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2007

我曾做過多份各種各樣的工作,原來我最喜歡最擅長的卻隻是旅行,然後再把旅行記錄和朋友分享。

如果旅行算是一種職業,我能做得比任何人都要敬業和出色。

重返歐洲,因為有了CCTV的名片

2005年1月法國,戛納

戛納老城依山勢而建,已經有600多年曆史。一條石板路從山腳蜿蜒而至山頂,路不寬,兩旁是高低錯落的民居。厚重的木門沒幾扇開啟著,各家的窗戶卻開得交相輝映。陽台上有大簇大簇鮮花,各種顏色,各種大小,各種芬芳,仿佛一場比拚豔麗晚裝的名媛社交會。

路旁的老式路燈早已喪失最初的照明功能,像是閑坐路邊的老人,用自己的花白胡須告訴旅行者,老城的年齡已然不輕。

看到一家新古董店。所謂新古董,是指生產時間不長,卻又把時間要素換算成價值的商品。店裏的每件商品除了標注價格,還有生產時間。比如一隻1940年的碟子,售價20歐元;一包1965年出廠的蠟燭,售價19.9歐元;一張1970年的老唱片,售價150歐元。進門時,會有鈴聲通知主人有顧客光臨。店主安然看報,並不理睬。偶爾讓他抬頭招呼的,都是一些相熟的老主顧。多年經驗讓店主知道,遊客大多把它的小店當成博物館,真正形成穩定利潤流的還是那些幾乎每天照麵的左鄰右舍。

新古董店旁有一條小巷,半米寬,隨著山勢忽高忽低,忽正忽斜,看不到盡頭,也不知通往何處。對未知的好奇向來是每個旅行者的通病,非要看到常規路線外的風景。不過奇跡與危險總是結伴而行,好在我們大多樂觀,願意相信自己每把手氣都還不錯。

巷子的盡頭是個魚市,有各種新鮮的地中海活魚叫賣。剛打的大海魚,躺在冰塊上大口大口吸氣。魚市旁是水果攤、蔬菜攤,買菜的大多是當地老人。

市場周圍有幾個咖啡館。走進其中一家,老板說他是超級球迷,曾隨法國隊到上海看比賽。所以咖啡館看上去更像個足球酒吧,掛滿俱樂部隊旗和大牌球星球衣。他說喜歡AC米蘭,這也是我喜歡的球隊,曾在聖西羅主場看過AC的比賽,因而和老板聊得投機。咖啡館裏差不多都是買菜後來這裏歇腳的老人,彼此微笑著招呼,一杯咖啡,兩塊點心,幾句閑聊。生活好像不過如此,也好像應該如此。

早晨侍弄鮮花,去市場買菜,走累了,喝一杯。路上遇見熟人,交換彼此近況。下午去小店淘寶,晚上和老伴吃自製的燭光晚餐,放年輕時常聽的唱片,心情也就會格外好。

老人有自己的圈子,陽台上盛開的鮮花是他們交流的語言,他們也有自己的驕傲,緊閉的大門並不對遊客開放。老路燈、老唱片、老街、老店和這些安享晚年的老人共同構建了一個安靜平和的生活圈。除了羨慕還能剩下什麽,無論對老城還是老人。

沒想到那麽快又回到歐洲,而這次我的身份是CCTV2的出鏡記者。

《我把歐洲塞進背包》出版後,我整理了一份簡曆,打算到中央電視台的一檔旅遊節目毛遂自薦。這是在三裏屯獨自喝酒的那個晚上想出的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繼續旅行,又能讓父母放心,知道我有了一份穩定工作。

那檔節目叫做“旅遊風向標”,他們策劃的“由零開始”係列報道從零海拔的崇明島到世界第三極的青藏高原,我每天晚上都追看。在節目最後一集,當主持人韓冬終於看到珠峰時,他哭得像個孩子,他想的一定是那幾個月的路途艱辛。這種感覺走過長路的人都能感知,於是我也被他的感動所感動。

我是那種有想法就要去實踐的人,於是跑到梅地亞中心的《生活》欄目組問人家是否要人。可工作人員告訴我《旅遊方向標》下屬於《為您服務》,他給我指點方向,告訴我《旅遊方向標》就在馬路對麵。

接待我的是欄目組的一位編導老師,他說製片人去西藏拍片了,收下我的簡曆後就讓我回家等通知。麵試過的人都知道,回家等通知基本等於沒戲,於是也沒抱什麽希望。

幾天後,我竟然接到欄目組打來的電話,讓我寫一個去歐洲拍攝大型旅遊節目的策劃案。我一聽,有門兒了。

幾年之後,我和一位已經很熟的編導老師閑聊,他跟我說,當年正是他接待的我,覺得這個小孩兒還不錯,於是推薦給了製片人。真是罪過,我那天的記憶已完全被忐忑的心情稀釋。感謝孟老師,如果你把我的簡曆扔進垃圾箱,我的人生可能就會拐到另一個方向了。

很快我就獲得了出差機會,和編導小葉去法國戛納采訪購物節。那次旅行還有一個意外收獲,就是和法國旅遊局的齊勇姐有了第一次合作。正是她後來對我的幾次幫助讓我最終走上了職業旅行者的道路。

抵達法國後,一輛黑色奔馳商務車載著我和小葉從尼斯機場開往戛納。我們住在超豪華的酒店裏,每晚的法餐漫長到天荒地老。白天或者乘直升機俯瞰蔚藍海岸,或者在戛納老城自在遊走。每天晚上在戛納電影宮都會有頂級品牌的時裝秀,我的位置就在第一排,Dior、HugoBoss、SalvatoreFerragamo,新一季的時尚氣息就在我麵前風起雲湧。

但我心中清楚地知道,我能坐在第一排是因為那張印著CCTV的名片,否則,我什麽都不是。

迷路後該怎麽辦

2005年6月德國,紐倫堡

早上九點半約了紐倫堡旅遊局的吉爾克先生在酒店大堂見麵。由於時差作祟,才早上七點我就再也睡不著。還有兩個多小時,小葉一定還在睡覺。

一個人下樓,酒店旁是個咖啡館,濃香的咖啡混著烤麵包的香味兒,暖洋洋地溢到街上。透過咖啡店的窗子,看到一個戴金絲眼鏡的老先生在看報紙,係紅格子圍裙的金發女招待忙忙碌碌。這是德國小城的又一個普通早晨。

從酒店所在的小街向右轉,我看到一座塔樓。磚紅色塔身,尖角塔頂。紐倫堡作為納粹重要的戰爭策源地,“二戰”後期被蘇聯空軍炸得隻剩下碎磚爛瓦和屍體。眼前這座中世紀建築能夠如此完好地保存,簡直是蘇聯飛行員的恥辱。

我朝塔樓走去。路邊有個停車場,停滿奔馳寶馬,都是二手待售車。車窗上貼著售價和聯係電話,3000多歐元一輛寶馬,4000多歐元一輛奔馳,便宜得讓我情不自禁地在腦子裏策劃走私路線。

塔樓旁有個麥當勞,我習慣比較世界各地巨無霸套餐的售價。經濟學有個巨無霸指數,是說各地物價通常與當地巨無霸套餐價格成正比。一條小河從塔樓旁流過。看一下手機上的時間,7點50分,時間還早,八點半再往回走都來得及,於是沿著小河朝老城走去。

老城位於紐倫堡城市中心,商業街、魚市、餐館、酒吧、教堂、市政廳,一個都不少。水果攤出攤最早,賣洗淨的草莓,10個一盒的小包裝,看上去新鮮可口。一摸口袋,發現出門時沒帶錢。

繼續往前,走到一個三角形廣場,廣場上鋪滿正方形的青灰色石磚,濕濕的,不知是前夜下過雨還是人工灑的水,感覺空氣中水汽充沛。四周是帶煙囪的三層樓房,灰白色牆麵,棕黑色尖頂。每家窗前都旋轉著一個色彩斑斕的風車。風車的鮮豔色彩和黑白背景的搭配讓我產生了拍照的念頭。這時才意識到也沒帶相機。並且同時發現,口袋裏除了一個沒有信號隻能當手表使用的手機外,什麽都沒有。

此時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八點半。

遠遠看到那個塔樓,還沒走到跟前我就發現好像什麽不對勁兒。那條小河不見了,圍著塔樓繞了一圈,麥當勞也失蹤了。

我竟然迷路了!

迷路也沒什麽大不了,找人問唄。

問的第一個人是位老先生。對不起,我聽不懂你說什麽。

第二次問的是位年輕女孩。不好意思,我趕時間。

第三次則是個看上去不忙又會講英文的先生。什麽?你說的是哪個塔樓?那樣的塔樓老城裏還有許多。

我忘了酒店名稱,隻記得第一個字母是M,後麵還跟著個字母,是一家三星酒店。這點兒線索讓我在鼓足勇氣攔下一輛出租車後(打算回來到付)嗯啊了半天也沒說清楚究竟要去哪裏。

已經九點了,這下我真慌了。

看到一家賣紀念品的小店剛好開門。

對不起,我迷路了,能借我地圖看一下嗎?

店主很熱心,我想是我的可憐相發揮了作用。他馬上找出一張市區地圖,問我,有酒店名片嗎?我說沒有。

記得酒店的名字嗎?我搖搖頭,又說,M開頭,Masmala?Masmalan?Manila(馬尼拉)?

老板樂了,接口說,那是菲律賓的首都。

店主從城市地名列表裏麵找到一長串M打頭的,讓我看到底是哪個。

就是那個,Maxmillan!

9點25分,看到小葉在酒店門口抽煙。他笑著問我,自己玩兒去了,也不叫我?

我甩掉一頭汗水,拍著他的肩膀(實際是扶著),說,好啊,明天早晨帶你去老城轉轉。

對我來說,每次對未知城市的探索都像冒險一樣充滿刺激。但沒有任何旅行者無所不知,也就無法避免旅行中的各種失誤和錯誤。如果是一個人旅行,當錯誤出現時,我想的是如何解決問題,甚至還會覺得興奮。可如果和同伴在一起,我就會覺得內疚,會盡可能事先想得周全一點兒,可這樣也就少了那種無知者無畏的自由。這應該是我喜歡一個人旅行的原因吧。

雖然我自覺方向感十分強大,但就像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所以迷路對旅行者來說就像家常便飯一樣普通。迷路時千萬不能慌張,要動腦筋想辦法,最後總能找到一條回家的路。

後來《旅遊風向標》精簡編製,和我同時去的一個新加坡編導也離開了。不過很快我就找到了第七份工作,在一家電視公司做節目策劃。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老板和全國各地電視台台長在飯桌上聊出的節目創意變成具體方案和製作流程。核心創意、節目模式、時長、主持人、公司背景,寫多了都是一個套路。2005年超女正火,老板就想弄一個比超女更火的節目。這讓我無法勝任。心裏想的還是什麽時候可以去下一個國家下一個城市旅行。一直都是。

在王府井乞討

2005年7月中國,北京

到王府井時大概10點左右,星期六的早上10點,人潮洶湧。

沒有刻意裝扮,牛仔褲、T恤衫,都是平常穿的衣服。僅有的兩樣道具是我的背包和一張A4紙,紙上用中文和英文寫著:我需要錢繼續旅行,Ineedmoneytocontinuemytrip。

通往新天地的地下通道中有個拐角,坐在那裏並不妨礙別人走路。來往的行人很多,購物或者看電影。大多是生活在這座龐大城市中的白領、骨幹、精英。幾乎沒有人注意我身前的紙上寫了什麽。他們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的時間非常短暫,一閃而過,不會為眼前這突然出現的乞討者浪費任何腦細胞和表情。

大家走著我坐著,這靜動之間的對比顯然在保安眼裏更加明顯。他走到我跟前,神色傲慢地說,幹什麽的?這裏不許乞討。

第二個地點在橫穿長安街的地下通道。這裏人流量更大,許多是第一次到偉大首都旅行的外地遊客。我用眼神和每一個出現的人無聲交流。奇怪的是,許多人看到我主動迎上去的眼神會馬上不自然地避開,不知道他們害怕什麽。

最後的地點是在王府井書店門前,諷刺的是,半年之前,我剛在這裏簽售。來來往往的更多是周末來買書的家長和孩子。第一次被人圍觀,同時這規模不大的圍觀引來了更多的關注。大多數中國人還是喜歡看熱鬧的。

一個拿著相機戴著墨鏡的肥胖男人在遠處拍我,我用手擋住臉,然後對他說,五塊五塊。

我在中午時離開。給錢的有上年紀的老夫婦,有帶著孩子的母親,有來旅遊的哥們兒,有年輕時尚的女孩。

在國外旅行時經常看到路邊的街頭藝人,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賺錢不是目的,而是要體驗不同的人生曆程。慚愧的是,我並沒有任何才藝展示。如果有機會,希望可以把自己打扮成真正的街頭藝人。想象中,或者是躺在金色棺木中的木乃伊,或者是穿著黑衣的蝙蝠俠,又或者是在街上坐著馬桶看報紙。我覺得旅行者和街頭藝人之間有著相通的本質。街頭藝人粉墨登場,對他們來說,處處都是舞台。而旅行者雖然素麵朝天,可對我們來說,處處都是人生。

旅行需要的隻是決心

2005年11月越南,會安

會安長得像麗江或者陽朔的越南表兄。本來隻是一個寧靜村落,可由於山水好看而被背包客們發現,他們的到來讓這裏的酒吧、餐館開得鱗次櫛比,很快就變成河內至西貢(現名:胡誌明)長途旅行中必須經停的一站。

會安有一些特色小店,是在世界其他地方看不到的。比如燈籠店,各種顏色的燈籠掛在店鋪門口,一打眼就能讓心情熱鬧起來。還有裁縫店,可以為遊客定製奧黛。奧黛相當於越南女人的“旗袍”,緊身高領,可穿在那些五大三粗的西方女孩身上就不見了那種窈窕美感。最多的是畫坊,許多畫師現場作畫,看起來不過唯手熟耳。不過他們的畫很有越南特色,他們畫各種人的背影:打坐和尚的背影,沙漠行者的背影,戴鬥笠的越南女人的背影。

