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顏回學校,班裏同學看她又不一樣了,好像,她天生該是賀圖南的表妹,兩人都是頂漂亮的人物,賀圖南是一中的“流川楓”,這樣的外號,雖然幼稚,卻是少年人心裏認可並迷醉的一種樂趣。

這麽一來,餘妍無端對她殷勤起來,郝幸福察覺了,說:“班長現在非常喜歡跟你一起玩兒。”

她微微失落,大家知道展顏是賀圖南的表妹後,似乎又高看她一層,郝幸福覺得自己灰灰的,人憂鬱起來。

展顏把書攤開,溫和地轉移話題:“我們複習吧。”

這是她跟孫晚秋的一個學習方法,老師講過的重點,我說給你聽,你說給我聽,梳理一遍脈絡。

“我這學期月考名次卡著了,跟喉嚨進根魚刺似的,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可能我永遠隻能待中不溜。”郝幸福打起精神,語氣卻是沮喪的。

展顏說:“人不能總進步的,不退步也很好,你看我,想考班級前十總差那麽一口氣。”

郝幸福覺得自己迷茫得像頭豬,心裏一算,羨慕地說:“高二不管文科理科,重點班都有兩個,A班和B班,你這個成績一直能保持的話,進不了A班,進B班也很有希望啊,我是肯定進不了了!”

展顏隻能鼓勵她,有那麽一瞬,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孫晚秋,而郝幸福是她。至少,在從前孫晚秋總是可以帶給她力量,雖然她沒有郝幸福這麽容易低落。

這種位置的對調,令她心裏有種微妙的滿足。可同時有些羞愧,那就是她知道孫晚秋絕不會因為幫助別人沾沾自喜,她總是比任何人都有主意。

五月的月考成績是和高二年級一同放榜的,兩人去看,展顏瞧見賀圖南的名字在A班第一,自然也是年級第一,宋如書這次竟然壓過了徐牧遠,直接升到年級第三,徐牧遠第四。

她終於有了點郝幸福的那種心情。

是我還不夠努力嗎?展顏微微地懷疑起自己,賀圖南,宋如書,他們好像不經意間成績就飛躍了。

可她真正的對手,是孫晚秋,即使兩人身處不同的時空,但孫晚秋自幼年起就身為她的參照係,這種慣性,不會消失。

展顏更刻苦起來,每天比別人早起二十分鍾在教室走廊讀英語,晚上熄燈了,別人聊天,她跟郝幸福兩個在小聲複習白天所學。

孫晚秋的回信到了,那時,展顏在奮力準備期末考。

不出意外,孫晚秋做一中的試卷,尤其數學,基本全對,來自天賦的溝壑,讓夏天的蟬鳴變得刺耳。

“聽我媽說,你爸再娶了?希望你不要因此受到影響,他過他的,你過你的,我們早晚都要離開父母的,過自己的生活,你現在身處一個非常優越的環境裏,更不該被過去困擾,其實我一直不太懂你到底在眷戀家鄉什麽?是明姨嗎?明姨會活在你心裏,展村已經沒有明姨了,我提明姨,不是為了惹你傷心,而是希望你能更好的生活,這是明姨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

信的最後一段,展顏先是愣住,教室頭頂風扇轉著,窗外的熱氣撲到身上卻乍然變作冰水——吹到半夜的嗩呐,拿玉米粒撒新娘子,小孩子亂跑,支起大黑鍋的藍色火苗……油膩膩的院子,來撿兩根剩骨頭的土狗們,剩下的煙酒被誰順走,奶奶跑到門口罵……

她沒有被通知,卻在短短一分鍾裏把爸再婚的場景一一複現。

好像她真的不再是展家的人,沒有一個人告訴她,那個院子,那個房子裏已經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了,會有新的身影,新的聲音,新的習慣,把院子和屋子塞得滿滿當當,媽留下的痕跡,發了黴,再被水清洗幹淨,就沒了。

