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見過一次,”徐牧遠覺得兩句話說不清,看向展顏,“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展顏。”她像陌生人一樣看了看賀圖南,移開了目光,“你呢?”

徐牧遠很正式回答說:“我叫徐牧遠,雙人徐,牧歌的牧,遠方的遠,在一中念書。”

賀圖南臉上淡淡的:她問你這麽多了?

“你在哪兒念書?”徐牧遠朝賀圖南笑笑,示意他等等。

展顏微笑:“我開學也在一中念書,讀高一。”

“是嗎?你剛初三畢業?”徐牧遠說,“真巧,我正在給初三畢業生補課,預習高一的內容,你暑假預習了嗎?”

賀圖南往旁邊走了幾步,恰到好處,既能聽見兩人說話,又能彰顯意在避嫌。

他隨便撥拉起書架上的書。

“預習了,買了幾本資料,不過沒補課。”展顏想,是不是趁假期還有點時間,她也報補習班?可是,為什麽城裏的學生們總是在補課?

徐牧遠很真誠的瞧著她,說:“我就在北區原來工人村附近的自來水廠給人補課,你要是願意,可以過來聽聽。”

不知道多少錢呀,展顏猶豫,臉上卻靜靜的。

她決定委婉拒絕他的好意。

可徐牧遠又說:“你來的話,不要錢。”他說完這句好像對自己也有點難言的感覺,隻能以笑掩飾。

賀圖南撥書的手指頓了頓,他沒回頭。

展顏不好意思了:“那怎麽行?”她雖然沒錢,可不能占人便宜。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過來聽聽,試聽不要錢。”徐牧遠意識到剛剛突兀了,很自然地描補。

賀叔叔帶她去過公園,商場,還有書店,飯店,但她不知道北區是個什麽地方,這座城讓她知道:世間的路,原來是這麽的寬。

可她不知道的東西,一定還有,比如北區。

“你每天都給別人補課嗎?”

“補五休一,除了周日不在,其他時間我都在,隻要不是飯點兒。”

“行,有時間我去聽聽你講課,我得走了,再見。”她把書放回原處,擺擺手,下一樓去了。

賀圖南耐著性子聽這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等徐牧遠的手,落在肩頭,他才轉身,見展顏已經往樓梯走,他似笑非笑說:

“沒見你跟女生這麽主動過,以前同學嗎?”

徐牧遠解釋了幾句,賀圖南哼笑,腦子裏想的卻是,我跟你其實是同一天見到的她。

他隨意跟徐牧遠閑扯幾句,又胡亂買了本書,結賬走人。

公交站台那兒,已經沒了展顏的身影。

她比他早一班車到家,家裏,奶奶在,宋笑也在。展顏認出她,她穿了件旗袍,無袖的,露兩隻雪白的膀子,像珍珠一樣。宋笑不瘦,可她腰細。

展顏每次見她,都覺得好像什麽東西熟透了,到處芳香四溢。

“哎呀,這就是賀總帶回來的那個孩子?叫顏顏是吧?”宋笑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黏牙,她跟林阿姨不一樣,林阿姨總是顯得很溫吞,笑不露齒,看不出她高興,也看不出她不高興。

可宋笑不同,她活色生香。

奶奶年紀大了,好像跟她聊得也很開心。展顏喊了句“阿姨好”,宋笑說:

“我過來看看美娟回來沒,不巧了,賀總也不在,”她扭過頭,跟奶奶說,“這兩人多虧有您,才放心把兩個孩子丟家裏。”

“就是做做飯,打掃打掃衛生。”奶奶敲敲胳膊,又敲敲腿,“我這身體還行,不像人家關節炎哪兒都疼,二樓都費勁。”

宋笑嘴裏誇著奶奶,偏過頭,衝展顏笑:“你開學在哪兒念書?念高中了嗎?”

