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小了,顏顏也是大姑娘了,一時興起鬧著玩兒可以,但要注意分寸,畢竟不是小孩子。”賀以誠單獨找賀圖南談的話,他話不露骨,點到為止。

賀圖南聽明白了,表現得倒也乖:“爸說的是,我以後注意。”

“有個說法叫長兄如父,我還在,不至於讓你像當爹的一樣操心,不過,你要有點當哥哥的樣子。”賀以誠丟下這麽一句,留他自己琢磨。

年關過得飛快,春天要來了。

可北方的春,是最陰晴不定的。暖一陣,寒一陣,大街上人們亂穿衣,風又野,樹啊花兒的,和鄉下一樣,都等著春天。有那麽幾天沒留心,再瞧公園邊的柳樹,遠遠一望,竟成蒙蒙的綠霧了。

一中在陽春三月組織了次春遊,不同年級去的地方不一樣,高一坐大巴車去郊區植物園,路不近,天又還冷著,等到燒烤時,大家臉上被風吹得起雞皮疙瘩,展顏拿了賀以誠的相機,給同學們拍照。

“展顏,你這相機挺貴的吧?”餘妍好奇,展顏便教班長怎麽用,她也是剛學,自然沒賀叔叔用的嫻熟。

“我不知道價錢,家裏拿的,”她燦然一笑,把相機遞給餘妍,“班長,麻煩你給我拍一張。”

展顏盤腿坐草地上,對著鏡頭,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笑得舒展。

上頭,是晴春的天空,背後則是迎春花密密點綴於青枝間,輕盈又新嫩的黃,十分可愛。

她在此認識許多新植物,不像從前,除了杏花桃花梨花油菜花,便是一籮筐的各種野草。這兒不一樣,什麽羅漢鬆紅豆杉,什麽木犀科忍冬科,她記下來,要跟照片一道寄給孫晚秋。

春遊別班要寫遊記,十班丁老師不作統一要求,你或寫、或畫,哪怕是像展顏那樣拍幾張,也無妨的。這樣一來,大家倒來了興致,有學畫畫能描摹幾筆的,也有願意作作小詩的,回去後沒幾天,貼到了班級後頭展示欄中。

展顏拍的幾張照片,洗了出來,丁老師挑出幾張光影美麗的,放在上頭。

轉眼到清明,賀以誠要給她操辦生日,她不肯,賀以誠問她原因,展顏隻說生日想起媽來,不想過。

既是這樣,賀以誠不再堅持,但禮物要送的。他在家那天,宋笑正巧來找林美娟,兩人在沙發上閑聊,賀以誠便問問女士們的意見。

茶幾上,躺了幾枝白玉蘭。

小區裏玉蘭花正一樹樹地開著,風一吹,倒像是一樹的蝴蝶要振翅翩翩而去,宋笑請保安折了幾枝插瓶用,順道給林美娟送來。

“玉蘭花真不錯,”林美娟一邊插瓶,一邊應付著賀以誠的問話,“你平時什麽都不缺她的,要我說,送什麽孩子都不稀奇了,又不是剛來那會兒。”

宋笑眼波流轉,悄悄打量著夫妻倆,隻是幫林美娟插瓶,並不講話。

“宋笑,如書那孩子過生日,你都送什麽?”林美娟問起她。

宋笑一雙手,白如象牙,染了鮮紅的指甲,輕拈著白玉蘭笑:“你說如書啊,那孩子可怪了,女孩子喜歡的什麽發箍呀蝴蝶節裙子呀,她都不喜歡的,過生日不過給她點零花錢,隨她買好了。”

林美娟知道宋如書那小女孩長得不好看,大約,穿戴什麽也好看不到哪裏去,不打扮反倒顯得人清爽。

“如書真是懂事,女孩子這樣不讓人操心。”林美娟淡淡笑說。

賀以誠目光掠過那抹放肆的紅,說:“算了,看來問你們也問不出什麽,不如我自己出門看看。”

林美娟專心侍弄玉蘭:“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你問我們?我們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你要是去買,也算我的一份。”

