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婚宴是在男方本家辦的。

跟車趕到時席麵都已經擺好了,十二人座的圓台麵,三個廳每廳八桌,每桌十八個冷盆一溜圓擺放得整整齊齊。鄉下有親眷的都知道,農村裏人尤其是老一輩的,不愛在酒店辦喜事,喜歡在自己家辦。一來材料自己辦自己燒,樣樣都不摻水分,二來鄉下房子不像城裏一個個鴿子窩似的那麽點地方,大多都很寬敞,有足夠大的地方擺台麵,一家辦喜事幾乎會把全村的人都請來,熱鬧,喜氣。所以農村裏喜事是相當勞師動眾的,也因此比城裏頭更有個辦喜慶的樣兒和感覺。

說起來,本來林絹對這趟酒席不抱太大期望。

從進男方家門開始,覺得這個髒,覺得那個太不講究。確實,和酒家最大的不同,酒家有華麗的外表,華麗的燈光,華麗的地毯,華麗的穿著製服的服務員。自家酒席啥都沒,桌子是東家挪西家借臨時拚湊的,燈是日光燈,地是水門汀。席麵上客人們興高采烈地寒暄,席麵下頭貓狗們興高采烈地亂竄……一切的一切,都和林絹這一身香奈爾絕對地格格不入。

可是有一點是再好的酒店都比不上的,那就是菜。

那些菜真是出人意料的好,三鮮魚翅羹,芙蓉蟹粉,椒鹽牛舌,龍蝦三吃……等到大閘蟹上桌的時候看得人那個心花怒放啊,足有六兩重一隻的大閘蟹,咬上去一口一嘴巴的蟹膏,粘得舌頭和牙齒都快分不開了。那個美……

我捏著手指粗的蟹腳,眯著眼睛對著林絹嘿嘿笑。她臉麵上有點掛不住了,因為就在車上的時候她還在對我嘀咕:等會兒有罪受了,看著吧,老花頭了,大三件,鴨子、白斬雞、蹄膀肉。聽說要吃三天三夜呢,喂,方便麵幫我帶了沒。

而等到清蒸鰣魚上來的時候我是連笑都笑不動了。一條端上來占掉四分之一的桌麵,哈——哈——這哪是酒店裏可以享受到的待遇,五星級酒店裏占掉四分之一桌麵的是魚底下的盆,盆裏的魚躺直了能占掉盆子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經算是厚道了,人還美其名曰——精致。

酒足飯飽,那對新人還剛剛敬酒敬到第二個廳。

邊上的人已經在酒精的作用下開始興奮起來了,東一團西一團拉扯著灌酒,而林絹則被她家裏那些女眷們拖著,一張桌子一張桌子挨個地認親戚。一桌人很快就走剩下了我一個,吃得挺爽,不過也挺無聊的。等點心上來之後本想再繼續塞下去幾隻,但是胃不太爭氣,所以隻好幹坐在那裏東看看西看看打發時間。

新郎家也算是這一帶的大戶人家了,過去承包地,後來開始做運輸生意,前幾年先後蓋了兩幢三層樓房,今年為了結婚又新蓋了這座兩層樓。不過房子的布置不太好,巨大的結婚照裱在西洋鏡框裏,掛在紅木八仙桌後麵的牆上,就跟周圍那些中式的櫥櫃和西式的沙發凳子擺放在一起一樣的感覺,富裕有餘,但有點不倫不類。

正伸著脖子兩邊看,冷不防眼角一掃,我覺著好象看到了些什麽眼熟的東西。

回過頭看了看仔細,就看到那邊那個靠門的角落裏一根方柱子突出的地方,有個人在那兒站著。

周圍人來來往往,不是端菜送飲料,就是拉著人灌酒,惟獨他獨立於那些人之外似的安靜站著,一動不動看著酒席裏的人,在那個比較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裏頭。如果不留神,還真不容易發現他的存在。

