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圖南被毛衣掃到下巴,一陣癢,他知道展顏多少有點賭氣,他不知道的是,她來他家裏,當初也帶著點賭氣的意思。

展顏又把門關了。

他抱著毛衣,上麵沾了幾根細軟的頭發,賀圖南拈起來瞧,那長度,顯然是她的。他又鬼使神差地低頭嗅嗅,一股幹燥的,溫熱的氣息而已。

站了會兒,才回自己房間。

林美娟沒走遠,直接跑宋笑家裏去了,賀以誠沒找到她,打她手機,她也不接。

等賀以誠找到宋笑家樓下,她不肯下來,宋笑倒下來了。

天冷,她裹了件大衣卻還光著兩隻修長白皙的腿,趿拉著粉絨絨的拖鞋,跑下樓,見著賀以誠就笑:

“鬧別扭了?”

賀以誠算是默認,宋笑眼波流轉:“賀總,我當你有多了解女人,你們男人呐……”她語氣總是嬌嬌軟軟,這一聲歎息,不知輾轉含了多少幽怨似的。

“讓她今晚在我這裏吧,”宋笑提議,“氣頭上,反倒不該強求,有什麽事你們明天再講,美娟可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要我說,一定是你的錯。”

她說完,自己先笑了。

賀以誠不得不承認,宋笑的聲音,在這初冬的夜裏,有種熨帖,她說“一定是你的錯”時也是軟的,好像一隻翠鳥兒,在你掌心輕輕啄了那麽一口,意思一下,就過去了。

他想了想,說:“那就叨擾了。”

宋笑捂著胸口,像是怕冷似的:“你下次不準再跟美娟鬧了,她這個人,你總該知道的,最有涵養有氣也不會隨便衝人發的,時間長了,對身體不好,我知道賀總工作忙,事情多,難免也有不如意的時候,可夫妻不就是彼此多擔待著嗎?我也勸勸美娟,大家各退一步,你說好不好?”

賀以誠沒想到,她倒也能說出著邊際的話,笑了笑:“當然好。”

宋笑是最不顯老的小臉,皮肉緊繃,有種少女情態,難得嘴裏的話很合事理,但行事,照舊無甚章法,就像被寵壞的孩子,愛怎樣怎樣。明明冷,偏要光著腿,此刻一邊說,一邊雙腳小碎步一樣地蹦,賀以誠看了心裏一股哂笑。

“那我先回家,麻煩你了。”他說。

宋笑搓搓手指,輕輕嗬氣:“不麻煩的呀,我上樓了。”

她就這麽慌裏慌張又往樓道跑,腦袋碰了門,哎呦一聲,捂著頭蹬蹬蹬上去了。

賀以誠沒急著回家,坐車裏,手伸到窗外抖著煙灰。

家裏悄寂,賀圖南自己在臥室裏翻了會書,又出來敲展顏的門。

展顏早不哭了,拿白紙謄抄試卷,隻撿難題,字又小又密,為的是節省信的重量,好少費郵票。她小學時,一個田字格,能寫十幾個字,老師都說真要看瞎眼。

聽見敲門聲,她那心裏,就像春燕在河邊田野忙來忙去,忽被打斷,嘴裏銜的泥掉了一塊。

賀圖南在等她開門,他抿了抿唇,低著頭。

等門開了,展顏的眼角垂著:“你有事嗎?”

賀圖南有點絕望地看著她,心想,她是妹妹,還真是妹妹,她怎麽就成了妹妹?光是看著她,自己仿佛就已經罪孽深重了。

他掩飾性地咳了聲,錯身進來:“我幫你看看卷子,你不是說,物理跟政治考的不算好嗎?你以後要是不打算選文科,政治倒不用太上心,想好選什麽了嗎?”

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自然是理科,可這會兒,展顏不太想同他講話,夜色越來越重,她還有好些事要忙,他說話又那麽令人難受。

可他人進來了,不好趕出去,展顏明明要選理科,此刻說:“我不知道。”

賀圖南瞟見她桌上擺了紙筆,沒話找話:“做什麽呢?”

