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老百姓們紮堆生孩子,想要“千禧寶寶”,1月1號零點,電視台的媒體們湊在婦產醫院,等著迎接本世紀最早的“世紀嬰兒”,晨報甚至刊登了新生兒的第一個腳印圖片,辦公室裏,老師們看著報紙,說,等這群孩子念高中,咱們都該退休啦。
對學生而言,千禧年似乎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今天和昨天區別不大,這股新鮮勁兒,很快隨著期末考的到來而被衝淡,千禧年也得考試啊。
日曆表上,離能回家的日子近了。
班主任說,期末考試的成績到時以郵遞方式寄到每個同學家裏,底下一片哀嚎,展顏想了想,在班長統計聯係方式時,留了賀叔叔家地址。
“你住南門花園小區啊?”班長餘妍其實並不算太意外,盡管,剛開學時,展顏介紹自己,說從米嶺鎮上來,但她平時的穿著打扮,格外洋氣,是女生男生私下都會議論兩句的事。
“現在住那兒。”展顏卻不想多解釋。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同學們對貧富貴賤之分沒有太多感受,最多有個城裏人鄉下人的印象。尤其北區來的學生,大家打小都在工廠大院裏廝混,你爸是張工,我爸是李工,沒什麽區別。
但自從進入90年代後半段,下崗潮起,青春期的他們似乎一夜之間就明白了貧富貴賤,人情冷暖。
餘妍是北區的孩子,父母雙下崗,她隻能去爺爺奶奶家混飯吃,即便是親人,混飯吃也要看人臉色,叔伯大娘嬸子,大家各懷心事,誰吃的多,誰拿的又少,雞毛蒜皮的事兒,隻要牽扯到錢,照吵不誤,甚至大打出手。
這下,她更加默認展顏家裏實際上非常富裕。
放寒假時,賀叔叔過來接展顏,要把她的被單被罩打包帶走回家洗。展顏收拾了整整一書包的學習資料,沒塞完,又找了兩個大袋子。
“怎麽帶這麽多東西?”賀以誠把後備箱打開。
展顏說:“給孫晚秋王靜的。”
她把這學期的試卷分類整理了,每一科,都有對應的文件夾,一張都不少。
“你總是能想著你以前那些同學。”賀以誠每次跟她說話,都是笑眼相對,語氣裏,則充滿讚賞。
大約是知道她的心思,賀以誠帶著展顏去市場準備年貨,途經銀行,他進去取點錢。
銀行門口站著個穿舊襖,兩手插袖口的叔叔,在賣對聯,年關銀行這兒人來人往的,倒是個擺攤的好去處。
冬陽照在柱子上,到處都明晃晃的。
“叔叔,對聯怎麽賣?”展顏問他。
見是個小姑娘問,對方也是一臉熱枕:“孩子,這是我自己寫的,一塊錢一對。”
以前在家裏,媽會卷了紅紙,拿著墨,再帶點炸的麻葉去一位老民辦教師家裏,請人寫對子。
展顏見他殷切盯著自己,別開臉,打算等賀以誠出來商量。
“賀叔叔,家裏要買對子嗎?”她等他一現身,趕緊跑過去問,賀以誠早瞥見了賣對子的中年男人,便過去要了五塊錢的。
“再送您倆福字,不要錢。”男人賠著笑,語氣高興。
賀以誠掏出錢夾,說:“多謝,那倒不必,該多少錢算多少錢,不過,我看你這字寫得很講究,有些功夫在的。”
許是得到了認可,男人反倒有些靦腆,說:“以前當個業餘愛好,還有進步空間。”
“那我再要幾個福字,一共十塊錢的吧。”
“好好,我這就給您裝好。”男人話音剛落,臉色就變了,把對子往賀以誠手裏一塞,手忙腳亂收拾起他那堆東西,一陣風過來,吹跑了他的“福”字,展顏趕緊去撿。
原來,是城管來攆人了,這叔叔眼真尖,展顏都沒見到呢。
“哎,哎,說多少遍了,這地方不能擺攤,什麽樣子?東西都留下!”來人不怎麽耐煩,說著,就要動手。
“同誌,同誌,您看,我這就走這就走,下回肯定不來了。”男人上前給他拱手賠不是,這人理也不理,一腳踢散了對子,“下回?下回你們還敢!”
