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的完美

“想要些什麽,小姐。”

“呃……上次擺在這地方的鞋子呢?”

“擺在這地方的鞋子?”

“就是那雙白色的,前麵很亮的那……”

“嗬……它啊,它昨天被賣走了。”

“……是麽。”

“要不要看看別的,店裏還有比它更漂亮的。”

“不了……”

“不買也沒關係,隨便看看吧。”

“這樣啊……那打擾了……”

一切,似乎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我努力想從那些零碎的記憶裏找出什麽不對的地方來,可是做不到。

什麽都很自然,第一次經過他的店,第一次和他的交談,第一杯咖啡……我想象不出一個曾經微皺著眉頭用最含蓄的憤怒說KopiLuwak是狗屎的男人,他會用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可偏偏是事實,就像我這會兒明明白白自己被麻倒後橫倒在這個房間。

這個看上去像個手術室似的房間,就在被我無意中所打開的那個狹小房間的底下。被麻醉得神智有點不清晰的時候,我感覺得出自己被背著經過一道狹窄的扶梯然後來到這裏時的情形,空氣中充滿了酒精和消毒藥水的味道,還有隱隱一股熏得人想流眼淚的氣味,這氣味讓我頭很疼,裂開了似的疼。耳朵裏嗡嗡充斥著許許多多喧鬧的聲音,像是哭,像是呻吟,不停不停此起彼伏著,很哀傷的聲音,哀傷到絕望,絕望到聽得人想尖叫。

卻始終不知道那些聲音到底是從什麽地方傳來的。

直到那一切漸漸停止,我感覺到眼裏一片模糊的光亮,突然而來的光刺得我眼睛劇烈地抽痛了一下。

想伸手去擋,隨即發現自己的手被綁著,綁得很牢。

“醒了?”頭頂一片陰影擋住了光線,讓我的眼睛好受了一點,緩過神看到一隻手將我頭頂那盞燈朝邊上挪了點,零零落落的光照出邊上掛滿了照片的牆壁,還有放著許多裝滿了**的玻璃瓶。**的顏色很可疑,那些深褐色的,淺黃色的……這讓充斥在空氣裏那股刺鼻的味道變得更加讓人難受。我想吐,可是脖子硬得動彈不得,隻有腦子是清醒而活躍的,我看到他轉身掀開了身後那張塑料布。然後那股刺鼻的味道更濃了,因著塑料布裏站著的那個人。

那個我在工作室牆壁的密室裏看到的死了的女人。

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給固定了起來,這具不知被藥水泡了多久的屍體,它“站”在一隻商店裏用來安放塑料模特的架子上,身體被定得很挺拔,像隻擺在店裏的塑膠模特,隻是頭借不到力微微朝前傾著,這讓它那雙睜大了的眼睛好象在一動不動盯著我看。

那感覺讓我手心發冷。

雖然明知道她是死的,可這種被注視著的感覺卻並不像是我的錯覺,耳朵裏那片嘈雜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尖銳得讓我腦子一陣刺痛,我發覺她身上那件紅得讓人刺眼的裙子和我身上這件一模一樣。

“怎麽了,很難受?”背對著我,那男人又問。

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可是我很想知道。我想知道在這一切發生之後,那雙曾經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過我無比安慰的眼睛,這會兒究裏頭究竟會閃爍著些什麽東西:“你想對我怎麽樣,靛。”我問。

靛沒有回答。轉眼開始為那具屍體抹口紅,那種鮮豔的桃紅色的口紅。即使在並不亮的光線裏這色彩也清晰得讓人心驚。他細心地在那雙發青的嘴唇上塗抹著,像是平時給那些鞋子噴色時的樣子。於是慢慢的這具屍體因著這顏色看上去活了起來,豔紅色的嘴唇有那麽瞬間好象動了動,在他手指勾去它唇角多餘部分顏色的時候。

像是要張開嘴說些什麽的樣子。

“你知道我的家庭,那是個除了錢和權利外什麽都沒有的地方。”那麽沉寂了片刻,他再次開口,自言自語般的話音:“從小我就開始覺得無法滿足,我不知道我究竟需要什麽來填補那種滿足,試了很多方式,刺激的,新鮮的,可是無論種種,都讓我有種難以忍受的缺陷,

忽然回頭朝我看了一眼:“它美麽。”

我沉默。

他對我笑笑:“完美。我知道這在你看來很惡心。”說著話目光重新轉向那句屍體,他開始用化妝筆為它上眼線。上的手法很嫻熟,像是個精於此道的化妝師:“雖然你不說話,我親愛的寶珠,可是你那雙眼睛實在不太懂得隱藏你的心思。就像你那天對我說的,大凡手裏可以用來拋灑的錢比別人多了一些的時候,人通常會染上些奇奇怪怪的毛病。我想這就是你指的那種毛病,雖然那天你僅僅指的是咖啡。”說到這裏話音一頓,他走到一旁冰箱前將那扇厚實的門用力拉開:“渴不渴,你嘴唇幹得厲害,我記得這裏應該還有些喝的,”話音未落門裏啪地彈出樣蒼白色的東西。

等看清楚那是條人的胳膊,沒來得及震驚,他已經將那條胳膊壓了回去。又從裏頭抽出瓶紅酒,回頭四下掃了眼沒找到合適的開瓶器,他咬著軟塞把它拔了出來,然後對著嘴喝了一口。