一條小河穿城而過,幾隻木船在河水中漂漂****。河邊有座三層小樓,是個餐館,叫做燈塔屋。如果囫圇著看,燈塔屋圓圓胖胖,長得更像個穀倉。我和小美走上三樓,選了一個可以把河水、古鎮、燈籠店盡收眼底的位置。服務生捧上菜單,細聲詢問我們有什麽需要,麵容謙卑,帶著微笑。

點餐後小美拿出她的牛皮本子,開始在本子上畫畫。這是她在旅行中一直做的事情,那個本子已經快被長長短短的線條塗滿。她畫牆壁上吸飽鮮血的蚊子,畫越南街頭一晃而過的摩托車,畫衛生間裏的馬桶,畫齜牙爆眼叼著煙卷的魔鬼。有的極其寫實,有的又極其抽象。

小美畫畫的時候,她的世界就被刀槍不入地隔離了,那種專心仿佛被某種神秘力量控製。她運筆極快,局部線條淩亂可總體看來卻異常幹淨,好像那畫紙上早已有了底稿,她隻是把半成品填充完整。當我知道小美從未上過任何美術課程的時候,我明白這就是所謂天賦。

有時她也會在畫的空白處記錄下所思所想的零碎文字。

“從河內到順化的路上,店鋪和招牌都用管燈照明,到處都是白色管燈。”

“旅行時愛做奇怪的夢,我們此刻路過了大概發過洪水的地方。”

“我幾乎什麽都不能看見,依稀的遠處的微弱的白光消失之後,就隻願意抬頭看星了。”

“我們從順化到會安了,沿路的風景讓我不能相信這裏是越南。無法形容的色彩和大自然近乎完美地結合。”

“燈塔屋不大,但是我喜歡它對客人的寵愛。這樣的小幸福讓我在會安一站的最後幾個小時裏留下難忘的美麗印象。”

她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一直笑著。在我看來,小美的笑一直很美。

2005年8月,離開那家製作公司後我再次處於無業狀態。主要收入來源是給一些節目製作公司寫節目策劃案,寫廣告腳本,一個案子給個500、1000,一個月寫三四個,生活能繼續,卻不富裕。我還給雜誌、報紙撰寫旅遊稿件,當然隻有去新的地方才有東西可寫。所以我必須旅行,這真是個完美的借口。而且隻有在旅行中,我才能感到自己是自己。

小美是我曾經的同事。在我去越南之前的那個星期我跟她說起我的行程,她說,帶我走。兩天就辦好了加急簽證。其實旅行遠比我們想象的簡單,需要的隻是一個決心。

我喜歡和有天賦的人一起旅行,那是在路途之外,另一個多彩多姿的世界。

在西貢看到上海的影子

2005年11月越南,胡誌明

從會安開往西貢的長途巴士上。

從地圖上看,越南的國土形狀像個兩頭粗中間細的啞鈴。兩個大頭是河內和西貢這兩座巨型城市,它們幾乎擔當了越南的所有重量。而兩座城市之間則通過一條像扁擔一樣的狹長通道連接。

司機說晚上七點就能到達西貢,可是已經過了七點半,大巴仍在和看不到盡頭的海岸線賽跑。天黑得悄無聲息,高速路上還沒開路燈,這讓我的聽覺代替視覺變得靈敏起來,可聽到的唯一聲響隻是發動機高速轉動時發出的噪音。

關於西貢,你能想到什麽?

我想到了《情人》,這是高中時看的電影。學校附近有家叫做黑森林的錄像廳,當時放的也不是完整影片,而是十幾部電影的集錦。《情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本能》,都是電影,每部電影隻用幾個鏡頭交代背景,隨後直奔主題。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西貢。高大的殖民地建築,戴著鬥笠在街頭穿梭的越南人,被曬得黝黑的皮膚,熾熱的空氣,陰暗潮濕的房間,緩慢轉動的吊扇,透過扇葉明滅交錯的陽光,上下翻動的光滑。全部是快速剪切的特寫鏡頭,看不清人臉,卻能看清光線照耀下的肌膚和滲出的汗水。還有呻吟,那讓十幾歲的高中生呼吸停滯的呻吟。

大巴車駛出高速公路,我看到加油站、街道、行人、店鋪,還有城市的輪廓。摩托車幾乎占據了所有車道,那撲麵而來的生活氣息。

車窗外的色彩越來越豐富,殖民地建築被霓虹勾勒出邊緣,再被追光映射,更顯其高大。每個建築都頂著巨大的廣告牌,佳能、索尼、LG,它們的流光溢進西貢河,把河水染成了油彩。幾艘大船停泊在岸邊,都已被重新裝潢成豪華餐廳。船上音箱裏放出流行音樂,那聲音被夜風送到耳邊。奇怪,我怎麽在西貢看到了上海的影子?

西貢的夜色讓人驚豔。不過對我來說,這種驚豔並不陌生。第一次是在夜色中抵達麗江古城,溪水、酒肆、紅燈籠讓我誤以為闖入了世外桃源;第二次是在夜色中抵達愛丁堡,高大嶙峋的哥特式建築像極了蒂姆·伯頓的電影布景。

我覺得這種驚豔效果是許多因素疊加的結果。首先,對即將抵達城市充滿期待,已經為它加分。其次,在抵達前一直在黑暗中趕路,突然看到各種明亮的光,人就像從後台走到舞台中心,會受寵若驚般被感動。再次,白天時,陽光暴露出城市的本來麵目,而夜晚的燈光卻巧妙地把璀璨突出,把粗陋隱藏。

如果你不想對一座城市失望,一定要在夜色中抵達。

戰地記者與女孩

2005年11月越南,胡誌明

西貢的中央郵局是個印度支那時代留下的龐然大物。高大拱形屋頂,正中懸掛著胡誌明同誌的頭像,他仍高居神壇,接受四方朝拜。現在這座城市也以他的名字命名。但是更多人隻記得那個殖民時代的名字——西貢。

從這裏寄出一張明信片幾乎是每個旅行者都要完成的儀式,坐在大廳中央的暗紅色木椅上,把密密麻麻的思念寫在明信片背麵。小美認真地寫著,她的誠意因為空白處被逐漸填滿而顯而易見。

越南向來是個多災多難的國度,先是被法國殖民,隨後又被日本和美國侵略,這些都讓這個“東方人”滿身傷痛。尤其是40多年前的那場戰爭,更像是往那羸弱的身體上潑了一勺滾油,讓他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越南戰爭博物館位於西貢三區。門外有書販兜售各種與越戰有關的小說,比如《野戰排》、《老兵回憶錄》等。書販並不固定於某處擺攤,而是把所有書摞在一起扛在肩上,遠遠看去,就像身負重物的雜技演員在時刻左右著平衡。

展廳的第一部分被奉獻給戰地記者,掛滿他們拍的照片以及他們自己的照片。比如美國人山姆,他是《瞭望》周刊的記者。越戰時他和一隊美國兵被越南遊擊隊包圍,突圍時他衝在最前麵,卻和遊擊隊員狹路相逢。山姆的頭上和身上多處中彈,在他倒下的最後一刻,給同伴發出了撤退的信號。工作證上的山姆年輕英俊,很像老版《超人》的飾演者裏弗。

戰地記者或許是這個星球上最危險的職業。他們像士兵一樣衝在最前麵,可手中握著的卻不是槍炮,而是鋼筆和相機。越戰中,一共有76名戰地記者死在戰場之上,他們來自交戰雙方。雖然他們拍攝的照片擁有各自的立場和視角,但擺在一起,就完成了對戰爭的客觀描述。這就像在觀看一場辯論比賽,觀眾的觀點隨著正反雙方的闡述而兼聽則明。

我在展室內走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一張圖片一張圖片地仔細瀏覽。

一個美國兵在給另一個大兵進行人工呼吸。旁邊的注釋說:他的努力最終失敗。

一個雙手被反綁的越南女人,一柄刺刀抵著她的頭。旁邊的注釋說:她正在被審問越共的下落。

一個奔跑的小女孩,渾身,她的身後是燃油彈爆炸後升騰起的黑雲。這張照片十分著名,被世界各大媒體頭條刊發。也正是因為這個的女孩,美國總統決定提前結束越戰。

很難得,越戰博物館沒有連篇累牘地控訴戰爭對自己國家和人民造成的傷害,它的視角是戰爭帶給全人類的共同傷害以及戰爭中所展示的真實人性。那最閃亮最陰霾的人性,堅強或者懦弱,鎮定自若或者喪心病狂。在戰爭麵前,沒有贏家,沒有勝利者,更沒有人值得驕傲。

最後一個展廳展出的是一組當代越南兒童的繪畫作品。放風箏的孩子、騎白鴿的孩子、跳舞的孩子,孩子們的眼中終於出現了繽紛的色彩。這也是整個博物館唯一讓我笑出聲的地方。

出口旁的木桌上擺著幾大本留言簿。各種語言,各種字體,寫下的都是同一句話。我也用中文鄭重寫下:

願世界和平。

去越南,我和小美從北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到南寧,又坐四個小時火車到了邊境。從友誼關出境後一路乘巴士途經河內、順化、會安到西貢,邊走邊玩,一共用了12天時間。回程我們訂的機票,可買完機票後,發現剩下的錢不夠了。

最後兩天我們製訂了一個叫做FingerCrossing的計劃,就是把食指和拇指交叉,保佑我們能順利回到北京。

我們買的機票分兩段,從西貢到河內,再從南寧到北京。最難的是從河內到南寧這段公路旅程。再次從友誼關回到中國後,我們發現剩下的錢已經不夠坐大巴去機場了。不過幸運的是,碰到一輛到邊境送客又不想空返的出租車。小美討價還價後,以低於標準價50多元的價格成交。

出租車抵達南寧國際機場後,我們掏空了口袋,一共找出136塊3毛錢。當然最後那三毛錢人家沒要。到機場時才剛下午五點,我們餓著肚子等到晚上10點上了飛機。各自找空乘要了兩份航餐,一邊吃,一邊看著對方的狼狽,同時笑起來。OhYeah!FingerCrossing計劃成功!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旅行結束時把錢花到一分不剩了。我很享受這種山窮水盡後再柳暗花明的感覺。如果總是一帆風順,那就變成旅行團了。

邊睡覺邊開車的“猛”司機

2006年6月中國,青海

從五道梁開始,我的世界變得黑白顛倒天地傾覆。

我到了格爾木的武警招待所,在這裏能找到常年跑青藏線的私車。

先由中間人和租車者談好價錢,他們再把活兒外包給私車車主,同時從中抽取兩三百元作為回扣。私車車主不能自己找活兒,因為中間人勢力很大,如果被發現恐怕半年之內不會再有生意。這是當地的行規,有一些黑社會性質。

跟我一起拚車的都是來自深圳的驢友,他們三女一男,都比我年長,我叫他們大哥、大姐、紅姐、張姐。和中間人談好路線、時間、價錢,他打電話叫來一輛三星越野車。車主是個中年人,黑方的臉龐,看起來敦厚老實。

大姐坐在副駕駛位置,我和背包們躺在後座,其餘三個人擠在中間那排。

從格爾木到拉薩大約1000公裏,沿途要經過可可西裏、五道梁、沱沱河、雁石坪、唐古拉山口、那曲、當雄等地。地勢逐漸升高,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是這一路的最高點,隨後又逐漸走低,直到海拔大約3700米的拉薩。

青藏公路是條優質國道,往來車輛不多。在很長時間內,青藏公路在視線中就是一個無限延伸的等邊梯形。

我聽到大姐在和司機聊天,開了幾年車?老婆做什麽的?家裏有幾個小孩?我們則用相機捕捉著車窗外的藍天白雲。天藍得誇張,讓其他顏色無地自容。

音箱中傳來當下最流行的歌曲,可反反複複也就隻有那幾首。

突然一個急刹車,我的頭撞上了前排椅背,而越野車則斜斜停在道路中間。

大家驚魂未定,就聽見大姐回頭跟我們大聲說,司機開車時竟然睡著了!我還一直跟他聊天!他戴上墨鏡就是想閉眼睡覺!幸虧我抓了一把方向盤!要不車就翻溝裏了!

司機也一下子清醒過來,還小聲解釋,昨天打了一宿牌……可這理由讓他自己都覺得說不出口。

大哥和紅姐忙打圓場,畢竟還有兩天路要走。已經開出100多公裏,如果讓司機原路返回,以他現在的狀態仍舊不能保證安全,最好的辦法是找個地方讓他先休息補覺。

很快找到一家沿路的餐館,我們下車吃午餐。司機則趴在方向盤上睡覺。我還沒下車,就聽到了擲地有聲的呼嚕。

這是一家川菜館,連西紅柿炒雞蛋這樣的清淡菜都放了辣椒。畢竟是高原,即使是六月份也仍舊讓人冷得直跺腳,需要吃點兒辣椒禦寒。飯菜味道倒也可口,我也真的餓了,比平常還多吃了半碗米飯。

重新上路時司機的狀態果然好了很多,還主動加入我們的聊天。他給我們講路邊看到的野生動物哪些是普通的野驢野羊,哪些是國寶藏羚羊——藏羚羊的屁股後麵有一撮白毛。看到遠處有成群藏羚羊出沒,他還會停車讓我們拍照。

隨著海拔升高,高原反應終於不期而至。開始僅僅是頭痛,仿佛千百雙大手一起擠壓著腦殼,隨後就感覺渾身無力,甚至連舉起相機都感到力不從心。

慢慢地,我的聲音在大家的聊天中變得越來越弱,他們的聲音在我聽來也越來越遠,並且失去了前後邏輯。

車過五道梁,這裏的含氧量隻有平原地帶的40%,又是凹陷的風口,大多數人到這裏都會出現高原反應。對我而言,則更是雪上加霜,因為中午吃得太飽了。

我感覺胃中一陣惡心,食物翻滾著要找一個排泄的出口,舌根死死地抵著喉嚨,才把這一陣翻湧壓下。

這時出現了一段長長的下坡路,身體不由得前傾,右臂靠在前排的椅背上墊著額頭,左手死死地抓著什麽,一直在忍。

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身體本能地撲到窗口,頭伸出車外,脖子上的肌肉突然緊繃,像打鳴時的雞脖子一樣了幾下。胃裏的全部食物混合成黏稠的湯液噴濺而出,剩下的酸水從鼻子裏流出來。

吐完後馬上清醒了許多。紅姐拿出隨身帶的小藥箱,遞給我暈車藥、紅景天、維生素和葡萄糖,張姐又遞給我氧氣袋。我吞下一大把藥片,但因為怕產生依賴而堅決沒有吸氧。

過沱沱河時又吐了一次,把剛剛咽下去的藥片和水吐得一幹二淨。再後來隻能幹嘔,已經吐無可吐。

這時同車的其他人也都出現不同程度的高反症狀。大家各自頭痛,各自堅持,也就都不再說話。車裏一下靜下來,音箱中傳來梁靜茹的《寧夏》。寧靜的夏天……知了也睡了……

就在我也要像知了一樣睡著的時候,聽見大哥小聲對紅姐說,你看,小鵬的嘴唇是紫的,會不會有事?

