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早就料到老板娘會是這個反應, 許妍是留了個心眼的,她之所以站在門口才說這句話,就怕這兩口子黑心眼, 一旦吵起來把她堵在屋裏欺負。

老板娘瞧著許妍年齡不大, 才二十出頭,也多少知道一點這姑娘的底細,農村來的,不是本地戶,平時悶聲幹活,不愛說話, 瞧著賣貨時臉上堆著笑,看上去性格很軟, 就以為許妍沒啥脾氣。

她抱著肩膀站在裏頭, 許妍站在門外, 貼近門口的位置, 刻意和老板所處的位置保持一些距離,早餐店外就是大馬路,眼下雖然才四點鍾左右, 天還沒亮透,但街道和馬路上都已經有很多行人車輛, 不少打工人成幫結隊的經過。

許妍把圍裙脫下來直接扔在旁邊的桌子上, 冷眼看著夫妻二人,她其實心裏是有點慌的, 但仍是在怒火上頭時故作鎮定的與老板娘對峙,“這個月我在這幹了22天, 工錢一共220塊, 一分不少的結給我, 要不然我就幫你們宣傳宣傳,你們這店裏的東西是怎麽做的,我看你們這店還能不能幹的下去。”

夫妻倆聽許妍一番話都挺意外,是沒想過平時悶聲幹活不太愛說話的姑娘,就連倒尿桶的事兒都默默受了,還以為是個多好拿捏的性子,誰承想,竟然還是一個厲害人。

說到底,今天這事兒到底對他們不利,老板給老板娘使了個眼神,老板娘不情不願的去後屋拿錢包,許妍看著他們之間的互動,始終沒放下警惕性。

老板娘一走,老板擠著假笑說:“有啥不愉快咱都好說好商量,何必鬧得紅白臉兒,我家那口子就是不太會說話,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咱們住的這麽近,都是鄰居來著,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往後你們有啥困難,吱一聲,能幫的我們都幫,你說是吧妹子。”

許妍懶得和他應付什麽,他這好態度完全是因為自己理虧,怕她真把事情捅出去,這兩口子心黑的很,往後不想辦法針對她就不錯了,還能指望他幫忙?

許妍可沒那麽單純。

這會兒老板娘已經從後屋出來,手裏拿著幾張紙幣,走到許妍麵前,不是好氣的遞給她,“給你,270,一分不少。”

許妍拿過錢數了數,確實一分不少,她也不想再說什麽廢話,轉頭就走。

還沒走遠兩步,聽見老板娘在後頭不高不低的聲音罵了一句,“就不能招這鄉巴佬來幹活,真他媽晦氣。”

許妍聞言腳步一頓,有心想回去和老板娘吵幾句出出氣,可又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算了,忍一忍吧,忍一忍就過去了。

她這麽安慰自己,轉個彎,就到家了。

上樓,許妍把房門鎖好,生怕那兩口子再來陰的,對她做啥不利的事兒,別看她方才在人家麵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其實心裏慌得很,畢竟人在外鄉,這裏連個熟人都沒有,路從又在外麵幹活,萬一這兩口子真要來橫的,她還真不知道怎麽辦。

回家到以後,許妍癱坐在**,心裏有憤怒,也有後怕,複雜的情緒在心底纏繞,久久不散。

她和路從來這也一個多月了,每天都是早晨天不亮就出去幹活,晚上日頭下山才回到家裏,忙忙碌碌的,也就顧不上想家,現在突然空下來,再因為發生這種事情,許妍心裏委屈,也難過,就難免想起家人,想起村子裏的父老鄉親。

家鄉人到底是多了一些親切感,彼此間再有矛盾和不快,也不會真的心存惡意去針對誰。

可來到這短短一個多月,她就看到了人性的另一麵。

以前隻聽說有些城裏人看不起農村人,沒見識過的時候,也不了解會有多誇張。

這段時間,倒是叫她見識到了,也切身體會過了。

早餐店這兩口子為什麽要讓她倒尿桶,難道不清楚自己的這種做法不合情理也沒有素質麽?

他們知道。

但他們依然這樣做了,是因為他們壓根沒把許妍當回事,對於他們來說,許妍就是一個外地農村來這裏打工的鄉巴佬,沒見過世麵,還缺錢,好欺負,好拿捏而已。

還有租給他們房子的房東太太,許妍每回見著她,出於禮貌都會打聲招呼,最差的時候,也會跟人點頭笑一笑,可人家給她什麽回應了?

有時候幹脆視而不見。

許妍想不通的時候,會暗自難過,雖然說人家是房東,是租房子給他們的人,但他們又不是白住在這,那不是花了錢的麽?