展顏回答很謹慎,不多說一個字:“一中,我開學高一。”

“那跟我女兒一個學校,她高二了,你得喊聲姐姐呢,”宋笑正說著,門開了,門口賀圖南彎腰換鞋,見她在客廳坐著,有點意外,不過還是打了聲招呼。

“圖南回來了?”宋笑從沙發上起來,“既然你媽媽旅遊還沒結束,等她回來,我再來找她玩兒,”她轉頭又看看展顏,“你們倆有空去我們家玩兒,如書在家也是無聊,一個人。”

她走後,屋裏芬芳漸漸散去,賀圖南本來對這個阿姨來做客沒什麽感覺,他有他的朋友,父母有父母的朋友,彼此不要幹涉的好。

此刻,莫名有了點兒情緒。

“奶奶,要剝蔥嗎?”展顏跟著奶奶進了廚房,奶奶說,“去看會兒電視吧,今天壓了鮮麵條,吃香菇肉絲麵好不好?”

展顏看看麵條,笑著說:“我們村也有壓麵條的,自己帶麵過去,給兩三毛加工費就行了。”

“那可不貴。”奶奶感慨。

“城裏也有壓麵條的?”

“以前多,北區有家老糧店,計劃經濟那會兒就有這個店了,哪兒都比不上這家。”

“北區離我們這遠嗎?”

“有點遠了,那邊以前全是工人,工人的福利那會兒也可好了,什麽都發,牙膏牙刷,毛巾被,肥皂洗頭膏,澡票兒。逢年過節還有雞魚肉蛋,”奶奶像是被觸動什麽記憶的閥門,說得興奮起來,突然停了下,伸頭往外找賀圖南,“你那一幫子同學都是北區的,成績特別好的那個,高高的,叫徐什麽遠?”

賀圖南聽得一清二楚,他丟開遙控器:“徐牧遠。”

展顏心裏一動,她繼續問奶奶:“那現在的工人呢?”

賀圖南悠悠往廚房門上一靠,說:“現在那兒的工人大都下崗了,想聽嗎?想聽出來我跟你說說,讓奶奶做飯。”

奶奶有點不高興了,她還想繼續說呢,她是個很幸福的老人,但說起別人的悲歡離合,很容易動感情,也樂意動一動感情。

“坐,”賀圖南抬抬下巴,見展顏到客廳了還站著,有點想笑,他懶散地往沙發上一躺,眉眼沉沉,“你怎麽認識徐牧遠的?”

“不認識。”展顏覺得這麽說,似乎也不太對,就把元旦的事和今天的事說了。

賀圖南“哦”了聲,他沒做什麽評價,問道:“你真要去聽他講課?”

展顏點頭。

“想學高一的內容,用不著找他,找我就行。”賀圖南雙手往後腦勺背著,他上下看著展顏。

展顏以為他是怕自己又花他爸爸的錢,她心裏黯淡一瞬:什麽時候我自己能掙錢就好了,她也不是沒這個想法。

當徐牧遠說自己開學念高二,可他就在給初三畢業生補課的事時,展顏震驚的同時,想過,她是不是高一暑假的時候,也能幹這個?

照蠍子很好,刨草藥也很好,那些都很好,但她要學會適應新的好,她也能把知識變成財富。

“剛奶奶說,徐牧遠成績特別好。”她還是想去。

賀圖南臉上風輕雲淡:“他刻苦,也還算聰明。不過,我比他更聰明,你找他補,不如找我。”

賀圖南一點慚愧的意思都沒有,他看起來,也不像吹牛,就像是尋尋常常說了件事。

展顏對賀圖南的成績,不太清楚,她也沒有去麻煩過他。

她麵露難色:“可我還是想去看看,看看他怎麽教別人的,我也想去北區看看。”

賀圖南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她幾秒,他霍然起身,說:“好,你去。”

說完,回自己房間打遊戲去了。

展顏這才想起,他不是要講下崗工人的事情嗎?她怔怔看著賀圖南的房間,那裏,她一次都沒進去過。

夏天那麽漫長,也走到了八月。

等賀以誠回來,正好是立秋,林美娟也回來了。他給妻子帶了禮物,一支口紅;給展顏的禮物就多了,手表,芭比娃娃,高端耳機……這讓展顏為難,東西是好東西,可不屬於自己。

她被這些東西弄得很有壓力,又不好說,她既不敢戴那塊表,也不敢用那個耳機,娃娃放在書桌最上頭,沒拆封,她怕落灰。

賀以誠總是喜歡給她買東西,好像,生平第一次做人家父親一樣。

她覺得得出去透口氣,主動跟賀以誠說起了徐牧遠的事情。

賀以誠支持她:“當然可以,你哥哥那個同學非常優秀,讓他帶你過去。”

