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外婆複姓斯祁,是媽媽的幹媽,也是姥姥從小玩到大的小姐妹。

小時候經常看她到我們家來串門,媽媽去世之後就不常再見到她的麵,隻逢年過節來我家住上一兩天。到我上初中的時候,她全家移民去了英國,據說她有四分之一的血統是英國人。

對於這個外婆,我一直以來都存著些畏懼的心理。小時候是因為她有點發灰的眼珠子和那個帶點勾狀,以至讓她整張臉看上去特別嚴厲的鼻子,那時候總覺得她就像隻喜歡緊盯著人看的貓頭鷹。而長大些後,則是因為她說話的樣子。外婆說話總是很嚴肅,即使是在她笑著的時候。而且有種讓人無所適從的挑剔,這讓人覺得每次在她麵前無論自己說什麽做什麽,總很糟糕似的,沒有一點自信。雖然每次這麽對姥姥講的時候我總是會被姥姥取笑。

所以那時候每逢考試結束,我總是很怕她會突然來我家拜訪,盡管每次來的時候,她通常會帶很多我從沒見過的外國糖和點心給我吃。

不知不覺一晃都那麽多年過去了。

從她全家移民之後,我們就基本上就沒有任何聯係,一開始還有個信有個電話過來問候聲,後來連這些也漸漸少了,直到姥姥去世,曾經試過聯係她,但沒成功,因為那個在電話本上幾乎都快褪得看不清顏色的號碼,打過去是空的。

所以這會兒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地乍然出現在我眼前,我是相當地吃了一驚。

這麽些年過去,時間幾乎沒在這將近八十的老人身上留下太多變化,她還和小時候留在我記憶裏那些模糊的印象一樣,那雙有點發灰但是並不渾濁的眼睛,那個帶點勾狀以至讓人覺得特別嚴厲的鼻子。所以一進門看到她端坐在客廳裏喝茶的身影我一眼就把她給認出來了,脫口而出一聲“外國外婆”——因為她長相的緣故,小時候我都是這麽叫她的。

她聞聲抬起頭。

沒有久別重逢那種欣喜,也沒有多年不見彼此間拉出來的那種距離產生的生疏感,她臉上的神情一如過去每次來我家第一眼見到我時一樣。隻放下杯子淡淡應了聲:“嗯。”然後一雙淺灰色眼珠盯著我上上下下地細細打量。

很自然,很家長。

倒是我被她這一雙眼看得有點不自然起來,一時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麽,隻低著頭一陣沉默。

片刻聽見她又道:“時間過得還挺快的,一晃眼就那麽大了,這要在路上見到,還真是認不得了。對了寶珠,我大妹子這一向可好。”

被她突然間這麽一問,我倒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對她說才好了。半晌在她那雙目光裏抬起頭,我輕聲道:“姥姥已經去了。”

“什麽……”聽我這一講臉色立時就變了,她有點不可置信地瞪了我一眼。片刻一聲不吭坐回椅子裏,拿起邊上杯子朝嘴邊湊,可是手一抖,隨即被潑灑出來水弄濕了半邊袖口。

我見狀忙跑過去想幫她擦,卻被她擺了擺手輕輕揮開。一抬頭的工夫神色又恢複如常,低頭擼了擼袖子,她道:“這麽快……幾時的事……”

“三年前……”

“三年……”重複了一遍我的話,她看了看我:“三年你都一個人過麽。”

我點點頭。

“那他是誰。”

順著她的目光朝後望,我望見了靠在門邊有點無聊對著門外看的鋣。脫口而出:“借住在這兒的。”

“借住?”情緒突然間看上去有點激動了起來,臉色微微透著絲紅,外婆站起身來來回回在客廳裏走了幾步。然後停下身看向我:“這三年你都和這種人住一塊兒??”

“外婆……”被她這突然而來提高的嗓音嚇了一跳,我有點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這家教是怎麽給教的,你姥姥沒教過你女孩子要知道自重麽!”

