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單鈺裹緊衣服,拉低兜帽,往街上那個毫不起眼的客棧走去。
店裏的小二趴在櫃台上,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深夜守門最為無聊困頓,正當他腦袋一點點地往下沉,頭頂一片陰影襲來讓他頓覺驚醒。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店小二揉著眼睛抬起頭,看到來人愣住了。
盡管此人一身黑袍,青絲簡單束起,卻飄飄逸逸,微微拂動,他麵容絕美,五官深邃,一雙善目不含任何惡意,嘴角帶著好看額弧度,似是神明降世。
店小二呆滯地說不出話。
單鈺對他人的過度關注早就習以為常,他從善如流地拿出準備好的銀子,客氣地塞給了店小二,“請問,今日有沒有一位姑娘來住店?”
稍微一描述,店小二就知道是誰,“來過來過。”
單鈺微微笑道,“勞煩尊駕,請姑娘下來一趟。”
“這個...”店小二為難道,“此時夜深,現人姑娘怕已睡下了吧?”
“不妨,尊駕就說一名姓單的男子找她。”單鈺悄聲道,“姑娘自會明了。”
店小二了然一笑,收下了銀子便樂嗬嗬地去了。
不多時,便見雅麗款款下樓。
她盈盈秋波,嘴角含笑,向單鈺福了福身子,“今日多謝單公子指點,奴家感激不盡!”
單鈺四周瞧了瞧,玩味地笑了笑,“你家郎君未帶著你回去?”
“他?他怕是巴不得奴家早點死在路上。”雅麗“咯”地冷笑一聲,“奴家偏不!定要好好地踏入他薑家大門!給他生個大胖兒子!”
單鈺頷首,“是個有骨氣的性子。”
雅麗聞言收起了情緒,入鬢長眉輕輕一挑,“單公子深夜前來所謂何事呢?”
“小事。”單鈺微微一笑,“敢問姑娘,今日將你帶入郡王府的人,是誰?”
雅麗麵色微微發白,強自鎮靜,“奴家不知。”
“是麽?”單鈺神情淡漠,似是想起什麽,問道,“對了,明明今日郡王已然發話,薑大人還是敢明目張膽地棄之你而不顧。姑娘可知為何?”
雅麗冷然以對,“奴家就是一婦道人家,哪裏懂的這些?總歸有了郡王口諭,薑公子難道抗旨不遵?”
單鈺笑著搖搖頭,“口說卻無憑,有旨才可遵。”
雅麗杏目微睜,“什麽意思?”
單鈺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份文書,置於她眼前,輕聲道,“這是京都侍從撰寫的郡王府日誌,我謄抄下了今日所發生的一切事跡,包括郡王大人的金口玉言。”
雅麗眨了眨眼睛,往那文書上看去,果真如單鈺所言,今日的事跡被文書一字不差地記載。她疑惑地看著單鈺,不由皺眉。
倒也難怪,雅麗自小在民間長大,自然不明白宮中的規矩。
聖上有諭,每一位皇子,或者是握有實權的皇親,須由京都所派的侍從記載每日所發生的一切,定時將日誌報送聖上以供查詢,以示監督。
單鈺的口氣很是溫和,“該份文書,已加蓋郡王府印章,白紙黑字紅章,薑大人怕是怎麽都賴不掉了。”
雅麗愣愣地開不了口,單鈺也不慌,麵帶微笑地呷了口茶。
許久,雅麗垂首,鴉青的睫毛微微顫動,“那人,奴家真的不知情。唯有一點...”仰首懇切地看著單鈺,“大人若是...真的想知道,就去問問,奢香閣的衣容姐姐吧。”
單鈺微微笑著的麵上看不出半分情緒。
雅麗勉力一笑,緊了緊衣裳,眼裏淒淒切切,“奴家就是風中的柳絮,水上的浮萍。知道的,能說的,就這麽多了,信或不信,給或不給,皆由大人。”
單鈺臉上笑意愈深,他起身緩緩道,將身上的黑袍披在雅麗身上,“姑娘獨自一人行走多有不便,我給你備下了馬車,助你一程。”
行至大門,單鈺慢慢回過頭,“在下祝姑娘明歲麟兒喜落地,千年燕翼終有安。”
雅麗眸底微熱,不覺落下淚來。
她福了福身,再抬首,人已經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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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出來細微的腳步聲,單鈺厲聲道,“誰?”
陰影中,走出一個身軀凜凜,相貌堂堂的男子,他健碩高大,胸脯橫闊,一身泛著盈盈微光的月牙白錦袍,不羈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抹瑩瑩剔透的皮膚。
淡雅如霧的月光下,冷傲孤清卻又盛氣逼人,孑然獨立間散發的是傲視天地的強勢。
此般天人之姿,不是西南郡王慕霆煬又能是何人。
“郡王?”