展顏捧著信,像一隻冬天的蟬。

但期末考快到了,涉及分科,她連感到淒涼的時間都很緊迫。

連著三天,她連頭發都懶得去洗,拿小發卡別著,露出白的汗津津的臉。

“展顏,請你吃雪糕!”餘妍頂著汗,不知打哪兒來,悄悄塞她一隻雪糕,她身為班長,竭力維持著慷慨友愛的形象,十分辛苦。

展顏走在路上,茫然地看她身上那股噴薄的高興勁兒,她不清楚,僅僅是因為賀以誠的企業又招工,餘妍的爸爸,成了一名驗收員。

猶豫接過來,展顏說:“謝謝,讓你破費了。”

“哪裏的話,”餘妍欲言又止,不想說得太直白,“要分科了,你選理科吧?”

“是的。”

“我也選理科,文科都是沒用的人才學。”

“誰告訴你學文科的都是沒用的人?”本來都走過去的女生,一扭頭,眼神格外鋒銳,像能把人穿透。

展顏認出是宋如書。

宋如書是理科A班,她卻替學文科的人說話:“學文學理,是看自己特長和興趣,難道學文科的就沒厲害的人了?你們也太自以為是了。”

餘妍盯著那個健壯背影走遠,吐吐舌頭:“她好黑啊,我們又不認得她,莫名其妙。”

展顏卻因為宋如書這句話,對她有幾分敬佩。

但也沒有反駁餘妍,每個人,都有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她不喜歡去改變別人,也沒有興趣爭辯。

提到分科,她隻希望,孫晚秋不要撇她太遠。真奇怪,明明一中有很多人比她成績要好,她卻維持舊習慣,用孫晚秋當對標。

同時讓她感到憂心的,是身體越來越濃密的毛發,還有,更柔軟的胸脯。

她在期末考前一天,最後一次給孫晚秋寫信:

“你胳肢窩長毛毛嗎?我長了幾根,太難看了,我想把它們揪掉,但室友說那會越長越多,弄得我很害怕。”

“家裏應該割完麥子了,我很想念小學校後邊的麥地,還有,河邊布穀鳥的叫聲,蘆葦又綠又深,裏頭藏著黑腦袋的野鴨子,真奇怪,你說野鴨子到底從哪兒來的?可能你又要笑話我,怎麽又想家裏這些不要緊的東西,沒辦法,一個人鐵了心要掛念什麽是隱藏不了的。”

“你上次說的那件事,我已經平複很多,也許,僅僅是因為沒時間去想,故意忘掉,我們暑假未必能再見,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到哪裏去,賀叔叔對我很好,可終究不是我的家人,我時時感到孤單,唯有學習能忘卻一二,怎麽高中這樣漫長呢?”

一封信,想哪兒說哪兒,她心裏有說不出的躁意,仔細算,已經很久沒怎麽跟賀圖南說話了。

自從運動會事故之後。

兩人在家裏碰麵,她禮貌又疏離,看起來像林美娟一樣。

直到期末考結束,展顏被幾個女孩子叫住,有人塞給她情書。

“知道你哥哥的號嗎?”

2000年的6月,OICQ的注冊用戶已經突破千萬,這裏麵,有賀圖南,也有眼前的女孩子們,展顏對此一無所知。

“什麽號?”

“就是opening I seek you,小企鵝啊!”女生們擠成一起團笑。

展顏懵然:“我不知道。”

女孩子們料定她偽裝,不想說而已,失望之餘,拜托她:“麻煩信和這個一定交給賀圖南。”

信封是粉色的,裏麵裝滿十七歲的青春。

另有個瓶子,花花綠綠的千紙鶴被困在潔淨的玻璃裏。

展顏在想怎麽拒絕,女孩子們已經跑開了,她看見她們飛揚的發絲在陽光下躍動了一瞬,很快變遠。

從男生寢室路過,陽台上,飄滿了各色短袖,有人的**常被吹落到一樓,宿管阿姨撿起來,會扯著大嗓門叫:“誰的褲衩子?啊?誰的褲衩子!”