這話聽得我臉狠狠燙了一下又冰了。垂著頭沒有應聲,耳邊聽見大門一關,鋣腳步聲從我身後一下一下響起。

我頭皮一緊。

以為他是要朝我們這方向過來,好在幾步過後方向一轉,他徑自上了樓。

然後聽見外婆再次開口:“不要怨外婆話說得重,”

口氣緩和了一些,也可能是因為屋裏就剩下了我和她,所以一下子從剛才開始就綁在我心髒上那種無形的壓迫感似乎小了很多,我抬頭望向她。

她繼續道:“外婆知道你人大了,也不反對你交朋友,但交朋友也要看看清楚。你看看剛才那孩子,年紀輕輕好好的頭發去弄成這種顏色,這象樣麽。外婆來的時候他見著我一聲不響就出門去了,你說這孩子怎麽連一點點禮貌都沒有。外婆在英國這麽些年,這麽沒有教養的孩子就從來沒看到過!”

“外婆……”忍不住出聲想打斷她這又開始逐漸激動起來的話音,卻被她冷冷一道目光輕易製止:“你什麽都別說。外婆知道,那孩子長得俊,”

這什麽跟什麽呀……不由得心裏一聲長歎,可是沒有任何爭辯的機會。外婆麻利的嗓子說起話來咯咯咯就像放機關炮,連著一句一句丟過來,我連個插話的縫都找不到。隻由著她繼續飛快地往下道:“但俊說明不了什麽,這社會多複雜,你這一個單純小女孩家家的知道些什麽。”說到這兒輕歎了口氣,她走到我麵前:“你這丫頭從小命苦,小小年紀沒了爹媽,現在我大妹子她也不在了,一個人在這種地方住了三年……真不知道你都怎麽過的。不過雖然知道得晚了點,但總好過一直都在英國沒有一丁點消息,所以這事兒,外婆不管你,還有誰來管?”

我啞然。由著她伸出手給我把領口整了整挺,然後托起我的臉仔仔細細看了看:“和你爸長得真像呢。當初你爸就是因為這張臉把你媽哄得跟什麽似的,我早就告戒過她,那樣的鄉下小子有什麽好的,看看你現在,若早聽了外婆的話爭取回來,你和你姥姥哪能過得這麽辛苦。”

這話聽得我心裏開始抗拒起來。

不管說什麽,說我,怎麽樣都是無所謂的。可為什麽好端端扯上我爸媽了??我爸是鄉下出來的和她有關係嗎??

於是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手,我朝後退了一步。

她倒也不以為意,離開我身邊在客廳裏邊走邊四下打量著,到店門口的時候站定,朝裏頭看了看:“這店還開著?”

“是的。”我應了一聲。

“現在點心業都不太景氣。”有點自言自語。

我再應了聲:“還好。”

她嘴角牽了牽:“那你打算守著店一輩子麽,跟你姥姥一樣。”

“……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她回頭掃了我一眼。不由自主把後麵的話給咽了下去,見她似乎想說些什麽,這當口門突然被敲響了。

我朝她看了看,見她不語,迅速奔過去把門打開。

一開門可把我嚇了一大跳。

門外一色齊站著十七八個西裝筆挺頭發梳得油光鋥亮的外國男人,身後至少四五輛漆黑色奔馳尾隨著一部加長林肯橫在馬路上,把門口這條本來就不寬的馬路擠得像條塞多了東西的腸子。

都是些什麽人啊??

正發著呆,為首一個低下頭朝我欠了欠身子:“請問,斯祁小姐在這裏麽?”

很禮貌的微笑,很純正的中文。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問的這是誰,我隻下意識重複了句:“斯祁小姐?”

“他們來接我了。”這當口身後響起外婆的話音。

這才響起斯祁就是外婆的姓,可是眼前這些人這些陣勢……他們之間什麽關係??