小時候母親都在教他們要懂禮貌,見到認識的人要打招呼,房東一家人就住在樓下,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不能叫她每次都跟沒看見似的,直接忽略了吧?

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又沒上趕著套什麽近乎,讓人家給減租,不過就是禮貌性的打個招呼而已,那沒素質沒禮貌的人到底是誰啊?

之前,許妍怎麽都想不通這些事情,她就安慰自己,算了,別想了,誰叫你們是外地來這裏打工的人呢,這些人都是本地戶,他們占地動遷了,是有錢人,雖然這裏眼下還是個鄉鎮,但很快就變作真正的城市了。

在很多城市人的心中,他們就是比農村人高貴。

許妍壓下心裏的委屈與不公,一點點接受這個事實。

也告訴自己,在這裏今後的每一天,都要更努力的生活才行,總有一天,她和路從也要在這裏買一個房子,把家安在這,不叫任何人,再瞧不起他們。

……

許妍不去早餐店幹活這件事,很快就和路從說了,原本她沒想說原因,怕路從跟著生氣,但一想萬一那夫妻倆真有壞心眼,背地裏壞他們,路從再不知道一些關節,吃了虧就不好了,所以還是把事情的前後因果跟他說清楚,也好叫他堤防一些。

路從聽後相當的憤怒。

隨後想起什麽,又緊張的問許妍,“他們沒欺負你吧?”

“沒有,他們不敢,我就站在門口呢,他們真敢對我做什麽,我就大喊大叫的跑,我這腦子又不是白長的。”

“真的?你沒騙我?他們要是欺負你了,哪怕罵你一句也不行,你告訴我,我現在就去找他們。”

許妍搖頭,“真沒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看上去像那種忍氣吞聲的性格麽?”

路從想起從前來,不知道想起了哪一樁事,竟笑了出來,想想也是,依許妍的個性確實不能忍著被人欺負。

其實許妍還是有所隱瞞,她幫那兩口子倒尿桶的事情,沒跟路從說,畢竟這事兒,她能忍得了,路從不見得能忍。

反正都已經過去了,好多事情就沒必要再去計較。

路從怕她突然沒活幹,再為此上火,就安慰她說:“那兩口子太缺德,不幹是好事兒,你最近太累了,在家裏好好歇著,別想太多。”

許妍沒作聲,心裏琢磨著事情。

路從忽然又說:“跟你說個好事。”

聞言,許妍笑著抬起頭來,問:“什麽好事?”

“咱們下個月就能搬家了,我今天碰上了之前的東家,那會兒給他家幹活的時候,我倆就很對心思,今天碰上的時候聊了幾句,他知道咱們搬到這兒來住了,就說他家有個空房子可以往外租,地方還大,帶著一個院子,房租比這兒便宜,就在這條街的後頭,離大馬路遠著呢,還安靜,我一聽確實不錯,正好咱不是想換房子麽,我就想回來和你商量一下。”

這確實是好事,許妍就問:“那說沒說一個月多少錢?”

“三個月二百,平房,兩個房間,咱們住一間,另一間原本東家堆雜物了,他說要是咱們住過去,他們可以把那間屋子收拾出來也給咱們,我這不琢磨著,萬一咱家裏過來人了,還能住在那間,你之前不是說想在放假的時候把妙妙接過來住麽?我覺得挺好。”

原本許妍還在因為早餐店的事情不開心,現在聽路從說完這些,頓時高興起來,恨不得立刻就能搬走。

“我覺得挺好,那你跟那個東家說一聲吧,咱們下個月就過去。”

確定搬家之前,路從和許妍一起去看過東家說的那個房子。

是磚房,外牆塗水泥,視野不如之前的二樓好,因為這邊的房子大多都是為了動遷占地蓋的,基本都是房挨房,前頭那戶人家的倉房和這邊的住房僅有一個過道之隔,雖然視野不好,住進去後一年四季也看不到什麽陽光,但勝在房租便宜,空間大,還是獨門獨院,不受打擾,至於房屋裏麵,陰不陰暗,潮不潮濕什麽的,許妍覺得不算大問題,畢竟她再簡陋、再破舊的房子都住過,而且一住就是十幾年,再說這個房子裏麵帶炕,隻要炕是熱的,就能解決很多問題。

路從倒是沒什麽意見,他一個男人,沒那麽多講究,最終決定都看許妍。

於是搬家的事情就這樣確定下來。

這個東家,也就是他們之後的房東,姓薑,是個很麵善的人,在路從和許妍離開之前,還笑著跟他們說,等搬家那天他也過去幫忙。

從來到這座城市生活後,這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一個本地戶的善意,許妍覺得自己心裏之前一直想不通和覺得不公平的事情,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化解。

