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卷 金少凰番外Ⅱ之 皓水莫負
這是一個兩山對峙的長穀,稀稀拉拉的樹木搖曳在兩旁峭壁上,峭壁的崖頂一隻蒼鷹在展翅盤旋。兩山之間的蜿蜒山路上,傳來車隊的馬蹄聲,不一會,隻見十餘騎駿馬擁護著一輛玄木雕花的馬車由遠及近緩緩走來,而走在馬車最近的一匹駿馬上,赫然端坐著的正是此前楚皇欽封一品金爵金少凰。
他眉峰微皺,兩眼目視前方若有所思,隨即抓緊手中的韁繩,沉聲吩咐道:“加快腳程。”
聽到聲音,馬車的簾布被一隻纖纖玉手掀了起來,少錦鎖眉探出腦袋,狐疑看向周圍,然後皺著鼻子嗅了嗅車外的空氣。新雨剛過,山間的空氣清新怡人,令人心神為之放鬆,隻是鼻息間吸入的空氣卻過於濕潤,她頓時明白到少凰在擔心什麽。
時值盛夏,暴雨連連,除了長江主幹洪澇嚴峻,另外還有幾條長江支流受到影響。此次從盛都返家,原本要走的大路正好在其中一條支流近旁,行走不得,於是他們另辟小路通返海市。避開洪水改走山路,卻仍不可掉以輕心,大江既有洪水,山中必要當心泥流。話說他們今天路過的這個山穀,昨日正好大雨剛過,此時走在這兩山夾道之間,可謂步步驚心。
既然明知此時返回海市是一路凶險,為什麽他們還要冒死啟程返鄉呢?後來少錦問起少凰,卻遭到他一個看白癡的眼神,他是這麽回答的:才在盛都待了半個月就沒了一半家產,要再住個十天半月指不定他身上是不是還有袍子遮身,是以早早從這個與他風水不對盤的是非之地脫身絕對是上策。
然而從之後發生的事看來,他當時的這個英明決策,是錯誤的。
似乎感受到身後那道不安的視線,那個發號施令的男人回首投來一個安撫的眼神,這廂少錦沒預想,忽就對上了前方那雙漆黑的眸子,心下一跳,趕緊縮回腦袋。看著那慌忙放下的簾布,金少凰不禁彎起嘴角。
隨著主子一聲令下,整隊人馬心領神會,策馬揚鞭,馬車也隨著隊伍加快了速度,車軲轆轉得咿呀作響。少錦縮在車內,軟軟倚在一個繡金靠枕上,一手托著白玉香腮,輕噓了一口氣。心想她的這個夫君當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八千萬兩黃金她都給他捐出去了,那晚之後他竟再沒有追究過,雖然她不是很清楚金家財富有多深厚,但八千萬金總不會還是小數字吧?他到底安的什麽心思?如果八千萬金有去無回他都可以一夜看開,那天下到底還有什麽他會放在心上?
想的正出神,突然聽到一聲淒厲馬嘶,少錦頓時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所坐的馬車像是被什麽力量掀往高空,隨即又被拋了出去,隨著一個重物落地的悶音,馬車轉而瘋狂的顛簸起來。少錦在車內被震得搖來晃去,好不容易扶住車窗,穩住身子,她已是暈得七葷八素,恍惚聽見少凰遠遠的喊她,透過翻飛而起的車簾,少錦駭然發現她的馬車竟像受了驚嚇一般一路狂奔,將大隊人馬遠遠拋在了後麵。
“六子?”她朝車外喊道,卻無人應答。
死死抓住車門兩旁的柱子,掀開簾子發現趕車台上早已空無一人,想必是在剛才的顛簸給拋下去了。眼瞧著道路兩旁的青蔥以飛速向後倒退,她猶豫的往馬隊方向看去,少凰正甩著鞭子策馬朝這邊衝來,可是距離拉開的太遠,狂奔的馬匹又絲毫沒有消緩的跡象,她不知道當他趕上來時這馬車是否安在……猶豫之間,馬車已繞過幾個急彎,迎麵撲來的風帶來了絲絲水霧,路的前方隱隱傳來重水轟鳴聲,少錦這時才真正驚恐起來,不再多想,她卷起羅裙咬牙縱身一跳,身子就順勢滾到了路旁的青草叢裏。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切的馬蹄聲將少錦從眩暈中拉回神智,她唰地坐起身來,恰好看見少凰騎著馬從她眼前飛掠過去,隨即又見他匆忙拉緊韁繩掉過馬頭,看著他瞪大的眼睛,她竟一時忘了說話。
根據少凰日後的回憶,當他在馬背上看到青翠叢中的那雙可憐兮兮的杏眼時,一瞬間以為看見了一隻受驚的兔子。但他知道那不是一隻兔子,而是讓他擔心個半死的少錦,於是他迅速翻身下馬,在少錦麵前蹲下,皺眉打量著她沾了泥的蒼白臉蛋,隨即抱過她低笑起來。
“好了好了……可把我嚇著了。”
他在她耳邊輕輕說道。
少錦被抱得莫名其妙,剛要說話卻遠遠聽到從他們來的山道那邊傳來一陣雷鳴聲響,隱約有哀嚎悲呼兵荒馬亂之聲伴隨而來,與此同時他們身後的那匹赤驥馬竭力衝著主人嘶叫,少凰的臉色登時難看起來,他寒著臉將少錦打橫抱起,少錦一聲驚呼之後被安放在馬背上,隨即他翻身上馬,回頭淡看了一眼馬隊的方向後揚鞭絕塵離去。
獵獵風聲從他們耳邊呼嘯而過,她回頭驚恐的看著身後不遠處,巨大的山石和著濕潤的泥沙滾滾傾塌下來,瞬間淹沒了山下的小道,淹沒了那些服侍金家的人……
赤驥馱著他們跑了一段山路之後來到一片林子,在林中畫眉那婉轉的曲調裏,馬兒稍稍放慢了速度。
少錦窩在少凰懷裏,鼻息間縈繞的盡是身後男人身上的麝香味,她趁機貪婪的嗅著,一顆心跳得極快。而少凰觀察過周圍的環境後,發覺懷中之人呼吸急促,遂低頭問道:“少錦?不舒服嗎?”
