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雪很小了,可是靠近路口這一帶的山風還是很大,一陣陣刮在臉上刀割似的疼,我裹在二叔的羊『毛』氈子裏,一邊哆嗦一邊看著那塊倒在地上的碑。

姑姑說它是林家祖先為某個貞節烈女修的烈女牌。原本就已經被時間腐蝕掉了一大半,以至在我幼年時的眼睛裏看出來就像塊巨大的招牌,而現在終於連那半塊孤零零不知道挺立了多少個年頭的另一半也垮了,分成三截橫倒在路邊的雪地裏,剩下小半截沒斷的朝路口方向傾斜著,『露』出底下早已豁開了的石基。

許是因為石基鬆動的關係,它周圍直徑兩米多寬一片地都朝下陷著,最邊上一個洞,半邊被雪蓋得已經看不見,半邊口子旁站著幾個從沒謀過麵的村子裏的人,個個人高馬大,一人一把錘子,在洞口邊一錘一錘砸著那道不大的口子:

“嘭……嘭嘭……嘭……”

我在村裏聽到的嘭嘭聲就是從這裏傳過去的。村子太安靜,所以這聲音顯得格外的清晰,從那個時候一直敲到現在,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麽,正如我不知道二叔把我帶到這裏來到底是為了讓我看什麽。

他當時神情看上去有種欲言又止的沉重,所以我沒有多問就跟著他過來了。一路到了這裏才發現,爺爺家幾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這裏,還有村子裏那些見過的和沒見過的老老少少。黑壓壓一片舉著火把和手電,圍著這個被雪封了一半口子的坑,把坑邊那片積雪照得透亮。

襯得袒『露』在外半張洞口墨似的黑,幾條拳頭粗的冰淩被風吹得順勢垂掛下來,刺在洞口邊緣,像一排野獸森森的獠牙。

他們就在這洞邊守著,看著那幾個拿錘子使勁在砸的男人。也不說話,也沒什麽動靜,那麽多的人在雪地裏硬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隻聽著耳邊山風一個勁鬼哭似的嚎著,還有錘子一錘一錘敲打在洞眼邊發出的震響。

無形中一種讓人難以名狀的壓抑。

“開了開了!!”

不知誰突然提聲一陣大吼,把正站著發呆的我給驚得激靈靈一個冷戰。回過神就聽哢啦的一聲脆響,那隻本來『露』在積雪外的小黑洞從邊緣到離我們十多步不到的距離,一下子被捶裂開了幾道漆黑的口子。

這瞬間邊上站著掄錘子的那幾個男人迅速一旁跳開,剛來到我們中間,他們原先站著的位置轟的聲朝下癱了去。一蓬雪霧在轟響聲中騰空而起,轉瞬將那片地蓋得嚴嚴實實,又在不到片刻的工夫,被路邊吹來的風幾下一『**』,輕飄飄散了開去。『露』出底下一隻巨大的坑洞,從原先牌坊豎立的位置到我們站的地方,足足有十多米寬,碗似的凹在地麵下,靠近牌坊的基座一隻更深的洞敞開著烏漆墨黑一張不大的口子,安安靜靜對著我們的方向。

一陣風貼著我的臉冷冷卷過,在我探著頭朝那隻洞仔細看去的時候。

沒來由心裏一陣發慌。

下意識縮回頭,眼角瞥見二叔轉過身背著風用香煙頭把二嬸手裏那把香給點燃了,拿著它們走到大伯跟前,小心翼翼交到他手裏。

這時周圍再次安靜下來,隻看到大伯拿著香對天拱了拱,然後一臉肅然跳下那個坑洞。

剛下坑,周圍人不知怎的嘩啦啦一片全跪在了地上,我愣愣地看著他們正不知所措,脖子上一沉,我被二叔壓著朝地上直跪了下去。

“二叔??”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做什麽,開口想問,可二叔對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於是隻能閉嘴。

這當口大伯已拿著香走到了坑洞深處那個洞眼跟前。恭恭敬敬朝它作了三個揖,然後跪下,一邊嘴裏念念有詞地說著些什麽,一邊把手裏那把香依次『插』進了洞眼口的石頭縫裏。

『插』得很小心,那麽大的風沒一根被吹倒的,顫抖抖立在洞眼口隨著風一明一滅,很快散出一股股濃烈的檀香味。

那麽靜靜看著它們在風裏燃燒了足有五六分鍾的樣子,隱隱感覺到膝蓋下的雪融化了直滲進我的棉褲,心神不定地動了動,就看到大伯突然對著那把香一叩到地,匐在地上拔高嗓門一聲大叫:“請大『奶』『奶』!!!”

