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鈺的陳詞與沈昌輝簡直大相徑庭,可謂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他起先是發起了對沈昌輝的質問,挑了幾個關鍵之處把沈昌輝問得啞口無言,極大地鼓舞所在之方的士氣。隨後,他將自己在當長史之時,記錄下來的稿件一一陳列,簡明扼要地將軍中的重要情況一一闡述。

單鈺每說到一件事實,便有文官或者武將站出來為他證實,所說的每一句話,都顯得非常真實,更何況他本就極為擅長在眾人麵前陳述,所述之辭有理有據,深入淺出,更是環環相扣。

其中,他談到的許多將領的功績都被隱瞞,並且還有好幾個重大的問題與沈昌輝說的截然相反。

例如,有的將領執法嚴明而不是苛待下級,帶兵打了勝仗而不是連連敗退等等。

在場的要員皆是驚訝和恍然,都不由自主的將目光飄向了沈昌輝。眾所周知,在場誰人不知沈天順和沈昌輝之間的關係,要想在文書上麵做手腳實在是太過容易。

沈昌輝已經是雙股站戰,兩眼發懵,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急的。

他沒有想到單鈺居然記錄地這麽詳細,沈天順的的文稿呈送他手後添油加醋,糊弄是非的,現在當庭對峙,明顯不是單鈺的對手。

慶雲帝越聽越覺得頭皮發麻,單鈺言之灼灼明顯是準備充足的,沈昌輝這邊明顯相形見絀,孰優孰劣一見便知,此時的他,都有些六神無主了。

單鈺這邊話音剛落,他們一派便立刻有性急的武將按捺不住,破口大罵,一人開口,便即刻有人參與罵戰,兩派大聲吵吵了起來,無論文武,此時都一樣臉紅脖子粗,毫無大家風範。

單鈺的麵色清冷而剛毅,他負手而立,挺拔而傲然,身後的雙手緊緊地捏得哢哢作響,他與沈昌輝遙遙相望,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置人於死地的決絕。

兩人幾近窮圖,刀光鋒芒已然盡露,兩人之間必然要有個了斷。

“別吵了,別吵了!”

慶雲帝狠狠拍案,然而,他的頭疼又開始劇烈發作。昨日開始質疑那藥丸之後,他就沒有再服用,今日為了保證能坐得住他也就隻服用了半顆,現在被吵得頭疼地似是要裂開。

滿朝要員分為沈單兩派,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到這個朝堂上來的,吵嚷之中竟然都沒有聽到慶雲帝的嗬斥。

“廠主!”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忽然大喊了一聲,這時候他們才注意到沈昌輝栽倒在地上。

而沈昌輝現在已然體力不支,靠著小太監勉強坐在地上氣喘籲籲,他惡狠狠地看著單鈺,似是要咬牙出血。

單鈺回應的,是一個淺淺的,得意的笑容。

左右要不到個凳子,沈昌輝幹脆就坐在地上,待他稍微順了兩口氣,轉而又匍匐在了慶雲帝麵前,神形淒切,“聖上,單鈺小兒口舌如簧,慣會顛倒是非黑白,聖上萬萬不可信啊。”

他拿著腦袋咣地一聲磕在地上,再抬頭就是一個青色的印痕,他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之前如何服侍慶雲帝,如何忠心耿耿,反複說來說去也都是些陳詞濫調。

若是放在以前,慶雲帝說不定還會心軟,但此時他頭疼無比,看著沈昌輝的眼神又有些不對勁了,沈昌輝何嚐不知道他頭疼,他從懷裏掏出一枚黑色的藥丸,膝行到慶雲帝麵前。

“老奴發誓對聖上絕對衷心,以性命擔保這藥絕對沒有問題。”說著,他將藥丸捏成兩半,將其中一半放進嘴裏咽下,“老奴身體不如聖上強健,若是真的有問題,也是老奴走在前麵,聖上,老奴隻希望聖上平安康健啊。”

慶雲帝臉色越來越難看,萬般躊躇之下,才緩緩地伸出手,在沈昌輝服侍下,顫抖地將那半顆藥丸吞下。

整個過程都在一眾要員麵前,自行禮之後未再開口的慕霆煬,忽而露出個輕微的、嘲諷的淺笑。

服藥之後的慶雲帝雖然還是頭疼,但比之前好了許多,單鈺上前一步,又繼續方才的話題,“聖上,沈廠主說臣下信口雌黃姑且不論,事實勝於雄辯,臣下有理有據,公道自在人心,沈廠主辯無可辯。”

見沈昌輝要說話,單鈺立刻搶道,“相反,臣下隻拘泥於事實,不論其他,而沈廠主卻慣會屈打成招,任人唯親,”他反手一指,帶著一陣罡風,甩到沈氏一派要員臉上,“聖上好好看看,我西南的要員,都換上了些什麽人?”