從越南回國後,仍舊沒有固定工作,寫策劃、寫旅遊稿,當攢下的錢差不多足夠下一次旅行時,不安分的心又蠢蠢欲動了。也不需要辭職或者向誰匯報,收拾好背包就出發了。去西藏是完成另一個兒時的夢想,去看那裏白白的雲,高高的天。這次旅行曆時一個多月。從北京乘火車到敦煌,夜車到格爾木,包車到拉薩。去拉薩旁的納木錯和藏南的拉姆拉錯,經日喀則、珠峰,再由樟木出境到尼泊爾。去博卡拉時季節不對,沒有徒步,也沒有看到那七座海拔超過8000米的雪山,但是吃到了味道相當不錯的烤魚。再從加都飛香港,最後從香港坐火車回到北京。

回到北京後不久,青藏鐵路就開通了。雖然天路讓進藏變得容易許多,可坦途也讓很多人少了那份專屬於朝聖者的感動。

今夜會不會再也醒不來

2006年6月中國,青海

有人輕拍我的肩膀。說,醒醒,小鵬,我們到了,穿上衣服,進屋去睡。

首先的反應是到了拉薩,可車窗外的黑色群山馬上把這想法壓得粉碎。原來是到了今晚過夜的地方。

走下越野車時發現一整天沒有活動的身體疲軟得像大海中的水母,每一步都不能走到想要走到的位置。雖然身上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可仍舊冷得發抖。

屋子裏光線昏沉。燈光、人影、桌椅,在我眼中,成為混在一起的光影,又仿佛長時間曝光後的照片,每個晃動的物體後都拖著一條長長的軌跡。

大哥把我扶到裏屋,是一張大通鋪。橫七豎八的被子,堅硬而肮髒。由衷感謝從缺失了一大塊玻璃的窗戶中刮進來的冷風,至少驅散了房間裏的臭氣,還不用擔心煤氣中毒。

沒力氣翻騰出一條稍微幹淨一點兒的被子,更沒有力氣去拿自己的睡袋。胡亂拉過來一床厚被蓋在身上,在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的窒息中竟然也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紅姐在我耳邊小聲說,小鵬,吃點兒東西吧。我輕輕搖頭,說,不餓。紅姐仍舊堅持,她說多少吃點兒,大家都在等你。

這句話讓我不得不起床,發現意識比剛進屋時清晰了許多。

過夜的地方叫做雁石坪,距離唐古拉山口還有大約30公裏。這裏的海拔也超過了5000米,仍在青海省內,是一家兄妹開的客棧。外屋吃飯,裏屋睡覺。牆麵上掛著招貼畫,印著能夠引起旺盛食欲而此地又肯定不會存在的各種美食。

吃飯的外屋擺著幾張桌子,已經高朋滿座。除了我們這一桌是遊客打扮外,其餘都是往來的大車司機。每個司機跟前都至少有一杯白酒,有的剛剛斟滿,有的已經空了。有人清醒,有人喝醉。

我們這一桌上擺滿飯菜,我卻感覺沒有胃口,隻夾了幾根土豆絲,吃了兩口米飯,就放下了筷子。

大姐也沒吃多少東西,我倆的高原反應最嚴重。頭暈,呼吸困難,渾身無力。

聽幾個大車司機聊起高原反應。其中一個說,即使他們這些跑青藏線的老司機,如果半年沒上高原,都會覺得不舒服。另一個說,每年都有幾個援藏的小兵還沒到營地就死在半路。第一個接話說,沒錯,兩年前幾個成都人包了他的車入藏,也是在雁石坪過夜,結果有兩個就沒醒過來。

後來他們再說什麽,我都充耳不聞了,心中隻琢磨著最後那句話的意思——也是在雁石坪過夜,就再也沒醒過來。

晚上我們五個人擠在大通鋪上,大哥睡在我和大姐之間,他的任務是觀察我倆的呼吸心跳。張姐和紅姐症狀最輕,可神色卻很嚴肅,顯然每個人都把成都人的故事放在了心上。

我強迫自己的意識保持對各種聲音敏感。窗外的凜冽風聲,此起彼伏的狗吠狼嚎,半夜求宿司機咚咚咚的敲門聲。

平生第一次擔心睡著之後再也不會醒來,也第一次產生可能要失去生命的恐懼。

最後,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做了很多不連貫的夢。沒有情節的故事,模糊不清的麵孔,從沒去過的城市。心神的焦躁反射到夢中也是亂的。

在夢中我還看到一束光,淺淺的,藍藍的。聽到有人小聲說,天亮了,快起床吧!

原來那是黎明。

終於醒來,緩緩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仍舊沒有多少力氣,呼吸不暢,頭也還在痛。但是卻活著,如同一次新生。

在汽車翻越唐古拉山口時,我看到了日出。已經很久沒看過日出了,那銀色的光芒照亮天地。

司機也終於換了一盤磁帶。當韓紅的《青藏高原》衝進耳膜時,那歌聲中的蒼茫山巒就在眼前真實起伏。這是以往無數次聽這首歌時都不曾有過的體驗。

我把臉朝向車外,是因為不想讓別人看見我的感動。

總有人問我旅行時是否得過病,我都說沒有,也的確沒有。我把原因歸結為,長途旅行像跑馬拉鬆,路程再艱辛,身體的本能也會讓自己堅持、堅持、再堅持。而一到終點,那股勁兒就泄了,所以每次長途旅行結束,我都會大睡幾天不起。

而這次青藏線上的缺氧事件的確很嚴重,雖然我提前好幾天吃了紅景天,可還是不管用。好在堅持了下來。

紅姐有個同學在那曲縣教書,她不僅請我們吃了豐盛大餐,還邀請我們在那裏留宿。後來他們四個決定留在那曲過夜,而我的高原反應仍舊沒有消退。紅姐的同學安排了一輛豐田4500把我送到拉薩。拉薩的海拔比那曲低了很多,當我看到布達拉宮那巍峨的宮殿時,高原反應竟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切就如同神跡,讓我心存感激。

關於高原反應的幾點建議:

1:提前至少10天服用高原紅景天

2:進入高原第一天,不要吃太多

3:進入高原第一天不要在超過海拔4500米以上的地段過夜

4:除非要死,最好不要吸氧

5:堅持,一定要堅持,沒什麽大不了

瑪吉阿米的留言簿

2006年6月中國,拉薩

“你何時來?

你何時走?

你走了之後是否會再來?

你再來時是否會回到這裏?

你回到這裏時是否會回到今天?

那時的你是快樂還是憂傷?”

這是在瑪吉阿米的留言簿上看到的留言。感覺應該是一個孤獨的旅人,寫給另一個時空的自己。

日落後的八角街喧嘩依舊。佛祖的虔誠子民不知疲倦地重複著同一個姿勢,匍匐、起身,再匍匐、再起身。每磕一個長頭,那幹瘦的脊梁都會因為身體的過分彎曲而高高隆起。

不願離開八角街的,多是那些貪戀夜色虛榮的旅行者,他們以瑪吉阿米為中心,或者發散,或者匯聚。瑪吉阿米位於八角街東南角,是一幢黃色小樓,經營傳統藏式菜肴。招牌上畫著一個神態拘謹的藏族女子,畫麵上她掀開門簾的動作也是猶豫的,如同一個待嫁的新娘。

入口在一樓側門,踩著旋轉的木質樓梯上到餐廳二層,看到房間裏調子昏黃,布置著許多混搭在一起的裝飾品:20世紀初洋人拍攝的拉薩老照片,塗金抹銀的巨大唐卡,從西方舶來的油畫,冒著青煙的香爐,裝聖水的銅壺。

菜單中西合璧,滿目繁華。我隻要了一壺奶茶,自斟自飲,自娛自樂。

瑪吉阿米在背包客心中的地位並不遜色於布達拉宮。這得益於L.P.中國版的過分吹捧。瑪吉阿米也不甘人後,出版了一本叫做《瑪吉阿米留言簿》的旅行書,排版、印刷、紙質,俱臻上乘。在介紹各類藏區旅遊信息的同時,“留言簿”還有一塊自留空間,是幾年來在瑪吉阿米用餐食客的隨意塗鴉。

“Livethelifeyoulove.

Lovethelifeyoulive.”

“太陽落山了,

大雪落下來了,

大餅烙好了,

有人要抒情了,

讓他們去抒吧。

我肚子餓了,

我要吃大餅!

我要吃大餅!!

我要吃大餅!!!”

其實早在300多年前,就已經有人在瑪吉阿米的餐桌上留言了。

留言的人叫倉央嘉措,就是那個不負如來不負卿的六世。在藏傳佛教曆史中,六世無疑是眾多活佛中最草根的一位。與那些從幼年開始就被灌輸高深佛法的轉世靈童不同,倉央嘉措15歲才正式坐床出家。在此之前,他的課堂是天空是原野,他的老師是奔跑的狼是吃草的羊。對倉央嘉措來說,成為活佛雖然是人生的重大轉折,可布達拉宮頭頂上的那一小片天空,卻讓他覺得呼吸局促。

於是他常常換上平民衣衫,偷偷跑出布達拉宮,跑到更加自由廣闊的空間。瑪吉阿米是他在酒肆中遇見的女子,有月光一樣皎潔的麵龐。他們被彼此吸引。

一天晚上,倉央嘉措與瑪吉阿米共度良辰美景。可這一晚雪花飛舞,早就不滿倉央嘉措俗世生活的攝政大臣派殺手循著雪地上的腳印找到了瑪吉阿米的家。現在,瑪吉阿米在藏語中的含義就是“未嫁的新娘”。

後來,倉央嘉措仍舊常去初見瑪吉阿米的酒館。喝醉了,會在桌子上寫下想念的詩句: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皎潔月亮。

仙女般的情人臉龐,

浮現在我心上。

奪我心魂的人兒,

若能夠相守到老。

仿佛從大海深處,

撈上來奇珍異寶。

天鵝戀上沼澤,

真想多待時日。

湖麵已被冰霜,

叫我氣喪心灰。

他的詩句,把自然的美景和心中的感悟結合,簡約而不簡單。他的故事,被藏區人民傳頌,人們高呼他,那佛法與俗世的雙料國王。

古往今來,留言簿都應是自由度最高的文學載體,可寫可畫,可中可洋。可以發泄不滿,可以化解委屈,可以借物言誌,可以充滿豪情。留言簿上的隻言片語,留下了旅行者那一瞬間最真實的感受。如果被後來人看到了,不論快樂還是悲傷,都會在心情的畫布上被雙倍渲染。

在納木錯拍裸照

2006年6月中國,納木錯

獨自醒來,筋骨舒展後,頭卻越發猙獰地痛。在海拔4700多米的納木錯湖邊,高原反應再次來襲。吹進帳篷的冷風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看了一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晚上八點。摸黑找到一盒方便麵,倒入保溫瓶裏的熱水。高原氣壓低,水從來都燒不開,隻能把方便麵泡個大概。帳篷中央吊著的燈泡正在聞風起舞,要到晚上10點,天色全黑時才會有電。

我裹上厚厚的棉服,走到帳篷外麵。今天的太陽已經到了晚年,光線顯得疲憊而虛弱,幾乎是從水平方向照過來的,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直直地印在大地上,如同一道地縫。

漫山遍野的犛牛,個個一副享樂主義者的模樣,慢悠悠地吃著青草,曬著夕陽,無憂無慮地生老病死,看著讓人羨慕。

身邊的人卻相反地少,旅行團的遊客在下午兩點之後就已經絕跡。他們拍拍雪山,拍拍湖水,拍拍犛牛,也就該拍拍屁股走人了。此時隻剩下幾個仍在轉山轉水的虔誠藏民。

一個人來到湖邊,由於天地間過分安靜,能聽到湖水的呼吸,嘩……嘩……嘩……有著固定的頻率。聽著聽著,人也仿佛進入一種入定狀態,心變得像湖水一樣透明。這是我留在納木錯過夜的原因,即使饑寒交迫,即使被高原反應趁火打劫,卻能獲得難得的清淨。

夕陽落下,光芒揮發。天色回光返照地亮了一下,紅了一點兒,隨即就不再有光澤。

在納木錯的第二天,我還做了一件瘋狂事,讓Lena幫我拍了長大後的第一張背麵**照片。拍裸照是第一次,不過在自然天地**可不是第一次。之前在五台山山頂,後來在撒哈拉沙漠,在南太平洋海島,我都曾以最赤誠的身體與最純淨的自然肌膚相親。因為自由,沒有束縛,就像深海的魚或者高空的鷹,到處都是方向,到處都是天空。我不是伍德斯托克音樂節裏的嬉皮士,但我喜歡他們的表達方式。

Lena是在去納木錯的長途巴士上認識的驢友,在我的旅途中經常會遇到誌同道合的朋友。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中的現實主義者,在北京有穩定工作,但卻玩得比我野,登山、潛水、探洞,總在挑戰身體極限。其實關於旅行的夢想有許多條實現路徑,關鍵是找到適合你的那一條。

活在當下

2006年7月中國,拉姆拉錯

在曆任喇嘛圓寂之後,尋找轉世靈童之前,會有級別最高的僧侶到拉姆拉錯觀湖。從湖中所見景觀,如山川地貌、房屋村落、靈童相貌、玩耍動作,推測轉世靈童的出生地點。藏民相信,拉姆拉錯的湖水能夠預知前世今生。

我在地圖上仔細搜索拉姆拉錯的位置,可它就像隱藏在沙漠中的軍事工程,雖然知道一定存在,可就是無法在地圖上定位。詢問常年混在西藏的資深驢友,他告訴我,你要先從拉薩到山南,再從山南到加查縣,找到瓊果傑寺後,再走15公裏就能看到它了。