“算了,小本生意,都不容易。”賀以誠掏出一盒萬寶路,他不怎麽抽,但口袋裏必定要放著煙,隨時隨地能用來社交。
他把煙遞給城管,這人狐疑瞧幾眼,不認得,賀以誠微微笑著:“萬寶路,香港貨。”
這人看他一襲呢子大衣,筆挺板正,猜是個什麽老板,煙在掌心輕輕磕兩下,人也客氣起來了:“您不知道,我們沒辦法啊,上頭有任務,這影響了市容市貌回頭我們也得挨批不是?”
展顏聽賀叔叔跟這人說話,默默幫賣對子的把東西重新歸總,外頭冷,賀以誠讓她去車裏等。
“賀叔叔……”她挨著他,眼睛裏有關切,賀以誠摸了摸她肩頭,“沒事的,我很快過來,去吧,別凍壞了。”
展顏把買的對子和“福”字帶上了車。
剛坐好,扭頭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奔來,竟是徐牧遠,她再往後瞧瞧,那是公廁的方向。
車離銀行有些距離,什麽也聽不見,她看明白了,那人是徐牧遠的爸爸徐工,徐叔叔的神情,隔著玻璃,那點局促竟看得真切。
賀叔叔是器宇軒昂的,既不居高臨下,也不卑躬屈膝,他站在那裏,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感到不愉快。
很快,賀以誠回來,她問他:“那是圖南哥哥的同學,我認得。”
賀以誠發動車子:“徐牧遠那孩子我認識,他爸爸倒是第一次見。”
“我知道,他父母都下崗了,日子很難。”展顏撫著紅紙,賀以誠看她一眼,好像,日子很難這四個字,從一個十幾歲青春少女嘴裏出來太過滄桑。
賀以誠點點頭:“是的,他們的日子不好過,顏顏,你覺得你家以前的日子好過嗎?”
展顏想了想,說:“我們那裏,大家都差不多,所以就不覺得日子難了。”
他笑:“你很樂觀。”
他帶著她,買了好些零食,又買新衣服,絞花毛衣,牛角扣大衣,把她裝扮得像日劇裏的女學生,非常紮眼。
到家時,賀圖南剛從姥姥姥爺那回來,林美娟則約了宋笑一起做頭發。
臨近年關,賀以誠是相當忙碌的,他接了個電話,又要出去,告訴賀圖南:“如果我回來得晚,冰箱裏有上次你奶奶包的水餃,下給妹妹吃,你會下水餃吧?”
展顏在屋裏收拾東西。
賀圖南敲了兩下門,問她:“你現在餓不餓?我下餃子給你吃。”
展顏過來給他開門,說:“不餓,過會兒我下,我會下。”
好像默認他什麽也不會一樣。
賀圖南就倚在門框那看她忙,她長高了,也許吧,反正是覺得要比六月裏那會兒高,不知不覺,半年過去了。眼睛似乎也更大了?奇了,都十幾歲了,眼睛還能再變大?
“哎”他忽然喊了她一聲:“你生日什麽時候?”
展顏正給孫晚秋王靜分禮物,停了一下:“清明前後,種瓜點豆。”
自打他說過,要她拿他當哥哥,展顏覺得哪裏不太一樣了,轉念想,兩人要是能友好相處,也未嚐不可,她跟他說話,情緒也不覺變了幾分。
賀圖南就笑:“清明節啊?”
“是的,等到清明,我就滿十六了。”展顏一抬頭,“你呢?”
“我大年初六的生日,怎麽,你要替我過生日嗎?”賀圖南跟她玩笑,展顏認真搖頭,“我沒說呀。”
真掃興,賀圖南覺得她有時傻乎乎的,他眸光動了動,見她隻穿件毛衣,腰細細的,藏在裏頭,隱約可見扁扁的輪廓,可胸前,卻有了非常明顯的起伏,他立刻想起那一抹天藍。
“爸什麽時候送你?”
“明天。”
賀圖南睫毛微顫,像在思忖,說:“什麽時候回來?初八可就開學了。”
禮物分好,她終於直起腰,也許是忙,鼻頭閃著針尖一樣的細汗,她頭發有些亂,纏在脖子那,賀圖南看在眼裏,就想替她撥一撥,給弄出來。
“那就初七回來。”
可初六是我生日,賀圖南這麽想著,有些話,噙在口齒間沒說出來。
“你這兩個袋子,裝那麽多零食?”
展顏這才帶了點笑:“給我同學的,孫晚秋,還有王靜。”
賀圖南問:“她們過生日?”
展顏搖頭:“我們都不過生日,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她突然想起什麽,看著他,“說錯了,王靜過過一回,喊我去她家吃飯,她奶奶給我們醃了辣椒,又辣又香,我吃了兩個大饃饃。”
賀圖南低頭就笑了,走進來,坐她書桌前的椅子上:“辣椒有什麽好吃的?”
