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漫長,飄了幾場雪,樹啊,房子啊,白了幾次頭,又都露出本來的模樣。

媽隔三差五得去市裏的醫院,她沒什麽勁頭說話,懨懨的,人走了,屋裏的藥氣不散,像是要把房子醃了才作罷。

院子裏石榴樹葉子都掉光了。

家家戶戶開始往地窖裏存白菜,展有慶在礦上下井,沒人幫忙,奶奶又開始罵人,說自己命苦。

她讓展顏站在地窖口遞白菜,眼看上學遲到,不準走。

“有慶娘,我給你搭把手,讓孩子上學去。”

說話的是西門石頭大爺,石頭大爺個子高,七十的人了,還有一身力氣,他沒了婆娘,婆娘死的早,留下個傻兒子,不曾娶妻,就爺倆守著三間破房子過。

可石頭大爺是個熱心腸,誰家裏有事,一找他,準能找來。

什麽婚喪嫁娶要起灶啦,洗盤子啦,上菜啦,石頭大爺手腳麻利,不輸年輕人,展顏喜歡石頭大爺,媽也總誇石頭大爺最仁義。

“顏顏,快去上學吧,你看日頭都往西走了。”石頭大爺一開口,勁兒可真足。

展顏衝他笑笑,扭頭往院子裏跑。

爺爺正守著爐子烤饃,聽見動靜,趕緊出來:“顏顏,夜裏冷得再拿床被子。”

初三功課緊,學校開了晚自習,又弄了幾間空教室當寢室,不是鎮上的學生可以住校。展顏住了,鋪的還是秋天的被褥,她冷,就把衣裳全蓋被子上,還是冷,輾轉反側一夜夜,衣裳總掉。

奶奶說,小孩子有火氣,哪就冷了。

臘月的風,像是遠古寒荒時代刮來的,骨頭縫都疼,這個爺爺怎麽會不知道,他給展顏自行車後頭綁了被子,用的麻繩,捆得死死的。

“爺爺,你說我媽過了年天暖和了能好嗎?”展顏站在風裏,頭發參差,已經長長了。

爺爺還在勒繩子,低著頭:“能吧,你爸說能。”

展有慶不愛說話,展顏一年到兩頭也跟爸說不了幾句,他隻知道下井,下井掙錢,掙了錢就給媽買肉,買衣裳,還買書。書買的太多了,放不下,他給媽打了個書架,自己動手,槐木的,拙笨但紮實。

展顏推自行車出了家門,等上了路,風灌過來,簡直能把人噎死。路邊有小孩子在滾鐵環,瞎跑一氣,她沒躲及,連人帶車栽溝裏去了。

小孩子立刻作鳥獸散。

她暈了一瞬,很快爬起來,車輪子徑自轉著,她呆呆看了片刻,忽然就哭了。

風吹著死了的野草,也吹著她的臉。

四周全都是死了的東西,死了的植被,死了的土地,不遠處就有墳,稀稀疏疏,散在田間,埋著死了的人。

“媽……”她嗚咽著喊了句,無人應答,隻有西風緊了一陣又一陣。

“天哪,展顏?”孫晚秋今天也得遲到,她蹬的急,本來都騎過去了,覺得溝裏人眼熟,又折回來。

果然是展顏。

“你怎麽搞的,大白天就往溝裏騎。”

展顏手背往眼睛上抹了幾下,說:“技術不好。”

孫晚秋噗嗤笑了:“摔哭啦?”

展顏扯扯嘴角,跟她一起把車子推上來。

“你怎麽也去這麽晚?”

“我媽非讓我把羊牽出去,她閃了腰,我說讓我弟牽,他離小學校近,我媽不願意。”孫晚秋啪啪給展顏屁股拍土。

展顏轉過去,把被子拍了幾下:“奶奶讓我幫忙窖白菜,石頭大爺來了,我才走的。”

“我現在就想考大學,我真是受夠了天天跟我家的雞屎羊屎球打交道!”孫晚秋也黑黑的,肉結實,一說話牙齒顯得特別白,“城裏肯定沒雞屎。”

說完,孫晚秋哈哈大笑。

展顏跟著笑,她問起最重要的事:

“蘇老師昨天發的卷子,你做完了嗎?”

初三要做資料,多多的做,可學生們大都沒錢買,老師們有辦法,買一本,自己手抄下來再用油墨印,不要大家的錢。

缺點當然就是一張卷子做下來,袖口黢黑,都是油墨染的。

展顏跟大家一樣,戴著套袖,一個冬天都不摘。

“做完了,蘇老師這都攢三張沒講了,印那麽多,倒是講啊。不對答案,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沒。”

兩人就在風裏說話,並排騎著。

“最後一題沒做出來,你先給我講講吧。”展顏數學學不過孫晚秋,小學去鎮上競賽,一個學校,就選了她倆,孫晚秋拿了名次,展顏沒有。

孫晚秋爽利答應。

到學校門口,孫晚秋從書包裏掏出一本《遼寧青年》,舊舊的,卷了邊兒,不知被多少人借閱過。對於身處鄉村的青春期學生來說,這些雜誌,是為數不多的精神慰藉,當然,還有物理老師家的小賣部--那裏賣很多明星貼紙。