隻說這最後的15公裏。通常走這段山路有三種方式可以選擇:騎馬,我去時正好趕上一年一度的賽馬會,牧民們都去湊熱鬧了;包車,詢價後發現竟然比在倫敦打車還貴;徒步,此地海拔超過5000米,高原反應又讓我頭痛欲裂。更要命的是,我感覺額頭比平時熱,感冒和高反的組合已經讓很多人魂斷高原了,我不敢拿生命去冒險。

正在左右為難,看到從身後開來一輛滿載藏民的卡車,趕忙攔下,問司機是否可以搭車。麵部線條冷峻的司機也沒說話,隻把嘴向後一努,意思是,上來吧。我蹬著輪胎上的凹槽,費了比平時更多的氣力才爬進卡車。一個藏族大哥為我挪出屁股大的空間。車上有抱著孫子的老奶奶,有往孩子嘴裏喂奶渣子的中年婦人,還有一路都在唱山歌的藏族女孩。隨著卡車的顛簸和轉向,慣性讓一車人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身不由己地擠來擠去,就像在玩嘉年華遊戲。顯然大家也都有玩遊戲的好心情,每一次擠撞都能引出一連串笑聲。

隨著海拔超過雪線,綠色植被越來越少。野馬野牛在溪邊飲水,偶然見到的村舍,在我眼中也隨著卡車晃動的節奏跳起了舞蹈。

卡車停在一片空地,下車後隻看到滿目山巒,神湖依舊無影無蹤。藏民正結隊朝山頂走去,原來神湖還在山的另一邊。我也加入朝聖者的隊伍,可高原反應讓身體就像潛在很深很深的水底,有無數重量壓在上麵,走不了幾步就得停下來休息。堅持!一定要堅持!這是來自心底的自勵。

那彩色的經幡和白色的哈達,漸漸從遠景中的一條彩線變成眼前的一道軟牆。我扒開擋住視線的五彩絲綢,就在視線所及的最遠處,神湖出現了。那碧綠色的湖泊,那馬蹄形的湖泊,那被群山環抱的湖泊。

劇烈的山風吹動經幡發出巨大的聲響,風動?幡動?還是心動?流雲在湖麵映出各種形狀的倒影。馬的形狀,心的形狀,刀的形狀,這是否就是前世今生的昭示?我覺得不會,因為此時身邊人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景象,不可能每個人都有三世相同的命運。可馬上又覺得這想法不對,同樣的形狀難道不能有不同的解讀?

或者,前世今生太有玄機,不能用眼睛看,隻能用心去感受。於是我麵朝神湖,閉目內窺。眼前有紅光閃爍,隨後逐漸暗淡,變成冰冷的藍。再然後,我看到許多晃動的片段。

卡車上藏族大哥遞給我充饑的糍粑,旅途中驢友各式各樣的麵孔,大學時代幾個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打撲克,母親騎自行車送我去幼兒園……混亂不清的意識,不連貫也不清晰。不過心中清楚地知道,這些都是今生今世發生的事情。

沒看到前世今生的影像,不禁有些失望,曆經三天的艱難旅程才終於抵達,是否值得?可轉念一想,看見了又能怎樣?如果前世做牛做馬,今生就該偷樂生而為人?如果來生榮華富貴,今生就要馬上投湖自殺?

有家人,有朋友,懂得珍惜現在的生活,就已經很好。其實,我們都隻是活在當下。

我要再次強調,去拉姆拉錯的路異常艱辛,從山南到加查縣雖然隻有120公裏,卻足足開了六個多小時。汽車在五米寬、海拔5000米高的山路間緩慢前行,山坡上開滿無邊無際的杜鵑花。車上乘客大多來自陝西、四川,他們千裏跋涉隻是為了去挖蟲草。一個陝西大叔跟我說賣蟲草的錢減去路費也比在老家種田賺得多。又跟我講一根蟲草在陝西賣多少錢,到了北京又被翻幾番,怎樣的蟲草才算上等貨色。

雖然路途艱辛,但跟這些為生活奔忙的人們相比,我卻感到一種奢侈的羞愧。

我的尼泊爾兄弟

2006年7月尼泊爾,加德滿都

尼泊爾的雨季。下午一點,加都的陽光與加州的不相伯仲,仿佛要把整座城市的水汽吸幹,到晚上再淋漓盡致地還回去。這已經成了太陽每天的遊戲,且周而複始,樂此不疲。

我遠遠看到金卓朝我揮手。他正坐在廟堂高處,看見我後,幾步躍到平地。金卓十歲年紀,身形瘦削,頭上頂著濃密的棕色卷發,穿藍色仔褲和格子襯衣。認識他是在前一天傍晚,當時我們都坐在神廟最高處的台階上。他也喜歡拍照,聊天後就成了朋友。他說轉天可以帶我去參觀一些加德滿都的特色景點。我當然求之不得。

他帶著我以皇宮廣場為中心,沿順時針方向繞行。到處是高高低低紅牆木窗的寺廟,即使在平日,也有絡繹不絕的朝聖者,所以處處喧嘩吵鬧。金卓需要提高分貝才能讓我聽清他講解的關於尼泊爾的佛教故事。

這個神雖然長得醜,卻是萬物主宰,擁有最大的神力。

這個廟不大,在尼泊爾卻是獨一無二,因為它既信奉印度教的濕婆,也信奉佛教的如來佛祖。

看這裏!遊客一般會繞行,因為他們不知道這裏也是一座寺廟。每年隻開光一次,門後有一尊長著很多手的佛,你從門縫中可以看到。

除了神佛故事,金卓還會講一些當地民俗。

這裏的木偶劇演出很熱鬧,每個木偶都有兩張麵孔,一麵是獸,一麵是人。

有些女人頭頂點了紅點,說明她們已經結婚。

金卓說話時,能明顯感受到佛教徒特有的恭敬和謙卑。他經常會禮貌地問:你渴了嗎?想不想喝水?你累了嗎?需不需要休息?我說得是否太多?

加都市中心的寺廟都很集中。即使一路走走停停,再次回到皇宮廣場才用了不到兩個小時。金卓皺起眉頭,似乎覺得還沒盡到導遊的義務,隨後問我要不要去他家看看。我說,當然!

車子很快開出市中心。一路看到最多的是各種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黑線,電線、電話線、網線散亂縱橫。那密密麻麻的黑線仿佛蜘蛛吐出的絲,湧進萬千門戶。

這時金卓突然提醒我說,快,準備相機!

我趕忙把鏡頭伸向窗外。

金卓倒數,5,4,3,2,1,Go!

剛才還讓我看得眼花繚亂的各種黑線突然同時消失。一座用純白大理石構建的神廟赫然出現在眼前。一尊露天大佛,平平的臉上刻印著眼睛和鼻子。從佛頂垂下幾十道飛揚的經幡。車速很快,抓拍到的圖像有點兒模糊,但仍舊把那一瞬間的驚豔定格。

金卓驕傲地說,這是尼泊爾最大的佛寺。佛的兩隻眼睛,分別代表著愛與和平。

他的家在一幢公寓的五層。地板潔淨,我倆光腳踩在上麵。金卓把我介紹給他的媽媽。因為語言不通,他的媽媽隻是一直看著我微笑。她的手中拿著一串念珠,也是虔誠的信佛人。她身上穿著深色紗麗,麵容平和而安詳。

金卓的臥室陳設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個電腦桌,一把吉他。牆上貼著一張A4紙,印著1BF,2Guitar,3Army。他解釋道,佛在我心中永遠是第一位的(Buddhafirst);這個夏天我要好好練習吉他;希望假期結束後可以順利通過軍隊考試。

金卓又給我看他拍的照片。佛陀、喇嘛、缽盂、油燈、山徑、飛鳥,每張圖片都有很好的色彩和構圖。

一張照片上是金卓和幾個男孩的合影,他說那是他的表哥們。我衝口而出說願意當他中國的表哥,後來又謝謝他帶我看了那麽多地方,隨後把手上的一枚戒指摘下來送給他。那是從西藏時開始戴的,據說可以避邪。

本來要請他吃頓豐盛的晚餐,可他堅持說天黑之後我一個人回去不安全。回車站時走了與來時不同的一條路。路過一個院子,他推開院門,一個女孩正在洗衣服。金卓說這是他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女孩對我並不陌生,原來金卓早在電話中把我介紹過了。女孩拿出一個小鐵罐,輕輕一晃,能聽到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金卓說,這是他收集了很多年的尼泊爾古錢幣,滿滿一罐,一直放在女友家保存。他從裏麵挑出兩枚送給我,從硬幣邊緣的參差不齊和被磨得模糊不清的花紋,我知道了兩枚硬幣的價值,也明白了金卓的心意。

公車來了。用金卓教我的尼泊爾人的方式握手、擁抱、說再見。

後視鏡中映出的始終是他揮著手的影像,直到彼此消失不見。

看!那是我的尼泊爾兄弟。我對車上的其他乘客大聲宣布。

一周之後,我在香港收到金卓發來的Email。

Dearbrother,

Ihopeyoureachedtheresafely.Ihopeyoumadeyourselffortable.Heybrother,youknowIamfeelingsoguiltybecauseIdidnotsendyouoffinairport.Idoreallywantto,butIwonderwhathappened.Thisismakingmefeelsoguiltyfromwithin.Pleaseforgiveme.

Well,youmustbebacktoyourhometown,pleaseconveymyregardstoyourparents.Hopetheydon’tknowmestillIamacousinofyoursfromNepal.

Mybestwishesarealwayswithyou.

Withlove,respectandprayer.

Kinjo

(郵件大意:親愛的兄弟,祝你一路平安,希望一切順利。兄弟,你知道嗎?沒去機場送你讓我覺得非常內疚。我很想去,但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這讓我真的很內疚,請原諒。你現在應該已經到家了吧,請向你的父母轉達我的問候,希望他們知道你還有一個尼泊爾兄弟。願我的祝福永遠伴你左右。)

後來我和金卓一直保持通信,他告訴我他有一次被搶劫了,相機沒了;他告訴我他沒能考上軍校;他告訴我暑假過後就要去美國讀書了;他告訴我他在華盛頓的生活。

這次尼泊爾之行還幫我確認了下一站的目的地。加都的神廟充其量隻是印度的一個分支,就已經讓人眼花繚亂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印度的模樣。

那是一個被背包客視為天堂的國度,她的神秘,她的色彩,她的豐富,讓很多人趨之若鶩。那也是一個被背包客視為地獄的國度,她的炎熱,她的汙染,她的喧囂,讓更多人望而卻步。所以在去印度之前,我得好好準備。

適應妥協還是背叛離開

2006年7月尼泊爾,加德滿都

尼泊爾的加德滿都,清晨淡淡霧氣中隱藏著看不清楚的神秘,恐怕不會再有別的地方比這喜馬拉雅山深處的國度更適合作為神話發生的背景。

尼泊爾人照例很早起床,他們先用紅色花瓣和著米麵攪成一種粉紅色的麵糊,再把這麵糊塗在眉心。當地人把這叫做提卡,在印度教中它代表信仰和食物。

尼泊爾人的清晨大多在禮佛中度過。除了加持自身,還會把更多貢品獻祭於廟堂之上。每個黎明,天上的星星看著廟宇中的油燈在天地之間蔓延,此明彼暗,此起彼伏,分不清是星光還是燈光。

皇宮廣場是一處規模龐大的寺廟建築群落,層層神廟像護法一樣把皇宮裹在中心。在尼泊爾人的曆任統治者看來,神廟是排場是威嚴,也是讓子民歸順的精神砝碼。而在百姓心中,神廟越蓋越多的意義隻在於他們有更多信仰可以選擇,象頭神廟、濕婆神廟、毗濕奴神廟、梵天神廟、女神廟,每尊大神都不缺少各自的擁躉。

廣場上還有許多印度僧人走來走去,他們都有著華麗的胡須和裝扮,看起來氣宇軒昂。他們會主動和遊客拍照,再索要昂貴的合影費用。他們早已練就最上鏡的表情和姿勢——眼神微聚,嘴角微抬,手臂微舉,如同神明附體。

旅行提供了一種在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不同生活狀態中進出的可能。比如在尼泊爾,當地人在神佛光芒的照耀下度過一天,一年,一生。比如戛納老人的生活,每天就是侍花弄草,與世無爭。又比如後來我在突尼斯古城所體驗到的那種洗哈曼、吃辣椒、抽水煙的世俗樂趣。正是這種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狀態讓旅途變得豐富起來,也是讓我對旅途癡迷上癮的原因之一。

可是作為生活在那種固定模式中的當事人,這究竟是他們的主動選擇還是被動接受?如果是前者,他們是適應了妥協了嗎?如果是後者,他們會不會背叛離開?其實這也像我們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態,每天固定的上班路線,固定的排便與生理周期,固定的車子房子妻子孩子的生活軌跡,你是主動選擇的還是被動接受的?你會選擇適應妥協還是背叛離開?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答案。

從尼泊爾飛往香港的飛機上,我看到了全部七座被雨霧藏在雲中的雪山。這就像我們找東西時,越用力越求之不得,但它卻往往在不經意間出現。這是生活給我們出的一道難題,也是它給我們帶來的驚喜。

想去印度真不容易

2007年1月斯裏蘭卡,科倫坡

海水呼吸般漲落,吐出的白色泡沫把貝殼衝上岸。那嶄新的貝殼,有的隨著下一秒鍾的浪花重新遊回大海,有的則陷入沙礫,無法自拔。或者被偶然看到它的人小心拾起再隨手丟掉,或者再過千萬年變為山頂化石。

從北京到印度的飛機要從科倫坡中轉。在科倫坡,我住在海邊的一家五星級度假村裏,這裏的建築格局與周邊的村莊涇渭分明,似乎隻是為外國遊客而建。椰樹、海灘、陽光以及連綿的木屋讓這裏成為許多歐美人的固定度假地。很多是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常客,而且拖家帶口。看到許多曬得全身通紅的胖老頭和胖老太太,麵容平和安詳。

餐廳與客房之間隱匿著一小塊池塘。水麵幾乎全被墨綠色的荷葉鋪滿,幾枝藍蓮花搖曳迎風。

為了找到一個更近的視角拍攝蓮花,我試圖站到池塘中央一塊凸起的岩石上。可一腳踏出,才知判斷失誤。那岩石瞬間變成濕軟的汙泥,而此時身體的重心已經完全轉移,另一隻腳也跟著踏了過去。

