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員外眼見事情敗露,心裏早就將師爺和打手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看著單鈺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也不知道這笑臉閻王接下來要幹什麽,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反複將事情捋了一遍,妄圖從中尋求轉機。

他眼珠咕嚕咕嚕轉著,手指頭忍不住放在嘴裏咬著。連單鈺正在笑眯眯地將他大大方方地打量也渾然不覺,直至高員外感受到周遭探究的目光,才如夢初醒。

看著單鈺那堪比鬼刹的笑臉,高員外硬生生地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大人,此事,我不知情啊...”

單鈺長長地“哦”了一聲,疑問的語調耐人尋味。

他再次恢複了之前笑眯眯的模樣,親和的麵容寫滿了人畜無害,但此時,已經沒人敢把這笑的跟花兒一樣好看的人兒不當回事了。

他笑的越發好看,讓人的心裏越發沒底。

高員外忍不住地打了個哆嗦,咬牙不鬆口,“此事我真不知情...我還有其他事要,就此...”

“告辭”二字尚未吐出,單鈺便十分親熱地拉住了高員外的手腕,眼睛笑成了月牙,“員外別急著走啊?您丟失的琉璃可算找回了,您不丟財,我不丟帽,可喜可賀啊。”

高員外聞言不由眼前一亮,心道縣令畢竟年輕,琉璃貴重事關烏紗帽,這話的意思要息事寧人了。

他欣喜若狂,寒暄的話還沒說兩句,便見單鈺幽幽開口,“隻是,還有件事沒了吧?”

高員外一怔,眼前的單鈺雖還是那張帶著笑容的臉殼子,但裏子到底裝的是什麽沒人知道。

他順著單鈺目光望去,衙門的大門口已經堆了一堆七七八八的東西。稍微有點眼力見的人都知道這些物什可都是衙門內的。

此時,衙門口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都伸長了脖子怯怯地往裏頭探。

此事高員外心裏頭是有底的,臉上帶著幾分傲然道,“官府借了我家百兩銀子,現如今還不上拿東西做抵押,這可是立了字據的。”

單鈺看也不看他,盯著堆放雜亂的物什,溫和地笑起來,“員外莫急,本官剛來,雖然不太清楚前塵往事,但也不是新官不理舊賬之人。這些物什,知情的,說我官府是個講理的地方,不知情的...”

單鈺緩緩踱步走到一塊匾額前,涼涼道,“還以為這平河縣早已是高員外當家了呢,竟然連聖上禦賜墨寶——正大光明牌匾都拿去了。”

眾人一窒,眼見單鈺整衣肅容,寶相莊嚴,氣勢凜然,麵朝匾額,拱手於眉,雙膝跪地,行跪拜大禮,嗓音清脆明亮而擲地有聲。

“吾皇萬歲!”

單鈺身形挺拔,玉樹臨風,站立時穩重而不失風度,跪拜時古拙而不失優雅,即使是如此莊重到枯燥無趣的禮儀也讓人看著賞心悅目,即使是京都最挑剔最嚴苛的禮官,此時,也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處。

在場的不論是官吏也好、百姓也罷,何時見過這等莊重跪拜之儀,他們本是在看戲,觀至此處也紛紛隨著單鈺跪地齊聲道萬歲。

高員外此時嚇得渾身是汗,抖若篩糠,嘴裏哆嗦著吐不出半個字。

單鈺規規矩矩、不徐不躁做完最後一個動作,緩緩道,“求木之長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必浚其泉源。

“縣令雖小,卻是直接麵對萬千百姓,直接回應百姓訴求的重要關卡,聖上深諳‘水以載舟,亦能覆舟’之道,視民生為根本,因此,便賜予我朝每一個縣官‘正大光明’牌匾,目的就是鞭策縣令為民請命,還以河清海晏。

“爾等如若不信...”

單鈺鳳眼一掃,衝兩名打手命令道,“你二人將牌匾取出,給在場的各位看看,這牌匾背後寫著什麽!”

兩位打手片刻不敢耽誤,分外小心謹慎地將牌匾取出,生怕磕碰,將牌匾後背示人——

“如朕親臨”

四個端莊雄偉,筆力挺拔大字重重地震懾人心。

就在眾人震驚之際,單鈺扯了一塊紅布嚴嚴實實地將牌匾蓋住,再次躬身行禮後,揮了揮手讓打手退下,抬手示意眾人起身。

他轉而踱步到高員外麵前,臉上又恢複了熟悉的笑容,聲音溫和有禮,眼神卻格外冰冷。

“員外,您是商人,您來說說,聖上的禦賜墨寶,價值幾何?”