說這話時,賀圖南就在旁邊,他看了展顏一眼,她立刻明白,嘴上答應了:“好。”

“有不懂的,也可以問你圖南哥哥,他應該也會的。”林美娟笑容總是很淺,她覺得,丈夫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兒子也非常優秀。

她收到口紅,立刻用上了,人看起來多了幾分豔麗。

“以後少跟宋笑來往,”賀以誠忽然轉了話題,他慢慢咀嚼著飯菜,“她那個人,太張揚了,不是安分守己的人,我怕對你影響不好。”

林美娟不願讓他麵子過不去,可這次,並不想聽他的,慢聲細語說:“宋如書很圖南都是同學,我跟她也是老同學,她要來,我總不好拒之門外。”

賀以誠就沒再說話。

大人的話題,總是這麽含蓄,也不知道到底在說什麽,展顏不太明白。

中間下了場暴雨,等天放晴,展顏坐公交去北區。

“不要說你認識我。”

“我先到,你比我晚半小時過去。”

賀圖南交代她一二三注意事項,展顏不懂,他完全可以假裝自己去了,為什麽真的要去。

北區原來是本市老工業基地所在,有許多廠子。

那裏曾住著幾代工人,最早,可以追溯到蘇聯投建的時代。

展顏人還在公交上,靠近北區時,遙遙看到高高聳立的煙筒,她不禁仰頭。

交錯的道路,整齊的宿舍,各種工業設備像史前巨獸一樣沉默地矗立在驕陽之下。

展顏在車裏趴玻璃前,臉上全是工業區的影子,緩緩滑動。

自來水廠不難找,一打聽就知道。她剛下車沒走多遠,就聽前頭有人在慘叫,原來,是幾個十來歲的少年,正圍成了個圈兒,合夥揍一個人。

城裏的孩子也打架嗎?

她忍不住跟路旁正給人剃頭的老大爺說:“爺爺,那兒有人打架。”

老大爺正摁著一人腦袋,拿烏糟糟的手巾來回揉著,看也不看:“打唄,臭小子們又不念書,不打架幹甚去?”

“他們爸媽不管嗎?”展顏驚奇於北區也有人不上學,可看年紀,是要上學的年紀。

老大爺擰幹了手巾,說:“管甚?都忙著弄口飯吃,沒工夫。”

展顏心有戚戚又看去兩眼,老大爺瞥她兩眼:“閨女你找人?”

“我找在這給人補課的徐牧遠。”

“哦,找徐工的娃兒,就在那頭兒。”老大爺居然知道,展顏跟他道了謝,心想,原來徐牧遠的爸爸叫徐工。

沒走幾步,身後老大爺一盆汙水潑到路上,騎自行車路過的年輕人便罵起來。

“媽了個□□的,瞎啊!”

老大爺冷眼一睨,沒應聲。

展顏聽到了,她回頭,老大爺已經工具上手,就像鎮上那些剃頭匠一樣,開始給人刮麵了。

不遠處,巨大的吊鉤懸掛在半空之上,怪異而冰冷,展顏第一次見這東西,她隻顧看,腳底廢棄的鋼珠差點讓她滑倒。

自來水廠隻剩個老漢,還有一條黃狗,黃狗瘦骨伶仃,見生人來,似乎懶得叫,隻淡漠地看展顏一眼,又躺下睡了。

老漢默認她也是補課的,遲到了,問都沒問。

說是教室,不過是原先的大辦公改的,擺幾張破桌椅,原來的陳設早被人拉完了。

最前頭,掛了塊小黑板,風扇在頭頂吱呀吱呀轉。

屋裏約莫有六七個人,有男生,有女生,徐牧遠拿著粉筆,正往黑板上寫公式。他穿得可真隨意,一件舊背心,一條短褲,下頭就是雙拖鞋,那是從廠子澡堂拿回來的。

展顏看到賀圖南時,他坐最後,腿一翹,從頭到腳都透著隨性。

隔著玻璃,徐牧遠看到了她,他綻出個笑,對底下人說等等,跑過來招呼展顏:

“我以為你不來了。”

展顏拎著布包,有點赧然:“我能進去聽嗎?”