再次回到岸邊,發現白色的褲子和鞋已被黏稠的黑色汙泥沾滿,看來很難洗淨了。池水中的蓮花看著我的狼狽,搖搖頭又點點頭,似乎若有所示。

無論如何,我的印度之行,都已經開始。

2007年9月,我又上班了。這是我的第八份工作。

說來湊巧,當時我隻是給一家頂級夜店寫了一份市場策劃報告。負責人覺得不錯,也正好缺人手,就問我願不願意來工作。那天下午我就上班了。

這份工作吸引我的一是薪水,從香港回來後我又進入了赤貧階段,稿費隻夠維持生活,我需要為我的印度之行攢錢。而夜店的工作氛圍也讓我著迷,每天下午上班,午夜下班,這又是一段截然不同的生驗。我的工作內容是策劃主題派對,比如模特派對、短裙派對、萬聖節派對、聖誕節派對等。我要設計派對的主題、著裝Code、海報等。

每天傍晚回家,當出租車駛過國貿橋時,看到那紅紅黃黃的車海就像熔化的金塊或者打碎的紅寶石,那種色彩總是讓我驚豔。

印度的最佳旅行季節是從每年12月到轉年3月,我在12月初開始準備簽證。前前後後一共去了四次印度使館,每次都在瑟瑟冷風中排兩三個小時的隊,我敬佩使館人員超低的工作效率。當我拿到簽證時,仿佛已經經曆了一段艱辛的旅程。

聖誕節派對熱熱鬧鬧地結束了,聖誕節後到3月底是夜店酒吧業的蕭條期,於是老板決定停業裝修。當時我還在考慮如何打辭職報告,而老板的這個決定成了萬事俱備後的那縷東風。

這一次旅行以斯裏蘭卡為中轉,先去印度旅行一個月,然後飛回斯裏蘭卡,再飛馬爾代夫。

小心新德裏的三種先生

2007年1月印度,新德裏

從科倫坡到印度首都新德裏,空中飛行要四個多小時。無聊的四個小時,從下午到傍晚。在幾萬米的高空看到緋紅的晚霞,那是黑暗前的最後一縷燦爛。

這一程從南到北,氣溫變化很大。本來以為在南亞旅行,氣溫隻有大熱小熱的差異,沒想到一月份的新德裏迎接我的竟然是刺骨的冷空氣。這又是一個想當然的常識錯誤。

對任何像我一樣初次來到印度的旅行者來說,當走出新德裏國際機場的一刹那,我們即將要麵對的,都會是一次不大不小的考驗。

走出機場大門的時候,馬上感覺到空氣的冷。比空氣更冷的,則是他們的目光,就像等待獵物的狼眼中發出的冷光。他們搜尋獵物的方法並不複雜,那些背著大包,手捧旅行書,臉上寫著“我需要幫助”的人,都是最標準的目標獵物。他們捕獲獵物的方法也同樣簡單,看誰能夠以搶在其他獵手之前的速度湊到獵物麵前,然後換上另一副截然不同的表情,說一聲,你好,朋友!

你好,朋友!要出租車嗎?

走到我跟前的這個人,黑瘦的麵孔,堆積在臉上的虛假笑意讓每一條皺紋都顫動起來。

不用,酒店有車來接。我撒了個小謊,來印度之前並沒有預訂任何酒店。

在機場廣場繞了一周,沒找到去市中心的廉價交通工具。不得不回到接機櫃台,預訂了一輛出租車。提前付費的收據上寫著我要去的地方——中心集市——新德裏最大的背包客聚集地。

機場前的出租車橫一輛,豎一輛,停得很隨機。印度人的秩序和規矩,總是以與眾不同的方式呈現。

我想可能是自己的左顧右盼再一次吸引了“你好先生”的注意,他如影隨形地又一次出現在我身邊。

你好,朋友,我可以幫你。

我說,謝謝,我已經找好了出租車。

很快我明白了他說可以幫忙的含義,原來司機不會講英語。“你好先生”在第二次被我拒絕後同樣沒走遠,他適時地再一次詭異出鏡,並且轉行成了翻譯。

哦,我知道你要找的中心集市,“你好先生”做了個雙手下壓的手勢,接著說,放心,我們印度人喜歡交朋友,你就是我的朋友,放心!

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同車而行我怎麽能放心?可當我意識到我應該讓他馬上下車的時候,汽車早已從流光溢彩的機場駛入了每一寸都是陌生的高速公路。

“你好先生”貌似熱情地問這問那。

朋友,你從哪個國家來?你的名字?旅行還是工作?多大了?結婚了嗎?為什麽不?

開始我還禮貌地回答,後來幹脆裝睡不理。

“你好先生”依舊執著,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始終得不到答案後,就慢慢變成無的放矢的自言自語。

自然界有一條定律,就是人們總是先看到閃電,然後才聽到雷聲滾滾。這條定律隻在新德裏不能成立。半夢半醒間聽到喇叭聲、叫賣聲、牛鼾聲混成一片,可車窗外仍舊漆黑,似乎離萬家燈火還很遠。不過根據我的知識儲備,我知道,新德裏到了,這兒就是新德裏。

進入市區後,車速明顯慢了下來,七扭八拐地過了幾個路口,然後駛進一條小巷,在一家旅行社的門前停下來。看到周圍一片漆黑,這顯然不是我要找的目的地。

司機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堆我當然聽不懂的語言,“你好先生”同聲傳譯並且化繁為簡地說,司機說他迷路了。

我說,你不是認識路嗎?剛才你還讓我放心?!

“你好先生”說,哦,新德裏有很多集市,我也搞不清你要去哪一個。他開始跟我玩文字遊戲。他又接著說,這裏正好有一家旅行社,要不你自己進去問問。

旅行社的先生熱情得過分。還沒等我說明來意,就先端上一杯奶茶,茶溫適口,熱氣騰騰。

“奶茶先生”說,有什麽能為您效勞?

我說,我要去中心集市,那附近有許多青年旅館,你是否知道——

“奶茶先生”搶過話頭,當然,我知道那個地方,您是否已經預訂了房間?

我說,沒有,不過我想——

“奶茶先生”又一次熱情地打斷我,我可以打電話幫您預訂,我們不收中介費的。說後半句的時候眼睛還頑皮地眨了一下。

連著打電話給兩家青年旅館,反饋的信息都是已經客滿。又打第三家,這一次“奶茶先生”把電話遞給我,聽到電話那頭仍舊傳來抱歉的聲音。

“奶茶先生”替我難過地說,哎,現在是旺季,很多旅館上午就滿了。不過不用擔心,我還有辦法,我知道這旁邊有一家很不錯的酒店,也不是很貴,很適合你這樣的背包客,要不然……

他希望我能主動就範。

要不然我再想想,謝謝。

我背上背包,走出旅行社的大門,並沒有回到原來的那輛出租車,而是另叫了一輛,然後把自己和背包一起塞進汽車,揚長而去。

當然,並不是所有新德裏的出租司機都不通英語而且經常迷路,我很快就找到了中心集市。下車後,抬頭正是我剛打電話詢問過的一間客棧。一問,竟然還有幾個單人間空著。

為今晚遇到的三個先生感到抱歉。尤其是“你好先生”,白跑了幾十公裏路,白耽誤了幾個小時工夫,卻沒賺到一分錢。

就在剛剛四個多小時的無聊飛行中,我仔細閱讀了旅行手冊中關於新德裏住宿的相關章節。那上麵用一塊鑲了黑邊的文字提醒每一個初到新德裏的背包客,一定要小心三種人,機場拉客的“你好先生”,經常迷路且不會講英語的“司機先生”,還有旅行社熱情周到免費幫忙打電話預訂房間的“奶茶先生”。他們的目的都是賺取高額酒店回扣。

今天真巧,一下飛機,就全碰到了。我的心理狀態也從開始的將信將疑變成後來的對號入座。

與一般旅行手冊不同,《孤獨星球》(以下簡稱L.P.)會在醒目位置提醒旅行者可能會遇到的危險和麻煩,比如新德裏的三種先生,又比如某些地方的信用卡騙局、買鑽石騙局等。

因為世界絕大多數背包客都是捧著L.P.去旅行的,當他們遭遇危險和麻煩後會把自己的經曆通過電子郵件發給L.P.總部。然後總部會派出作者實地調查,如果屬實,他們就會在更新的版本中刊出。

不過有時候識破騙局也是旅行的樂趣之一,這就像親身經曆了一場又驚險又懸疑的電影。

持久的微笑與仰望

2007年1月印度,齋普爾

在齋普爾看到許多放風箏的孩子,站在自家屋頂,或車來人往的街道中央。每根線牽引著藍得很深的天空中一個飄浮不定的黑點,那些黑點又反過來牽引住孩子們的視線。這讓他們幾乎采用同樣的姿勢站立——仰望。

這樣的場景自從長大後就已不再多見。城市越來越大,天空卻越來越小。孩子們的娛樂也早就從戶外的放風箏、捉迷藏、砸皇帝變為室內的看電視、上網、玩遊戲機了。

想起自己小時候,在春風吹拂的好天氣裏,也會和小夥伴們一起放風箏。那時候的風箏都是自製的。橫豎兩根竹簽(是從折扇中抽出的細細扇骨,被奶奶發現後是少不了挨罵的)彎成一定弧度作為主軸,另外四根圍成菱形輪廓,接頭的地方用漁線纏緊固定。把一張宣紙也裁剪成菱形,紙麵上用毛筆畫些簡單圖案。用糨糊把紙附在竹簽上,後麵再掛兩條長長的尾巴。線軸是要買的,用幾天不吃冰棍省下的零花錢也心甘情願。風箏線的一頭綁在主軸中心,一個風箏就做好了。

試飛時,基本都不能一次成功。然後要一點點調整竹簽的位置和弧度。一次次嚐試,直到發現拽起來的風箏不再打旋,搖晃著越飛越高,此時總會有不自知的笑容綻放。繼續迎著風向前跑,同時放出更多的線。風箏完全起飛後也有一些技巧,線不能拉太緊,也不能完全不理,先放出一段,再往回收一點兒。和夥伴們競賽誰的更高,誰的更遠。直到手裏再也無線可放,就隻能呆呆地對著天空,仰望。

印度孩子的風箏要更簡單一些,大多數隻是兩根木棍架著一塊有顏色的塑料布或者破報紙。這是不花錢的娛樂,所以看到每個男孩手裏都牽扯出一條長長的線。有的已經指揮若定,隻是手指靈活地一拉一放,一緊一鬆。有的正全力奔跑,身後的風箏還在跌跌撞撞。還有的借來長長的竹竿去挑掛落在樹枝上的斷線風箏。

千百隻風箏布滿藍天上每一個廣度和深度的空間,孩子們笑著,叫著,黑黑的小臉上露出潔白的牙齒。看著他們,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風箏之於孩子就像夢想之於我們每一個人。你看,每個孩子手裏隻有一根線,線的那頭隻有一個風箏。你看,孩子們總希望自己的風箏能夠飛得比別人的更高更遠。你看,有的風箏始終無法起飛,有的卻越飛越遠。你看,掛滿風箏的天空,由於風箏的大小顏色形狀各不相同,而顯得精彩豐富。如果把上麵語句中的“風箏”用“夢想”代替,也依然能夠成立。

風箏能否高飛,夢想能否實現,關鍵不在於線有多長、風有多大,或者有多少外力的支持與幫助,而在於我們自己的態度,是否樂觀,是否堅定,是否專注。

所以會被這樣的場麵感動,為了他們那持久的微笑和仰望。

一些印度商人的價格把戲

2007年1月印度,詹斯梅爾

在印度,價格歧視的現象非常普遍。最明顯的例子是泰姬陵的門票價格,印度人隻要30盧比,而外國遊客卻要750盧比,平白無故漲了幾十倍。政府尚且把宰客視為理所當然,那些隻做遊客生意的車老板、旅店老板、飯館老板、紀念品商店老板更是把刀磨亮,隻待羔羊。

一次和一個波蘭背包客聊天,聊到在印度沙漠騎行的費用。她說她騎了一整天,包括早中兩餐,一共400盧比。我馬上感到一陣鬱悶的痛。自己隻是傍晚騎了四個小時,連瓶水都沒有,竟然比她多花了50盧比。她繼續說道,昨天遇到一個匈牙利背包客,那個傻瓜也和你一樣,隻在傍晚騎了四個小時,卻花了600盧比。

一陣開心,卻仍不舒服。就像一個被砍頭的犯人,臨死前知道同案犯都是淩遲。

晚上去一家網吧上網。

之前問明白價格,每小時30盧比。

一個半小時後我掏出50盧比結賬,等著老板找零。

老板漠然說道,還差10盧比。

我以為他算錯了,說,應該你找我,你看每小時30盧比,再加上半個小時的15,一共45盧比。

他繼續漠然地說,第一個小時30盧比,之後按分鍾算,每分鍾一盧比。

我馬上來氣了。之前為什麽不說清楚?你把價格寫在哪裏了?價目單呢?拿出來看!你說按分鍾算就按分鍾算?!

他冷笑著說,哪裏也沒寫,我說多少就多少,我是老板。然後又換回冷漠的表情,這裏是印度,沒人請你來。

我火冒三丈,你讓我瞧不起!你們印度人讓我瞧不起!