沈氏一派要員麵色不濟,似是急於遮掩什麽的朝單鈺破口大罵。單鈺也不惱,他兀自走向南和殿門口,將緊閉的大門用力推開,不知何時,門口竟然已經占滿了人。

稍加細看,便可認出那些都是近期才被換下的西南要員,他們皆身穿囚衣,神形剛毅,脊背挺直,顯得剛正不阿。

南和殿裏俱是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有的已經嚇得兩股戰戰。

慶雲帝更是雙目圓瞪,半天說不出話來。

作為帶頭的李巡撫,他抬腿從門口走入,其餘人皆緩緩跟上,行至中庭,緩緩下跪,“罪臣,拜見聖上。”

慶雲帝看著這個陣仗已經嚇傻了,憑著本能地抖了抖嘴唇發聲,“平身。”

李懷虛忍著一身疼痛艱難地站起身,聲音洪亮道,“臣等受東廠廠主沈昌輝冤枉,懇請聖上裁決做主!”

“放肆!”沈昌輝驚慌得破了音,聽起來刺耳難聽,他遍體身寒,一下子跳了起來,指尖都在顫抖,“你們,你們這群逆賊,信口雌黃!”

李巡撫身後的一名要員上前一步,抹起了袖子露出血跡斑斑的兩隻手臂,“聖上,沈昌輝私下找到臣下,要臣下給他做偽證,汙蔑郡王。

臣的弟弟就在郡王軍營裏當千戶,他對郡王品行曆來讚不絕口,如今又為了西南百姓全力抗敵,臣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答應,沈昌輝便讓人將臣下打入打牢,滅了官職!”

他的話音剛落,又有一名被打得傷痕累累的要員上前,盡管緣由不同,但被抓入打牢的理由是一致的,他說完,接著又有人上前,絮絮說下來,竟然達三十多人許。

而每有一人訴說,沈氏一派就有人神色慌亂,說道最後,竟然都抖若篩糠,冷汗如雨,有的竟然一個不支便栽倒在地。

此情此景,無需過多查證,其真相都不言而喻。他們就像是一群冒充神仙的妖魔鬼怪,現在真的神仙駕到,便原形畢露。

那些身著囚衣的要員再也忍不住,衝著沈昌輝大聲質問,很快就發生了爭執,單鈺帶來的新派與老派聯合,唾罵之聲將沈氏一派逼得連連敗退。

更有甚者,竟然開始大打出手,將沈氏一派那道貌岸然的朝服狠狠地扒下來,那樣子看起來不像是扒衣服,倒像是在扒皮。

“安靜!都給朕安靜!”

此時的慶雲帝終於將他色厲內荏的那一麵徹底地暴露出來,然而此時文武與閹黨拔劍弩張,已經沒有人理會他的話了。

整個場麵已然是混亂地不可收拾,新舊兩派與閹黨之間的戰爭瞬間就爆發出來。

他們此時已然是豁出去了一切,若是在這一刻不把對方徹底除掉,便是徹頭徹尾的一敗塗地,屆時等待他們的,就是儈子手的閘刀。

慶雲帝看著底下一片混亂早就已經六神無主了,他搞不明白為什麽會忽然變成這樣,他下意識地看向慕霆煬,幾乎是本能地向他求救。

慕霆煬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驟然向他看過來,那目光似是鋼刀一般淩厲,仿佛一頭被困住的蓄勢待發的野獸,隻等著牢籠打開的那一瞬間,迸發衝出。

父子四目交接的一瞬間,慶雲帝腦中白光一閃,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地止住,整個人似是在這寒冬臘月裏被人生生澆灌一桶冷水,刺骨的寒意兜頭兜腦墜入全身。

不能求他!

不能給他合理的理由出兵!

這是清君側!

他要清君側!

慶雲帝雙目猙目欲裂,眼底見紅,用盡全身力氣才直至住了幾乎是衝出身體的懼意,緩緩地將目光移開。

慕霆煬眯起眼睛,藏在袖中的拳頭緊緊交握,緊握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猙獰泛白,鑽心的疼痛令他格外地清醒,沒有慶雲帝指令,絕對不可出兵。

絕對!

父子兩人拔劍弩張卻誰也不肯錯行一步,最後,慶雲帝清醒將目光緩緩地轉移,落到沈昌輝身上,此時的沈昌輝已然宛如一條人人喊打的老鼠。

慶雲帝怒火攻心,驟然起身上前踹了他一腳,怒喝道,“看你幹的好事!還不快趕緊想辦法!”

沈昌輝嚇得肝膽俱裂,神誌不清,慌亂之中,他拚盡全力叫喊一句,“護駕!”

其聲穿透力極強,穿入雲霄。

慶雲帝驚怒一聲“不!”

然而,慕霆煬終於得意一笑,以更加雄渾的聲音將其覆蓋,“聖上有令,護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