“當然,快進來,外麵太陽很曬。”徐牧遠讓她進來,坐賀圖南前麵那個空桌子上,他不知道她來,沒什麽準備,見展顏穿了件白色連衣裙,他沒衛生紙,隻能拿本教輔資料,讓她墊著。

“沒關係,你把書拿過去吧。”展顏不願意。

賀圖南把長腿往後收了收,靜靜地看他的好朋友大獻殷勤。

他一句話也沒說。

徐牧遠今天的課,是集中講解補課生高一數學的錯題。

他的背心,汗濕了,黑板上寫的滿滿當當,要不停地擦,不停地繼續寫,小臂上落滿筆灰。

半小時後,課結束了,幾個補課生圍上徐牧遠,又請教了些題目。他抱歉地跟大家說:“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同學來,明天給你們補時間。”

男生出去的時候,看了看展顏。

等人都走了,徐牧遠才拍了拍手,笑著說:“我不知道你今天來,你怎麽來的?”

展顏目光還停在黑板上,回了回神:“坐公交,你講題真細致,本來這個定理我預習時不太明白,”她指了指上麵的題,“這下懂了。”

“是嗎?那太好了,”徐牧遠扭頭,看賀圖南坐那跟神佛似的都不動,對展顏說,“上次你見過的,我同學,賀圖南。”

賀圖南這才像剛剛看見展顏一般,禮貌一笑:“這麽巧,你好。”

一點破綻都沒有。

展顏不知道他怎麽做到的,便也裝一裝:“你好。”

“我去買幾瓶飲料,想喝什麽?”賀圖南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掃了掃,徐牧遠忙說,“我去買,你們在這休息下。”

賀圖南已經站了起來,嘴角一彎,拍了下徐牧遠的肩膀:“你下次吧,我正好坐累了,出去活動活動,喝什麽?”

“我帶水了。”展顏包裏有個水杯,賀圖南一看,心想她竟然不覺得重,背那麽些書,還有滿滿一塑料杯水。

他好似沒聽到,隻看著徐牧遠:“我隨便買了。”說完,人挑起門簾出去了。

“我洗個手。”徐牧遠話說著,也到了院子裏,水龍頭一擰,他稀裏嘩啦洗了胳膊,又洗了臉,洗了脖子,整個人濕漉漉的,眉眼間顯得尤為英氣。

他抹了把臉:“你怎麽也出來了,快進去,外頭熱。”

“我能在這附近走走嗎?”展顏從包裏翻出柔軟的紙,給他撕了兩塊。

徐牧遠用不著,可也接過來了,他說“謝謝”,臉上始終帶著舒展的笑。

“你不怕熱嗎?”

“不怕。”

“那好吧,我帶你在附近轉轉。”

附近是廠子配套的生活區,有冶煉廠生活區,自來水廠生活區,鋼材生活區,機關生活區……如今,人還在,可生活仿佛一夜之間就變了。

“那是什麽?”展顏指著不遠處問。

“鍋爐房,冬天能供暖,也供熱水,以前會發工人們水票,拿著就能打熱水了。”徐牧遠見她不懂,像講題一樣,很細致地說起他從小就無比熟悉的瑣事。

“怎麽沒看見人?是不是因為現在是夏天?”她很好奇。

徐牧遠臉上的笑意依舊平和:“不是,沒人是因為大家下崗了,沒這個東西了。”

展顏一愣,她猶豫片刻,才問:“為什麽大家會下崗?下崗就是失去工作是嗎?”

徐牧遠輕籲口氣,看了看遠處:“這些廠子,陸陸續續都關了,我們小時候可熱鬧了,我幼兒園小學就在這上的,是我爸廠子配套的學校。這兒什麽都有,就像一座小型的城市。現在,因為效益不好,國企要改製,所以大家都下崗了。”

“你爸媽呢?”