或許是第一次見到他這般打扮,與往日的雍容威嚴不同,如今更顯尊貴雅致,卻又不失風流瀟灑。
單鈺微微失神,待人走到麵前了,才恍然躬身行禮。
慕霆煬半蹲於他身前,沉聲道,“我不放心你。”
單鈺顧不上他居然出現在這裏的震驚,下意識地道:“下官惶恐...”
“此事涉及軍中、朝廷內務,牽扯的麵太廣了,早就不是簡簡單單的曹家的家務了。”慕霆煬目光深遠,“你失去的記憶裏,樹敵太多,暗中有人早已蠢蠢欲動。”
“雖不知道失去記憶裏發生了什麽,但下官自認為行得正,坐得端,相信善惡有報。”
單鈺堅定道,“我一定會找到記憶和真相,找出殺害我老師的真凶,為我老師,為我自己平反,還朝廷安定,還百姓安寧。”
“那我呢?”
“什麽?”
慕霆煬苦笑道,“我也被人所害,貶為臣籍了。”
單鈺腦子有些轉不動,訥訥道,“下官定竭盡所能...”
慕霆煬定定地看著單鈺不語,他的氣息清冷而執著,一點一點地侵入單鈺的領域,仿佛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其層層包裹,吞噬殆盡。
單鈺感覺所有的感官瞬間罷工,像被扔進了深海,浮浮沉沉。
他從慕霆煬漆黑的深邃的瞳孔看到了呆滯的自己,和慕霆煬多次的交談中,他能感覺自己那段記憶裏,一定和慕霆煬又非常密切的關係,但到底是什麽關係,單鈺不敢妄自猜測。
他不由錯開了眼神,張了張口,舌尖發燙,良久才訥訥道,“下官惶恐...”
慕霆煬的眼光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單鈺,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微笑。
真好,如今這人既沒有對他冷嘲熱諷,也沒有對他橫眉豎眼,那張口齒伶俐的嘴巴終於沒說出那麽刺痛人心的話語。
雖說連翻官腔聽起來很不舒服,但已經很好了...
僅是這樣,也足夠了...
他不由地伸出手,摸向了單鈺的臉。
單鈺一怔,他甚至能夠感受到慕霆煬指尖不可抑製地顫抖著。
“郡王?”
慕霆煬如夢初醒,手僵在空中,又收了回來,輕聲道,“走吧,送你回去。”
“下官何德何能...”
慕霆煬負手,挑了挑眉,“你馬車都送人了,難不成準備走回去?”
單鈺苦笑抱拳,“下官多謝郡王。”
“你我之間,不必多禮。”
慕霆煬吹了一聲口哨,一匹皮毛油亮,身形矯健的黑色寶馬款步走來。
單鈺雖不擅長騎馬,但不妨他會看馬,眼前的這匹馬毛色炳耀,長鬃飛揚,泛著油亮的皮毛覆蓋著虯結的塊塊肌肉,顯然是一匹良駒。
它神情嚴肅,儀態竟是無比高貴,單鈺不由地看向慕霆煬,心裏歎然,這人是什麽樣,馬也跟著是什麽樣。
“上馬!”慕霆煬命令道。
單鈺眼中是躍躍欲試,但嘴上還是道,“這...不太好吧?”
不等他猶猶豫豫,黏黏糊糊,慕霆煬此時已翻身上馬,其間猛烈地帶起一陣風。
單鈺愣愣地仰視,慕霆煬揚起嘴角,大手一撈,攬著單鈺勁韌有力的腰腹,便將他帶上了馬。
慕霆煬的心跳沉穩有力,呼吸濕潤溫熱,臂膀堅韌厚實,單鈺的身體立刻僵硬了,刹那間都不會呼吸了。
慕霆煬將他的腰身攢緊,不滿道,“你又不是女子,怕什麽?”
單鈺執著而無力,聲音細如蚊訥,“這...於禮不合...”
慕霆煬鼻子裏不屑地“哼”了一聲,“迂腐!”
忽然,有什麽溫軟濕熱東西貼上了單鈺的後頸,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細小的刺痛。
單鈺緊張地腦子都轉不動了,直到反應過來此為何物之後,扭過身看著慕霆煬更是震驚地話都不會說了。
慕霆煬舔了舔牙口,邪笑道,“怎麽?單夫子羞憤不已,要上吊自了了?”
單鈺聽到此般驚世論言,險些從馬上栽下去。
慕霆煬攬緊了他的腰,忽然用力一夾馬腹。
馬兒四蹄翻飛,風馳電掣地跑了起來。
單鈺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後仰進慕霆煬的懷中,感受著那健碩的身軀下迸發有力的心跳,以及厚實的臂膀給他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就是這雙臂膀,曾數次救他於危難之中。
此時此刻,單鈺有種錯覺,仿佛這世間就隻剩下他們倆人,馳騁於天地之間。
馬兒越跑越快,獵獵的疾風掩蓋了慕霆煬紊亂的氣息,他五官被風吹得扭曲,眼神卻格外亢奮,身體不知疲憊。
如果可以,他希望時間可以慢點,再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