展顏一把收過紙筆,塞進抽屜,她快速瞧他一眼,說:“你怎麽跟天牛似的?”

賀圖南從沒被人這麽比過,他皺眉:“什麽?”

展顏心裏,天牛是一種很驕傲的蟲子,揮舞著細長的角,修長的身體,一身黑,冷酷得不得了。不像綠蟈蟈,有點風吹草動就跳腿逃命。

她不解釋,就這麽站著,氣氛僵硬。

賀圖南不知道自己進來找什麽苦頭吃,但答應她的事,總要辦了,又把話題扯前邊:“你卷子呢?”

“不要你看,你請回吧。”展顏對著答案,已經看懂了自己錯在哪裏,她不需要他,日後努力,也是自己的事。

“你還在生氣。”賀圖南說。

展顏語氣黯淡幾分:“我並不是生氣,隻是覺得有些難受。”

賀圖南也難受,他不知道她清不清楚自己身世,怕她知道,這對她來說,總是個十分難堪的事。看她篤定說那人是她爸的樣子,應該是不知道。

那就讓他一個人難受好了。

“我給你講講題,轉移下注意力,就不難受了。”賀圖南眼尾瞥了瞥她的書包。

展顏沉默了一下,從書包裏把物理試卷拿出來,擺到他眼前:“你坐我的椅子吧,我再去搬個。”

她從客廳搬了個凳子,挨他旁邊。

“這也不難啊,就是考勻加速運動,”賀圖南不懂她為什麽這個也錯,“這種題首先要分析質點所受外力,計算出加速度,再套公式求位移,記住要分段求解,不同的外力對應不同的加速度,思路就是這樣的。”

展顏不作聲,她一看答案就懂,自己做卻錯了。

“這是第二章 的內容吧?第二章那幾個公式,你要學會自己歸類總結,最重要的是,把速度位移加速度的方向搞清楚。”賀圖南拿過筆,隨便扯掉一張日記本上的紙,給她舉例。

他鼻子高挺,順著鼻梁再往下,下頜的骨頭成一道斜線,說話時,會微微起伏,仿佛有人扒拉了一下百葉窗。

展顏無意抬眸,不覺把他五官看個遍,她沒仔細觀察過男孩子,此刻,許是離得近的緣故,她連他耳垂附近有顆褐色的小痣都看清楚了。

他一扭頭,熱熱的吐息便拂到臉上來:“聽明白沒?”

展顏臉猛得燒起來,她疑心,賀圖南要聽到她咕咚咕咚的心跳了,她低頭去看公式,他的字,跟徐牧遠的風格迥異,徐牧遠的字,非常規整,做事認真,賀圖南就要潦草許多。

“多練,做熟了就好了,你現在是初中到高中過渡階段,有時弄不清也很正常。”賀圖南跟她說話,語氣倒專注,見她沒什麽反應,也不知道她到底聽進去沒有。

“顏顏?”他喊她乳名,帶點試探味道。

展顏終於開口:“聽明白了。”

她哭那會兒,看了媽的信,媽什麽都知道,媽似乎早料到她來新環境會有不適、孤獨的時刻,媽不在了,可她留下的書信還在安撫著她的心。

“顏顏,一個人這輩子不可能什麽時候都順順當當的,誰能沒個難處呢?這世上,沒有煩惱,沒有痛苦的人,想必是有的,但大多數人是沒這麽幸運的,遇著事了,跌倒了,疼就想哭,沒關係,咱們還能爬起來再走,生命雖然脆弱可也無比堅韌,一個草,哪怕被折斷了,來年借著東風,還能活過來,人活著也得有那麽一口精氣神兒。”

展顏腦子裏滾過那些話,心頭熱熱的。

她更想媽了。

書桌上,擺著一本銀行送的掛曆,展顏把每個月上課的日子圈出來,過去的,就打個叉,賀圖南抬眼看見了,覺得氣氛沉悶,便逗逗她:

“這才高一,就開始算高考倒計時嗎?”