聞言少錦慌忙抬頭,先是被近在眼前的那張俊臉嚇了一跳,接著她兩頰一紅,衝他大叫:“放、放我下來!我要走路!”
少凰翻身下馬,將她抱下來,待她站好問道:“能走嗎?”
少錦橫眉丟了個大白眼給他,“有什麽不能走的?我又不是瘸子。”說著就邁大步向前走去,誰知剛走兩步,羅裙“噝啦”一聲勾在旁邊的矮樹枝上,劃開了好大的一道口子。
少凰一愣,隨即悶悶咳了兩聲。少錦見狀,惱怒的瞪他一眼,隨即提起裙擺繼續往前走。見她生氣,他斂起笑意,牽馬跟在她身後。
有杜鵑花沿著小徑的邊沿生長,成簇成團。兩人一路走去,身子擦過杜鵑淅瀝滴水的花朵。被水滴浸透了的花瓣散落在他們身上,帶來一股濃鬱芳香,和著腳下的青苔又隱隱帶點陳腐的味道。
“去哪?”眼看著天色漸暗,少錦終於問出憋了很久的兩個字。
如果少凰能夠未卜先知,他一定不會回答下麵這兩個字,但是他當時真真切切的說了,於是一個注定多事的夜晚由此衍生,於是日後多少個唏噓不已的日夜也由此衍生。
他說,“前麵。”
得到答案,少錦當下翻了個白眼,憤憤撥開擋在眼前的一叢紅鵑,她驀地眼前一亮,不禁感歎柳暗花明,別有洞天。
前方路的盡頭,一大堆岩石守衛著一個隘口似的地方,從那隘口望進去,有飛瀑倒瀉於山岩之間,岩底一口深潭,色綠如墨。潭的岸邊是一圈平坦的岩石,環繞在岩石周圍的,卻是一抹濃濃淡淡的綠,風一吹,林濤四起,像深深的呼吸,給人一種神秘幽遠的感覺。
少錦提起裙擺站立在深潭岸邊,凝神靜氣,思想在這個秘境前飄了很遠很遠……
待夜幕終於降臨,少錦也終於回神發現少凰不知何時沒了蹤影,而那匹跟隨他的赤驥也不見了,她心一驚,隨即又將那份不該有的懷疑壓抑下去。他不會丟下她不管的。
這麽篤定著,她走進旁邊香樟林子裏去拾幹樹枝。
良久,果不其然很有良心的少凰回來了,懷裏揣著些野果子,卻不見那匹赤驥的蹤影。看見少錦對著一堆樹枝發愁,他將懷中的野果放到地上,掏出火折子遞給她。
幾下搗鼓,月下的水潭邊燃起了一小堆火,兩人圍坐在火邊,少凰動作嫻熟的挑撥著樹枝,少錦嘴裏吃著野果不動聲色看著:“我還以為富家公子都是野外生存白癡。”
少凰仍是漫不經心的撥弄著火堆,抬眼望向她,隨即又垂下眼去,一雙星眸似笑非笑映照在火光中,竟有幾分柔軟,仿佛透過搖曳的火焰看到了過去的某個時光。
少錦明白到,那是一段沒有她的過往……然後她滿心不是滋味時,聽見他緩緩說道:“很多年前曾有一次受困大漠,當時和溶月也是這麽樣燃著一堆小火取暖的。”
花溶月!少錦腦袋嗡的一陣鳴響,她謔的起身隨手從羅裙下抽出一把短刀,漫步進入漆黑的香樟林中。稍頃,隻見她拖回來幾根大木頭,架在火堆上方,不多時,隨著香樟木汁香四溢,原來小小的火苗烈焰衝天,熊熊燃作一堆巨大的篝火……
哼,這下,就和花溶月當年那堆小火不同了吧!
少凰木然看著她的一臉得意的摸樣,鬧不明白她又在和什麽較勁。搖頭歎道:“你這性子實在像極你生的這堆烈火,叫人遠不得,近不得。”
“哦?那倒難為夫君了。”她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少凰知道她在生氣,可是鬧不明白他是如何惹著這女人了,見少錦沉默,他也跟著不再說話。這廂少錦卻是心下一口幹醋,咽的她委實難受,又見少凰不搭理她,她更是覺得整個人都煩躁起來,沉默了許久,她嚷了句累便合衣躺在一旁睡下了。
夜色之下,少凰直勾勾望著身旁的女子,滿目漣漪,若有所思。一陣陣山風拂過,清爽怡人,暗香撲鼻……香味?他凝神嗅了嗅,果真風尾夾帶著一縷淡淡幽香,他側頭看向睡在身邊的女子,俯過身去,確認那香味來自她的身上。
何以白天未曾聞見這香味?他心下疑惑,卻沒有再去深思。
他沒有深思,所以也沒有引起警惕,於是乎,這個粗心讓他終於撿了個沒有後悔過的便宜,於是乎,他那一雙深眸當時沒有立即離開眼前的女子。為什麽要離開,他既是已決定要護這女子一輩子了,多看兩眼又如何呢,所以他當著天上一輪紅月的麵,光明正大的欣賞著他的心上人。
隻見她躺在這詭異的月光裏,沉沉熟睡,緊閉的羽睫在夜風中瑩瑩輕顫,小巧的耳垂熒光剔透,沿著精致的下巴往下,幾縷發絲隨風飄搖,那羊脂玉的脖頸上幾條青色的脈路在這氣質如華的月夜下隱隱可見,迎風透露出一種蠱惑人心的脆弱……
風一陣陣吹過,香味也跟著一波波襲來,這麽持續了不知多久,他心思忽然亂了起來,身體的氣息漸漸炙熱,胸腔仿佛有團火在燒著他的心,又像有隻手撩撥著他向眼前那香軟的軀體靠去,心癢難耐,隨著喉結一聲滾動,他俯身吻上那輕啟的櫻唇……
當時還在半夢半醒間的少錦恍惚覺得被一道熱切的視線包裹,她正準備掀開眼簾看個究竟,唇瓣就被含住了,身軀同時被揉入一個滾燙的懷抱……
“唔……誰?”她掙動起來,驀地睜大雙眼。
“我。”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嘶啞道。
耳垂被濕熱的火舌逗弄著,她微微輕顫,不可置信。少凰?少凰!
