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有路燈的,展顏看見了賀圖南的影子,在雨裏,像洇開的鋼筆字,他的袖子蹭得很輕,她就拽著他袖子哭。
腦子卻還在想,米嶺鎮中心校沒有路燈,晚自習的時候,教室的燈光會透出來,她跟同學們站門口,可以看到遠處操場上的梧桐樹,立在夜色裏,輪廓深邃,那會兒,媽還活著。
媽還活著……展顏想到這點,四肢百骸都疼,魂魄都跟著疼,她身上潮了,來城裏那麽久的豔陽仿佛都烘不幹這點潮,她覺得傷心,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考個十八名,卻像是有傷口的人吃了發物,傷口化膿,腫了,爛透了,又破了,變成眼淚淌出來。
賀圖南第一次見她哭個不停,她來那麽久,不怎麽愛說話,有自己的主意,說高興談不上,說不高興也談不上。
他那個袖子,好像成了她此刻最大的依靠。
賀圖南一手撐著傘,一手把她拽到自己跟前,說:“會淋感冒的。”他不讓她哭了,她的臉,又濕又熱,滑膩膩的,賀圖南摸摸她的肩膀,雨很密,不經意間就把人淋透了。
沒到放學的點,寢室不會送電的,賀圖南攥過她小臂,往實驗室方向走,展顏也不說話,還在抽噎。
實驗室一片漆黑。
走廊旁種著植物,雨聲淅瀝,賀圖南把傘放地上,脫了外套,又把自己裏頭的藏青色毛衣脫了,衣服有靜電,極快地在暮色中跳躍幾下,又消失了。
“你穿我的毛衣。”他聲音不大。
說著,動作極快地拉開展顏外套拉鏈,把她衣服褪下來,碰到她指尖,果然一片冰涼。
毛衣從腦袋罩上去,中間滯了下,他有心戲弄她一句:
“你頭怎麽長這麽大?”
展顏沒來得及反應,一股熱烘烘的氣息就滿頭滿臉地攏過來了,她撲閃著眼,賀圖南再一使勁,毛衣下到了脖子。
她不怎麽高興:“我頭不大。”
“行行行,不大。”賀圖南見毛衣堆在她脖子上,她頭發全亂了,蓬蓬飛著,笑了一笑,“你自己穿好。”
“我為什麽穿你的衣服?”展顏不哭了,她回過神來。
賀圖南說:“寢室沒送電,有鬼。”
她把頭一抬:“這是迷信。”
賀圖南哄著她:“感冒了又受罪又花錢,穿著吧,快把胳膊伸進去。”
展顏不動:“那你呢?”
他早把外套重新穿上了,說:“你怎麽這麽墨跡?我身體好。”
展顏穿上他的毛衣,又從他手裏接過濕外套,抿抿頭發,說:“毛衣怎麽還給你?”
賀圖南說:“回家你帶著。”
他晃了晃身體,“哪幾科考的不好?”
展顏眼睛惺惺地發澀,聽著長廊外的雨,回答說:“物理和政治考的不好。”
“周末把卷子帶回家,我幫你看看。”
“我聽說,高二下周期中考。”展顏側過臉,她看不清賀圖南的臉,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問這個,這會兒,身上熱融融的,加了件衣服到底不一樣。
賀圖南“嗯”了聲,他說:“你想說什麽?我指點下你還是夠的。”
他還記得自己開學那次馬失前蹄。
“我要去上晚自習了。”展顏臉涼涼的,緊緊的,淚已經多半幹了,她有點不好意思,懷疑自己鼻涕是不是抹到賀圖南袖子上了,說,“我把你袖子弄髒了吧?”
賀圖南笑一聲:“你還知道。”
展顏神情變得黯黯的,說:“剛才……”話都到了嘴邊,又壓住了想說的衝動,這有什麽好說的?別人也不見得樂意聽。
“剛才我知道。”賀圖南說。
她很驚奇:“你知道?”
“你想你媽媽了。”他聲音輕了幾分。
展顏沒接著說,反倒岔開:“我回教室了。”
“傘你拿著,”他搞不懂,“你出來打電話怎麽不知道拿把傘?”
