛想說話,青夏搶先一步揚聲說道:“你可認得這個?”
明亮的陽光之下,一隻小小的白玉被她拿在手上,玉佩古樸,做工精美,上麵雕刻著一個小小的金元寶。
花溶月麵色一變,眼神頓時銳利了起來。許久之後,謹慎的聲音緩緩響起,女子冷冷的看著青夏,語調防備的說道:“你從哪裏得來的?”
青夏淡淡一笑,轉頭和楚離對視一眼,並肩而立。
黃沙滾滾而來,有短促的風從遠方吹近,隱隱透著一絲鋒利的血光,然而,卻沒有人注意到,那鋒芒背後的銳利有顛覆華夏的血腥和殺戮在緩慢的接近,以肆虐天下的態勢,將一切逐漸席卷。
楚離登位的年號,後來更改為參商,參商八年的十月二十七,是個讓後世史官們無法忘懷的日子,雖然亂世的戰火並不是在這一日點燃,可是後世所有的典籍中都對這至關重要的一日語言模糊,記載粗糙,很多人懷疑就是這一夜,奠定了未來震驚天下搗毀五內的四宇之亂,埋下了滅世的種子,完成了史上最為動**的內戰,給天下的禍患引發了源頭。
對於千年前的曆史,後世的史學家們早已無法考證,他們隻知道在那個風雲聚會的日子,施虐天下的鮮血開始橫流,整個西北,整個華夏,乃至整個世界,都遭到了史無前例的毀滅。滅世的王者在黑暗中慢慢崛起,以無人了解的方式和姿態漸漸爭霸這個紛亂的世間。三尺青鋒長劍早已經高懸在世人的脖頸之上,可笑的是並沒有多少人認識到這一事情的嚴重性。撥開史書上的塵土,後世的人們除了驚聲的歎息,再也做不了任何可以扭轉乾坤的事情,對於眾說紛紜的各種說辭,人們也難以統一意見,隻是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那一晚,注定不是平靜的適合睡覺的夜晚。
救世的英雄們也就是在這一夜真正的相遇,結成了堅若磐石的天狼同盟,曆史在腥風血雨中艱難的前進,亂世的梟雄們卻在這一刻自混沌的人世中緩緩站起,將他們還尚顯稚嫩的手掌牢牢的握在了一起。
西北大漠,龍牙沙丘,有明滅不定的燈火在頑強的閃爍著。舊的一切注定要在戰火中消亡,而新的秩序正等待從灰燼廢墟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