無所謂。他的表情和嘴裏都是這麽說的。

我不氣反笑,好,我給你。你們印度是不是有位大神,叫濕婆,聽說他神通廣力無邊,他會知道你的德行,將來會好好照顧你。

不知他留在我身後的表情,是繼續漠然無所謂,還是有那麽一瞬間,閃過一絲羞赧和敬畏。

除了這些伎倆,一些印度生意人還很擅長玩“十幾”和“幾十”的把戲。英文的十幾大多以“-teen”結尾,而幾十則以“-ty”結尾。所以要價時他們總會含糊地說得像“teen”,而結賬時就會一口咬定剛才說的是“ty”。比如本來15元的車費就會漲到50。

如果希望在旅行中稍微挽回一點兒公平公正讓自己心理平衡,就要竭盡所能地了解當地的物價標準,練就純熟的殺價技巧,並且還要有一顆在被坑被騙後能迅速自療的強韌心髒。

印度如此,走到哪裏都是如此。

把老鼠當親人

2007年1月印度,比卡涅爾

從外麵看廟宇異常潔淨,也無異味。銀色大門刻滿動植物圖案,其中一幅是鴿鼠爭食的合影。不收門票,但是必須脫鞋進入。國外遊客大多把鞋脫在廟外,而當地人把鞋放在門裏。

進入正門。門後是一塊籃球場大小的空地,鋪著黑白相間的大理石方磚。頭頂有張密網,除了陽光,什麽都鑽不進來。正前方是主廟,進堂很深。左邊空地上擺著幾個搪瓷盆,盛滿水或者牛奶。飲水區後是食堂,一個小工正用一鼎大鍋熬煮著什麽。幾個穿鮮豔紗麗的婦女在一邊閑聊。穿白衣的教士光腳躺在廟前台階上睡覺。一個男孩站在牆邊,像是在追打什麽。而我觀察這一切的位置是空地正中有陽光直射的地方。

上麵的描述中,我有意忽略了它們,那些神廟的真正主人。目的是要作個比較。沒它們時我所見的隻是一座普通的印度神廟。添上它們之後(對印度教信徒來說,也仍舊是普通神廟),那一份視覺和聽覺上的感官衝擊絕對要比坐在影院裏看恐怖大片來得真實刺激。

天空的密網是為了不讓嗜鼠的飛禽傷害它們。失去天敵的老鼠再也不用畏首畏尾,而是甩著長長的尾巴,刺溜刺溜地竄來竄去。那句用來形容人鼠關係的著名俗語到了這裏就不得不稍微改動為“老鼠過街,人人讓路”。

環顧四周,能看到的老鼠至少也有四五百隻。現在是白天,在外麵溜達的畢竟還是少數。有的在水盆奶盆邊貪婪吸吮,有的掛在雕花鐵門上悠然睡覺,有的和從廟門飛進來的鴿子爭奪地上的米食。一個是不太凶猛的飛禽,一個是小了N號的走獸,各占勝場,互有勝負。

我和另外幾個背包客隻敢站在太陽底下,鼠兄鼠弟們顯然不高興在有陽光的鬼地方出沒。興許它們還會小聲議論,看太陽下那幾個人,膽小如鼠。

跟我們這些背包客對比,印度人顯然是真心把老鼠當成親人看待。食堂裏的小工在給老鼠熬粥,另一個工人搬來一棵千瘡百孔的樹根。小老鼠們快樂地從樹洞裏鑽來鑽去,是名副其實的迪斯尼樂園。婦人們一邊聊天一邊往地上拋撒今年剛豐收的稻穀。白衣教士腳邊的兩隻老鼠打架打得站了起來。牆邊的男孩正和一隻老鼠捉迷藏,還不時用小手去摸那個毫無懼色的寵物。

在當地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在老鼠神廟中不小心被老鼠踩到,會帶來一天的好運。如果能看到白色的鼠王,那更是鴻運齊天。

我把鏡頭拉到最遠,仔仔細細搜索,卻始終沒見到鼠王的廬山真麵目。不過這事容易想通。既然是鼠王,肯定架子大,哪兒肯輕易出洞。或者按照習性,隻在黑夜出宮微服私訪一下。當然,我是沒膽半夜故地重遊的,如果真在慘白的月光下看到它老人家那一身傲然堅挺的白毛,即使不被嚇死也得被嚇成精神病。

關於老鼠神廟的來曆:

相傳14世紀時,濕婆派遣女神多迦到人間救助貧疾。女神化身法力強大的女祭司,有點兒類似《封神榜》中下山給人看病的薑子牙。一天,一個說書人抱著死去的兒子找到女祭司。說書人對女神說道,我深愛我的兒子,求求你,把他救活吧。女祭司找到死神雅瑪幫忙。冷漠的死神隻用一個白眼就拒絕了女祭司的請求。女祭司為了抗議雅瑪對亡靈的控製,把所有說書人死後的靈魂都暫時寄存於老鼠體內,等老鼠死後,那些附體的靈魂依舊可以轉世做人。如此,那些逝者的靈魂就不用到陰間被死神折磨。

為了不讓親人們的魂魄東躲西藏四處遊**,說書人的後代就為這些被附體的神鼠修建了這座神廟。他們相信寺院內奔跑的老鼠即是他們逝去的親人。他們也相信自己死後會化身老鼠到這座神廟報到。

老鼠,在世界絕大多數地方的絕大多數人看來,都是一種傳播疾病製造恐怖的動物。可偏偏在印度,在老鼠神廟,它們卻被當成家人和朋友。

多元意識影響多元世界,多元世界又反向造就多元生活。人們根據不同的世界觀對這個世界作出不同解讀。這無關對錯、美醜、善惡。正如有時黃金是屎,當穿越沙漠隻需一瓶水時;有時屎又是黃金,當農夫急需用它灌溉田園時。

比北京300路公交車擠一萬倍的汽車

2007年1月印度,詹西

淩晨五點半,擠上從詹西開往卡朱拉侯的長途汽車。車子開行一小時後就在路邊拋錨了。對汽車硬件故障無能為力的司機卻異常強悍地把滿滿一車乘客全都塞進隨後趕來的另一輛同樣滿滿當當的汽車裏。用超載來形容車上的擁擠程度,顯然是小詞大用了。北京高峰時段三環路上運行的300路公交車經常把拉客潛能發揮到極致,卻也從未曾讓我以一隻腳踩住另一隻腳的姿勢站立。隨後發現,來自身體前後的壓強大小相等左右相抵,我竟可以克服萬有引力飄浮於空中!

與車內的擁擠對應的是路麵的顛簸。200多公裏的路途,仿佛一直是在鋸齒狀的路麵上行駛。

就在我手足無著的當兒,身旁一個當地婦女竟然毫無征兆地起了個調子,用民族唱法悠悠揚揚地唱起山歌。很快就有更多山民加入汽車合唱團,難能可貴的是,她們竟自發地分成兩個聲部,高高低低,正好與起伏的路麵應和。

我感覺自己已經乘著歌聲的翅膀飄入另外一個世界。第一次體驗了一回從正常人向精神病患者轉化的心路曆程,是從興奮到痛苦到絕望再到麻木。最後,我發現,自己的嘴角邊竟然掛著一絲微笑。

經過一路窒息,一路顛簸,一路瘋狂,五個小時後汽車終於駛入卡朱拉侯地界。此時車上山民已下去大半,終於可以順暢呼吸了。

記得當時我還看到一輛豪華旅遊巴士與我們這輛破車並肩馳騁。那輛巴士上有遊客從高高在上的窗口俯瞰著我的一臉死相。雖然他的旅行十分舒適,有寬闊座位,空調製冷,導遊講解。我卻並不羨慕。獲取舒適必然同時付出代價,他們的代價有兩條,一是旅費昂貴,二是收獲廉價。旅行旅行,風土人情。他們看到的隻是停車起步間的美麗風土,卻無法體味與當地人真實接觸的粗鄙人情。不羨慕他們的旅行,是因為不願意與旅行中的一半珍貴擦身而過。

一絲不掛的修行者

2007年1月印度,瓦格納西

印度人有許多條往生途徑。除了火葬還有天葬,在孟買有一座寂靜之塔,死屍被放置於露天塔內,會被無數鷹隼啄食。也有水葬,屍體被直接放流於江河湖海。

水葬適用於夭折幼童,自殺者以及一些特殊的修行者。薩度就是這樣一個人。

本來一絲不掛是形容他的絕佳詞匯:他的身體上塗滿白色粉末,一米來長的頭發綁成墩布條盤成鳥巢狀。可這光溜溜的身上卻掛著兩把鎖,一把小鎖鎖在頭頂,作用相當於發卡。一把大鎖鎖住下體,用來控製身體。

我見到薩度時他正在和幾個遊客打扮的人圍坐在恒河岸邊一座高台之上,其中一個印度人邀請我加入他們。大家都席地而坐,麵朝裏圍成一圈。

大家很快了解了彼此的身份,坐在薩度旁邊的是從美國離家出走的主婦,渾身戴著造型誇張的銀質首飾,仿佛貼身丫鬟般在風中丁零零地輕聲細語。

主婦旁是個女朋克,也來自美國。火紅頭發,化著煙熏妝,哥特風格的黑衣皮褲,**在外的皮膚暗示她患有嚴重的白癜風,整條手臂呈現駭人的粉白色。

再旁邊是位儒雅的中年男士,來自法國,淡金色的頭發軟軟地趴在頭上,他說他信奉印度教。

法國男人坐在我右側,我的左邊則是剛才邀請我加入的那個印度人,再旁邊就是薩度。

身邊的印度人不時為薩度點煙端茶,像是他的仆人。不過很快我就明白了他們之間的真實關係,應該是經紀人和明星的關係。經紀人負責招攬生意,不時有新人加入,擴大著圍坐的圈子。而薩度成為明星的本錢則是他那的身體和披掛的信仰外衣。除此之外,他還有三個節目。

第一個是走秀。薩度會不時起身,沿高台邊緣行走。他用一隻手提著掛在下體的大鎖,那是為了減輕和陰囊的負重,而從遠處看卻像是展示那已經殘疾的器官。

第二個是開悟。薩度走到每個人身後,用手按住其頭頂,口中默念經文。我看到隻有那個法國男人在虔誠領悟。

第三個是抽煙表演,也是薩度最拿手的。他先把煙絲塞入細長的煙嘴,再把煙嘴伸向空氣,隨後經紀人兼助理就會幫他點著。薩度像患了哮喘一樣先快速吹吸七八下,見煙葉冒出紅光後再深吸一大口。那口濃煙在他口中被慢慢咀嚼兩秒鍾,然後他開始劇烈地咳嗽。他把嘴張得很開很大,仿佛要讓別人看清裏麵的內髒。

薩度從不開口說話,隻用眼神和表情完成意願表達。兩個小時,他走秀九次,開悟六次,抽煙六次,每次循環都是以劇烈咳嗽達到。

法國男人小聲說,薩度終身不娶,也無財產,死後屍體直接扔入恒河,活得多麽簡單快樂!神色間充滿向往。薩度似乎聽到了我們的談話,隨後做出一個把自己扔進河裏的動作。原來他不但不聾,甚至還懂一點兒英語。

每個觀看演出的人,都在離開時交給經紀人至少100盧比。明明是演出費,卻偏被說成是資助薩度回家。

當然大家各有收獲。我滿足了好奇心;主婦打發掉無聊時光;朋克過足煙癮;法國人仿佛醍醐灌頂,應該收獲最大。

而明星和他的經紀人,今晚的夥食又有了著落。

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人,相同的事情,但是對不同的人施加的影響截然不同。這是別人的旅行無法被複製的原因,也是旅行的魅力所在。

實現愛的最好方式是回家

2007年1月印度,加爾各答

特蕾莎故居位於市中心一條小巷中。加爾各答人對這裏了如指掌般的熟悉程度仿佛把他們的雙眼蒙住,也多半不會迷路。

特蕾莎出生於1910年的阿爾巴尼亞。她自幼家境良好,年輕時加入教會,後來隨一支愛爾蘭傳教隊來到印度。她在加爾各答的主要工作是在一家教會學校為當地貴族子弟教授地理知識。在當時的加爾各答,學校內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高大校牆內,窗明幾淨,修女們在一塵不染的教室內上課。校牆之外,即是貧民窟,露骨腐屍隨處可見,被評論家形容為當時世界上最悲慘的地方。

一次。特蕾莎看到一位老婦人,渾身爬滿蒼蠅和蛆,頭像被老鼠咬過,還有殘留未幹的血跡。特蕾薩把老人送到醫院,醫生卻不願救治,於是老人很快停止了呼吸。

另一次。特蕾莎看到路邊一個瘸腿男孩在要飯,腿上還在滴血,她拿出隨身藥品幫男孩包紮。包紮後,男孩一瘸一拐地引領特蕾莎來到他所居住的簡易窩棚,在那個徒有四壁的家中,她看到男孩患有嚴重肺結核病的媽媽。那個可憐的女人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可她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隔壁那個老人已經快不行了,求你先去照顧她。

又一次。當特蕾莎乘坐火車旅行,突然看到路邊有一個流浪漢已經奄奄一息,她決定馬上折返。可當她趕回流浪漢身邊時,那個人早已死去多時。

不同的人間悲劇相同的人世苦難一次次讓特蕾莎心痛如割。她也一次次地問詢心中的上帝。這是怎樣的世界?這究竟是怎樣的世界?我能為他們做些什麽?