畢竟,也不是每一個本地人都像之前的房東和早餐店夫妻那樣。

人性的善與惡,素質的高與低,最終也並不由地域來決定。

這是許妍在當下的感悟。

十二月三十一號這天,路從和許妍就已經開始搬家,那個房東薑大哥不是隨便客氣一句,而是真的過來幫忙。

三個人倒騰了一上午才把東西搬完,到了新家又要重新收拾一遍屋子。

等全部結束,天都黑了。

就這樣,他們在城市的第二次新生活,又在忙忙碌碌中開始。

第二天是元旦,許妍和路從早起去菜市場買了一袋酸菜和一塊肥瘦相間的豬肉,準備回去包一頓酸菜餡餃子。

這是他們在合市過的第一個元旦,隻有小夫妻兩個,家人都不在身邊。

吃午飯之前,路從和許妍去家對麵的食雜店裏用座機往家裏打了通電話,按照習俗,過節的時候都應該回去看看家中長輩,可是他們回不去,就隻能在電話裏問候一下。

晚飯後,夫妻倆依偎在一起看電視,聽著外麵時不時響起的炮竹聲,偶爾暢想一下未來。

生活原本就是苦辣酸甜交匯在一處的,回首這一年的時光,還真是沒有浪費任何一種滋味。

轉眼,時間已經到了2001年三月份。

去年路從和許妍來合市的時間不對,正值冬季,蓋房的活兒都是在四月到十月份才有,路從後來也就能跟著幹幹裝修的活,那活兒又髒又累,對身體還有傷害,他怕許妍知道後,不讓他去,就一直沒敢說實話。

他這個行業,收入本就不穩定,像到冬天的時候,一般活兒就很少了,路從也是幾天忙碌,幾天閑著。

來到合市的幾個月,基本去掉花銷,兩人也沒攢下什麽錢,後來又到過年,回到家裏給長輩和弟弟妹妹們買買衣服和吃的,手頭基本上就沒什麽錢了

許妍和路從又都是那種不太愛求人的性格,手裏錢少,在城市裏生活肯定很難,過了年,兩人一回來,就都各自發愁。

這個月份外頭工程上的活兒基本沒有。

路從每天閑在家裏,愁的天天坐那抽煙。

可偏偏趕在這個時候,許妍又出了事兒。

三月中旬的一天早晨,許妍吃完飯就覺得惡心,沒忍多久,就從屋裏一路跑去廁所,把早飯全都吐出去了,路從緊張的一路跟過去,又是拍背,又是遞水和紙巾,看她吐完了,才問:“怎麽了?是不是吃壞東西了?”

許妍臉色很白,就連嘴唇都沒什麽血色,剛要說話,胃裏又是一陣不舒服,轉身繼續吐,吐到最後,感覺膽汁都要吐出來了,才被路從扶回屋。

許妍仔細琢磨著,她這一陣子就總覺得胃裏犯惡心,但是她這個胃從小就不怎麽好,一般輕微的疼痛,她都不太在意,也就沒當回事,直到今天早晨這一出,她才感覺不大對勁。

許妍早就不是剛結婚那會兒既無知又單純的姑娘,很多事情多多少少也是了解的,就跟路從說:“你帶我去醫院查查吧。”

路從一聽,心髒嚇得直哆嗦,“你怎麽了?你別嚇我,是不是特別不舒服?”

許妍看他緊張成這樣就想笑,原本還想等真查出來的時候再說,怕是白驚喜一場,可現在看路從這麽擔心,她就笑著說:“不是,我覺得可能是……可能是有了。”

路從一聽,愣了兩秒,忽然反應過來,驚喜的問:“真的?懷上了?”

“不知道呢,我就是這樣一猜。”

路從趕緊去穿上外套,又到櫃子裏給許妍找出外套和帽子手套,急著說:“那走吧,現在就去。”

原本夫妻倆都懷揣著特別忐忑和激動的心情來到醫院的,結果醫生給做完檢查後,說出的話,叫夫妻倆都傻了。

醫生說,許妍這是葡萄胎,屬於一種疾病,必須要做清宮手術。

路從和許妍哪裏聽過這些,也完全不懂,聽到醫生說是病,還要做手術,夫妻倆都嚇壞了,尤其路從。

“醫生,這個病很嚴重嗎?”

