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從一路領著他穿過蜿蜒迂回的雕廊庭院,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長橋臥波,複道行空高低冥迷,不知西東,一座深不見底的巨大府邸,隱隱有古秦阿房之氣勢。

“到了。單大人請便。”

隨從躬身退下。

單鈺環視一周,暗自咂舌,心道知府的住處已經足夠氣派,沒想到京都派來的官員的住處更加奢華,宛如仙宮。

遠遠的,單鈺便聞到了一股清幽的花香,再往前走幾步,便見一名男子負手站立。

他背對著單鈺,背影清雋而挺拔,花前月下,舉杯邀月,似是羽化登仙。

那人身旁是大片幽藍的藍雪花,而他一襲金絲藍衫,半披的烏發由一頂嵌玉小銀冠束著。夜風習習,那人青絲飄動,衣袍翻滾,宛如天上銀河一般。

僅是一個背影,便是說不完的風流,道不盡的優雅。

“下官單鈺,拜見督察禦史大人。”

裴憐玥聞言轉身,一雙溫柔的眼,泛著桃花,藏著星星點點的笑意。

“一人獨酌好生無趣,小鈺兒你來的正好,先陪我喝兩杯。”

一杯醉人佳釀遞在單鈺眼前,前有美人淺笑吟吟,後有花香襲人陣陣,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然而,單鈺依然保持著行禮的姿態,“下官不敢。”

失憶之後,單鈺對周圍的人和事,打起十二萬分的警醒,即便是相熟之人也不例外。

“你我之間何必拘泥禮數。”裴憐玥嫣然一笑,眼中絲絲冷意,“再不起來,我可就罰你了啊。”

半響,單鈺雙手接過酒杯,舉杯齊眉。裴憐玥抬手示意,單鈺從善如流與之碰杯,仰頭飲盡杯中美酒。

見此,裴憐玥雙目微微一彎,月牙似的眸裏氤著層層瑩光。

“你的哥哥一直很擔心你。大理寺公務繁忙,他又是剛剛上任,不能給人錯處拿捏,隻有再三叮囑我,一定看看你在西南過的如何。”裴憐玥給單鈺斟了杯酒,眼裏滿是關切。

“我挺好的。”

裴憐玥苦笑著搖頭,“打小你便是這番模樣,受了委屈也不跟人說,看你,束發之後就沒見你長過個兒,如今遭遇暗算,被貶西南,我和你哥哥擔心得不行。”

單鈺腦子飛快地轉動著,麵上卻不露絲毫,他沉吟片刻,“多謝二位兄長掛念,鈺兒無恙,隻有一事,鈺兒始終放心不下。”

“小鈺兒的事就是我的事,但說無妨,若是受了委屈,自有兄長替你做主。”裴憐玥雙目堅定,眼裏閃著動人的光。

單鈺一錯不錯地看著他,道,“我的老師...他究竟...”

“你不是早已查清...”裴憐玥因感到意外而微怔,“那‘煬’字箭矢,難道不是鐵證?”

刺殺閣老的凶器自然不是秘密,然而失憶之後再查起來,隱約能發現其中幾分蹊蹺,這次單鈺就沒有失去理智地進行武斷。

見單鈺沉默不語,裴憐玥端起酒杯,眼中閃過一抹讓人膽寒的冷光,“可是查到什麽?”

單鈺輕歎了口氣,有些沮喪,“尚未。”

裴憐玥勾了勾嘴角,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看著單鈺堅定而深情道,“我們知道你心裏委屈,一定會著手盡快查明此事,現在你哥哥是大理寺少卿,有的事情更好辦了。”

“感謝二位哥哥。”

裴憐玥抿嘴淡笑,又道,“今日見你在內堂表現非凡,裴哥深感欣慰,很多大人對你讚賞不已,相信不久以後,你一定會重返京都的。”

單鈺舉杯,“我還有很多不足,都是裴哥哥鼓勵得好。”

今日如若不是裴憐玥帶頭鼓掌把聲勢造起,他就不會奪目到讓人嫉妒。

“多日不見,如今見你更加成熟穩重,這是好事,你也不要泄氣,我和你哥哥一定會幫你的,到時候再給你說個好親事,你們一家人辦著喜事,熱熱鬧鬧地團聚。”

單鈺麵上感謝不已,心裏一片黯然,天下如此之大,哪裏有我的家人呢?