話音剛落,站在我邊上那幾個把坑敲開了的男人一下子從人堆裏跳了起來,嘴裏不知道吆喝了幾句啥,一擼袖子跳進了坑洞裏,抬頭對我二叔揮了揮手。

二叔跑過去和邊上兩個民警一起把從家裏帶出來的幾把鐵鍬和兩捆粗草繩拋給了他們。

接過這些東西那幾人三下兩下相互間用繩子攔腰自個兒給綁在了一起,一圈栓著一個人的腰,確定都棒結實了,他們走到那隻洞眼邊開始用鐵鍬一鍬一鍬往邊上挖。

挖的時候那兩個民警站在坑邊守著,二叔一個人退了回來,退到我邊上重新跪下,將那支快燒到頭的煙塞進嘴裏,兩隻眼睛緊盯著那隻正不斷被擴大的洞眼,對著煙狠狠吸了一口。

本忍不住差點又想開口了,而眼見著他這種表情,話在喉嚨裏轉了圈,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又寒冷又漫長。

隻那麽幾個人在洞口挖,洞口的土被凍得又幹又硬,顯然這工作對這點人手來說太吃力了點,可周圍那麽多人看著,就是沒更多一個人跳下去幫忙。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在原地站得開始牙關節發抖了,隻覺得風一個勁地透過我被雪浸濕了的褲子朝裏鑽,隻覺得兩條腿都凍得開始發麻,而邊上人卻沒感覺似的頂著這麽大的山風在雪地裏站著,和二叔一樣,一動不動對著那個洞眼方向看。

遠處隱隱一兩聲低低的哭泣,是村裏那家幾天前丈夫被發現橫死在**的小媳『婦』,同失去了女兒的劉裁縫的媳『婦』兩人遠離人群站在路邊,互相依偎著邊看著這邊的動靜,邊用壓抑得不能再壓抑的嗓子輕輕地抽泣。

不知道還要再這樣等多久,十多分鍾前那個幾男人就已經丟開鐵鍬朝那個被挖大了的洞眼裏鑽進去了,雖然洞眼看上去不大,但裏麵深得很,人手一支火把進洞後不久就再看不到裏頭的光線,可見裏麵還包容著多長一條通道。

而這通道怎麽會建在這兒的呢,又是派什麽用的。地道?我想不出全村那麽多人大半夜的跑到這裏來專門挖開一條顯然有許多個年頭了的地道是為了什麽。墳墓?因為它上麵壓著貞女牌麽。可是就我所知道的來說,好象從沒聽說過有在貞女牌坊下麵埋屍體這種風俗。

那到底這個洞是派什麽用的?

二叔他帶我跑到這裏來看的,到底又是什麽?

狐疑間,洞裏頭暈黃『色』的光一閃,那幾個剛才鑽進洞去的男人從裏麵一個接一個鑽了出來。為首的一出洞從衣服兜裏抓出一把黃澄澄的東西就朝天上撒,轉眼嘩啦啦一陣雪似的灑落下來,飄到腳跟邊看清楚了,原來是堆紙錢。

然後聽見那人嘴裏一聲高喝:“大『奶』『奶』出門了!!!”

耳邊緊隨其後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我衣領子一緊,踉蹌著被二叔朝後麵直拖了開去,眼見著這片本來被圍得水泄不通的地一下子給讓出條幾人寬的道,雖然如此,有些人還在一個勁朝旁邊退著,像急著避開什麽髒東西似的惟恐比別人慢了一步,偏又忍不住幾次閃閃爍爍探頭望著那幾個慢慢從洞裏出來的男人,一邊嘴裏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最後出來的那個男人是被前邊人用繩子拉出來的。

緊閉著雙眼睛,他手裏平托著一隻四四方方的盒子,盒子看上去還很新,火把下閃著一棱一棱漆水黑亮黑亮的光。隨著他最後一步從洞裏跨出,洞門口那些燒得隻剩下小指那麽一截的香突然驀地一亮,然後全部熄滅。

“大『奶』『奶』出門了!!!”耳邊剛才那人的高喝聲再次響起,一聲接著一聲:“大『奶』『奶』出門了!!!”