張嘴欲言,不料下一秒,唇瓣又被少凰猛的含住,狂野猛烈的氣息瞬間湧進她的身體,霸道的火舌探進櫻唇……他急切的汲取著她口中的芬芳,就像一場暴風雨,肆天虐地……意識一點點被吞食,清醒早已不複存在,最終她兩手迷亂的攀上他的背脊,緊緊抱著這個讓她心思彷徨的男人……
兩人昏天暗地的糾纏著彼此,她的衣裳早已扯亂,香肩**,彼此的呼吸越發沉重,少凰突然停了一下,隨即他的動作漸漸輕柔起來,吻在她鎖骨點點落下,如蜻蜓點水,帶著讓人心顫的疼惜。少錦本已是身心迷亂不知身在何處,感覺到少凰變得輕柔的動作,她嘴角緩緩掀起了笑意,半掀眼簾,眼波煞是迷離,然而當她看到不知何時懸掛在天邊的一輪血月後竟在瞬間慘白了臉蛋。先前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有深深的苦楚浸透她的眼眸——她這才清醒想到,現在這副軀體不是她的!
正欲推開身上的男人,少凰卻親吻了她的唇最後一下,先一步鬆了手,隻見他顫抖著身體直用一雙無限溫柔的眼眸勾魂奪魄的瞅著她,而後在她的詫異中走向不遠處的深潭,躍入水裏……
“金少凰你做什麽!”
她顧不得衣衫不整追了過去,撲在潭邊,心驚肉跳的搜尋著水麵,隻見潭中一片漣漪,在月色下粼光**漾,迷離人眼。
“少凰……”
為什麽要投水?想死至少給她一個理由啊!不想碰她可以直說,何必當著她的麵跳湖尋死呢?沉下去這麽久如果有氣麻煩出來露下臉好不好?她還有很多話沒說,還有秘密沒有告訴他,血月出現了,她要回去了,可是她對他……對他……
“你哭什麽?”
她在岸邊趴了許久,水裏驀地冒出金少凰半個濕淋淋的身子,仰頭詫異的問道。
少錦一愣,伸手摸向臉頰,竟不知什麽時候流下的淚來。
“你為什麽要跳水?”
一句話,問得悲悲戚戚。他想幫她將淚水擦幹,卻發現自己比起她來更濕嗒嗒,所以他隻默默瞅她,眼裏有著波瀾。
“少錦,你身上的是什麽香?”
她又一愣,側頭嗅嗅自己,呐呐答道:“水仙。往日泡澡冬梅給放的花露,夜裏很香。”
得到答案,少凰一聲輕歎,從未想過一世英名如他竟然也會有一日敗在這種蠱魅之下。看著猶自趴在岸邊狐疑的少錦,他緩緩說道:“方才,我中了情毒。”
見她歪著腦袋還是不解,又說:“今天一路走來這裏,我先後沾了幾種香味,杜鵑花香、香樟汁香、我自身袍子常熏的麝香以及夜裏你身子飄過來的水仙香。日常這幾種香味是不會相遇的,常人一般也注意將它們各自避開,然而今晚我走了運,這幾味香引先後被我吸入肺腑,匯集之後在我體內形成一種情毒,蠱惑我作出有違禮節之舉。”
少錦靜靜的聽著,眼瞳慢慢睜大——嗯呢,如果她沒有理解錯的話,也就是說,他剛才,隻是因為中了**才親她的!
“金少凰你去死吧!”她暴跳如雷,抬腳對準泡在水裏的人就是一踹。
少凰料不到她會突然火冒三丈,濕淋淋的右手敏捷一抬,四兩撥千斤,輕鬆格開了岸上飛來的纖纖玉腳。少錦這廂一個不穩,硬生生栽倒在潭邊石壁上,原先鬆散的衣裳趁機滑至腰際,露出一款繡著遊龍戲鳳的包身肚兜,金絲燦燦,襯得曝露在月色下的一片白嫩肌膚甚是晃眼。少錦一張俏臉登時傻了,對上少凰眯起的黑眸,尖叫一聲後落荒而逃。
少錦氣呼呼的跑進香樟林裏躲了半天才慢吞吞踱出來,衣裳倒是整理好了,不過臉上仍舊一副羞惱的神色。此時少凰已經挨著篝火將身上的衣袍烘幹,她走回火旁,發現少凰正用那雙該死的黑眼睛瞅著她,心下又一陣惱火,這副身體是金少錦的,他至於那麽喜歡麽!心中窩火,但尷尬於剛才的裸膚事件,此時她竟連瞪他一眼都不敢。委實憋屈!