展顏搖搖頭:“我不想打。”
“真看不出,你還這麽任性。”賀圖南又笑了。
展顏卻說:“不想打傘就不打,這不是任性。”
賀圖南真想彈她腦門:“你還嘴刁。”
展顏不知道賀圖南怎麽對她全是□□,可聽他口氣,是鬆快的,她說:“我真得回教室了,出來好大會兒呢。”
賀圖南就撐著傘,壓得低低的,罩在兩人頭上。
風從四麵八方襲來,寒津津的,他垂著一對眼眸,透過長睫看她:“還冷不冷?”
展顏昂頭也看看他,許是路燈的緣故,不夠明亮,他眉眼輪廓柔和幾分,這一刻,有幾分似賀叔叔的模樣。
她把拉鏈拉到脖子那,不能再往上了,沒說話,眼看走在主幹道上離教學樓方向近了,展顏忽然從傘底貓腰鑽出,跑開了。
不得不說,她跑得可真快,跟兔子呢。
賀圖南本來覺得該生氣,反倒笑了。
周四雨停,周五徹底放晴,這一晴,天立馬幹燥起來,蒼穹藍那麽一大片,一絲兒雲也沒有。
校園裏的**開著,銀杏葉子卻一枚枚在風裏飛著,打幾個旋兒,才墜下去。
展顏想問老師要份多餘的卷子,可又不好意思,怕老師問,要是不想給豈不尷尬?大課間,她就到門口商店買白紙,準備把題目抄一遍,寄給孫晚秋和王靜。
她抱著一遝白紙,走到校門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以為看錯了。
是展有慶。
他穿著個舊皮夾克,黑長褲,腳上倒蹬了雙新擦了油的皮鞋,一手拎著保溫桶,另一隻手則緊緊攥著放在地上的尿素袋子。
展有慶正跟保安陪著笑臉:“我給孩子送點東西,放您這兒,她是高一十班的,麻煩您回頭跟她說一聲。”
保安大爺看他打扮,說:“這事兒呢,我倒是能辦,不過,來都來了怎麽不見見孩子呐?”
來一中念書的孩子,有許多是底下考進來的,青春期的娃娃們,好麵子,保安大爺見得多了,鄉下來看孩子的父母,孩子覺得丟人,寧肯躲著。當家長的也清楚,東西擱了就走。
保安大爺覺得,這種行為不太好,狗都不嫌家貧呢,這念書念的忘了本還念哪門子書?
眼前這位,肯定也是這情況了。
展有慶訕訕說:“不見了,耽誤她學習。”
保安大爺悠長地歎了口氣。
不遠處,展顏看著爸是怎麽堆起臉上的笑,往校園裏探看的那一眼,又是怎麽樣戀戀地收回去的。
她跑過去,喊了聲:“爸!”
展有慶嚇一跳,沒想到展顏課間會跑出來,他總覺得,顏顏最懂事了,肯定不亂跑。
他起得絕早,濃濃的霧氣還在山裏頭彌漫亂竄那會兒,他就騎著摩托,帶著東西往鎮上趕。
坐了兩個小時的汽車,再擠公交,到一中已經半上午了。
他以為,一中的食堂跟米嶺鎮中心校一樣,老師家自己承包的,學生們有時從家裏帶點大饃什麽的,也就幫忙給熱了。
所以,爺爺把蘆花雞殺了,燉得爛爛的。
顏顏考了十八名,應該吃蘆花雞。
展有慶聽她喊爸,先是愣了愣,竟沒答應,掄起尿素袋子往肩膀上一扛,就往站台大步流星去了。
輪到展顏愣住。
她愣了一會兒,撒腿在後頭追:“爸,爸!”
展有慶越走越快,頭也不回,後來,眼看展顏追上他,學生們也離得遠了,他才轉身,臉上表情複雜:“顏顏。”
“你怎麽不理我呢?”展顏一陣委屈。
展有慶悶悶地笑:“你爺殺雞了,保溫桶放你們學校春傳達室了。”
展顏固執問:“你剛才怎麽不理我?”
展有慶還是悶悶笑:“我急著給你賀叔叔家送點東西,顏顏,是不是爸沒跟你說來學校,你生氣了?”