回到家,牆上的鍾已經指著淩晨兩點。

客堂間裏坐滿了人,女人們除了我和二嬸別的都讓大伯叫回去睡了,餘下的都是家裏的男人,還有那兩個民警和幾名村子裏的人。劉裁縫也在,佝僂著身子一個人站在牆角根,邊上的蠟燭照著他一張臉忽明忽暗。也才就幾天沒見到他,他老了很多,和那天在河邊看到時簡直像是換了個人,隻是和他老婆不一樣,由始至終都沒見他掉過一滴淚,隻狠著勁抽煙,一煙袋接著一煙袋。

其餘人都在門口時就被二叔勸走了。

當時從村口回來之後,所有的人都有默契似的聚集在爺爺家門口,看著那個捧盒子的男人,遲遲不肯散去。後來是二叔打開了門示意捧盒子的男人先進屋。等他閉著眼睛被一路引著他前行的男人們一帶進去,後麵人順勢想跟著進,被二叔手一攔。

然後也沒多話,隻是靜靜看著他們,直看到他們不好意思再往前走,他才開口。

他對他們說:各位鄉裏鄉親,我林庚生什麽樣的人大家是了解的,林家做出來的事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大家先回去休息,最晚明兒一早,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我不知道二叔為什麽要對全村子的人說這樣的話,也不知道今晚發生的事情,以及這些人僵持在爺爺家門口不肯離開到底是為了啥。隱隱感覺和最近這幾天出的事有關,但為什麽二叔要這樣說?說得好象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感覺……

難道有什麽他們知道的,而我並不知道的內情?而那應該就是二叔說的要讓我看的東西吧,從他之前對我說的話來看。

正胡思『亂』想著,牆上的鍾當的敲了一下,兩點半了。

從進屋到現在一屋子的人就沒說過一句話,那隻被興師動眾從烈女牌坊下挖出來的箱子就放到客堂正中的八仙桌上,一身黑漆底在燭光裏看上去隱隱透著絲暗紅,像是塊有了年頭的印度紅木。頂端有把鎖,淡黃『色』的象牙質地,環扣是鬆開著的,並沒有被鎖牢。

它裏麵會是啥,這麽勞師動眾地把它挖出來帶到這個家,又是為了幹嗎。

“寶珠,”還在琢磨,耳邊聽見有人在叫我。一回頭就看到邊上的門簾一動從外頭走進一道身影,反剪著雙手從我麵前走過,身後跟著我的三叔和四姑父。

原來是堂哥伊平。

一路走到光亮處時我呆了一呆,因為發現他兩隻手被繩子綁著,走到二叔麵前站定,他又回頭看了我一眼。

這是怎麽了……我一下子懵了。不等回過神去問身邊的二嬸這是怎麽回事,就看到二叔從凳子上站起身幾步走到伊平麵前,二話不說對著他臉上就是一巴掌!

打得他連退幾步。

感覺到身邊二嬸嬸身子動了動,我朝她看了一眼,她頭一低,繼續保持著原來的沉默。

我看不明白了,抬頭看向邊上的人,邊上的人一個個麵無表情,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正前方這對氣氛詭異的父子,沒一個吭聲氣。

就這麽沉寂了不知多久,我聽見二叔沉著聲緩緩開口:“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打你。”

伊平沒有任何回應。

二叔鼻子裏一聲冷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反手指住桌子上那隻盒子:“知道它是什麽。”

順著二叔手指的方向朝那張八仙桌看了一眼,似乎吃了一驚,伊平頭朝後微微一揚:“這是……大『奶』『奶』的……”

“你給我跪下!!”突如其來一聲大吼。

震得我耳膜微微發震,這當口邊上的門簾霍的聲再次被掀開,一個人從外頭噔噔噔走了進來。步子有點急,幾乎一頭撞在了我的身上。等看清楚是六姑的身影,她已經幾步來到伊平身邊站定:

“二哥!”

“給我閉嘴!!”胳膊一伸一把甩開六姑抓住他的手,二叔叔重重吸了口氣:“你來做什麽!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大嗎!”

“有什麽事我們不能關起門來說,為什麽要把大『奶』『奶』請來!”

“你還有臉說!二十年前事情又來了,六丫,當初你也不小了,不會都忘了吧!你們現在不知廉恥惹出來的禍,你不會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吧!!!連樣子都和當初幾乎一模一樣,你不會告訴我你都已經忘了吧!”