少凰見她這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心下頓覺著舒爽。想金少錦這小女子過去成天無所事事,隻將對他這位夫君落井下石當作她的人生目標,春風得意的很,現在能看到她這副憋屈的模樣實在是千年等一回。思及此,少凰忍酸不禁,礙於女子臉皮薄,是以最後他隻輕咳了兩聲便作罷,委實厚道。
“咳,少錦,我需離開一下,你獨自在這記得警惕些。有事,便到南邊林子裏找我。”
少錦聞言一愣,虛虛的掃了眼四周:“警惕?這地方會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出現嗎?”
少凰舉步要走,聽到她這句問,又回過頭來,眸中一抹促狹:“說不準,荒山野嶺的,還是警惕的好些。”
耶?少錦瞪大雙眼,腦子裏瞬間閃過黑山老妖、倩女幽魂、月夜狐仙、吸血鬼、桃太郎等詞語,她汗津津的噓了口氣,視死如歸的瞅著少凰:“我知道了,你去吧。”
少凰看了眼天色,轉身要走,卻又再一次回過頭來,無奈的歎道:“少錦,放開我的袍子。”
“呃……”糾結了一下,少錦認命的撒開爪。
少凰看著她,知道自己真把她嚇唬了,伸手拍拍她略顯蒼白的臉頰,說了句他覺著十分溫柔的話:“很快就回來。”
十分爭氣的,她臉紅了。
少凰走進林子後,少錦琢磨著此前喪命在泥流之中的金家仆人死得甚是冤枉,為免他們日後找她叫冤索命,她找來一根木頭在林子邊上立了個無名塚,對著木頭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通大悲咒,想著多少也能起到點超度亡靈的作用吧。
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羅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唵薩皤羅罰曳……菠蘿菠蘿蜜……菠蘿菠蘿蜜……
估計因她將這大悲咒念得十分虔誠,是以將夜空上的紅月感動得越發血亮,隻見那紅色的月光似水般傾瀉於樹影婆娑之中,照耀著撒滿碎銀的廣闊水潭,波光粼粼,煞是迷人,仿佛死者的亡靈真的就在這月光裏脫離苦海飛往了極樂……
按說麵對此等月色,即便不是個大詩人也當會情不自禁為此詠歎一番,高歌一曲,但此番孤身一人落單於荒山野嶺的少錦卻愣是沒膽子吭上一聲,怕一個不慎被孤魂野鬼當作其同伴的嚎叫,再一個興奮跑過來和她結交結交……
少錦默念完經,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心下的恐懼有增無減。
誠惶誠恐的對著黑林子左顧右盼了老半天,仍舊沒見少凰回來,她不禁心急火燎起來。沒作多想,她心一橫提起羅裙就往南邊的黑林子鑽去。
夜色下的林子顯得格外靜謐,又因如水的月華籠罩著,使得這漆黑山林越發的迷離動人。驀地一陣風起,寂靜的山林頓時響起一陣樹葉嗚咽沙沙聲,讓這一茂密的林子突然變得陰森恐怖起來。
少錦縮著脖子在林子裏鑽來鑽去的找,卻愣是半天聽不見一點少凰的動靜,正要繼續往深處鑽去,不料竟讓她聽到了些夾帶在風中的聲響,遂順風找去。
不多時,她果真聽到了少凰的聲音,心下一陣歡喜,正要招呼,卻意外聽到一個柔亮的女人嗓音,於是躡手躡腳貓腰過去,挑了一叢矮樹藏身。
透過稀疏的矮樹叢,隻見前方少凰風神俊秀的立在一棵老樹跟前,頎長的身材正好擋住了他麵前的女子,叫她左右看不出個臉來。
“所以你今晚跑這裏來龍格兄弟不知道?”
聽到少凰低沉的嗓音,少錦登時豎起耳朵。龍格兄弟?沙漠那個阿術?
隻聽那女子哧哧笑道:“沒必要告訴他,我不過出來一會。要不是在街市上看到你那匹赤驥獨自撒蹄子跑擔心你出什麽事,我也不會大半夜尋這裏來。”
恩呢,原來這女子是龍格阿術的……呃,屬下?相好?
“總歸是不好。你與龍格兄弟是以友邦身份到訪大楚,人還沒到盛都半夜裏閼氏先失蹤了,你想龍格屆時會找誰要人?”
嘖嘖,原來是番邦來訪,居然挑在大楚國難之時,這是打算做什麽來?
“行了,我花溶月做事自有分寸。我估摸憑著少凰你也不會出什麽大事,本就打算來看你一看便走,所以你那匹赤驥我給放了,它身上的東西我沒動,你的口信估計現在已經到達金家最近的據點了。”
這女子竟是花溶月!少錦震驚,難怪少凰要瞞著她來這裏,半夜裏背著夫人幽會情人,他忒有出息!少錦胸腔一股怒火攻心,正要爆發,猛想起剛剛他們有提到龍格與花溶月是夫婦……
醋火瞬間萎靡。
“既是如此,你也趕緊回去吧。”少凰輕一點頭,淡淡說道,隨後身形一移,原被遮擋的花溶月登時在夜色下露出臉來。
所謂美麗,想必就是拿來形容這樣的女人的。以花為容,以月為神,以柳為姿,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眸,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少錦眼巴巴瞅著,輕輕歎息了一聲,嘲笑自己這個時候竟然還在吃幹醋。血月出現,差不多是時間回去了,既要離開,這裏的糾纏牽絆如何的不舍又能怎樣……
“真是不可愛的個性,大老遠跑來找你竟遭趕人。”花溶月撇嘴說道,眸光微閃,忽道:“你呆在這裏不肯走,莫非這裏另有隱情?”