而等看清那人的長相,我忽然有種想笑的衝動。

居然是他,這世界還真是小……

來這裏的路上見到一次,在林絹家的院子裏撞見一次,而到了酒席裏,又見到他一次。這個一身白衣,清俊而安靜的男孩。

意識到我的目光,他本來專注於酒席的視線忽然朝我方向掃了過來,隻是輕輕一瞥,我心跳了一下。正準備朝他露出個‘又見麵了’的微笑,他目光一轉,又看向了酒席。而就是剛才那短短的一瞥,也是淡淡的,好象從沒見到過我這人似的淡然。

有點挫敗,那種熱臉貼到冷屁股的感覺,我低頭喝了口可樂。想想不甘心又抬起頭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那男孩卻已經不見了。

不在角落裏,不在酒席間。

“喂,找什麽呐?”肩膀上被用力一拍,林絹在我邊上坐了下來。

我收回四處亂掃的視線:“找帥哥。”

“嘁,吃撐了是吧。”

“嘿嘿……”正準備開口,突然肚子咕嚕一響。覺得有點不對勁,我站了起來:“廁所在哪裏。”

她咧嘴一笑,朝外指了指:“出門往右,井旁邊那個單獨的小房子。”

走出廁所,對著撲麵而來的風我用力吸了口氣。

這地方什麽都好,就是廁所不好。馬桶不是抽水的,是要自己舀水去衝的。所以裏麵的味道可想而知。

“哎,這不是跟絹子一起來的那個妹妹嗎。”正走到井邊打了水衝手,邊上過來一個人,匆匆走著,經過我身邊時朝我打了個招呼。

仔細看原來是林絹的嬸嬸,我忙對她笑笑:“是啊阿姨。”

“鄉下地方,吃得慣嗎。”

“嗯,菜太好啦。”

聽我這麽說,嬸嬸笑得很開心:“和絹子多住幾天啊,我給你們把房間都收拾好了。”

“好的,謝謝阿姨。”

嬸嬸又笑,眼睛眯成一條線,一邊朝屋子方向指了指:“你們慢點吃,嬸子先去給客人打招呼啦。”

“好的阿姨,您去忙吧。”

目送她的身影直到消失,我放下水桶甩了甩手站起來。

這些親戚,他們都是喜歡著林絹的吧,看他們的樣子,不是那種因為看她出息了而貼上來的熱乎,也不是偽裝出來的熱情,那是種真的喜歡,甚至可以說是討好。我想這可能是這些年來為沒能照顧到她而感到愧疚的原因,畢竟,林絹爸爸再不好,也是他們的家裏人,當初趕走是一回事,之後的心態又是另一回事。

而林絹她又是怎麽想的呢。我想他們對她的態度,既然我可以感覺得到,身在他們中間,她不可能一點都發覺不了。可是一直沒機會去問她,從她的言語和表情裏,我又什麽都覺察不到。算了,反正看樣子還要在這裏住上幾天,解鈴還需係鈴人,隨她吧。

琢磨著回過頭準備回屋。剛走沒幾步,一抬眼呆了一呆,因為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個男孩。

沒有理會身邊進進出出忙碌的身影,也沒見有誰出來招呼他進去拚酒,他一個人在屋子前的台階上坐著,一隻手托著腮,側著頭斜眼對著屋子裏瞧。

回過神的時候,我發覺自己已經站在了他的邊上。

而他並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依舊側著頭望著屋子裏吵吵鬧鬧的人群,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很專注的樣子。我躊躇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敢貿然出聲跟他打招呼。

一低頭正準備進屋,冷不防邊上一個人拿著托盤匆匆走出,沒注意到我,朝我身上撞了一下。

我一個趔趄,幾步後退一屁股坐到地上,那人一聲驚叫:“啊呀,小姑娘,要不要緊。”

“沒事沒事。”爬起來拍拍屁股,屁股很疼,不過應該沒有傷著。

“哎呀走得太急都沒看到,你看這……”臉漲得通紅,那個幫廚的小夥子有點窘迫地撓著頭。

“沒事啦,真的沒事。”

“那……我去廚房了。”

“好啊,你去忙。”

看著他離開,我收回目光。一眼撞到那個男孩的視線,他坐在原地靜靜看著我,眼神依舊是安靜的,就象剛才那樣安靜而專注地看著屋子裏熱鬧的人群。

我沒來由地鬱悶了一下。

起碼羊圈邊上好歹還扶了我一把,這回看著我摔倒也就算了,連個表情都沒有,讓人覺著自己像個傻瓜似的。這人,怎麽一點禮貌都不懂啊。

心一橫,我朝他點點頭:“你好。”

他愣了一下。目光閃了閃,沒有吭聲。

“哪邊的親戚?”