“沒有。”展顏仿佛明白了什麽,她說,“中午咱們在門口小店一起吃吧。”
她幾個月沒見爸了,他頭發長了,不曉得修理,褲腳也長,都踩皮鞋底下了,髒了一圈。
“不了,顏顏,你中午記得把雞吃了,要是嫌涼,就讓食堂的給熱一熱,湯也都喝了,可別浪費。”
展有慶掂了下背上的口袋:“家裏沒別的東西,這是新下的瓜果青菜,還有芝麻油,讓你賀叔叔嚐個鮮兒。”
他往回瞅瞅,“你快回去,別耽誤上課。”
展顏喉嚨堵了東西,她知道,爸還得趕著回家,末班車是五點半。
“那你中午怎麽吃?”
“我好弄得很,你別管我,快,快回去上課。”
展顏抱緊胸前的紙,她張了張嘴,隻是從兜裏掏出兩枚硬幣,還有幾張票子,塞給他:“給你坐車用。”
父女倆開始拉扯,風一吹,票子刮走了。
展有慶急得把尿素袋子一放,趕緊去追。
一張紅色一元的,一張綠色兩元的,朝學校方向吹。
風很大,吹得塑料袋掛到了樹上,紙屑亂**。
錢半途被人撿了,展有慶上前先是賠笑,說:“大姐,錢是我的。”
撿錢的婦女見他看著毛五十的人了,一臉的不高興:“喊誰大姐呢?這錢怎麽就是你的了?”
那語氣,分明肯定了是展有慶這個鄉下人想占便宜。
“真是我的,我那閨……”他扭頭想指下還守在原地看袋子的展顏,想了想,又咽下去了,“真是我的,這不是刮跑了嗎我一路追,追到這兒了。”
婦女冷笑:“錢上寫你名兒啦?”
展有慶語塞,三塊錢,這是顏顏的錢,不能就這麽平白無故被人拿走了,可他怎麽跟婦女在街上吵架呢?
展有慶吵不出來。
對方先吵出來了。
附近的學生往這邊張望幾眼,徐牧遠作為班長,跟賀圖南幾個男生正幫體育老師整理表格,高二剛結束體能測試。
他們從學校設在對麵的大操場才回來。
不遠處,一個看起來憨厚的男人,正被一個阿姨指著鼻子罵。
徐牧遠倒不在意這個,他看到展顏了,展顏拖著個大口袋正往這邊趕,等近些了,才看清她臉憋得通紅,袋子上印著“尿素”字樣。
“你把表格給老師送去吧,我呆會走,你們先回。”他拍了下賀圖南肩膀,把表格一塞,就往那邊走去。
賀圖南拿著表格,站在原地,旁邊男生笑:“老徐是看上高一那個學妹了。”
“早看上了!”
一陣亂笑,快到上課的點兒了,男生們也在催賀圖南:“走了,不用等老徐。”
賀圖南沒法走,他覺得正在被人罵的男人,看著眼熟,臉黑黑的,總是怪難為情的樣子,被人罵了,一聲不吭。
“三塊錢,三塊錢你一個大男人可值當的?三塊錢也看眼裏!”女人把票子甩得啪啪響,快要甩到展有慶臉上去了。
他躲了躲,說:“大姐,這個錢真是我們的。”
“你們鄉下人見錢眼開也不能這麽著…………”
“你就不見錢眼開嗎?”展顏拖不動尿素袋子,耳根都紅了,她喘著氣,把袋子一定,質問的眼神也隨之定在了女人臉上。
賀圖南終於想起這個男人是誰了,同學已經走了,似乎沒興趣看大人吵架。他快步上前,把表格又塞給他們:“我去買瓶水。”
是展顏的“爸爸”,賀圖南心跳快了。
“你小姑娘,這麽牙尖嘴利的哦,關你什麽事?”女人下巴一揚,怒火燒眼。
展顏看著她,沒什麽害怕的樣子:“因為那是我的錢,我剛給我爸的時候,被風吹走了,你撿著了。”
女人顯然一怔,見人圍觀,隨即,把錢往展顏臉上一砸:“你的還給你就是啦,小小年紀,神氣什麽?一點家教都沒有!”
“阿姨,您這態度也太差了點兒。”徐牧遠上前,他把飄落的錢撿起來,身後,賀圖南忽然又站在了原地,沒有再動。
他知道,有人會替展顏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