咦?不會下麵要扯到她身上吧?真讓人不好意思,不管是好話壞話,趕緊的,溜!
這廂少凰正要說什麽,突來一陣山風,風尾隱約夾帶一縷熟悉的暗香,登時心下一震,眼眸閃過驚詫之色,他驀地將視線投向叢林一處黑暗。
遭遇到少凰淩厲的視線,矮樹後的少錦心跳飛快,她死也不相信這男人能隔著樹叢透視過來,可是他那眼神,貌似真的發現這裏有人了撒……思前想後,她還是決定溜之大吉,偷聽非君子之舉,不能讓花溶月平白看了笑話去。
哪知她腳步剛剛一動,就聽見背後少凰含笑喊了一句:“金少錦,你給我站住。”
然後她的全身就像是被他隔空點了穴道一般僵立當場——怎麽可能!少錦撇撇嘴,當下做了個極其英明的決定——撒腿逃離現場。
約莫自己跑得夠遠了,少錦停下來,倚靠在近旁一棵老樹邊上氣喘籲籲。腦子裏閃過當晚經曆的一幕幕,覺得自己當真是丟臉丟到家了,心中懊惱不已。血月會出沒兩天,最遲明晚就會帶她離開,她無法留下什麽,至少在他日後的回憶裏會想起曾經有過一個不一樣的少錦吧……
正想的出神,恍惚有人軟軟喚了一聲“金金”,她登時驚惶四顧,還沒來得及在烏漆漆的林子裏發現什麽,忽聽見頭頂上樹葉沙沙做響,隨即一陣風聲獵獵,她驀地觸電一般抬起頭來——
“金金姐姐!”
伴隨著一聲心花怒放的叫喚,一個軟軟的身子呼啦一下摔在了她身上,帶來的勁道十足,死死將她壓倒在地,痛得她齜牙咧嘴,眼冒金星。心下咬牙切齒罵道,究竟是哪個要命的冤家要用這種方法弄死她!
趴在她身上的是一位弱柳扶風的少年,金冠束發,膚如蜜糖,瞳如琥珀,長長睫毛狀如密扇。少錦看清此天外來客之後又是一陣咬牙切齒,心中怨念經過一番百轉千回終於隻能化作一聲挫敗:“甜甜你非要用這種丟臉的方式弄死我嗎!”
見少錦認出他來,那少年登時興奮異常,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煞是漂亮。“金金姐姐想甜甜不?”
“你怎麽找到這的?”她驚詫不已。
“聞著金子味來的撒。”少年笑吟吟道。
見身上的人猶自開心,她不禁苦澀起來。“甜甜,要離開了啊。”
要離開了啊……少年驀地不笑了,換上一臉輕愁,他微微點頭,隨即伸手摟緊身下的少錦,低垂眼睫掩蓋滿目哀傷。他們從哪裏來,自然是要回哪裏去的,會留在這裏,全因當年秉著遊玩心態而來,隻是三年時過境遷,如今內心的很多東西都已不複當初的模樣了,這樣的他們,如何能夠舍得下這個時空的牽絆?——那晚他們當真的痛苦不已,不過從日後看來,他們這一番糾結完全是多餘的。
可惜他們不知道日後會是個什麽樣的未來,隻道現下離別難舍,是以兩人繼續糾結,正當他們偎依感傷得忘我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甚是清明的嗓音。
“你們在做什麽?”
少錦一驚,僵硬的扭頭看去——前方手拎酒壇卻依舊立得玉樹臨風的可不正是她剛剛逃離的少凰麽,隻見他抿著嘴,直勾勾盯著抱在地上的男女,眼裏一派洶湧的黑色……
很久之後的某日少凰提到,那時他看到滾在地上的一對狗男女,登時胸腔一股怒火燒得他想大開殺戒,對象是那個趴在少錦身上的小白臉!他絕對會劃花他的臉,打斷他的腿,掐掉他的**,然後再將他賣去妓院做伶官……總之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說完他喝了口茶又補充道,當然他金二公子絕對不會忍心下得了這個毒手,是以他會另覓屠夫,借刀那個啥。少凰的這番話,輾轉數人之口後終於有天傳到了景田耳朵裏,於是有一段日子他愣是不敢踏出荊楚家一步,連荊楚邀他散散步也慘遭拒絕,於是乎,荊楚和少凰舊仇未了又添新仇——嗯,沒錯,這些都是後話了。
話說麵對一臉鐵青的少凰,地上的那對遲鈍的狗男女竟沒能立馬反應過來。
他們在做什麽?
兩人揪眉互望一眼,瞪著少年絕美的臉部特寫,還是少錦快一秒驚聲尖叫劃破長空:“甜甜你現在做了男人竟有種吃我豆腐!”下一刻她翻身揪住少年的衣襟,惡狠狠道——“收稅!”
那“稅”的字段尾音還未見消,忽覺後方一股陰森的妖氣襲來,寒毛還未完全豎起,少錦的身子就被一隻手騰空抓起要往旁邊矮樹扔去。她咦了一聲隻覺一陣天旋地轉,恍惚瞄見半空中一雙鬼魅之眼冷冰冰的瞪著她,心下暗問一句何方妖孽前來索命?不料想還未來得及悲歎紅顏薄命死的冤枉,驀地一根樹枝來勢凶狠,嗖一聲斜斜擦過妖孽的眼睛,隨之另有一股淩厲的殺氣伺機逼近,瞬間乾坤扭轉,她一副嬌軀又落入了另一人手裏,那人將她打橫抱著,護在懷中,隱約可聞見一股淡淡的麝香味。
她驀地抬起頭來,竟真的是少凰!驚喜道:“你竟然懂武?”