“我爸以前是冶煉廠最好的師傅,帶了很多的徒弟,現在給人刮大白,批膩子。我媽是會計,現在在小店裏做零工,那次在包子店見你,就是因為她感冒了我去替她。”徐牧遠似乎一點都不介意說家裏的變遷,他看起來,總是很平和,也愛笑。

展顏後悔自己問這些,她臉有些紅,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路邊種的槐樹,也不知該說什麽。不是住城裏的人,都像賀叔叔家那樣。

“那,你們現在住哪裏?”

“還在原來的生活區,大夥都沒走,我們一家四口人,我還有個小妹妹,她上幼兒園了。”徐牧遠說起家裏人,眼神柔和,他看向展顏,“方便問你家裏的情況嗎?”

展顏輕輕笑笑,搖搖頭:“我不想說。”

他臉上的笑終於隱去幾分:“不好意思啊。”

“老徐!”

賀圖南買了兩瓶可樂,手一拋,離得那麽遠,徐牧遠竟然一轉身就接住了。

他看眼賀圖南:“怎麽沒給展顏買一瓶啊?”

賀圖南拉開罐子,啪的一聲,有可樂濺出來:“她不是帶水了嗎?”他像是不經意岔開話題,“聊什麽呢?”

徐牧遠便也不在糾結這個事,說:“跟展顏聊聊這片廠子以前的事兒。”

賀圖南表情很淡薄:“聊工人們以前的榮光嗎?”

他知道,下崗潮剛開始時,北區鬧的很厲害,有人要跳樓,還有人躺在大門口不肯走。那時,班裏北區的同學們,個個愁雲慘淡,還有女生們聊天時會偷偷哭。

徐牧遠說:“確實是榮光,工人們給這個城市做過很大貢獻。隻不過,現在這份榮光失去了。”

這時,展顏突然插進來一句:“以後,你們這裏還會恢複原樣嗎?廠子的效益還會變好嗎?”

徐牧遠麵色凝重起來:“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每個人,似乎還都有幻想。土地是農民的根,工廠就是工人的根,這根就算爛了,朽了,還是根。

可北區真的從來沒有這麽荒涼過,鍋爐房在,水瓶還在,一磚一瓦都還在,人的心,卻一天一天,荒涼下去了。

北區的治安,變得不大好,頂好的大小夥子也在街上亂逛。

賀圖南被葉子中間漏下來的陽光,曬得眯了眯眼,他沒說話,隻是拉開易拉罐,跟徐牧遠碰了兩碰。

“太熱了,還是進屋吧。”徐牧遠看展顏的額頭有了汗,可她的臉,依舊白的剔透,越曬越白。

“我能去工廠參觀嗎?我沒見過工廠裏邊什麽樣兒。”展顏耐熱,這點又不幹農活,實在不算什麽。

賀圖南耐人尋味地看了展顏一眼,她可真不見外,很熟的關係嗎?

工廠也沒什麽好看的。

可幾個人到底還是過去了。

廠子靜悄悄的,地上,板磚的縫隙間擠出一株狗尾巴草,開始結它的草籽,什麽都不管。

冶煉的工序複雜,車間多,不能拆置的機器上油漬落了灰,黑乎乎的。徐牧遠領著他們,說這是澡堂子,那是休息室,大家曾經嫻熟地穿梭於每個車間之中,像魚在大海。

休息的時候,打牌,看電視,都在七嘴八舌的聊天。

你說老家來的親戚給扛了一袋子曬幹的雞糞,不知道怎麽用,馬上就有人接話,可以用來上後頭小菜園的地。

我說兒子的班主任又打來電話,他跟人打架了,你就接一句:我兒子也不人省心。

這裏的世界,曾經喧嘩,熱乎;可現如今,它枯萎了。

這些不起眼,甚至是瑣碎的常事,徐牧遠都沒跟賀圖南說過。

廠子有種龐大的靜默。

“為什麽效益就不好了?”展顏不懂。

“原因很多,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有時會聽爸媽聊幾句,他們也不願說太多。”徐牧遠笑笑,他說,“以前過年的時候,我們這裏有花燈展,滿大街都是放炮的小孩子。”