孫晚秋的每個筆記本上,都貼著最紅的電視角色,有楊過,有小龍女,還有最時髦的還珠格格。她暑假上山挖藥材,摘酸棗,攢了點小錢,全投資她的精神生活了。

展顏對這些不感興趣,她的日記本上,隻有錯題。

“你要看嗎?”孫晚秋把雜誌遞給她,“我從三班借的,你看封麵上這個人的紅圍巾多好看,誰戴誰漂亮。”

如果媽戴這個,肯定是最漂亮的,展顏怔怔看著紅圍巾,她想,等她長大掙錢了就給媽買紅圍巾,去市裏買。

去市裏,要到鎮上坐車,早班車五點,市裏發往鎮上的末班車也是五點,每次爸帶著媽去市裏買書,就是坐的那個車,奶奶每次都要罵人,連帶著那車的司機也跟著遭殃。

反正人家聽不到,奶奶想怎麽罵就怎麽罵。

臨近陽曆年,又下雪了,媽再次住院。

元旦放假前,展顏發現頭上長了虱子,這沒辦法,住在寢室裏頭一個人頭發長了虱子,就能傳一群。

“讓你奶蘸了芝麻油拿篦子一梳,就掉了。”王靜給她傳授經驗,又有點不敢信,誰都能長虱子,可展顏不能,她幹幹淨淨的,又好看,從來不長虱子。

展顏有點臊,不為長虱子,是覺得回頭見了媽不好意思,媽在時,她從沒有過這樣的事。

這麽一來,她又剪了頭發。

展有慶把展顏作文得獎的獎狀,糊到牆上,滿滿一牆,全是展顏的。年代久遠的,落了層灰,□□譽不會蒙塵,展顏一直爭氣。

“獎狀能吃能喝,學校就是摳,年年一張破紙打發了,好歹發點東西也作點數兒,就唬你們這樣的傻子!”奶奶重重點了下展顏的額頭,說完就走,她得忙著看人殺豬沒。

“爸,誰在那看著媽?”展顏等奶奶走了,往地上看,小聲問。

展有慶看看她:“你姥姥,我休班就去替換。”

“我也想去看看。”展顏知道,多一個人,就多一份路費。

可她有很多話還沒跟媽說呢,她害怕。

如果年三十,家裏沒媽,她覺得倒不如不過年的好。

展有慶答應了。

元旦當日,天寒地凍,屋簷下結了很長的冰溜子,天沒亮呢,就有人燒了滾燙的水,喊上幾個勞力,開始殺豬。

展顏四點不是被鬧鍾吵醒的,是被豬的慘叫驚醒的。

那麽一灘血,血是那樣的紅,紅得發稠,紅得失真。

但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天冷了,殺豬就能把豬肉掛起來不怕壞了。

展有慶對殺豬似乎也沒什麽興趣,他騎著破摩托,用油膩膩的軍大衣,裹住了展顏,他們要先到鎮上,再換乘汽車。

路可真黑,曲曲折折,唯有摩托車的一點亮光。

“顏顏,怕不怕?”展有慶問她,這條路上,治安不太好,經常有半道截路的,得給錢。

展顏人藏在軍大衣裏頭,戴著帽子,隻留兩個眼睛,她哈著白氣:“爸你怕嗎?”話一說完,嘴唇邊就冰冷一片,水乎乎的,很難受。

“你怕是不是?”展有慶答非所問,“唱歌就不怕了,就唱個《好漢歌》。”

這年村裏還時常停電,供電不穩,但電視是要看的,央視放《水滸傳》,小孩子都能唱《好漢歌》。

冷森森的空氣裏,展有慶開始唱了,嘴凍得發麻,還要堅持“說走咱就走哇。”

東山的星在閃,綴在磷磷夜幕。

借著摩托的餘光,展顏瞧見了一頭驢子,趕車的,是個老漢,展有慶似乎認出了他,停車跟他打招呼。

“三礦大爺,這麽早去趕集?”

叫三礦的老漢,戴著舊雷鋒帽,兩隻手揣在一塊兒,先是眯了眯眼,很快說道:“是有慶啊,我趁早把蘿卜賣了,你爺倆這是幹嘛呢?”

展顏歪著頭瞅三礦爺爺,他個頭矮,毛驢拉著平板車,他悠悠**在前頭,腳離地還遠著呢。

毛驢鼻孔可真大,一翕一合,白氣就團團地往外散。

“我帶顏顏去市裏看她媽,你這能賣上價嗎?”

“嗐,爛蘿卜不值錢能賣上什麽價,種的多,換一個錢是一個。”三礦大爺抬抬下巴,“顏顏媽怎麽樣了?”

“市裏治著。”

“先走先走,我這晃的慢。”

展有慶又踩著了摩托,風重新大起來,展顏扭頭,三礦大爺像紙剪的影兒,光遠了,他就沒在黑暗裏頭了。

蘿卜是賤菜,三礦爺爺什麽時候能走到鎮上的集市?爸的摩托車,也就是恰巧碰上了,才給他照這一段路。

按公曆算,九八年這年到頭了,什麽法國世界杯,美國總統性醜聞,印尼□□,統統跟北方的這個小村子沒任何關係,跟這裏的人們也沒任何關係。

展顏在這一年的尾巴上,第一次進城,並且,在這裏第一次見到一個叫賀以誠的男人。

以至後來,她每每想起這個元旦假,都會記得三礦爺爺的毛驢車是怎樣漸漸消失在群山的靜默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