他依舊沒言語。

還保持著禮貌的微笑,我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臉皮子一陣一陣地發燙,好在邊上沒別人。所以咽了口唾沫,我繼續道:“我是女方家親戚的朋友,你也是女方家的吧,我在那邊的院子裏見過你,就是那些羊的地方,嘿嘿……”

指手畫腳一口氣說完,發覺自己不是一點點的厚顏,因為從頭到尾,人家始終那麽安靜望著我,沒開過一聲口,也沒有任何的表情。

如果有洞,我想我會立馬一頭鑽進去。可是洞有嗎,沒有,所以我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否則就這麽離開,我不但麵子一點都沒,裏子也快完蛋了:“今天謝謝你啊,在那裏扶了我一把。”

他目光再次閃了閃。一度我以為他要開口了,可他隻是側了下眼,朝屋子裏因為逼新郎喝酒而掀起的一波喧鬧聲方向看了看。然後又將目光轉向我,伸手輕輕掠了下頭發。

“散心呐?”繼續問,可我的臉真的已經掛不住了:“裏麵確實挺吵的。”

還是沒吭聲,不過如果沒看錯,我想他的嘴角在那瞬間牽了牽。

終於正視自己的失敗。

頭一低從他身邊走過,正鬱悶地準備衝進屋子,忽然悉瑣一聲輕響,一道話音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響起:“吵,挺好,熱鬧。”

我呆了呆。

回頭就看到那男孩已經從台階上站起來了,看著我,原本淡淡的神情上隱隱一絲笑:“你叫什麽。”

“我?”猶豫了一下:“寶珠。”

“寶珠。”重複了一次,他點點頭,一雙暗褐色的眸子對著我的眼睛:“你陪我麽。”

“什麽?”愣了愣。沒明白過來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屋子裏忽然傳出林絹一聲大叫:“寶珠!新娘新郎來敬酒了!快來!”

“哦!”轉頭朝裏應了一聲,再次看向身後,不覺一怔。

身後那男孩又不見了,台階上空****的,周圍幾十步開外目光所及的距離,除了燈光所照出的那些屋子和空地,什麽都沒有。

“寶珠!”林絹又在裏頭催了一聲,我忙奔了進去。

跑到席位上時新郎新娘已經在那邊等著了,一桌子的人也是。

一路過來好象所有人都盯著我看似的,有點尷尬,好在伴娘擅於製造氣氛,唧唧喳喳對著我一疊聲地調侃,末了把一大杯酒朝我手裏一塞,說是代新娘懲罰我的遲到,讓我一口氣把它喝完。

這份上,不喝也得喝了。

端著酒杯眼角瞥見林絹在邊上幸災樂禍衝著我笑,我朝她扁扁嘴,抬手正要把杯子送到嘴邊,就在這時,離我最近的一個人突然從嘴裏發出一聲驚叫:“啊——!”

聲音很大,突兀間嚇得我手一抖,而這同時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

我停住手裏的動作。疑惑地朝那人看了看,卻同時發覺到在我看向她的時候,周圍所有的目光隨著她的視線,正都一動不動盯著我瞧。

確切的說,是盯著我的手。

我愣。

循著她的視線我低頭朝我的手看了一眼,腦子嗡的一響,然後空了。

我手裏那隻裝滿啤酒的玻璃杯不知道怎的裂開了。

從內向外的爆裂,每一片碎片從我手掌裏貫穿而入,像一片片透明但尖銳的樹葉。

隨著一絲痛覺迅速從手掌鑽入我的大腦,那些黑紅色的血線似的從傷口裏鑽出來,和著啤酒滴滴答往下淌,而我的手還保持著原先端著杯子的姿勢一動不動。

半晌當的一聲脆響,杯底從我手下邊墜落,地板上滴溜溜一圈滾動,在我腳跟底下停住。茫然抬頭,我看到林絹從邊上猛地衝了過來,一把把我抱住:“寶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