“這兩年市裏不讓放炮了。”賀圖南淡淡接了句,他對這玩意兒,本來也興趣不高。

他已經接觸到更豐富更新奇的世界,對於徐牧遠這種一臉懷舊的表情,不置可否。

“我們還放,我家裏還放炮。”展顏鼻尖上全是汗了,她露出點笑容,好像想起很好的事情,“不過,我不敢放帶響的,隻敢看人放小蜜蜂。”

她說話時,帶笑的眼睛,是看向徐牧遠的。

賀圖南忽然意識到,展顏從沒他說起過她家裏的事情。

就像徐牧遠也沒具體提過北區的事。

“什麽是小蜜蜂?”徐牧遠第一次聽說這個。

展顏比劃了下:“就是點著後,嗡的一下,飛上了天,飛得特別高。”

“我該回家了,你們聊。”賀圖南被長腳的蚊子叮了幾個包,他這話,是說給展顏聽的。

果然,展顏立刻心領神會,她跟徐牧遠道了謝,也要回去。

徐牧遠堅持要送他們到公交站台,快到時,有輛自行車帶著雪糕箱子,叫賣著,從他們眼前過去。

徐牧遠看見了,是媽媽劉芹。

可媽好像裝作沒看見他們,就這麽騎過去了,烈日下,那個奮力蹬著自行車的身影,在天地之間,最後隻剩一抹灰藍,那是劉芹長褲的顏色。

徐牧遠喉嚨動了動,對展顏說:“歡迎你下次再來。”

賀圖南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508路緩緩靠站,售票員脖子上掛了條毛巾,伸出腦袋喊:

“北區到了啊,到了啊!有到南門方向換乘103的乘客上車了啊!”

南門是城市的富人區,賀圖南的家,屬於南門區。

“你坐508嗎?”徐牧遠從兜裏掏票子,“我有零錢。”

票子有一毛的,兩毛的,五毛的,被汗浸潮了。展顏一下想起王靜的奶奶,她綻出個溫柔的笑:“謝謝,我有零錢,你的留你自己花。”

徐牧遠像是自嘲似地笑笑,又揣回兜裏,對賀圖南坦然說:“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賀圖南點頭:“沒必要”他這才算正眼看展顏一眼,“我坐這趟換乘,你呢?”

“我不用換乘,坐508就到了。”展顏非常配合,神情沒什麽異樣,一點都不像撒謊。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她不忘從車窗那跟徐牧遠擺了擺手。

然後,走向了最後一排。

最後一排,隻坐了她跟賀圖南,中間隔幾個位子。

賀圖南一路都不說話,好像真不認識她。展顏困了,腦袋磕得玻璃匡匡響,賀圖南側眸,等到站時,才踢了踢她腳:

“該換乘了,醒醒。”

展顏惺忪揉眼,那樣子,迷惘得很無辜。

賀圖南不再看她,大步流星下了車。

接下來,整整一個星期,他都沒跟她說話。

家裏,賀以誠照例是忙,可不忘關心展顏。回了家,不是問吃喝,就是問學習。如果不回家,必定要打電話。

林美娟每天都在感受著這種關懷,賀以誠看展顏的目光,她形容不出,這個男人,如此的陌生。

宋笑常來找林美娟聊天,女人麽,一旦聊到某件令人掛心的點上,關係無形間就拉進了。

林美娟對展顏,一直笑吟吟的,不熱情,也不疏遠。

她發現,兒子似乎同樣冷淡,她有點憂心,以為賀圖南是聯想到了什麽,總歸是不好的事。可他大了,十來歲的男孩子,她也不好問,不好說。

夜深人靜,看枕邊人睡得沉沉,林美娟胸口一陣悶,麵對賀以誠,她同樣問不出口:這小姑娘什麽人,這些年,沒見你對兒子上過什麽心,她一來,你這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捧到人跟前了?

她真想把他拽起來,問個清楚。

可她的教養不許她撒潑。

“顏顏,開學就可以住宿了,住學校挺好的,提前適應大學生活,也節省時間能用來學習。”她在飯桌上,慢悠悠跟展顏說話。

展顏麵對她,一直有些拘謹。

旁邊,賀圖南一聲不吭地吃著飯。

“是,林阿姨,開學我就住校,這段時間太麻煩您跟賀叔叔了。”她有些歉疚,又不知該怎麽進一步表達。

林美娟給她夾菜:“不麻煩的,以後,想來也可以到家裏坐坐,隨時歡迎你,對了,你現在用的被子啊什麽的,如果喜歡,開學都給你送到宿舍好不好?”