這瓶剛剛同一截斷臂冰鎮在一起的酒。

我感覺胃裏一陣翻騰。

“要不要,”回到屍體邊拉著張凳子坐下,他朝我晃了晃手裏的瓶子。

我別過頭。

他把酒瓶放下:“我讓你討厭了。”

我用力掙紮了一下被皮帶束縛住的手。

隨即嘴唇上一陣尖銳的冰冷,我被他吻住了,很突然的。一口溫熱的酒精隨即從他的嘴滑進了我的喉嚨裏,我想抗拒,卻因此被嗆得一陣咳嗽。

“很討厭這種感覺,是麽。”耳邊傳來他的聲音。在我肩膀上輕輕拍著,他的話音聽上去就像個溫和的哥哥,那種最初吸引住我的溫柔:“其實我也很討厭我自己。”

“就像我最初對自己的那種感覺。惡心?還是害怕?對完美近乎苛刻般的需求,我得承認那時候我真的很絕望,因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我所需要的那種完美。”說到這兒驀地將頭朝我壓低,我以為他又想重複之前的舉動,抿著嘴迅速別開頭,他卻在離我的臉不到半毫的地方停住了,隨後那絲從他鼻子裏呼出的氣息移向我的耳垂:“閉上眼,寶珠,閉上眼。你這會兒看著我的眼神又讓我想到了那時候那種讓我很反感的感覺。”

我忍不住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這男人身上有著狐狸常用的香水的味道,曾經讓我迷惑,甚至錯覺一種狐狸還在身邊的味道,他是這麽樣一個讓人不自禁覺得想去親近和依賴的男人。而這會兒那味道混合著屍體所帶來的腐臭,這種無法形容的感覺,讓我惡心。

而他似乎並沒有覺察到我的這種抗拒。帶著屍體味道的手指在我臉上輕輕遊移著,他繼續道:“很多時候,我用了很多種方式試圖去消除這種無法得到滿足而不斷膨脹出來的壓抑惡心的感覺,酗酒,吸毒,不停地揮霍……那是段讓人很難忘卻的日子……很久以來,我一直堅信我是為藝術而生的,就像我哥哥。他和我的出生隻相差了幾分鍾,他注定是為我的家族而生,而我,是為它。”轉過身開始用眼線筆為那具屍體勾勒眼線,眼線描出雙眼美麗的輪廓,輪廓很深,在燈光下讓那雙正對著我的眼睛看上去有了一絲神:“可是這信念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過得很消沉。有那麽一段日子,我不得不靠藥物和心理治療來維持,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形容那種感覺,或者,就像你剛才醒來時候看到它第一眼時的那種感覺。能不能對我說說那種感覺,寶珠?”

“……你用這種方式把我弄到這裏,就是為了聽我說這種感覺麽。”喉嚨裏發出我的聲音,聽上去不太像是我自己的,帶著種麻醉過後的遲鈍。

我看到他側頭朝我笑了笑,隨後繼續為那具屍體上妝:“直到某一天我見到了我所需要的那種完美。那種一直以來我花費了再多金錢,用哪怕再好的毒品也沒辦法讓自己去感覺到的完美。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清楚那個日子,1990年12月25日,是的,那個聖誕,那個神賜給我的聖誕……”手停了停,他用化妝筆點起那具屍體的臉:“我看到了她,我的完美。”

“那是個出車禍死去的女人,就在我的麵前。確切的說,她的車禍是因我而起的,我撞死了她。”

“最初我很害怕,撞死了人,一個路過的、陌生的女人。這是種很可怕的經曆。可是漸漸的在我看著的她的時候,我發覺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美,在她的葬禮上,在她被撞得支離破碎又再度被縫合到一起的屍體上。”

“那真是種相當特別的感覺。”

“我發覺我一直尋找的東西似乎有了點端倪,不需要再依靠酒精或者毒品,我發覺到了能讓我感到滿足的某種東西。”

“於是下意識的,我開始特意地去尋找類似的東西。最初是在殮葬處,可那地方沒有我所期望的那種完美。於是我開始試著自己製造,那些在警察局的檔案裏可有可無的身份,那些失蹤了也不會有人想到去尋找的人。也開始漸漸的,我有了個計劃。”

“南非人選擇鑽石,通常都把含有雜質的那些剔除出來,留下來的叫做完美,同樣我所收藏的那些東西也是這樣。最初的收集熱衷過去之後,我開始發覺我所收藏的那些東西都是有缺陷的,就像那些有雜質的鑽石,於是我把那些我所能發覺到的最美的部分留取下來。那些部分賦予了每一個人部分的美,卻成不了我所期望的沒有任何雜質的完美,但隻要經過篩選和組合,它們就會按照我所期望的去演變。”

“當然這個過程是複雜而危險的。某一天發現英國情報局的人開始出入於我家族企業周邊的時候,我打算停手以免帶來更多的威脅,也就在那個時候,我見到了他。而那一次的偶遇,最終讓我造就了她,我的完美。”

“那個人有著張比桃花還要嬌豔的臉。”

“他讓我這些年收藏的東西最終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看看,你現在看到的就是他,寶珠。他是不是很美?連我都想象不到一個男人的臉嫁接在女人的身體上會這麽融洽,沒有一絲一毫突兀的感覺。”

“他叫什麽來著……方……”

“算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最終成就了我的完美,正如你即將要為我做的。”

“我?”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他的話,在看著他從冰箱裏拿出來一隻金屬盒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