一連聲說完,六姑一陣沉默。臉上紅了白白了又紅,她咬著嘴唇看向身邊的伊平。

伊平卻並沒有感覺到她的目光,一張臉對著那隻盒子的方向不知道在想著些什麽,始終就沒有把目光移開過。

“這是不可能的。”目光從伊平臉上收回,六姑再次望向二叔:“那是爸騙人的,杏秀嬸嬸是『自殺』的,她是『自殺』的!”

“七婆呢!她呢!她呢??!!”

“不覺得你管得太多了麽,爸,”忽然淡淡一句話音,輕輕『插』入二叔激動的話語裏,與此同時視線終於從桌子上的盒頭移開,伊平哥側眼看向二叔,被粉蓋得白皙精致的一張臉上讀不出任何表情:“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你!!你這個小畜生!!!”聽著那話一張臉驀地漲紅,二叔揚起拳頭再次朝伊平臉上揮了過去。所幸被邊上的大伯架住,低聲在他耳邊說著些什麽,一邊把他從伊平的身邊拉開。

直到在八仙桌旁站定,推開大伯的手,二叔叔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平時把自己弄成這副不男不女的樣子我和你媽也就不說你什麽了,城裏住久了,難免沾染上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和你媽也不是什麽食古不化的老封建。可你看看你現在幹的好事!!!”說著說著再次激動起來,聲音微微發抖,他伸手指著伊平哥的臉:“你還有腦子嗎!她是你誰?!她是你親姑姑啊!!你這個小畜生!!!!我這麽辛辛苦苦送你去念大學為了啥,為了教出你這隻連狗都不如的『亂』倫的東西來嗎?!你說你腦子裏都在想啥!說!說啊!!!”

一口氣指著伊平的臉吼完,平時溫和老實的二叔一張臉已經從最初的通紅變得鐵青。喘著粗氣怒視著自己那個由始至終抿著唇不發一言的兒子,兩隻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裏爆出來般。

我被他這表情和聲音給嚇住了。終於明白今晚這一出興師動眾的大戲是為了什麽,原來伊平和六姑的事被二叔知道了……可二叔為什麽要把這事鬧得那麽大,不單全家人,這裏還有村裏人啊,何況伊平和六姑的事情又和最近的事有什麽關係。

而周圍人在這之後依舊異樣安靜的神情和舉止也讓我坐立不安。隱隱一種背脊麻得發冷的感覺,等不到其他人出麵,我不得不趕緊走過去拉著二叔打圓場,試圖把他這種突發的怒氣移開點去:“二叔,別說了,他們……”

“你住嘴!”回頭衝著我低吼一嗓子。看到我的表情他微微頓了頓,然後肩膀一掙,從我的手裏掙脫了開去:“你什麽也不要說,寶珠,今天在邊上看著就好。”

“二叔……”還想說什麽,邊上二嬸對我一個勁地使眼『色』,我隻能把後麵的話忍住。她站在那裏兩隻手絞在一起絞得發青,可就是不敢上前一步阻止自己丈夫對她兒子的怒罵,站在一邊眼圈都發紅了,可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言。

看樣子,在這之前,二叔必然已經對她交代過些什麽了,以至縱然心疼著自己的兒子,她始終不敢吭聲。

片刻耳邊聽見二叔他又道:“說什麽去工作地兒轉了轉,其實是和她一起私會了吧!不知廉恥的東西!”

“裝得倒也像,”

“可是別以為自個兒背著人做什麽事都神不知鬼不覺,人在做,天在看!”

“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

“你對得起老劉嗎!!你對得起你方姨嗎!!你對得起那個從小抱著你滿村子轉的張瘸子嗎!!!你對得起你四姑姑嗎!!!”

“二叔!”我終於憋不住再次開口,在他對著堂哥問出這一連串的對得起之後:“那些事跟伊平哥有什麽關係?這種事情不要『亂』說啊二叔!”

“你別『插』嘴!”

“我沒說錯啊!”

『亂』倫歸『亂』倫,那是自己家的醜事,為什麽非要扯上那些事情?很明顯那都是一些刑事上的案件,為什麽硬要把它們歸咎到堂哥和六姑身上。二叔這是氣糊塗了麽?還搞出這麽一大場麵的戲。還有那兩個民警,都是吃皇糧的,怎麽也會跟著二叔這麽『亂』來?搞什麽!

想著脖子不知不覺梗了起來,我把身子擋在六姑身前

二叔嘴皮子動了動。脖子上的筋連跳了幾下最終沒把話說出來,片刻重重一聲歎息,他抬手朝邊上那些人擺了擺:“去,把他們都抬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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