“你當然不懂了,”展顏抿抿嘴,“王靜她爸,有點瘋了,她媽媽走了,家裏隻有爺爺奶奶,有辣椒吃就很好了啊,我也喜歡吃醃辣椒,把辣子切的碎碎的,放上鹽巴,再滴芝麻油,非常美味。”
那玩意兒,怎麽聽都跟美味兒沾不了邊。
賀圖南眼中笑意褪去幾分,他偏著頭,打量展顏,想起爸說過的,她吃過許多苦,想到這,心裏發軟,軟得像有一條無聲的河,從心頭悄無聲息淌過。
“辣椒吃多了,肚子不難受嗎?”他問。
展顏否認:“不難受,很有味兒,我不愛吃鹹菜,喜歡吃這個。”
賀圖南便扭過頭,伸手撥了下窗簾,往外看,也不知是什麽樹長得老高,都與這間屋子齊平了,上頭枝幹溝溝壑壑,風一吹,僅剩的幾枚枯葉倒像灰蝶一般上下飛舞旋著去了。
“你嚐嚐這個糖,我覺得好吃。”他肩膀被碰了碰,賀圖南轉臉,一抬眼,展顏正拿了一顆糖果,要送他吃,賀圖南揶揄一笑,“借花獻佛,爸買的吧?”
展顏忽意識到他換了稱呼,以往,總是“你賀叔叔”,帶點刻意,現在不了,她覺得賀圖南變得好像可以親近起來,難得也調皮一回:
“對,是爸買的。”
沒想到,賀圖南聽到這句,臉驀地冷了,像被人拿胳膊肘撞了眉骨,痛得很。他也不接糖果,隻說:“我不喜歡吃甜的,也沒你這麽好吃,自己吃吧。”
展顏臉燒燒的,她把糖果放到桌角,不吭聲了。
屋裏刹那靜下來,沉默了會兒,展顏說:“我去下餃子,你吃多少?”
賀圖南心裏窩火,丟句“隨便“,起身到客廳看央視五套的體育賽事。
餃子下好,展顏在廚房切紅辣椒,碾碎了,碗裏又放白芝麻蔥花,燒熱油一澆,加點醋,端了出來。
“你要不要蘸這個吃?”她敲了敲碗。
賀圖南瞥一眼:“我不吃蒜。”
展顏說:“沒放蒜,我知道你不吃蒜。”
賀圖南聽到這句,神情才柔和下來:“你怎麽知道的?”
“平時,我見你薑蒜都不吃,都要挑出來。”展顏吃飯時,留意到每個人的喜好。
賀圖南點頭:“對,我不像你,那麽不挑。”
展顏說:“有吃的就很好,我不挑。”
“你要是想吃蒜,就吃吧。”賀圖南拉過一盤餃子,“隻是別跟我講話,吃完記得嚼點茶葉。”
展顏沒動,反倒一眨不眨看著他,賀圖南抬眼:“怎麽了?”
“你為什麽一會兒高興,一會兒不高興?”她直言不諱。
賀圖南一臉莫測:“那你猜猜,我現在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
展顏搖搖頭:“猜不出。”
“那你就想辦法讓我高興高興吧,”他慢條斯理咬了口餃子,兩腮微動,“比如,待會兒你洗碗。”
展顏答應了:“好,反正是我最後一次洗碗了。”
賀圖南動作一滯:“什麽叫最後一次?”
“明天我就回家了!”她掩飾不住那股興奮,聲音都跟著高了。
賀圖南那口餃子,堵喉嚨。
“又不是不回來了。”他悶聲說。
展顏靦腆笑笑:“是得回來,可總有一天,我就不用回來了。”她會長大的,離開這裏,這裏不是她最後的棲息地,她心裏清楚。
賀圖南緩緩抬眼,他眉頭鎖著,就這麽深深地,密密地,目光像一張巨大的網一樣,罩在她身上。
他最終什麽都沒說,一頓飯,吃得如鯁在喉。等第二天鬧鍾響,猛得坐起,鞋也沒來得及穿,跑向窗邊。
他隱約聽到汽車發動聲了。
果然,賀以誠正大包小包往後備箱放,砰一聲,他關了後備箱。
展顏圍了條雪白的圍巾,她抬起臉,朝賀圖南房間望了望,他也許沒起,當然,起了也不見得送她。
賀圖南倏地鬆開手,簾子**了**。
他靠牆邊,等了片刻,才又撥開窗簾一角,車子走了,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