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話說當年麒麟私下人間造成天下大亂,而遭天譴被高人用鎖麒麟困住了魂魄之後,其實兩千多年以來,一直都有知道這個傳說的人在千方百計地搜尋這根鎖麒麟的下落。
因為傳說,得鎖麒麟者,上觀陰陽,下測鬼神,凡人得之能開天眼,修道者得之可謂通天。還因為自古的一個說法——得麒麟者得天下。
麒麟這種既被世人描繪成一種祥瑞,又無一不在那些描繪間隱露著它們煞氣的神獸,它是成就一代梟雄的聖物。
聽起來相當的誘人。
但麒麟這種生物,得之,並不是隨便什麽人就能夠操控並加以利用的,正如並不是所有擁有王者之相之才的人,都能夠成為一代霸主。何況這一頭麒麟,它的降臨於世並非遵照天意。鋣是逆天的一個罪者,對於當時的朝代乃至今後的時代,它是多餘的。
因為罪孽深重並且戾氣不散,它既不能上天,又不能放任它在人間不管。所以為了防止它有一天脫離鎖麒麟的束縛之後,由於沒有更強力量將它約束而再次失控,在那名高人將它困住之後,神給予高人一個特權,也是個契約。
契約裏約定,麒麟鋣可以被人所控製,雖然它沒有命定的“宿主”。在麒麟留在人間繼續其刑罰的這段時間,由那名高人暫時充當“宿主”的角色,在不濫用麒麟力量前提下掌控它,並由其親自選擇可以繼承他衣缽的傳人,以在他離世之後繼續負責對麒麟的看押和監管。
一代銜接一代,直到麒麟回歸天位。
這無形中束縛了那位高人的功德。因為對神的私加控製本身就是造孽,雖然之後這行為得到了神的肯定,但上古的規矩不能打破,於是這罪孽令得他不得不在獨自承擔那一切之後,要再繼續受到輪回之苦。
所以相應的回報,是準許那位高人每隔三代借自己傳人的身體複生,並保留有前世所有的記憶,借以這樣的方式,來兌換神承諾於人的長生不老——那個原本並不存在的,被從古至今世人所無限向往和追求的傳說。
所以說,除了當初將麒麟封禁的高人之外,也隻有被他所認定的傳人,才擁有主宰並控製鎖麒麟的資格。其他的人,即使是無意中得到了鎖麒麟,一旦把沉睡在內的麒麟喚醒,在一定的時間裏如果拿不出那位高人所賜予的駕馭麒麟的方式,那麽到了時間,他會被他召喚出來的麒麟反噬,因為他身上那根無法從血脈中剝離而去,並且時刻將麒麟牽引在他身周的鎖麒麟。
反噬後鎖麒麟重新回歸自由,而麒麟亦將再次回到鎖麒麟中沉睡,直到有一天刑滿被重新召回天界,或者被高人真正的傳人喚醒為其所用。期間,任何一種力量改變不了這個契約的有效性。
這是狐狸在送我離開前告訴我的。和更早以前,我剛得到鎖麒麟那會兒他告訴我的關於鎖麒麟的傳說相比,更詳細,但又更邪乎了一點。而那個時候我正為鋣的言行而困惑不已。
鋣對我說:你還有三十八天,我的神主大人。
那是他回到我家第二天,一早清醒過來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綜合狐狸所說的那些東西,聽起來就像個天方夜談,如果不是鎖麒麟和那隻麒麟本身活生生存在於我身邊的話。而當時聽狐狸說的時候,別的我都沒怎麽放到心上去,那些什麽高人了,宿主了,長生不老了……隻有那個關於得到麒麟鎖的人所受到的時間限製的問題,我是留了心的。
看起來三十八天就是我剩下的找出駕馭麒麟的方式的時間,而這點時間又在林絹的老家用掉了八天,也就是說,找出駕馭麒麟的方式以避免最後被他反噬,我還剩下一個月的時間。
如果換成以往,可能我會把它當成聽故事一樣一笑了之。什麽麒麟,什麽高人,聽上去就是那種小說裏頭都說爛了的神話故事。
可是麒麟真的存在,鎖麒麟也是。
而我真實看到過麒麟吞噬東西的樣子。
所以我知道,被麒麟吞噬……那會是種什麽樣的情形。就像那隻控製人於無形的影蜃,雖然隻是不經意間的一瞥,它被麒麟活生生吞噬的樣子,至今讓我難以忘記。
而從沒想到過這種情形有一天可能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怕嗎?不知道,那會兒覺得腦子裏挺亂的。但有一點我明白得很,那天清醒過來的麒麟,很可怕。一種陌生的、無法用我蒼白的語言去形容的可怕。有這麽一種感覺——當時狐狸就在我身邊,可是一下子因為麒麟的醒來,變得很遠,而那會兒似乎周圍一下子被抽空了,隻留下麒麟身上那種突然發散出來的麝香似的淡淡味道,還有他那雙顏色很特別的眼睛。
直到後來狐狸把我送到林絹那兒,那種感覺才從我腦子裏消失。
那時候我似乎還是比較篤定的,可能是因為狐狸的眼神。雖然狐狸有時候說話你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跟你開玩笑還是說真的,但我知道在重要的事情上,他不會興口開河。他說這件事他能處理,所以我就跟著林絹屁顛屁顛地去參加婚禮了,以為回來,一切事情也就過去了,就像過去很多我不願意麵對,卻又不得不去麵對的種種境況。
狐狸會幫我的。
可現在……狐狸在哪裏。
“可找到駕馭麒麟的方式了麽,神主大人。”又一聲輕而優雅的話音,在我腦子裏亂烘烘被那些念頭包圍的時候突兀打斷了我的思緒。
回過神脫口而出:“狐狸在哪兒?”
