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霆煬信步走入,他現在已換下迎聖用的朝服,穿上了較為隨和的月白項銀花紋底棉服,淺淺的蓮花紋在白衣上若隱若現,白色的錦緞將頭發高高束起,看起來多了幾分少年兒郎的樣子。

他見慶雲帝的次數不多,場合多為正式,因此他的著裝都多為嚴肅成熟的黑金色朝服或者戎裝,今日他換上了日常的裝扮,不禁給人一種青春勃發,煥然一新的感覺。

慕霆煬的長相雖母,身姿挺拔高大,氣宇軒昂,當父母的看了都會高興那種。

慶雲帝自然不甚例外,看到他的樣子,甚至心生幾分憐愛,隻見慕霆煬信步走到他麵前,直挺挺的就給他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姿態端莊地讓人挑不出錯處。

“臣下慕霆煬,拜見聖上,如妃娘娘。”

“起來吧。”

慶雲帝的語調竟然帶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親和,這讓沈昌輝不由生出一絲警覺。

“臣下聽聞聖上身體不適,命人熬製了參湯,聖上嚐嚐。”

慕霆煬並沒有起身,他接過了太監遞過的碗,就著跪姿就要將參湯給慶雲帝呈上,此時,沈昌輝忽然發聲——

“大膽!此湯藥尚未查驗是否有毒,竟然就送到聖上麵前,若是參湯有異,郡王怕是十個腦袋都經不起砍的!”

慕霆煬聞言嗤笑一聲,隨即自己將就著參湯的碗喝了一口,而後又呈送到慶雲帝麵前,目光灼灼,“臣下喝過了,聖上可放心了吧?”

慶雲帝沒想到慕霆煬如此耿直,此時反倒有些下不來台。

慕霆煬深邃的眼眸凝視他片刻,忽然露出個悲苦的笑容,“我不過是關心自己的親生父親,竟然都被人拿來加以謀害的詬病,真是奇了怪了,難道我在聖上麵前,就這麽不是人嗎?”

說道最後,慕霆煬適時帶了一絲委屈,脖子卻還是倔強地梗著。

沈昌輝沒想到慕霆煬居然會從這個角度刺來一刀,眨巴著眼睛一時都不知道怎麽回話。

慶雲帝白了他一眼,接過了慕霆煬手裏的參湯,“不用理他。他這種人,不懂親生的父子情誼。”

慕霆煬這才麵色緩和地站了起來。

沈昌輝臉上清白交加,心頭似是被鋼針一刺,他此生最忌諱的就是有人諷刺他人倫生養,但這話卻是從慶雲帝嘴裏說出的,讓他無可奈何,隻得含恨地盯著慕霆煬。

慕霆煬似是沒有發現他噬人的目光,待慶雲帝喝完參湯之後,有些擔憂道,“聖上感覺身體不如往日了,怕是在路上沒有休息好?”

慶雲帝麵上頓時不虞,但慕霆煬的話頓時擊中了他心裏充滿疑慮部分,他不由身體前傾,擔憂問道,“怎麽,朕看起來的臉色非常不好嗎?”

沈昌輝滿是皺紋的臉上不由露出一絲輕蔑的笑,誰不知道帝王身體就是個棘手的話,若是身體健壯倒不用說,如今慶雲帝服用湯藥的事人盡皆知,但大家也知道他的脾性,話都挑好的說,慕霆煬這顯然在趕著找死呢。

不料慕霆煬似是不見眼色一般,直截了當道,“就是非常不好。”

眾人大驚失色,隻見慶雲帝果真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猛然起身,“逆子,你這是在咒你的父親!”

“若是知情不報,才是欺君大罪!”慕霆煬一如既往地毫不退縮,臉上卻是恰到好處的擔憂,“我聽人說,您在朝堂上日複一日地服用湯藥已經多日了,今日見您本以為您已經好了,卻未料到看起來竟然還不如上一次強健,這才過去多久啊?”

慶雲帝身形忽然一晃,他知道慕霆煬是個耿直的性子,因此他說出來的基本上是可信的,其實他自己也感受到身體大不如前,然而身邊的人都順撫著他的性子,久而久之,他也信以為真了。

此時,慕霆煬還恰到好處地補充了一句,“聖上應該好好查查,究竟是哪位庸醫這麽不中用,治病都治不好。”

沈昌輝頓時感覺如遭雷擊。

隻見慶雲帝滿含懷疑的目光如刀劍一般刺來,沈昌輝陡然跪下,哭泣道,“聖上,咱家拿的藥絕對沒有問題,咱家跟隨聖上的年份,比這世上誰都長,怎麽可能還會對聖上不利呢?”

他咚咚地咳了幾個響頭,又猛然朝慕霆煬道,“郡王這是何居心啊?一進來就挑撥咱家與聖上之間的主仆關係,難不成別有圖謀?”