1950年,特蕾莎成立了加爾各答第一個非官方慈善機構仁愛會。仁愛會的唯一宗旨即幫助窮人中的最窮者,poorestofthepoor。

特蕾莎在加爾各答最大的卡利神廟旁找到一間閑置教堂,把流浪在街頭的無家可歸者,各類疾病患者以及垂死者接到這裏照料。她和其他幾名修女一起,免費為那些窮苦人提供食物,為他們治病打針換藥,和他們一起祈禱。

1969年,一名英國記者把特蕾莎的故事拍成紀錄片,在世界各大新聞網反複播放。人們不相信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竟然還有一股扶危救困的人道清流。於是,有越來越多的善款注入仁愛會,越來越多的修女聚集到特蕾莎身邊,越來越多的義工從世界各地來到加爾各答。一切,都是被愛所感召。世界多變,唯有真情流轉。

特蕾莎一生中所獲獎項榮譽不計其數。其中最值得玩味的是她曾被評為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偶像,和她比肩的全是天皇天後級別的歌星、運動員。而特蕾莎獲得的最重要獎項,無疑是諾貝爾和平獎。

1979年,挪威首都奧斯陸頒獎現場,一個瘦小的女人緩步走向領獎台。她佝僂著腰身,穿藍白色紗麗,是那種隻有低種姓印度婦女才會穿著的廉價衣裳。這與看台下那些衣著光鮮的名媛貴婦之間的反差實在太大。然而此刻感到自慚形穢的,並不是領獎台上的特蕾莎。

她穩穩站定,等掌聲平息,開始用一種雖不響亮卻足以打動人心的平和口吻說,我其實不配領受這個獎項。我所做的,都是我應該做的。和平世界是因為愛而延續,而我隻是找到一種傳遞愛的方式。對在座的大家來說,實現愛的最好方式是回家,關愛身邊每一個人,家人,愛人和朋友。他們也會愛你。就是這樣。

隨後,特蕾莎再次從聚光燈下消失,回到需要她的人們身邊。她回家了。

特蕾莎故居並不隻是讓人們憑吊瞻仰的地方,至今仍舊是仁愛會總部,行使著管理職能。加爾各答所有修女都歸這裏調配,而來自世界各地的義工則每日來此領取當日工作任務。

故居內部規模不大,可以參觀的地方更小。一處是安放特蕾莎棺柩的墓室,每逢周末會由牧師帶領教徒和義工一起做彌撒。

墓室旁是一間不到20平方米的展室,裏麵有圖片、實物和文字說明,詳盡地展現著特蕾莎媽媽無限貧苦卻也無限榮光的一生。

看到厚厚的留言簿上無數人用世界各地的文字寫下的感言,印象最深的一句是:Mother,oh!Mother!看到這裏,我想所有人都會被感動。

最後,我終於還是露出了微笑,因為看到展台後麵安靜地擺放著的一雙涼鞋,一支鋼筆,一本《聖經》。我仿佛看到,曾經踩著這雙涼鞋行走的,曾經握著這支鋼筆書寫的,曾經舉著這本《聖經》引路的,是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公元1997年的夏天,家事國事天下事都有大事發生。對我而言,終於結束了12年寒窗苦讀,如願以償地考入南開大學;對中國而言,終於結束了150年對失落遊子的翹首盼望,敞開懷抱迎接東方之珠回歸;對世界而言,她卻先後失去兩位最美麗的女兒。8月31日,那位憑借美貌與愛心贏取世人愛戴的王妃魂斷巴黎。五天之後,剛剛為戴安娜憑吊過的一位印度修女也因病離開人世,同時也離開所有愛她並且被她所愛的兒女。印度為她舉行盛大國葬,許多人,包括多國元首、政界要員、商界精英、文體明星、窮人、孤兒和無家可歸者,都用最特殊的方式和這位修女作最後的道別——他們俯下身,去親吻她的腳掌。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特蕾莎媽媽,從未想過幾年後會站在她的家門口,並且為她曾經幫助過的貧窮中的最窮者服務。

在加爾各答做義工

2007年1月印度,加爾各答

早餐前和其他義工一起唱響讚美歌,手捧歌本,哼出的卻是沒有旋律的音符,更像是一場抑揚頓挫的朗誦。

沒想到會來那麽多義工,人數仍在持續增長,各種膚色,各種年齡。加爾各答的義工服務體係為雙層結構。特蕾莎故居擔當調配中心職能,根據當日義工總數分配到不同仁愛會,各個仁愛會再根據當日需要排出每名義工的具體工作。

卡利仁愛會是特蕾莎在加爾各答創辦的第一家慈善機構,也是我即將去工作的地方。

早餐後義工分頭出發,和我同行的是兩位老人。美國人約翰,78歲,已在此做了22年義工;日本人芳子,退休多年,喜歡獨自旅行,每年冬天會來加爾各答做兩個月義工。

從特蕾莎故居到卡利仁愛會有直達公交車。在車上芳子十分健談,一路講了許多獨自旅行時的見聞。而老約翰一會兒看窗外,一會兒又在日記本上記著什麽。

卡利仁愛會由廢棄教堂改造,上下兩層。一樓空間高大寬敞明亮,病人(也包括垂死的老人)按照性別分在兩個病房,中間是會長嬤嬤的辦公室。義工們的工作包括洗衣刷碗,喂藥洗澡,陪護聊天,一些專業義工(比如醫生和護士)還要承擔打針換藥的工作。

簽到後,嬤嬤分配任務。大家各自忙碌,秩序井然。

我的工作從洗衣開始。這裏沒有洗衣機,全部手工作業。我加入的是第六道工序,類似於甩幹的過程。從洗衣池中撿起一件洗過的濕衣,先看上麵是否有未洗淨的汙跡。如果有,就用一把木刷刷淨,再扔回洗衣池重新過水洗滌。撿出一條完全洗淨的,和另一個義工各執一角,左右互擰,直到衣物再也擰不出任何水分。

水房內空間的一半被洗衣服的義工占據,另一半是洗碗的人。洗碗雖是簡單勞動,但也分成六七個步驟。先倒掉殘羹剩飯,然後用塑料布沾熱水刮掉粘在盤上的汙漬油漬,再倒入洗潔劑清洗。每個盤子都要至少清洗三遍,直到清水流過後仍舊清澈。

接下來的工作是幫一個老人洗澡。我托著他的引尿管,另一名義工用溫水小心地幫他擦洗那羸弱的軀體。他實在太老,就像快燒盡的蠟燭,已經所剩無幾。隻有脊梁仍舊堅硬地挺立,就像岸邊的礁石,黝黑而崎嶇。

病床分成三排,越靠近走廊的人病也越重。這樣的布局應該是為了方便抬運屍體。每天都有死亡發生。進門時看到一個瘦小身體被裹上白布抬出門去。

一位修女翻開一本厚厚的治療手冊,上麵記載著每位患者的入會時間、所患疾病、所需藥物以及出會時間或者病故時間。修女每念一個名字,老約翰就把那個病人所需的藥物放入一個藥蓋並交給一名義工。然後我們自取一杯清水,找到那個病人,幫他把藥服下。

躺在我麵前的是個20來歲的年輕人,精神狀態不錯,一直對我微笑。看到蓋在他下身的被子深深凹陷,原來沒有下肢。我把藥片放入他的嘴裏,卻突然被他吐進水杯,隨著那粒藥片在水中冒出氣泡,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原來是一粒泡騰片。臉上一陣灼熱,他反倒連忙安慰我說,沒事沒事。心中後怕,如果是一位無法動彈的老人,豈不犯了大錯。

第二次喂藥時有了經驗,先跟老約翰確認服用方法。那是一個病床靠在最外邊的老人,他的眼睛渾濁不清,呆呆的,失去所有光彩。幫他一點點把藥服下後,我握住他幹枯的手,也不知道說什麽,隻是一直在微笑,讓他知道有人在身邊,不會覺得孤獨。突然間,我看到他也露出一絲微笑,雖然隻是嘴角的一次細微牽動,那完全失去彈性的皮膚被牽扯後還不能立即複原。這笑容卻讓我哽咽。突然很想留下,像其他義工一樣多工作幾天。頭腦中飛快地盤算著如何把簽證延期,然後給媽媽打電話,說,今年春節又不能回家,我要留在加爾各答。可一想起媽媽,任何想法都立刻煙消雲散。加爾各答沒有我也照常運轉,老人依舊有人照看。而在家中,兒子卻是母親唯一的牽掛。過年回家,是對家人最好的報答。

義工工作細碎繁雜,大家始終忙碌。看到老約翰拿出汽車上記錄的本子跟嬤嬤匯報;又看到多少需要馬上援救的流浪漢;看到芳子一直踩著縫紉機,為病人縫製新衣;看到一名義工幫一個胸口纏著繃帶的病人換藥,傷口汩汩地流出鮮血;看到許多人額頭掛著細密的汗珠,還沒來得及擦。

中午開飯之前,有20分鍾休息時間。休息處在樓頂天台,從這裏能看到仁愛會旁邊神廟中摩肩接踵的信徒。

他們的信仰是什麽?我們的信仰又是什麽?

這裏的義工身份多樣,有法國來的學生、有加拿大來的司機、有來自荷蘭的銀行家。大家朗聲言笑,給某個相熟修女起個無傷大雅的外號,抱怨加爾各答出租車宰客的無良,討論著兩周後即將開始的非洲旅行。大家來這裏工作,不但沒有任何報酬,還要搭上機票、夥食費、住宿費等各項開支。但仍義無反顧地來了,因為大家都明確地知道,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愛別人就是愛自己。這精神上的所得,遠比物質豐厚得多。

在我眼中,讓這座城市神聖起來的,並不是遠處神廟內繚繞的香火,而是身邊這些樂於助人的普通人。他們即是鮮豔盛放的藍蓮花。生命中如果也能夠一步一生花,還會有什麽遺憾?

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這是做完義工後的最大收獲,也是後來汶川地震時我去成都的原因。其實每個人都需要一些精神按摩,如果在讓自己獲得精神滿足的同時,還能讓別人開心與滿足,那何樂而不為呢?

與小偷同眠公交車上

2007年1月印度,孟買

天氣濕熱,連夢都是濕的。

一個聲音把我從夢中叫醒。知不知道睡在你身邊的人去了哪裏?那聲音來自司機。

我勉強張開眼睛,轉過身,發現剛剛還躺在身旁的印度人已經消失不見。

不知道,我說。刹那間意識完全恢複,又急急地追問:發生了什麽事?

司機說,檢查一下隨身行李,看丟了什麽。那人是個小偷。

這是在從孟買開往果阿的夜行長途汽車上,我買的是臥鋪票,鋪位在最後一排靠窗,長不足兩米,寬不到一米,卻要擠下兩個人。

我的背包已經塞進汽車行李箱,上車時隻挎著相機和一個隨身小包。躺下後又從包裏翻騰出睡袋、書和礦泉水。我雖不胖,但身體和這幾樣東西仍舊把窄小的空間塞得滿滿的。

在我身邊的是個印度人,身材瘦小,也沒有什麽行李。那小床的一半對他來說倒顯得十分寬敞。

能看一下你拍的照片嗎?印度人問。

當然。我把相機遞給他,又告訴他該如何操作。他一張張翻看,我卻腦筋飛轉,但願他不要把照片從頭到尾都看完,否則電池可能會被耗光,轉天就不得不先耽誤兩個小時充電。我正杞人憂天,他似乎對我的照片興趣不大,隻看了幾張就還給了我。我馬上送上一個感激的微笑。

汽車開出孟買市區,天色逐漸暗淡,意識也逐漸暗淡。此時身邊的印度人第二次開口說話。

他說,車上不安全,要提防小偷。睡覺時最好把相機帶挽在手上,包枕在頭下。我連忙道謝,並按照他說的做了。雖然這樣睡覺時腦袋感覺有點兒硌,但畢竟心裏踏實。

印度人側臥著身子,把臉朝向我。我當然不能和他麵對麵,於是把臉扭向窗戶。窗外的世界逐漸變黑,同時發生在身後的一切再也無法看見。

什麽都沒丟,包在,相機也在。我對司機說。

同車的一個比利時小夥子就沒我那麽幸運。錢包、手機、相機,全都無影無蹤。

汽車已經停在路邊。車上的乘客七嘴八舌地幫那比利時小夥子想著應對之策。

大家初步判斷小偷是在中途的某一次停車時,以上廁所為借口,攜贓物潛逃的。

報警?小夥子顯然沒有這個打算。一是對印度警察沒有信心,二來這種偷盜事件會在世界任何地方發生,失主隻能自認倒黴。畢竟小偷已經遠走高飛,即使警察來了,除了耽誤時間,並不會有其他作為。

為什麽小偷會把近水樓台的我放過?還好心提醒?這是我至今猜想不出答案的問題。

是他認為西方人一定會比東方人有錢?同時偷兩個人風險太大?還是我的相機太顯眼,拎來拎去不方便?抑或是我那個含義不明的微笑,讓他惻隱?

這件事讓我後怕了很長時間。萬一被順手牽羊的人是自己,那我的旅行生涯可能會被耽擱至少兩年,因為相機和包裏的現金就是我當時的全部家當。

孤獨是自由的另一個名字

2007年1月印度,邦加羅爾

來印度可以有千萬條理由,去邦加羅爾的目的卻隻有一個。

作為印度的科技矽穀,她沒有太多闌珊的古跡用來感懷,沒有太多縹緲的神廟用來朝拜,她有的僅是一些對旅行者來說沒有絲毫遊觀價值的高科技工業園區。可是從這些冰冷園區中走出的卻是一群最有活力的年輕人。他們有品位,有規矩,有格調,他們努力創造生活並欣然享受。就像和尚多的地方廟不會少,明星多的地方記者不會少,在邦加羅爾,最不缺的就是那些牢牢占據都市青年八小時之外的各色餐館酒吧。每天入夜,整座城市就像一片可以倒映出滿天繁星的遼闊海麵,一瞬間就璀璨起來。

甘地大街是邦加羅爾夜色最濃的地段。四座大型購物中心,三家電影院,還有無數國際頂尖服裝品牌專賣店,個個都是夜色的寵兒。而那些專營各國料理的高檔餐廳,那些往城市血液中源源不斷添加酒精的酒吧夜店,更是名正言順地成為遊客到此一遊的重要目的:用美食把自己喂飽,用美酒把自己灌醉,人生一世,還有什麽比這更重要?