也不知道我那句問話有沒有被他聽進去,鋣看了看我:“你還有三十天,神主大人。”
“狐狸在哪兒?”我又問,提高了聲音。
這回他聽見了,因為他皺了皺眉:“那隻畜生,”眼波流傳,嘴角輕輕揚起:“他被我處理了。”
“什麽?!”我一驚。一時忘了眼下的狀況,一步跨過去湊到他跟前:“你說什麽??”
他朝後退開了一點,目光對著我的衣服,眼神一閃而過的不悅。
而這同時我突然全身像被什麽東西猛撞了一下,離他兩步開外的距離突然間朝邊上斜了出去,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人已經重重跌在了馬路中間。
一輛機車在這當口從我身邊飛弛而過,朝著我連按了幾下喇叭以示警告,我全身一層冷汗。
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腿都有點打顫了,而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轉身走向房門,而那扇原本緊鎖著的大門,在他靠近的一刹那,哢的一聲自動開啟。
“你身上的味道很重,神主大人,”走進屋子,他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是輕而優雅的:“洗個澡吧,你很髒。”
我看著他的背影嘴皮子動了動。
想說什麽,可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身後又一輛車疾馳而過,卷起的風吹得我全身一個激靈,低頭拍了拍衣服,我一搖一晃跟著他朝屋子裏走去。
進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衛生間,雖然這會兒我累得直想往**倒。一路穿過客廳,鋣就在廳裏頭坐著,一雙暗紫色的眼睛看著我,像看著一個肮髒而卑微的奴才。
別看他剛才一口一個神主大人,看上去溫潤而有禮貌,事實上我在他眼裏就是一隻信手撚來撚去的螞蟻。雖然有契約在身,我這種狀況拿狐狸的話來說就是——對於人,控製不住麒麟之前,就隻有被麒麟所控製的份。你不得不聽他的話,哪怕你心裏再不樂意,麒麟就是這樣一種跋扈的生物。
而它們願意放低姿態來控製你,已經算是對你這個人最大的恩惠,自古有多少人在“榮幸”見到了麒麟降世之後化成了飛灰,就因為入不得麒麟大人的眼。
這話也是狐狸說的。
有時候覺得狐狸知道的東西真多,雖然他也不過就五百年的道行。兩千多年前的事情能如數家珍地一一道來,我想他大概幾百年裏沒什麽事做,除了修行就是拿這些故事當樂子了吧。
一頭鑽進衛生間,開了燈擰開水籠頭。燈光紮得眼睛有點疼,揉著眼睛往鏡子前一站,沒仔細看,已經被自己照在鏡子裏那道影子給嚇了一跳。
烏漆麻黑一張臉,癆病鬼似的。幾天沒吃好睡好以至顴骨下的肉都陷下去了,可是從太陽穴開始往下一直到下顎那塊邊緣地帶卻都還腫著,那種似胖非胖的古怪樣子,冷不丁看上去,好不嚇人……一雙眼睛就別提了,蒙豬似的兩坨鼓脹著,中間泛著透明發亮的紅,邊上一圈鐵青色的黑。
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想起之前這張臉一直被鋣盯著看,沒來由忽然沮喪起來,而且這沮喪幾乎一時壓過我身體的不適和對鋣的恐慌。
根本性地忘了鋣是隻麒麟,他是個男人,一個好看得讓女人都會因為他的美而感到嫉妒的男人。然後突然意識到,即使在這種時候,麵對的是這樣一個人,女人虛榮的心理居然還是比性命更加重要一些。我的天……