見他起身,宋笑伸手往林美娟肩頭輕輕一搭:“我也該走了,”說著俯身往她耳邊貼了貼,不知嘀咕什麽。

林美娟就笑,動作神情間已然是十分親昵的了。

到門口換鞋,宋笑一手撐牆,一手提她的高跟鞋,那動作,成個窈窕側影,賀以誠看著,她仿佛知道男人在看她,穿鞋的速度就更慢了。

“賀總,你們男人呐……”她下樓走得也慢,癡癡地笑,“你都看不出美娟不想搭理你的嗎?”

賀以誠挑眉:“是嗎?”

宋笑懶洋洋凹著腰:“我比美娟小兩歲,可聽你提要送一個花季少女禮物,都莫名地不高興,好像一提她的年紀,時時刻刻提醒我們是老了的,何況是她呢?”

“女人這麽小氣的嗎?跟小孩子也計較,”賀以誠笑了,“我不過問你們的建議而已。”

宋笑尖尖的眼尾輕**,全是笑意:“我倒有個主意賀總參考參考,隻是,剛才當著美娟不好說。”

賀以誠點頭:“請講。”

宋笑紅唇微啟,牙齒抵著上顎:“內衣。”

賀以誠攢眉看她。

她卻換作一臉認真:“顏顏大了,內衣不合身是影響身體發育的。我猜,女孩子家那些私密的事情你是不好過問的,美娟是什麽事情都看得淡,未必能想到,賀總要是放心,我給她挑好了,我家裏有女兒這個比較懂。”

這話細思有道理,林美娟對顏顏十分客氣,可也就止步於客氣,賀以誠為難的是,他送內衣,這讓顏顏怎麽想呢?

宋笑仿佛猜透他的擔憂,嬌嗔說:“賀總,虧你平時是聰明人,說是美娟送她的禮物就好啦呀,你再給她買本書呀或者直接給錢,你們夫妻倆不都有了?這樣,孩子也覺得受重視。”

賀以誠眉心一展,他微笑看著她,這個女人,似乎天真裏還又長了點腦子。

“那真是麻煩你了。”

宋笑卻把手一伸,像是打趣:“錢要賀總付的哦。”

賀以誠也笑,連連點頭:“對,是要給錢。”他掏出錢夾,大概點了幾張,都給了她。

她去接,指甲輕輕刮到他的皮膚,微癢,宋笑一雙眼裏笑意似要溢出來,偏含蓄地兜住了,這麽盯著他,咬住紅唇說:“剩下的再還賀總。”

這樣的天氣,她又早早地穿了低領連衣裙,絲絨的,新雪一樣的脖頸那戴著條珍珠項鏈,配著紅裙,極其豔麗。

她對男人,是有吸引力的,成熟的,一舉一動帶著□□氣息的胴體,衣服是遮不住的。

賀以誠笑:“不必,當我謝你。”

他知道,宋笑要麽想從他這裏弄錢,要麽是想跟他上床,無論哪種,在他看來,都是十分可笑的。

內衣買的極快,不得不說,宋笑眼睛毒,搭眼那麽一看,就知道展顏該穿多大,她想,展顏的媽媽一定是個美人。

那種少女蕾絲內衣,宋如書看著都覺得尷尬,宋笑給她也買了件,黑色的,一套,這在宋如書看來也是種恥辱,穿成套的內衣,那是女人的風格。

真受不了,她恨不得把內衣丟垃圾桶。

宋笑不懂:“你這個年紀,就該穿漂亮的內衣呀,這個時候不穿,什麽時候穿?等變老太婆哦?”

宋如書氣得咬牙:“媽,我幹嘛穿這個,我不要穿那麽成熟!”