狐疑著,外婆已從我邊上走了出去。到門口回頭看了我一眼,於是忽然明白她這種天生見了讓人不由自主感到畏懼的氣質到底從什麽地方而來——

矮矮小小的她在這些人麵前一站,這些人高馬大的外國人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再沒了存在感。這真是一種相當奇特的感覺。

不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由著身邊人小心給她披上外套,外婆伸手在我頭發上掠了掠,然後道:“我決定了。本來,也不是非這樣不可,不過你這孩子現在的心態讓我有點焦慮。這樣,後天,後天等我電話,我安排你見一個人。”

話音落,沒等我反應過來問她是要帶我去見什麽人,她已經徑自鑽進了門口那輛長得驚人的雪白色林肯。

丟下我一人一頭霧水地在家門口傻站著。

眼看著那些車卷著尾煙在我眼前浩浩****依次駛離,腦子裏還在琢磨著外婆剛才對我說的那番沒頭沒腦的話,頭一抬,一眼望見對麵小洋樓的門開了。

踢踢嗒嗒一陣響,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從門裏晃了出來,兩隻眼睛似乎也在追隨著我外婆車隊的方向,隨即感覺到我的目光,他側眸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在逐漸暗沉下來的天色裏看上去有點閃爍。

我呆。

搬來劉逸家住下的新鄰居,居然是那個自從離開老家之後,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怪人——術士。

他是和狐狸一起不見的。

說起來,這段日子過去還得真快。

不知不覺已經一個多月了,從下火車,一直到現在,我始終再沒有見到過狐狸那家夥甩著尾巴晃來晃去的身影。沒有道別,所以也就沒得到過回來的期限,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隻知道下了火車就沒見到過他,這隻鼓噪而自戀,最近又變得讓我覺得有點陌生的狐狸,那麽一聲不吭地消失了,而那個時候,我正因為火車上發生的那些讓我卒不及防的事,帶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一邊等著鋣檢票,一邊渾渾噩噩地在擁擠的檢票口旁看著行李。

那之後整整十天,每天不鎖門,每天看深夜劇到淩晨。

但始終也沒等到他推門進來。

第十一天早晨從沙發上醒過來的時候,我想他是真的離開了,不是溜開了去買吃的,不是暫時興起一個人跑到哪裏去兜風,他是真的走了,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麽。那麽莫名地就離開,正如他幾年前那麽莫名地嘬著對大板牙嬉皮笑臉闖進我的世界。

於是這個世界再次剩下了我一個人,就像那時候姥姥剛走的那會兒。

有首歌怎麽唱來著:來就來,走就走,兜兜轉轉不停留。

屁。

應該這麽唱:來就來,走就走,臨走之前把房租留。

可是這個術士怎麽會突然想到搬到這裏來的。

他是不是會知道狐狸他在哪兒。

而這會兒臉上那一張似笑非笑對著我看的表情,對我來說又到底意味著什麽。

一瞬間無數的問題在腦子裏回轉。而他在這當口已經轉身進屋。

身後跟著隻飛上飛下的碩大頭顱,夜色裏像隻長著身肮髒長毛的禿鷲:“呦呦!少爺少爺!小白小白!”

“什麽少爺小白。”

“呦呦!小白在那裏發呆!小白在那裏發呆!”

後來才知道,術士在這裏開了家事務所,因為這地方環境好,房子老派,比較適合他嘴裏所謂的那些高檔客戶。

而術士開的事務所也和他的人一樣奇怪的——陰陽事務所。真奇怪這年頭,說是不能宣揚迷信,他這種公然把迷信當廣告牌掛在自己門牌上的行為怎麽居然就沒居委會大媽跑來說。

搬來第二天上我店裏買早點,順便給了我一張他的名片,名片很挺括,噴香的紙片上燙金的字,一麵地址電話,另一麵整整一版印的全是他的頭銜:

心理玄象大師,風水鑒定師,資深命向預測員,星象學研究者……等等……等等……

居然還有留洋交流的經驗。

而從幾年前第一次遇到他,一直到今天,也算是認識那麽久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術士的名字。

術士的名字叫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