少凰輕飄飄撇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略懂。”
“金金姐,你沒事吧!別怪荊楚,他是因為擔心我……不要生氣撒,豆腐甜甜給你吃回去好不好?”
軟軟的嗓音驀地出聲,少錦兩手緊摟少凰的脖子,扭頭看去,隻見少年白著一張臉蛋呐呐說道,說完眼尾怯怯的掃過近旁的妖孽。
少錦撲捉到少年的眼風,緊跟著看向妖孽。
這這這……她霎時瞪大了雙眼——輕挑的劍眉,狹長的丹鳳眼,眸光微一動,猶如出鞘的利刃一般淩厲,精致的下巴上薄唇緊抿,烏黑的長發似水傾瀉,自瑩玉溫潤的肌膚流淌而下,散發出一種誘人的風情。好一個極品妖孽!
少錦看的出神,頭上少凰輕咳了聲。她側目橫了他一眼,又扭頭看那妖孽去。
那妖孽心思似已不在他們身上,沒再來奪人,妖眼直勾勾瞅著剛從地上站起的少年,薄唇輕扯:“景田,記得我和你說過什麽嗎?”
那名喚景田的少年聞言登時紅了俏臉,顫著粉嫩的蜜唇喃喃道:“每天都那麽多交代,哪裏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
景田小公子這話貌似把妖孽惹著了,隻見妖眼一眯,一個箭步將這弱柳扶風的少年壓到懷裏,俯身盯著他,用來自陰間的聲音低低說道:“我說過的,別讓我之外的人碰到你一根毫毛!”
下一秒,薄唇襲擊了少年。
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少錦沒料到妖孽會有此舉動,呀了一聲後抬手捂住眼睛——準確的說,捂住了少凰的眼睛。
少凰見她這動作,哭笑不得,“幹麽遮我的眼?”
少錦很幹脆答道:“怕你學壞。”
聞言,他沉默了一下,遂抱著她轉身離開這是非地。待看去,一隻手上竟然還掛著初初的那兩壇酒。
“怎麽要走?我還有話和甜甜說呢。”少錦在他懷裏掙動。
“不走你還想看下去?何況那少年現在已經被帶走了,你有話也無從說。”少凰雙臂暗暗使了點勁製住懷裏不安分的身子,低頭瞟了她一眼,心下想道這女人的身子從前有這麽軟乎乎的麽?
帶走了?少錦越過他的肩膀向後方看去,原先站著人的地方,不知何時已是一塊空地,哪裏還有甜甜的身影。如此神出鬼沒,果真是遇上妖孽了啊!心下忙念了句我佛慈悲,希望甜甜能和那妖孽善始善終。阿門。
少凰將少錦一路抱回潭邊,見原先那堆篝火已作奄奄一息狀,遂放下少錦動手燃火,不多時,死灰複燃。
少錦白玉一般的臉龐映照在火光裏,雙眼晶瑩如含春水,很是動人。他靜靜看著,心下覺得一陣暖和,不由想到,和她這麽靜靜的坐著,到天荒地老也是不錯的。
恩呢,天荒地老……真是個圓滿結局,隻是他似乎忘了該問問少錦本人的意思。
恍惚間,隻見少錦眸光閃爍,眼裏的笑意漸漸隱去,淡淡說道:“野馬難親近,烈火難抱懷。可是你看這木頭,它不也肯舍命燃燒在烈火裏麽?人之所以不靠近,隻不過是因為沒有木頭的決心。”
少凰聽著新鮮,默然一笑。“木頭的決心?”
“烈火對木頭一見鍾情,跳起愛情的舞蹈,於是木頭將烈火抱在懷裏,與烈火一同化為灰燼——木頭,愛上了烈火。強烈的信念令它不懼死亡,最終為至愛灰飛煙滅。”
少錦歎息般娓娓道來,一旁少凰卻聽得蹙起了眉頭,他不動聲色打量著身旁的女子。
“你果真是和從前不一樣了。”
淡淡的一句話,卻將她一驚,抬眼看去,他正深深的凝視她的眼,那眸中的無邊墨色仿佛要把她的靈魂從她的眼睛裏拉出來剖析一番,好看清楚占據這副身軀的到底還是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女人?他……不能!
少錦將頭往一側避開,垂眼道:“有何不同,躲不去還是這副皮囊罷了。”
“不,從前的少錦不會像你這般多愁善感。”
“現在的少錦又哪來的傷春悲秋?”
“既然如此,你何來剛才那番言論?誠如一名思慕春情的少女?”
“有感而發何錯之有?難道我隻適合做一名悍婦?”
“即便有念想你也該埋在心底,讓它爛在心底!別忘了你是我的妻!”
“究竟說出來又如何了?難道你一定要讓我學你一樣將那人埋在心底爛在心底?如果你決心深入大漠追那花溶月,我卻是一定不會攔住你的!”
他的雙眼驀地燃起兩簇火苗,一把抓過她的手,嘶啞道:“你……果真心裏有人了?”
她仰頭迎視著他炯炯的眼神,咬牙道:“可恨比你愛上花溶月遲了些!”