慕霆煬朝他蔑笑一聲,“本王要是有圖謀,還會把自己作到西南這個份上?左不過是看不慣你們這些人隻知道阿諛奉承,欺上瞞下的。”

而後,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朝慶雲帝道,“西南多有怪蟲,其中一樣頗為詭異,據說這蟲子靠吸食人血衛生,口器上沾有可使人麻醉的唾沫,附著在人身上往往覺察不到,直到感覺自己頭暈目眩了之後,才覺察不對,但往往此時身上早已遍布這種蟲子了。”

慕霆煬的語調出奇地詭異,令人聽了毛骨悚然,更枉論頗為敏感多疑的慶雲帝。

隻見他的目光愈加寒冷,沈昌輝自然知道慶雲帝已經開始對那藥丸有所懷疑了,再讓慕霆煬說下去,怕是早就忘記了此行前來的目的了。

沈昌輝麵上的血色漸漸褪去,他還沒有正式向慕霆煬發難,怎麽可能就栽在這件事上呢?

他的眼珠轉了轉,連忙朝慶雲帝道,“咱家對聖上衷心赤誠,絕無二心,若是聖上不信,大可回太醫院查驗,隻是現在已經到了這裏來問罪,難保不是為了掩藏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故意擾亂聖心的啊。”

慕霆煬脊背傲然挺立,斜了沈昌輝一眼,臉上冷笑不已,“我倒是奇了怪了,原來聖上這番是來尋罪來了,我在這邊辛辛苦苦、拚死拚命地打了一場又一場勝仗,結果到頭來還打錯了不成。”

沈昌輝被懟得一窒,隻見慕霆煬又撲通一聲朝慶雲帝跪下道,挺直了腰板問道,“還請聖上明確告知,臣下是犯了哪條哪款?非要您蒞臨西南來捉人?”

“郡王不得無禮。”沈昌輝似是氣急,恨不得從地上跳起來。

“行了,都別吵了。”一陣暴喝打斷兩人的對話。

慶雲帝感到自己腦袋又開始疼起來,他下意識地又想吃那緩解疼痛的藥丸,但是慕霆煬警示的話語卻若洪鍾一般在他腦子裏嗡嗡作響,令他生生將嘴裏的話咽下。

沈昌輝想將藥丸給他服用,但是慶雲帝已然對他充滿了懷疑,心虛之下,他也不敢貿然開口了。

慶雲帝揮了揮手,示意呆傻在一邊的如妃給他按額角,也正是因為如妃手法較好,才專門將她帶出來。

如妃趕緊上前,小心翼翼地給他按壓,不大一會,慶雲帝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深深吸一口氣,呼出無盡疲憊與煩悶。

他的目光在慕霆煬和沈昌輝兩人之間逡巡,舉棋不定半天,最後還是把目光落在慕霆煬的身上,“你為何...殘殺沈督軍?”

慕霆煬不卑不亢回答,“他對內擾亂軍心,對上誣告忠良,顛倒是非黑白,最令人發指的是,他居然動了糧草,以至於我幾十萬大軍無糧草可食,這樣的督軍,臣不敢留!”

“即使督軍有什麽錯,那也有聖上裁決,哪能由你如此放肆,自作主張的?”

“怎麽,本王作為總督,處理一個手下都不行,難不成這督軍背後真有拔不動的靠山不成?”

“你!”沈昌輝氣的忍不住顫抖。

“行了行了。都別吵了。”慶雲帝煩躁地揮了揮手,心裏後悔不迭,他其實早就知道東廠臭名昭著,文武早就不滿,看慕霆煬的樣子,多半不過就是氣不過沈天順在軍營囂張跋扈,胡亂作為罷了。

他看著慕霆煬對沈昌輝怒目而視的樣子就坦然下來,隻要慕霆煬還是徒有莽夫之用,那麽他就還能夠安然。

他敲了敲桌子,震懾兩個僵持的人,緩緩道,“你們一個是朕的親生兒子,一個是相伴朕多年的奴仆,如今卻像仇人一樣,朕深感痛心啊。”

沈昌輝跟著附和,連連垂淚,“是咱家無用...”

慶雲帝疲憊地擺了擺手,又道,“無論如何,密保之事,茲事體大,必須給西南文武,甚至是滿朝文武一個交待,不如,你們兩人就在百官麵前,給眾人一個交待吧。”

“聖上!”沈昌輝驚叫道。慶雲帝此舉,無異於將他推到前麵杠風,然而,他實在是不想麵對慕霆煬啊...

“行了,朕心意已決。”慶雲帝頗為不耐道,見沈昌輝還要說話,眼眸沉沉,幽幽問道,“難不成,這麽重要的事,你都還沒有查清楚嗎?”

沈昌輝被他那充滿深意的眼神看得一抖,怯怯道,“咱家...不敢欺瞞陛下...”

“那就好。”慶雲帝點點頭,又衝慕霆煬道,“你呢?”

慕霆煬露出一個頗為得意的笑容,他重重地抱拳,自信滿滿咧開嘴,“聖上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