高員外早就已經嚇破了膽,聞聲顫抖著抬頭。

單鈺逆光而立,忽如其來的白晃晃惹得他一陣眼暈,看不清模樣,然而越是看不清,心裏的恐懼便越發加重,他痛哭流涕地給單鈺叩頭,“大人饒命啊,聖上饒命啊!饒命啊”

單鈺悠然地坐回椅子上,金秋非常有眼力見地給他奉了茶,單鈺穩穩地端著茶碗,撥去茶梗吹去熱氣。

對高員外的討饒之聲充耳不聞。

一口茶細細地品完後,單鈺才忽然想起什麽來朝高員外微微一笑,“不知者無罪,員外不必過於緊張。”

高員外聞言也不敢再去揣測單鈺的心思,借坡下驢地抖料。

“這...這些都是張師爺的主意,他說新來的縣令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娃娃,趁著根基未穩先把東西拿了,過後平分,我哪知...衙門的東西,根本碰不得啊?”

原本已經嚇得神誌不清的張師爺,聞言再次嚇得冷汗直冒,他涕淚交加,哭訴道,“大人,怪就怪高員外他...他貪得無厭啊,小人也是被他蒙蔽...”

高員外驚恐,“姓張的,你...你含血噴人!”

“呸!見利忘義的小人。”

兩人此時悔恨無比,都恨不得生吃了對方,三言兩語不對便反目成仇,頓時在地上扭打起來。

正所謂是狗咬狗。

單鈺皺了皺眉頭,給打手使了個眼色,“趕緊把這兩人給分開,官衙重地,吵吵嚷嚷像什麽樣子?”

打手抱拳答“是”,上去三兩下就將兩人架開了,此時的二人哪有之前得意友好的模樣,頂著鼻青臉腫的豬頭臉不住地往對方身上吐唾沫。

“行了,說正事。”單鈺老神在在地朝高員外道,“總歸是我官衙欠了員外銀子百兩,這匾額您也到手了,不如...”

高員外聽得三魂嚇飛了六魄,連連擺手,“沒沒沒,沒到手!我沒拿!”

單鈺伸出青蔥般的玉指揉了揉發疼的額角,“我朝商法明文規定,過手即為交付,剛剛大家也看到了,您親自將牌匾取下堆放在這裏的,這...您總不能為難本官知法犯法吧?”

高員外慌亂萬分,“沒有...沒有...”

“可是,字據已立,這白紙黑字的...”

高員外如獲曙光,慌忙將字據掏出。

單鈺微微一垂目,金秋便上前將字據接過,轉身交給單鈺。

單鈺鳳目淩厲一掃,抿嘴微笑,將滿紙荒唐的字據撕了個粉粹。

“如此,還望員外將衙門的東西,完璧歸趙!”

見單鈺鬆口,高張二人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沒了打手的支撐,爛泥一般癱軟了下去。

見衙門口圍著的百姓尚未散去,單鈺思索片刻,朝眾人道,“爾等,隨我來。”

眾人麵麵相覷,大氣不敢出一聲,埋著腦袋跟著單鈺出了衙門,在衙門口一字排開,單鈺位居中間。

百姓們不知此為何意,傻愣愣地望著。

單鈺上前一步,揚起下巴,麵對眾人毫無怯色,他緩緩抱拳,“我乃平河縣縣令,單鈺,見過眾位百姓!”

百姓一驚,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我本是高慶年間金科狀元,內閣侍郎,朝廷今日派我前來平河任縣令一職,是體恤平河百姓,關切平河生計的結果。朝廷的安排我絕無二話,聖上的旨意我絕無二心。

在此,我單鈺對天、對地、對平河的每一位百姓起誓,一心一意為民,一絲不苟幹事,一清二白做官。”

百姓目瞪口呆,更有甚者聽聞著般肺腑之言,激動地麵紅落淚。人群中不知是誰帶頭歡呼,一引而發,所有的百姓拍手雀躍。

稍微有點官場經驗的人都會佩服單鈺此般作風,僅僅是簡單的幾句話就將看戲的百姓全都鬥拉攏了,可謂是民心所向。

單鈺鎮定自若地笑了笑,抬手示意大家安靜,隨即轉身麵向衙門的各位打手。

“衙門乃官府重地,任何人不得違法造次,爾等身為官吏,更應當帶頭作表率,卻不想,有人竟要反了天,當著本官、當著百姓的麵在這官衙裏作出這種違法亂綱的事!”

衙門的打手皆低著頭,縮著脖子,大氣不敢出一聲。

“今日,我清算了張師爺之流,不知明日又得清算誰,如今聖上詔書以下,我既為新任的縣令,自然也不為難你們。

現在,特邀百姓做個見證,我就把話撂在這兒,有心追隨的,留。抱有其他心思的,去!隻一點,若再有人膽敢以身試法,亂了規矩,休怪我執法無情,從嚴從重處理!”

此話不容置疑,打手們埋著頭大氣不敢出一聲,沒有人敢做出頭之鳥,更是無人有離去的心思。

做官衙的打手不僅俸祿穩定,出去也是人五人六的,在這般世道上,可是十分難得的美差,沒人願意丟。

單鈺也不急躁,足足地等了一刻鍾,見無人應聲,悠悠開口,“可有人有要走的打算?”

眾人埋著頭沒人應聲。

單鈺點點頭,“既如此,開弓沒了回頭路,今日之事,就作為本官上任辦理的第一個案子,請諸君以此為鑒,以案促改,每日三省,散。”

眾人紛紛叩頭示忠,一場鬧劇,終於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