晚餐選在甘地大街一家正宗的印度餐館。點了一份套餐,餐盤上擺著六七隻小碗。有主食,米飯或者米餅;有肉,一小塊羊排,一小碗雞肉;有素菜,咖喱土豆,蔬菜泥等;還有佐餐,如甜奶酪,酸辣醬等。營養及葷素的搭配十分合理。

有的餐館用純天然的芭蕉葉子取代了銅鐵器皿。食物也不再用碗盛放,而是直接一坨一坨地堆在葉子上。食客要用右手一蘸一攪一抹,吃完還有個把葉子舔幹淨的動作,表示已經吃飽吃好。

吃飽吃好之後,夜晚的風景會把你帶到下一個項目。我去了一家叫做LeRock的法式音樂酒吧。酒吧厚重的木門緊緊閉合,隻用閃爍霓虹提示著往來的夜間動物,這裏正在營業。

我選的位置靠近舞台,能看到不大的舞台上一個四人爵士樂隊正在賣力表演。酒吧布置呈現出濃鬱的法蘭西情調。牆麵掛滿印象派大師的畫作,吧台內有一麵琳琅滿目的酒架,沙發的麵料是質地柔軟的絲絨,光線也是恰到好處的昏暗。一邊喝酒,一邊聽爵士樂,一邊欣賞身邊那些最光鮮的印度人。男士大多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裝襯衫,一邊用英語交談,一邊啜著杯中的白色啤酒泡沫。女士自然不會穿著紗麗坐在高腳吧凳上,取而代之的是晚裝或者長裙,搭配名貴的包、表和珠寶。

我屬於不勝酒力的人,兩杯紮啤就能讓我頭發暈腳發軟。踉蹌地離開酒吧來到一間露天咖啡店。咖啡店從裝潢到售賣品種再到價格都在和星巴克看齊。要了一杯Espresso和一塊黑森林蛋糕,作為這饕餮之夜的最後一道風景。音質極好的音箱中傳出舒緩的歐美流行音樂。

酒精的麻醉,咖啡的醇香,音樂的輕柔,夜風的清涼。一切似乎都對了。

一曲結束,一曲開始,是R&B天王Akon的Mr.Lonely。

Lonely,I’mMr.LonelyIhavenobodyformyown

忘了是從哪一句歌詞開始失去意識的。隻記得,從那一刻起,眼中的一切繽紛全都退色成灰白,繼而視而不見,耳中的一切喧囂全都弱化成嗡嗡回響,繼而聽而不聞。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穿過嘈雜的人群,鑽進自己的寂寞。

終於逃到一處可以徹底擺脫歌聲籠罩的廣場台階。我敞開胸襟,仰天躺下。可那旋律仍像夢魘一樣在耳邊縈繞,無法驅除。馬上發現元凶是自己,嘴裏還在強迫症似的反複哼唱著:Lonely,Mr.I’mLonelyIhavenobodyformyown

酒精,咖啡,音樂,夜風,心情。一切都恰到好處地對了。

原來,每一個旅行者真的隻是一顆孤獨星球。

原來,孤獨是自由的另外一個名字。

熱情如火的南印度

2007年1月印度,金奈

薩利姆說,歡迎來到南印度!她不同於德裏的印度,也不同於孟買的印度,是一個與你之前所見完全不同的印度。

在從邦加羅爾開往金奈的火車上,薩利姆坐我對麵。他是典型的南印度人,黑瘦的身材,戴一副金絲邊眼睛。他家住金奈,在邦加羅爾一家IT公司上班,經常在兩地間往返。

話題圍繞南印度展開。薩利姆介紹,泰米爾邦是南印度最重要的一個省份,這裏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字。這一點我容易理解,就像中國的西藏、新疆、內蒙古。薩利姆繼續說,泰米爾邦盛產文學家,最著名的一個叫做蘭特拉納特(Narendranath),他用泰米爾語寫了一部史詩,那是我們民族的驕傲!說這話時我能聽出他語調中的激動。他繼續說,這部史詩隻有133行,每行七個字,卻寫出了人間關於道德、財富、愛情的所有準則。多麽偉大的詩人!多麽偉大的語言!他又開始激動。

不是為了反駁什麽,我隻是平靜地說,中國700多年前也有這樣一本行為規範手冊。那部手冊中不僅涉及道德、財富、愛情等方麵,還包括天文、地理、數學等對自然科學的解釋。文字也言簡意賅,每一句隻有三個字。見他不信,我隨口背誦,每說出抑揚頓挫的三個字節,就用英語同步翻譯。人之初,PeopleFromBirth,性本善,HaveGoodHeart。看他聽得入神,我卻慚愧背不出更多了。

薩利姆知道我下車後要先找青年旅館,他怕我迷路,就在我的本子上畫出詳細的地圖。火車站在哪裏,青年旅館在哪裏,中間要經過幾條馬路,如何轉向,又簡單畫下各個路口的標誌性建築,比如一個網吧、一個站牌、一家商店等。

下車後,再次感謝他給我指路,正要告別時,薩利姆說,請稍等一下。很快我就知道他讓我等什麽,看到他正興奮地朝一位中年女士揮手,他說,那是我媽媽。老人家騎來一輛摩托。薩利姆解釋說,剛才快到站時我就給媽媽打了電話,讓她把摩托騎來。上車吧!我帶你去找青年旅館,你一個人背著大包又累又不方便。我家離火車站不遠,媽媽可以慢慢走回家。

車子在青年旅館前緩緩停下,終於到了要說再見的時候。沒想到他又給了我一個驚喜,從隨身背包中掏出一袋咖喱餅幹,說,這是我媽親手做的,味道很特別,你留下,路上吃。

在這每一寸都燥熱難耐的南印度土地上,我隻奇怪,為什麽感覺心中涼爽?

南印人體型更小,也更黑更瘦,其實他們才是印度人的祖先。這裏更炎熱,到了南印度,仿佛進入了一個恒溫烤箱,潮濕悶熱似乎是一天到晚一年到頭最正常不過的事情。這裏更貧窮,貧民窟到處都是,赤身的男孩女孩身上都像裹著一層黑泥。不過這裏的人卻十分熱情。每次我坐公車,很快全車人就都知道我的目的地,快到站的時候,前後左右會有無數人熱情提醒,到了!到了!他們會齊心協力地幫我把自己和包一起擠下汽車。當我成功下車後,他們還會露出齊齊八顆牙齒揮手和我說再見。

我終於相信薩利姆說的話,南印度的確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印度。其中最大的不同,是讓我感受到人性中的熱情,這與新德裏、孟買那些以宰客為樂的城市形成了鮮明對比。

講旅行故事給奶奶聽

2007年2月印度,克拉拉邦

日落像一團血紅色焰火,椰樹、河水、鳥群,都回光返照似的亮一下,瞬即,焰火熄滅,照在我臉上的光也就消失不見。所有的船都不在夜間航行,各自安靜地停靠在岸邊。

廚子做了豐盛的晚餐,滿滿一桌子的鮮豔色彩,把食欲刺激得像找到花叢的蜜蜂。船長坐在旁邊視察我的吃相,一直在問,好不好吃,好不好吃。他應該能聽見從我泛著油光的嘴裏發出的是“Good”的聲音。肚皮撐得有點兒癢,可當切成塊插滿牙簽的菠蘿椰青端上桌時,仍舊有不爭氣的口水逆流而下。

船屋停在船長家附近,他邀請我上岸參觀。

那是一個有圍牆的大院,住著三戶人家,船長一家,他父親一家和他弟弟一家。

院子裏有許多藤蔓纏繞的巨樹,還種著許多長相奇幻的草木,仿佛走進一個熱帶植物園。一棵樹下用椰繩吊**著一個汽車輪胎,能夠想象,攀在輪子上吊來**去,應該是這一家孩子童年時的主要娛樂。

船長家分成裏外四間,兩間臥室,還有廚房和客廳。客廳裏鋪著方磚,高高低低的櫃子,衣櫃、書櫃、電視櫃,都隨機擺放,還見縫插針地塞進一張皮革沙發。冰箱擺在角落,一台20寸彩電放著永不過時的印度歌舞電影。廚房的裝修更加簡單,水泥地麵,灶台邊是生火用的大堆劈柴。

船長的老婆孩子都在。他隻有兩個小孩,這在印度應該算計劃生育的典型。稍大的女兒見到陌生人異常興奮,用不清晰的英語句子問我各種問題。書櫃裏全是她在學校獲得的獎杯獎狀,介紹女兒的時候,父親的臉上寫滿驕傲。

弟弟比姐姐小兩三歲,獎杯獎狀中也沒有他的一席之地,可這絲毫沒讓他覺得羞愧,光腳在屋子裏鬼叫瘋跑,像一頭關不住的幼獸。相對於姐姐的優秀,我更喜歡弟弟肆無忌憚的快樂。

船長父親家在朝向街道一麵開了間雜貨鋪,售賣油鹽醬醋等生活必需品。雜貨鋪裏間是個小酒館,橫七豎八地擺著幾條長板凳。十來個村民喝著酒,劃著拳,行著令。他們喝的是自釀的椰酒,裝在1.25升的可樂瓶子裏,酒體呈現渾濁的白色。村民讓出座位,船長倒了滿滿兩杯,來,中國兄弟,幹杯!其他人也異口同聲地喊,幹杯!

這是我第一次喝椰子酒,椰子的清香混著酒精一下鑽進鼻孔,沁入心脾。隻一杯就讓我立竿見影地醉。

舵手一直陪在我和船長左右,他比有點兒架子的船長更能和當地人打成一片。他問我是否也願意去他家看看,就在前麵不遠。我說當然。

他的家比船長家遜色許多。一間石頭房子,最多20平方米,一扇門開在正中,看不見窗戶。

舵手的家人都在門外乘涼,他的妻子兒子還有老母親。看到有客人來,妻子像初次登台的演員,慌張得不知把手放在哪裏,然後一寸一寸隱在房子投下的陰影裏。老太太坐在門口,戴著度數極深的花鏡,頭發已經全白。八歲的兒子不光長得像媽媽,性格也有點兒像,藏在奶奶身後,用黑亮黑亮的眼睛注視著我。

我說要為他們一家拍照。照片可以叫做“兩個母親,兩個兒子”。最興奮的是老太太,趕緊把花鏡摘掉,馬上顯得年輕許多。

眼前的場景如同一場回放的電影,時光一下回到20多年前。同樣一間不到20平方米的小屋,同樣一家四口人。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拍照後我又絮絮叨叨地對舵手的兒子說了幾句話,我知道現在的他未必能懂。我說,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就有機會像叔叔一樣旅行,去看很多很多的風景,然後把一路的故事講給你的奶奶聽。

我已經沒有機會把自己的旅途故事講給奶奶聽了。

不過幾乎在我的每一次旅途中,我都會與她老人家相見。是,我知道在我的旅途中,一定會夢見奶奶,隻是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哪個夢。這不是故弄玄虛的說詞。發現這個規律是在拉薩的東措青年旅館,那晚我也夢見了奶奶。醒來後,突然聯想到之前在麗江、在法國、在希臘……在任何一次旅途中都曾有過類似的夢境,都是和奶奶在一起。把許多巧合串聯,然後興奮地發現,在夢中與奶奶相見已成為旅途中的必然。

在夢中,她依舊是我小時候看到的模樣。為我做飯,領我去南市食品街,又催我上學不要遲到,都是一些並不連續的生活片斷。

也曾經想用符合科學的邏輯解釋這一現象。旅行生涯往往艱辛疲憊,身體在不由大腦支配的時段,比如睡眠時,會本能地喚醒意識深處讓它感到溫暖安全的記憶片斷。這些記憶片斷反射至神經末梢,激發一部分腦細胞處於“覺醒狀態”,因而形成有主題的夢。對我而言,主題就是奶奶。

我出生在一個大家庭。父親是奶奶最小的兒子,我是她最後一個孫子。奶奶對我寵愛有加,把晚年幾乎全部的愛都不求回報地贈予我。她雖隻是一個平凡婦女,卻擁有許多光輝品格。小時候我是她身後的影子,長大後奶奶的言行也一直影響著我。

奶奶去世時享年88歲。我送給她的最後禮物是88枝紅玫瑰。挽聯上隻有五個字:奶奶,我愛你。

2010年的清明節,我和家人去給奶奶掃墓。她已經離開整整10年了。我對她的思念卻從不曾消減。去他媽的科學邏輯,我隻相信奶奶從沒有離開過我,一直保佑著我,不離不棄。

奶奶,我還會繼續旅行,把我的旅途故事在夢裏講給您聽。

許多旅行者“死”在半路上

2007年2月馬爾代夫,天堂島

馬爾代夫的天堂島度假村,是這次長途旅行的終點。

離開印度後我又回到斯裏蘭卡。與印度相比,這個橫壓赤道的雨林國家,實在濃綠得過分。我把斯裏蘭卡的旅行定義為熱帶探險之旅,心甘情願地把整個身心都托付給山水自然,而不願再費心費力地去探訪古跡、思索曆史、感受文化、體察文明。

於是,我看到象群沐浴的壯觀,聞到空穀幽蘭的芳香,還到世界最大的金錢豹棲息地去追尋它的蹤跡。可這並不是太平和樂的國度,電視上滾動播放著泰米爾猛虎組織和政府軍交火的刺激畫麵,而就在我抵達前夜,有報道說兩名德國遊客在度假地被槍殺。

那就到此為止吧,這次的旅行已然收獲巨大,而我也早已身心俱疲,是該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想是在走出馬爾代夫國際機場的瞬間,就已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島國。愛上那明媚浩**的陽光,愛上那藍得發黑的天空,愛上那遊弋於海底的斑斕魚群。這一刻,多想一頭撞死在馬爾代夫的溫柔水鄉!

選擇天堂島是因為喜歡它的名字。喜歡這裏的日、夜、晨、昏。喜歡一個人躺在海邊,看著陽光和沙灘曖昧地糾纏。可以想,也可以不想。天堂,不過就是一些靈魂自由的人來來往往。

我知道大海的另一邊即是剛剛一路走過的印度。走在其間,發現她是那麽的大,遠遠地望著,她又變得那麽的小。我對印度的觀察視角再次發生位移,從身處其中到置身物外。這就是那個我曾比做蓮花池塘的印度嗎?可哪裏是池塘?什麽又是蓮花?

是風景?是佛祖?是瑜伽?是人心?

我一時想不出答案。

還是什麽都不想吧。我抬起頭,那分明是一片耀眼的藍,海的藍與天的藍,親密無間又天衣無縫。此時此刻,我看不到雲,也感覺不到風。

從印度回國後,我有一種強烈的寫作,要把這一路的驚喜、憤怒、感動都記錄下來。於是從2007年的2月到5月,每天從起床到睡覺,我都采用同一個姿勢,就是人躺在**,把筆記本架在腿上。要不就做徹頭徹尾的宅男,要不就遠走高飛,這是我極端的雙重生活方式。可時間長了,頸椎出了毛病,有時還會長痔瘡。

我曾經做過八份不同的工作,原來我最喜歡最擅長的卻隻是旅行,然後再把旅行記錄和朋友分享。如果這算一種職業,我能做得比任何人都要敬業和出色。

可似乎360行裏沒有這個職業,怎樣才算職業旅行者?

首先沒有前人的成功模式可以複製,我已經磕磕絆絆地摸索了五六年,可是靠版稅和稿費隻能勉強維生。畢竟旅行書隻是小眾書籍,很難暢銷,甚至在旅行書的細分中,攻略書要比遊記賣得好,而我又不想寫沒有什麽技術含量的攻略。

除此之外,旅行需要巨大投入,雖然能以最節儉的方式,但那樣又會錯過旅途中的許多精彩。

我知道有許多同樣喜歡旅行的人最終都“死”在了半路,那些在麗江、陽朔開客棧的人,後來經營不下去,不得不回到大城市上班。

還有一旦把愛好變成職業,會不會就丟失了許多樂趣?

堅持還是放棄?這個問題我想了好幾年,但是仍舊沒想明白。直到在寫作《蓮花之上》收官階段的一天早晨,收到了那條改寫了我人生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