少凰沉默著瞅她,眼睛裏有些東西,淡淡的,如靜水突然流轉,他鬆開了她的手。“原來你一直與我為難竟是想逼我休了你麽……”
少錦張嘴欲言,卻驀地住了口。她傻愣的看著將臉埋在夜色下的男人,突然明白過來,他……竟然是在吃醋麽?莫非他心裏也是有她的,所以她惡作劇他會包容她,她夜裏難過他會陪著她,她落馬他會緊張她,她落入魔爪他會救她,護她……思及許多,少錦不禁咧嘴笑起來,真傻啊,原來竟是這樣一回事。
少凰見這女人先是呆愣而後是一臉驚詫現在又低低傻笑起來,鬧不明白一個女人為何在眨眼間會有如此豐富的表情,回想從前那個少錦卻是絕不會如此的。這麽思索著,心中恍惚覺著晦澀不已,忽又想起方才她口口聲聲提及了溶月,他驀地反應過來,想要澄清,卻意外看到她又換了一副表情,此時的她竟是對著天空滿臉淒楚的模樣。
順著她的視線轉頭看去,墨色的夜空上,一輪血月孤懸於中。
少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何難過。血月,今晚她已抬頭望了無數遍,每一次仰望卻都是那般的淒楚,莫名的,看著她這副模樣,竟令得他也跟著惴惴不安起來,仿佛有什麽事即將發生,他卻被蒙在鼓裏,讓他無端的覺得煩躁。
“少錦。”
他喚了一聲。
少錦木然回頭看他,像是明白了什麽,柔柔笑起來:“我沒事。”說罷站起身子,向著水潭邊走去。
是誰說過,當一個女子笑著說沒事時,那一定是有著秘密埋藏在心底,那一定,伴隨著寂寞。
這個漫長的夜晚,他看著她站在漆黑的深潭邊上,盈盈玉立,看著她獨自想著不為人知的心事,周圍是無邊的寂寞縈繞,夜風很大,將她的兩隻袖子吹的鼓鼓的,仿佛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
他那時忽然有種衝動,想揮劍斬去那翅膀,讓蝴蝶停留於此,今生再也不能離去。但他該死的沒有劍,也沒有動,他隻是靜靜坐在她身後不遠處,任臉色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如果一切可以回到當初,他一定不會這樣假裝鎮定,一定不會這樣無動於衷——他一定,會將她護在懷裏,不讓任何人將她帶走!連神魔,也不允許!
恍惚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回過頭來,身後的那堆篝火早已熄滅,餘煙嫋嫋,對麵的男人靜靜看著她,瞳孔宛如一汪幽暗的潭,讓人不知不覺淪陷。
隻見她笑意盈盈問道:“少凰,剛剛我可看見有兩壇子酒呢,你給藏哪了?”
那酒,是花溶月提來的,說是特地帶來與少凰共飲的大漠烈釀,但見少凰要去追矮樹叢裏的女子,她便隻留下酒笑嘻嘻離開了。臨行還說了句:“少凰,可算讓我見著你著急的模樣了,這一趟,沒白跑。”
著急?他並沒覺得自己當時是著急,隻是發現少錦在身邊,心下突然覺得想念得緊要把她留住罷了。少凰這麽想著,將放在身後的酒壇子拿出,眼神相邀。
少錦淡笑著走來,接過酒便撕開封泥,嘴裏說道:“今晚一醉方休!”
“為了什麽?”他狀似無意問道,眼裏有光掠過。
她沉吟片刻,抬頭望一眼天上:“為了這輪血月,為了這潭好水,為了今夜的你,同樣為了今夜的我。”她嗬嗬笑道:“你看,這不正好應了天時地利人和?所以說該一醉方休!”
說罷,仰頭狠狠飲下一口。
一口複一口,揣著各自的心事,二人抿著酒相對無言。不多時,少錦半壇酒便已下腹,風吹過,酒意四散,身體裏的血液像燃燒了般滾燙,她甩甩頭,將衣襟扯開一些,喃喃道:“這大漠的酒果真勁道十足,沒幾口就把我弄得暈乎乎的,我覺著現在看到了貓兒……”
貓兒?少凰扭頭看向她,但她卻睜著迷蒙的雙眼看著前方漆黑的水潭。他扔了酒壇將少錦拉過來,喚道:“少錦,你喝多了。”
她看著他,眼裏霧蒙蒙的,喃喃自語:“喝多了麽?喝多就睡一會吧……睡醒就……”
最後的那幾個字,少凰沒有聽真切,隻當是她醉酒的糊塗話也沒多留意。看著她直往他懷裏鑽,歎道:“我見慣你往日的脾氣,卻沒料到你也會傷心至此,究竟是怎樣的心事要你寧願醉酒去逃避?你心裏難過,可你卻也不與我說一說,還是你仍將我當作一個外人?”
懷中少錦呼呼睡著,聽不見他的這一番話語,他猶自歎息,對月無眠。
天將明未明時,少錦睜開朦朧睡眼,發現自己竟安然睡在少凰懷裏,心下登時一驚,抬眼看去,他還在睡,不禁噓了口氣。
這麽一覺醒來還能看見他,她心裏滿滿是五味雜陳,見他睡得深沉,忍不住說出眼對眼不敢說出的話來。
“來到你身邊三年,折騰了你三年,往日從沒和你好好說過話,夜裏也未如一般夫妻那樣同床共枕,萬萬沒想到最親密的卻是在昨晚,你可知今天之後我便要回去的?平日裏胡鬧,單單是為了讓你注意到我,可你這一雙眼睛看盡世間瑰麗的同時卻也因而什麽都覺得平常無奇,不想今日我竟感覺到你對我的緊張,你這樣對我,你的心裏可明白到自己?這樣對我,你又可知道我不是少錦?這樣對我,你又叫我如何能舍得下你……縱然你不知道,我卻依然盼著你記得我,記得我這麽個不懂事的少錦……對了,我不叫少錦,我叫……嗚……咳咳……”
她驀地輕咳起來,仿佛壓抑著某種疼痛,好一會她又低低笑起來:“嗬,我忘了,名字不能說,說了便魂飛魄散……與你,生不對,死不起,一心為你,我這一生,怕是永遠都沒有歸宿了,但我會永遠記得你的……不,還是……”
她突然猶豫起來,沉默許久,像是下定決心一般,閉上了雙眼。
“……還是忘了你罷!”