醫生看他們是年輕夫妻,肯定是經曆的少,於是很耐下性子給他們解釋,大概意思就是,雖然是一種疾病,但做完手術後,一般七八天左右就能恢複正常,叫他們放心。

雖然醫生已經解釋的很全麵了,但路從還是沒有辦法做到百分百的安心。

倒是許妍,在這個時候還反過來安慰他說沒事,路從看著她蒼白的臉,尖尖瘦瘦的下巴,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醫生跟路從說了很多種這個病的形成原因,說的太多,太專業,路從聽不懂,隻記住一個營養不良導致的。

手術最終還是要做的,而且做的很快,半個多小時就結束了。

手術費雖然不算特別多,但也基本花光了他們兩人的積蓄。

做完手術,路從帶許妍回家的一路上,他一直在琢磨該怎麽辦,眼下沒活兒可幹,手裏又沒錢,而且即便現在就有活兒幹,許妍剛做完手術,還需要人照顧,他也不能這時候離開她身邊。

這一路上他都在琢磨這件事。

都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這話說的就是眼下的路從。

來到這裏生活之前,他想過會很難,但從沒想過會這麽難。

回到家後,路從將許妍安置好了,叫她什麽都別做,蓋好被子躺在炕上休息,需要什麽就找他來做。

他生了把火,將炕燒熱了,之後又去準備午飯。

忙裏忙外的時候,也沒耽誤發愁。

愁沒錢怎麽辦,愁許妍的身體。

他也不知道這個病會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盡管醫生再三的安撫他們,可事關許妍,無論如何,他都無法輕視和淡定。

想到許妍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原本想娶了她以後,給她幸福,帶她過好日子,結果這好日子沒過成,反而叫她比從前還受罪。

先是小產,現在又是這個什麽葡萄胎,他聽都沒聽過。

越想心裏越是發酸。

趁著去外麵扔垃圾的檔口,路從站在院子裏偷著哭了一回。

他看不得許妍受罪,那感覺比他自己受罪還要難受一萬倍。

路從的心情低沉到了極點,這會兒院門忽然響了,他趕緊抹了抹眼睛,往外一瞧,是房東太太。

房東比路從年長五歲,路從平時都叫他薑大哥,見到他老婆就叫一聲嫂子。

薑大哥夫妻倆也在這住,就在這前麵那排房子打頭的那屋,其餘兩個房子也都是租出去了,現在裏麵已經有租戶在住。

夫妻倆心地都很好,也很友善,自打他們住進來不久,兩家就都熟絡了,房東太太姓孫,叫孫曉蕾,就比許妍大兩歲,兩人很聊得來,許妍通常在家的時候,孫曉蕾都會過來坐坐。

今早他們出門的時候,就遇上孫曉蕾出來倒垃圾,然後問了一嘴小夫妻倆一大早去哪,他們就說了,原本還在家裏等著許妍的好消息,結果一來卻聽到了這事兒。

孫曉蕾同為女人,自然更了解女人吃過的苦。

知道他們離家在外闖**,父母親人都不在身邊,她這做完手術,肯定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孫曉蕾就說:“路從是個大男人,肯定粗心,你有啥事需要幫忙,就跟我說,別和我客氣。”

許妍點點頭,還沒說話,眼淚就掉下來了。

其實當時聽見醫生一說她這個情況的時候,她心裏就特別不舒服,隻不過看到路從急成那樣,她不想添油加火,隻能反過來裝成沒事人似的去安慰他,可是她怎麽可能一點事都沒有呢。

手術疼不疼暫且不提,她就是害怕,怕以後都不能懷孕了。

畢竟有小產那事兒在前頭擺著,現在又出這個事。

許妍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流,孫曉蕾看的心疼,也跟著紅了眼眶,連忙拿紙遞過去,“妹子別哭,手術本來就傷身體了,你再這麽哭,更傷身體。”

“嫂子,你說我以後還能再懷孕麽?這病會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孫曉蕾畢竟在城市裏住了很多年,見識過的聽過的比許妍多,她就說:“我娘家一個嫂子,前些年也是這個病去醫院做手術,後來也懷孕了,人家兒子現在都八歲了,可壯實一胖小子,你這肯定沒事,千萬別多想。”

“醫生也說沒事,可我就是不安心。”

“咱聽醫生的,人家犯不上騙我們,別瞎想了,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你家路從在外麵偷偷哭呢,可見他心疼你了,咱們誰也不願意生病,但現在不是都好了嘛,你倆還年輕,孩子遲早會有,放寬心。”

說著話,路從在外麵回來,許妍連忙轉頭擦了擦眼眶。

路從好像有什麽急事似的,進門穿了件外套,跟孫曉蕾說:“嫂子,正好你在這,你幫我照看點我媳婦,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許妍瞧見他麵色凝重的,不知道是不是發生啥事了,她急著問:“你去哪兒啊?”

路從已經推門出去了,聽見她問,支支吾吾的說:“我出去買點菜,很快就回來。”

作者有話說:

這應該不算虐吧?(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