不過沮喪隻是一小會兒,身體的警告很快又讓我回到了現實。
一路上的顛簸加上後來的嘔吐,之後又被靠近鋣時那一下突然的撞擊,原本在鋣麵前可能太壓抑自己了,所以沒怎麽感覺出來。這會兒放鬆了小半會兒,那些難受團在一起連本帶利地回來了。一時難受有點得想放棄,蹲在馬桶上坐了會兒,緩過勁勉強脫了衣服往衝淋棚裏一站,等那些熱水一把把刷在我身上,這才感覺全身的難受勁似乎緩了一緩。
從受傷生病到現在,我都還沒好好洗過一次澡呢。
洗澡有點難度,因為受傷的關係。
小心翼翼避免水衝到那隻受傷的手,一邊小心給自己塗上沐浴露,感覺自己像是在避雷。不過那隻手愈合得還挺好,雖然小鎮上的醫生說我發燒是因為傷口發炎引起的,事後證明他的話是錯的,在拿著可笑的幌子忽悠我們。
明天差不多就可以把線拆了吧,翻開紗布朝裏麵看的時候我心裏琢磨。那些線把我的手縫得像隻蜘蛛網似的,但願拆線不會太疼。不過誰知道呢,最近我實在是有點夠背的。
重新貼好膠布把紗布遮好,我把滿是肥皂泡的手腕放到花灑下頭去衝,剛把泡沫衝開,準備換隻手,一眼瞥見手腕上似乎有什麽東西,隱隱一層淡青的顏色,在我手腕上隨著泡沫的消失而逐漸清晰。
不確定那是什麽,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髒東西。用手搓了半天沒搓掉,對著光線照了照,好象是塊淤青。
挺長的一塊淤青,沿手腕而下,大約有五六公分的長度,但我想不起是哪裏碰的了,而且手指壓上去,也感覺不到疼。於是也就沒再繼續注意,我低頭繼續衝身體。
衝著衝著,覺得水有點過燙,我把涼水調大了點。似乎沒用,因為水依舊挺燙,於是伸手把涼水開關調得更大。這一下又似乎有些過了,因為水溫一下子低了下來,甚至直往涼裏走了,我忙轉過身。想把涼水籠頭往回擰,手還沒摸到籠頭把,花灑裏那股水陡然間一冷,又在同一時間裏驟然噴出一股滾燙到沸騰般的水來!
我一聲尖叫。
一時不知道應該是去關熱水還是把涼水開得更大,那些燙得像一把把針往皮膚上紮的水,劈頭蓋臉朝我身上澆過來,而我唯一的反應就是朝衝淋棚外直跳出去!
腳落地,被地板上水一滑,整個人砰的一下就栽到地上了。
膝蓋撞地,然後是肩膀。
那一下真的是重,因為當時根本毫無準備,而且邊上除了馬桶,連搭個手的地方都沒。一下子跌得人都悶掉了,等反應過來,一片鮮紅的血已經順著腳底下的水花團似地漾了開來。
很大的一片,襯在雪白的瓷磚上麵紅得讓人心驚肉跳的刺眼,而同時發覺自己這條腿已經沒辦法動了。躺在地上歪著頭看著我這條腿,腿朝一邊擰歪著,用著一種相當別扭、而我一點都沒有知覺的姿勢。
“哢!”正腦子一片空白地在地上抽搐著,脖子後一涼,衛生間的門被推開。
門就撞在我的頭上,我一聲悶哼朝裏縮了縮,再抬頭,就看到鋣站在門口,一手搭著門把,一雙眼睛沉默著對著我看。
我當時就呆住了。渾渾噩噩地感覺不到自己的表情也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片刻就見他一個轉身,反手帶門像是要準備離開。
眼看著門就要在他身後合攏,他的腳步卻突然一滯。
因為我的手抓在了他的腳脖子上。
他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目光依舊是安靜的,事不關己的安靜和淡然。
我在他那樣的眼神裏嘴巴蠕動了半天。然後一把把他的腳踝抓得更近,在他試圖抽離的時候,總算從嘴裏憋出幾個字來:“我要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