兩人說了些許話後,單鈺見天色已晚,躬身告辭。

裴憐玥目送至單鈺消失在眼中,方才溫和的模樣刹那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此時,他的身後,蹲跪著一名黑衣蒙麵殺手。

裴憐玥薄唇微啟,眼露寒光,“告訴東宮,此人心生疑,留不得,須殺之。”

單鈺踱步往縣令的住處方向走,想著今日他在內堂的表現以及眾人的吹捧,心裏頭煩悶不已。

薑景清必然不會就此罷休,想必已經是找到曹知府說三道四了一番,至於曹知府接下來怎麽看他,那是他無法猜測的。

當然,即便曹知府再是不滿也無妨,總歸他今天也跟著沾光,而此次議事日程過半,很快就會結束。

“單大人,請留步。”

背後傳來熟悉的尖細的聲音。

單鈺頓住,他的過耳不漏的本事一下就猜中來人,忙轉過身去,“下官拜見郡王。”

此時的慕霆煬退下戎裝,換上了華麗的黑金錦袍,頭戴精致華冠,麵白似玉,墨眉似劍,像極了光芒璀璨的夜明珠,腰間佩劍,便自有一股君臨天下的霸氣之勢。

慕霆煬走了過來,揮退了隨從,與之並行。

“薑景清又給你小鞋穿了吧?”

單鈺淡笑,“什麽都瞞不過郡王。”畢竟身在王府,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

慕霆煬嘲諷地哼笑一聲,“他總覺得有曹令山在就可以有恃無恐,狂妄地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就讓你二人一較高低,不想他還是冥頑不靈,善妒自我。”

關鍵的是,群臣在議事堂外麵拜見的時候,他還擋了單鈺的視線。

單鈺無奈地笑了笑,“讓郡王費心了,下官惶恐。”

“對了。”慕霆煬似是不經意道,“裴憐玥是你的朋友?”

單鈺避重就輕,“督察禦史乃天上的明珠,下官不才區區七品,如何能以朋友自持。”

“哦?”

單鈺繼續解釋道,“禦史大人與兄長同朝為官,誌趣相同,大人為人親和,礙於兄長情麵,便私下與下官兄弟相稱。”

慕霆煬站定,“這麽說,你們也沒什麽私交?”

單鈺目不斜視,“這是下官失憶以來,與他第一次見麵。”

慕霆煬滿意地點點頭,“聖上最忌諱營私,私下避嫌是好事。我看他給你取了些亂七八糟的稱號,還在府裏飲酒作樂,為官如此不正經,應當離遠點才是。”

單鈺連忙稱是,心裏泛起嘀咕,裴憐玥與他雲泥之別,再怎麽放下身段也營私不到他這裏來,更甭論身處廟堂的聖上了,不知道這郡王在敲打個什麽勁兒。

兩人借著月光漫步,四下無人,安靜地似是能夠聽到淺淺的呼吸。

忽然,慕霆煬頓住,單鈺尚未有所反應,他便將腰間佩劍抽出,抬手便往林子裏扔去。

佩劍尚未落地,便見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慕霆煬腳下一蹬,繁瑣的錦袍竟不能阻擋分毫,刹那間便追向了那道黑影,消失不見。

單鈺暗自心驚,能獨自追擊刺客,慕霆煬的功夫怕是非常之高的,他不做多想,抬腿也跟了上去。

追了沒多遠,單鈺就看到慕霆煬正與黑衣人打鬥,饒是他不懂武術,此時也能觀摩出慕霆煬已經穩占上風,待他走進時,已穩穩將黑衣人拿下。

慕霆煬熟練地扯了他黑色的頭巾,黑衣人露出一頭火紅的頭發。

單鈺瞳孔一縮,普天之下,唯有南蠻才有一頭標誌性的紅發。

慕霆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毫不猶豫地卡住那人的下巴,五指一掰,哢嚓一聲,隻見那人口中緩緩淌出詭異的黑汁。

單鈺心道好險,虧得郡王經驗老道,差點讓人服毒自盡。

許是之前的交流如同友人一般稀鬆平常,單鈺不由放下戒備,而此時的慕霆煬麵色陰沉,側臉隱藏在黑暗之中,單鈺頓覺毛骨悚然。

“南蠻人!”單鈺道,“上郡王府行刺,蠻夷瘋了不成?”

慕霆煬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怕是已經得到議事情報了。”

有內奸?!

單鈺猛地看向慕霆煬,隻見他一把掐住蠻夷的咽喉,蠻夷的臉色肉眼可見變得紫紅,不多時已呼吸不暢,眼球凸出。

慕霆煬的聲音透著一股讓人膽寒的冷意,“內應是誰?”

蠻夷惡狠狠地瞪著慕霆煬,用力地呸了口唾沫,朝天咆哮道,“天佑伏牛氏”

慕霆煬是何等鐵血又鐵腕的主兒,聞言加重了指上的力道。

親眼見著慕霆煬用刑的樣子,單鈺不寒而栗。

那蠻夷瞪著大眼,依舊是掐死的耗子不吱聲。

慕霆煬冷嗬一聲,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

片刻不到,隻見左右各一縱隊身著鎧甲的將士跑步而來。

慕霆煬將蠻夷摔給將士的領隊,“此人知道內應,務必嚴加拷問!”

“是!”

將士們很快退下,單鈺覺得自己多留也不合適,正要告辭,忽覺頭暈目眩,手腳發軟,整個人原地打轉,最後雙腿一軟,生生向後倒去。

失去意識的前刻,他感受到了熟悉的厚實的臂膀,以及慕霆煬雙眸裏不著掩飾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