“傻瓜,你本來就不像我,再不肯下功夫打扮打扮,以後沒人要的。”宋笑跟她玩笑起來,也沒什麽分寸,她是放養長大什麽規矩都不大懂,說著,抖落起宋如書的數學資料,皺鼻子嫌棄,“光知道念書,成書呆子啦。”

別人的父母,都是規勸孩子用功,輪到宋笑,像是盼著她趕緊去享受大好春光,出去玩兒,出去消磨一樣,宋如書氣呼呼把資料奪過來,戴上眼鏡,又開始埋頭於紙堆,她下定決心,要衝進前十。

“你去找賀圖南兄妹兩個玩兒嘛,放假要休息一下的。”宋笑還在說,宋如書推推她的大框眼鏡,板著臉,比她媽還要嚴肅,“我要做題了,你也說,我不像你,長得難看又不好好念書,我以後才是沒出路。”

清明時節,落了點微雨,堪堪壓住空氣中的浮塵。展顏去南門圖書館看書,人很少,市裏往公墓方向去的公交發的很勤,街上到處是賣鮮花的。

賀圖南跟她一前一後進的圖書館,兩人相視一笑,各自找位子坐了。

臨近中午,眼看人走光了,賀圖南從她位子前過,丟了個紙團,展顏打開,朝最後一排書架走去。

很快,賀圖南過來了,他拎著精美的包裝袋。

“我可不像某人那麽小氣。“

說著,拉展顏坐到書架的角落裏,讓她看禮物。

是支口紅。

展顏吃驚地看著他,避之不及:“我不要這個。”

賀圖南伸手壓在她嘴唇上:“小點聲。”

“我用不著。”她就換小聲說話,有些害羞,口紅是大人用的。

賀圖南慢慢擰開口紅,朝她眼睛上吹口氣,那樣輕,像陡然的春風,展顏往後一縮,靠在了牆角。

“你閉眼,我給你塗上。”他低低地笑,展顏抗拒地攥他手腕,“我不。”

賀圖南輕而易舉把她手摁下去,像是誘哄:“哪有不要禮物的?”

“我不要這樣的禮物,”展顏耳尖都紅了,“這是宋阿姨林阿姨才用的。”

“胡說,隻要是女孩子都能用,徐牧遠那個上幼兒園的小妹都知道把嘴巴擦得血紅,額頭也要點幾個,你怕什麽?”賀圖南揶揄笑道,“你膽子還不如小孩子。”

“我擦這個做什麽?”展顏質問他,賀圖南意味深長笑了笑,“不做什麽,好看。”

“我要好看做什麽?”展顏更不明白了,她推他,“我正好有題目請教你。”

“不急,”賀圖南捉住她送過來的手,“你讓我給你塗一回,我就給你講題。”

他見雜誌上的女孩子,塗著豔豔的口紅,十分動人,他想知道她塗上了是什麽模樣。

展顏懷疑地問:“那,還能擦掉嗎?”

“當然能。”

她半信半疑,肩膀已經被賀圖南扳正,他的手,輕輕一抬她下頜,說:“閉眼。”

“我不。”展顏睜著兩隻眼,等他氣息近了,睫毛不覺一抖一抖的。

她的嘴巴很軟,賀圖南微微偏著臉,卻不直接用口紅,而是先擦到自己指腹上,再去觸她的唇。

他的指腹,繾綣地在她飽滿的唇瓣上一點點摩挲著,展顏呼吸不覺變了,一會兒輕,一會兒重,她靜靜看著他。可賀圖南似乎隻能看到她的嘴唇,他的眼睛,那樣深,那樣專注,頭頂窗戶那有雨聲打得玻璃作響,世界變得安靜下來,仿佛隻有給她擦口紅這件事最重要。

角落裏光線不明,展顏縮著,一半臉被書的陰影覆落,他兩條腿隨意貼著地,也不在乎塵土,往前傾了點身體。

“我看看,好不好看?”賀圖南捏著她下頜,輕輕一轉。

好幾次,她以為他的臉靠那麽近,都要觸到自己鼻尖了。呼吸繚繞,她一下閉了眼,提心吊膽等著什麽似的。

“太醜了。”賀圖南笑的聲音極輕,他低了頭,幾乎要挨到她肩膀,好像這事又變得很可笑,展顏倏地睜眼,憤憤打了他一下。

賀圖南指腹上紅津津的,他朝她白皙的手腕上捺了一下又一下,細細的青色血管,時隱時現,他力氣很重。

“你真壞。”展顏說著抬起手背要蹭掉,被賀圖站一攔,“別,我還沒看清楚。”