賀圖南一口米飯在嘴裏,半天沒咽。

他還是沒說話。

展顏終於聽出林美娟話裏的意思了,她就像春來的燕,在人家屋簷下做了個窩。

“林阿姨,被單薄被都被我用了,那我就帶走吧。”她覺得很難為情,倉促思考後,為了讓對方覺得自己以後不會再住了,隻能說要。

林美娟還是好說話的模樣,她說;“放這裏也是浪費了,你帶走,還能用一段時間。”

“謝謝林阿姨。”展顏小口吃著飯,她很快輕輕放下碗筷,並且,很自覺地去刷碗。

林美娟心情愉快地出了門,她很久沒去百貨大樓了,這個夏天,沒怎麽買新裙子,真是遺憾。

廚房裏,展顏還在衝碗。

賀圖南在客廳看電視,他換了好幾個台,沒一個想看的。

等展顏出來,他把遙控器一摁,客廳靜下來。

“高興了?”賀圖南烏濃的眉毛一挑。

展顏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他,這些天,他一直冷著臉,跟她照麵極少,也不講話,此刻沒頭沒尾來這麽一句,她覺得賀圖南像隻壞脾氣的兔子。

“是說我嗎?”她還不怎麽確定。

賀圖南說:“這屋裏,除了你還有別人?”

展顏不解:“我高興什麽?”

賀圖南又不說了,他抱著肩,頓了一會兒才問:“你不高興嗎?”

展顏低頭:“不知道,我現在隻希望快點開學。”

“住我們家委屈你了?”賀圖南眼睛冷淡。

展顏搖頭:“沒有,你們家比我家好太多了,賀叔叔和林阿姨對我也很好,我不委屈。”

獨獨沒提他。

“那你急著開學?”

“我想上學,喜歡上學。”

兩人之間沉默了會兒,賀圖南岔開話:“你預習的怎麽樣了?”

她一次也沒請教過他。

可展顏沒再提過要去聽徐牧遠講課。

“配著教輔看的,還行。”

賀圖南看她像看機器人一樣,他問一句,她說一句,儼然爸爸和她的翻版。

她卻有話想問徐牧遠。

是自己家太一目了然了嗎?她好像從沒主動問過什麽。

賀圖南希望她問點什麽,但一想到她是賀以誠的私生女這件事,就覺得很沒勁,一切都了無意義。

林美娟在飯桌上的那些話,他聽在耳朵裏,一會兒替媽難受,一會兒自己也覺得難受。

而展顏,四平八穩地站在眼前,什麽波瀾都沒有,像個美麗的、不會說話的花瓶,精致又無情。

可主人偏偏勤拂拭,好像,隻要供在那裏就足夠。

這種夾雜著無名業火的情緒,一直持續到開學臨近。

這年秋天有件大事,建國五十周年閱兵。因此,一中高一軍訓,也比平時要早幾天,務必要訓出風采,訓出誌氣,五月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的恥辱猶在眼前,政治老師在台上哽咽:

“同學們,我們國家經過五十年的發展,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可美國這一炸,再一次炸醒我們,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們是國家的未來,要努力,要爭氣啊!”

賀以誠知道學校提前開學,已經備好東西。

展顏希望在開學前,能回一趟家的,見見爸,爺爺,孫晚秋還有王靜,運氣好了,也許還能跟石頭大爺說上幾句話。

日曆翻到處暑這天,上頭寫著:一候鷹乃祭鳥,二候天地始肅,三候禾乃登。

她的玉米結了半大的穗,棉花開的雪白,辣椒變紅,在風裏搖晃著葉子,連小蔥,都開始老了。展顏想起九八年的處暑,那天,她在院子裏聞到草木凋零的味道,媽剛摔傷,她以為,媽很快就會好的。

“顏顏,後天就要開學,這個暑假,你長高了,也有了新見識,要不要回家看看?”賀以誠見她對著日曆發呆,主動提及,他永遠這麽體貼,仿佛永遠可以早一步料到別人所需。

回家的路,像夏天一樣漫長。

展顏一下高興起來,她卻說:“賀叔叔,路太遠了,您開車要開好久,要不然,我還是等寒假回去吧?”