展顏靜靜搖頭:“不是,我是算什麽時候放寒假,我就能回家過年了。”

過年……賀圖南這才意識到,過年她是要鄉下的,他不能跟她一起吃年夜飯,看春晚,守歲,她過了年總得要回來的吧?

想到這些,賀圖南那張麵孔,有些陰晴不定,目光在她臉上盤旋了一會兒,低聲問:“你不在這兒過年?市廣場有燈盞,很好看。”

沒等展顏回答,他聽見大門響了,有轉動鑰匙的聲音。

賀圖南起身,到客廳見賀以誠正在脫大衣,問:“媽呢?”

賀以誠身上有淡淡煙草味,一脈冰涼,瞬間被室內的暖流蠶食了。

“在你同學宋如書家裏,妹妹呢?”

正說著,展顏從屋裏出來,她都聽見賀叔叔的聲音了,不打招呼,說不過去,事實是,她不清楚賀叔叔什麽時候出去的。

“哦,顏顏,在寫作業嗎?”賀以誠見了她,眉眼便舒展開來,有了笑意。

賀圖南目光在兩人身上一番交替,說:“我在幫小妹看期中物理試卷。”

他記得,徐牧遠說起“小妹”,語氣都是溺愛的。他有意學徐牧遠,把那兩個字咬出來,期待這兩個字,能像一場雪,把什麽都掩蓋住。

賀以誠很高興:“是嗎?顏顏,哥哥講題你感覺怎麽樣?”

展顏對賀以誠每次這麽強調兩人身份的措辭,有些微抗拒,如果可以有哥哥,徐牧遠更符合她的想象,和氣的,從容不迫的,什麽困難都打不倒的。

“挺好,我能聽懂。”她覺得,賀以誠是不是要對她說點什麽,看了看他,果然,他很快說,“顏顏,能不能到你屋裏跟你聊聊?”

賀圖南聽這語氣,覺得爸簡直很像徐牧遠了,徐牧遠抱著他念幼兒園的小妹,親她的臉:“你上學想不想哥哥?”

小妹妹的臉,自然是可以親的,賀圖南莫名想到這點,心裏一陣涼,一陣熱,最終卻變得灰灰的。

他站在展顏的臥室外,想要聽到點什麽,又怕聽到。

裏頭人語隱約,好像是個怎麽也抵達不了的世界。

賀以誠跟展顏說話,腔調永遠是溫柔的,他跟她解釋:

“你爸爸來,我事先不知道,我這個人做事喜歡按計劃來,一旦有變,心裏就會有些不痛快。再加上,”仿佛斟酌了下,賀以誠笑笑,“我不該跟你們小孩子說生意的事,最近不太順利,心情不好,難免就會任性些,考慮不周,今天你爸爸來我沒見到他人,東西在門口李師傅那裏,我當時確實懶得弄過來,現在想,是辜負了你爸的心意,也不夠尊重。”

展顏怔怔聽完,心裏倒慚愧起來,賀叔叔講話,眼睛永遠這樣真誠,他說他生意不順,可她是不知道的,她不知道,他這樣的人也會有煩惱,媽說的對,人活世上,誰能沒個難處?她以為,賀叔叔無所不能。

“賀叔叔……”她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賀以誠擺下手,示意她無需多講。

“我知道,你也是愛惜東西的好孩子,但我不是有心的。”

他衝她露出個深深的笑,帶點自嘲。

展顏看著他,有些愣神,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什麽,為什麽媽會這麽信任賀叔叔,媽筆下的賀叔叔,沒有一點不好,可她很少提爸……

她看著他的眼睛,像什麽都能包容的汪洋。

有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我媽媽喜歡你是嗎?”

她自己說完,整個人都是茫然的。

也許,是因為激動,展顏的聲音也變得尖利幾分。

賀以誠嘴角的笑意,一下凝滯。

門外,賀圖南隻聽清楚了這一句,他猛得緊閉了眼,再也不能多聽一秒,幾乎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