他有些霸道地重新捏住她尖尖的下巴,仔細看了兩眼,像是品鑒。

展顏被他捏得難受,頭一歪,掙開了:“我要擦掉,你一定把我畫的像小鬼兒。”

賀圖南不以為然:“小鬼兒?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

他說完,又笑了,元旦匯演時那些女生擦著口紅,一個個的,像捏爆了什麽又趴上去啃一口,再抬頭,那就個樣子了,一點都不好看。

展顏從兜裏掏出紙,開始擦,很用勁,被賀圖南阻止:“行了,再擦都要破皮了,呆會兒去水龍頭那洗洗。”

前頭工作人員開始催著人走,寥寥數人而已,賀圖南一笑,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口紅卻放自己這,說:“以後有機會再給你塗。”

“我不要了。”展顏氣鼓鼓看著他,賀圖南笑著彎腰給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她往後一捂,臉又紅了。

“給你打打衣服怎麽了?”賀圖南聳聳肩,笑著先過去收拾書本了。

兩人最後出的圖書室,展顏那把小花傘被人拿了,她有點沮喪,看著賀圖南:“可能被人拿錯了。”

“你那傘太漂亮了,說不定誰看著喜歡順手牽羊。”賀圖南哼笑一聲,撐開自己的黑傘,把她順勢往傘下一拉,“你也是,誰看著喜歡就偷走了,我得看緊兒點,否則回頭爸要罵我沒看好小妹。”

他把傘壓得很低,摟住她肩膀,把風雨都擋在了外頭。

展顏挨他很近,他身上熱烘烘的,皮膚的溫度仿佛穿透了衣料,一陣陣襲來,她仰頭看看他:“春季運動會,我報了長跑,還有接力。”

賀圖南俯視她笑:“你行嗎?”

“我跑得可快了。”

“哦,想起來了,你跟兔子似的,蹭一下竄好遠,怎麽,追野雞練出來的?”賀圖南勾勾眉毛,聲音裏有戲謔。

展顏嘻地一聲笑出來,臉上熱意沒褪幹淨,又起一波。

“你喜歡野雞毛嗎?”

“不喜歡。”賀圖南說。

展顏一愣,顯然有些失落。

“但你送的我喜歡。”他垂眸,半真半假地笑著說。

展顏下意識抱緊書包,她低聲問:“為什麽我送的你就喜歡?”

賀圖南揉了揉她肩膀,目視前方,神情有幾分寥落:“因為……老徐的小妹捏了個醜八怪麵人給他,他都喜歡,我也一樣。”

展顏不再言語,眼前旋著落了白玉蘭的花瓣,她沉默了會兒,說:“我在花盆裏種了鳳仙花種子,已經發芽了,等開花能包指甲,紅紅的,很好看。”

賀圖南“嗯”一聲,靜候下文:“怎麽?”

“種子是媽媽種的鳳仙花結的,”展顏低頭,“我把種子帶來了。”

賀圖南停住腳步,低頭又去抬她的臉:“想媽媽了是嗎?”

展顏覺得他手指有點涼,她點點頭,說:“媽媽沒生病前,每年都會用鳳仙花給我包指甲。”

“你喜歡包指甲嗎?”

“不喜歡,但媽媽給我包我就喜歡。”展顏忽然懂了他剛才那句話,一時間,心裏不知是喜歡還是哀愁。

賀圖南問:“那要是我給你包呢?”

展顏心跳跳的,說:“喜歡。”

“喜歡就好,我以後給你包指甲。”賀圖南重新摟住她,春雨如絲,撲在臉上沁著涼意。

展顏卻沒頭沒腦倔倔地想:我才不要姓賀,永遠不,喜歡也是不一樣的,永遠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