她說的輕輕低低,本就是自言自語,卻不料話方說完,少凰竟猛的睜眼,一手摟緊她,捏過她的下巴嘶啞道:“你說,你要忘了我?”
他竟是醒著的!她怔怔望著他,望著他渾如夜色的眸子,說不出話來。
她的嘴角氤著一絲猩紅血色,想必是剛剛要說出名字時流下的。少凰眉峰緊蹙,胸腔內一片怒火,他尋著她的唇,狠狠的吻了下去。
很疼。她流下淚來。
觸到她臉頰的淚水,他驀地放開了她,緊抿著嘴。
她淒然一笑,問道:“你可知我是誰?”
他一雙宛如深潭的眼眸緊緊的將她瞅著,沉默半晌後,他問:“我隻想問你,若我等你,你還來不來?”
她的淚再次落了下來,悲戚道:“若我回來,你還在不在?”
“你若不來,我便棄了少錦,娶上幾房美妾,一生快意,絕不孤老!”
她睜著一雙淚眼,真切的看到他眼裏的認真,半晌,淚花裏扯出一個笑來,說:“那樣也好。”
少凰身子一顫,怔怔望著她。“你……不懂麽?”
他緊緊的抓著她的肩骨,盯著她的眼睛,等待她的回答,那一瞬他恍然發現等待一個自己抓不住的答案竟是那樣的心驚膽顫。
她顫著細肩趴入他懷裏嚶嚶的哭,怎能不懂,他這是威逼激將,以退為進。隻是她沒辦法承諾他,她駕馭不了那股力量……哭了許久,她驀地抬頭咬唇看他,抖著聲音說道:“不!金少凰我告訴你,我不回來你也不許找女人更不許找男人!你若敢看上我之外的人我會劃花他的臉,打斷他的腿,女的賣去青樓做妓女男的做伶官……我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你膽敢對不起我……若你膽敢……”
突然她停了下來,依稀壓抑著什麽,兩眼迷離,輕輕喚了一聲:“少凰……”隨即身子一軟,沉了下去。
他似乎明白了什麽,鐵青著臉喚道:“少錦?”
沒人回應,她的身子越發變得沉重。
“少錦……”
不,我不叫少錦……我叫……
叫什麽?她叫什麽?他竟不知該如何喚她……少凰緊緊瞅著懷裏那張沉睡的臉龐,隱約聽聞均勻的呼吸,輕輕淺淺,卻像一隻手揪著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一顆心,空了一般,難過的很,有一股情緒自他的胸腔湧上來,衝破梗塞的喉嚨,直直衝上幹澀的眼眶,熱辣辣的,最終卻什麽也沒有湧出來……緩緩的,男子閉上雙眸,將臉埋入懷中女子隱散幽香的肩窩……
原來心疼,是這樣的。那一天,一個男子在山間若有所失,深深望了一眼那片山林後,抱著昏睡的妻子步上了馬車。
第七天,金府的少夫人從昏睡中醒過來,睜著一雙冷漠的眼看著自己的夫君,而她夫君的眼中,隱隱可見一抹苦澀。
七十七天,那個女人沒有回來。
一百零七天,那個女人還是沒有回來……
一百零八天,一襲白衫憑欄而立,遠眺那廣闊天際,眼神是如此寂寥。
一百零九天,有星子降瑞東南,皎月漸赤。
月下深府,錯落的樓閣深處綿延而出一池清碧,風拂過,水色微漾,池邊長廊上一路琉璃燈於冷風中搖曳不熄。熒火暗處,隱隱映出一襲軟羅薄紗的淺影,恍如鬼魅一般穿過幽深曲折的長廊,直往長廊的盡頭飄去……
魅影飄至一扇玄木門前,片刻猶疑之後,屈指叩門。
聽到響聲,屋內一雙深沉的眼眸在黑暗中緩緩睜開,星火如炬。略作思索,他起身下榻,輕袍緩帶步出裏間,遂看見房門上映著一墨纖細的人影,在月華中淩風飄搖。
“誰?”
沒人答應。屋裏屋外一片寂靜,側耳傾聽,隱約有細細的呼吸從門外傳來,良久,他霍然拉開房門——
像是一個夢境。
冰涼的月色下,一襲白紗盈盈玉立,白玉的臉龐,如畫的眉眼,一頭青絲流瀑一般滑過肩骨,直垂至腰下,軟羅輕紗掩蓋處,隱約一雙裸足微微顫抖。風拂過,揚起一身薄紗,和著長長的青絲糾纏在空中翩然舞動,狀似欲飛,一如那夜如蝶的女子。她仰首凝望著他,眼裏有百轉千回,於初冬的冷風中,笑如琉璃。
“少凰,想死我了麽。”
隻一聲,便覺天地茫茫。富甲天下,閱盡風雲的金家第一把交椅——金氏少凰,生平第一次看人看到呆愣,滿目波瀾,忘了說話。
暗夜的血月下,風慢慢的吹開,有種纏綿的柔軟在空氣中緩緩流動……
不得不實話實說,金金的這篇少凰的番外很好看,真的很好看,大家看過之後,都會有感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