她怎麽會是賀以誠的對手,她當然不知道,賀叔叔隻是客氣一下,在他心裏,她早應該跟那個所謂的家,所謂的家人都沒了關係。

所以,展顏沒有料到,賀以誠直接順著她的話,說:“那也好,你們軍訓要準備很多東西,今年閱兵知道嗎?學校的軍訓也很重視,明天回的話,確實時間緊了點兒,這樣好了,等你放寒假的時候,我送你回去?”

展顏心裏像飛著一隻鳥,忽的中了箭,一頭栽下來。

她臉上來不及掩飾自己的失望,她甚至希望,賀叔叔沒提過,這樣她忍一忍就過去了。

等到晚飯後,她一個人到街上,進了電話亭,撥了兩個號碼。

鄉下人吃飯晚,奶奶接的,她本來坐門口石條上端著碗,跟花嬸說話,腳邊幾隻雞在搶掉的饃渣。

展有慶跟一個叫水秀的女人,有眉目了。

奶奶本來高興著,一聽是展顏,笑就沒了:“大小姐這是又想起來了?”

展顏眨眨眼:“爸呢?爺爺呢?”

“到裏頭溜達去了,你現如今不缺吃不缺喝,有錢花,還找你爸你爺也是吃飽撐的了。”奶奶陰陽怪氣起來,特別順溜。

展顏眼淚慢慢流下來,她把電話掛了,又打小賣部的電話,等人接了,她說:“嬸子,你能不能幫我叫一下孫晚秋,我過十分鍾再打過去。”

小賣部是要賺錢的,她不說讓孫晚秋回過去,那頭,對方委婉說:“是顏顏啊,這會家裏忙著呢,沒人得空,你要不改天再打?我下回給你叫去。”

上回還行,這次顯然不行了。

花了好幾毛錢,可一句話都沒說上,展顏握著話筒,聽了好半天的嘟嘟聲,就算是嘟嘟聲,也是家鄉那頭傳來的。

她走出電話亭,看街上路燈亮起來了,騎自行車的人們,搖下一串串車鈴,在暮色中,清脆悅耳。

遠處,不知什麽地方正在施工,機器轟隆隆的響。

四周是熱鬧的,可她卻被自己的寂靜給吞沒了。

展顏一個人哭了會兒,嗚嗚咽咽的,影子在地上一動不動。

等哭夠了,她覺得自己該回去再看看物理教輔,沒走幾步,見賀圖南插兜在路旁站著。

也不知道他出來做什麽。【看小說公眾號:玖橘推文】

“打個電話那麽久?”賀圖南一開口,就是個不耐煩的味道。

他沒告訴她,家裏爸媽因為她吵了一架,說是吵架,其實不算,起因當然是因為她開學要不要繼續回賀家的事情。林美娟即使到怒火燒心的地步,也要維持好看的麵子,發火都是克製的,聽起來,至多像抱怨,她的眼睛紅紅,聲音卻都沒怎麽大幾分。

賀以誠還是一如既往的強勢,他是一家之主,他說了算,別人不容置疑。

他對林美娟不能收容一個可憐的,失去媽媽的女孩子,表示遺憾。

可到底,沒有聲嘶力竭的爭執,也沒有什麽摔盤子摔碗,他家連吵架都是安靜的。

“我這就回去。”展顏聲音有點啞了。

賀圖南說:“回哪兒?”

展顏愣了下。

他的臉,在昏暗不清的路燈下,輪廓也模糊,可鼻梁那卻分明尖銳著似的,看起來,有種如夢之感,展顏有一瞬間真覺得在做夢,天地全非,來城裏的這個暑假,好像是假的。

“我也不知道要回哪兒。”她下意識說出心裏話,這一下,賀圖南聽惱了,她這弄得好像在他家受了什麽氣一樣。

“你既然自己有家,就回你自家家吧。”

他說完就後悔了,可當他看見展顏的臉上掠過一絲近似痛苦的表情時,賀圖南可恥的發現,他竟然相當愉快。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明早九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