惡作劇的男生會伸出腦袋回應:“阿姨,不要了,您當抹布吧。”

阿姨必嫌棄地抖落兩下,說:“可拉倒吧,當抹布我都不要它!”

此刻,寢室忙著收拾東西,半/裸的少年們進進出出,不知誰瞧見樓下那個穿綠裙子的身影,嗷了一嗓子,很快,一排男生燕兒似的趴欄杆上看展顏。

“表妹,是找老徐,還是找表哥啊!”

展顏本來還有些猶豫,見他們不穿上衣,臉紅了:“我找賀圖南。”

“找表哥啊,別急,賀圖南他剛光著身子沒臉見你,等等!”寢室長笑嘻嘻一扭頭,衝屋裏喊,“表哥你倒是快點啊,讓小表妹等急了!”

賀圖南隨手撈起件白色T恤一套,趿拉著拖鞋,走出來往下一瞧,再看看這些男生,**膀子,清一色的餓狼。

他匆匆下樓,剛到跟前,樓上就傳來一陣口哨聲,再抬頭,徐牧遠也混在裏頭,都在那看兩人。

老徐平時是不湊這種熱鬧的,賀圖南被看得心煩,扯著展顏,到遠處樹蔭下說話。

“有事?我以為你是打算這輩子都不跟我說話了呢。”賀圖南一開口就很衝,他心跳很快,到現在都沒平息。

展顏垂著眼,瞧見他短褲下的腿,有密密的腿毛,原來,他也長這麽多毛毛啊……

她攥了攥手裏的包裝袋,遞給他:“有人送你的。”

賀圖南狐疑接過,一邊翻一邊問:“什麽人?”

“不認識。”

他動作一頓,好笑道:“不認識?”

展顏抱緊自己的布袋:“有幾個女生找我,讓我把這些東西給你,其他的,我不清楚。”

賀圖南草草掃兩眼,也沒拿出來細看,往她懷裏一懟:“真夠閑的,你就忙著給別人送情書嗎?”

展顏一陣難堪:“我不閑,別人硬塞我這裏來,我有什麽辦法?”

賀圖南仿佛還在長個子,人極高,低頭對她說:“你可以不要,怎麽,幫別人給我送情書很刺激嗎?”

他清俊的眉眼生起氣來,格外活泛,像睫毛也掛著火。

展顏退後一步:“我以為,你會挺高興的,有人給你寫情書還折了很多漂亮的千紙鶴。”

說著,把袋子又給他,同時和他保持著距離。

賀圖南一把撥開,眉眼淩厲:“高興?我高興個屁,我暑假開學要高三了你懂不懂?”

展顏臉憋得通紅,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伸出去的那隻手,尷尬停了兩秒,又緩緩垂下,包裝袋貼著裙子像甩不掉的螞蟻。

她不知道他發那麽火幹什麽,他的火,總是來的突兀,明明不值得這麽生氣的事情,他偏爆炸。

展顏心想,我不跟他親近是對的,可這個念頭一起,又覺悵然,她記得他過年時祝她新年快樂,讓她買電熱毯,所有他的好。

“你回家也不跟我說話,這麽愛記仇,現在獻什麽殷勤呢?”賀圖南眼睛離眉骨近,一皺眉,眼睛格外深。

展顏覺得委屈:“是你先讓人難受的,而且,我也沒記仇,你想什麽時候衝我發火就什麽時候發火,想說難聽的話就說難聽的話,我想著,也許保持距離是最好的,這樣,我也就惹不到你了。”她這兩個月,過得並不開心。

說完,眼睛一揚,紅紅的,“就像今天,我犯下滔天大罪了嗎?你又這麽生氣,我知道,就是因為我住你們家,你才這麽理直氣壯衝我發火,知道我現在沒地方去……”

猛得想起爸再婚的事,她聲音都抖了,可到底,一滴眼淚沒流。

燥燥的風,吹得樹葉簌簌晃,拂到人臉上來像害了場熱病,賀圖南才意識到她為什麽這個樣子,又想起她寒假在家凍得很,沉默片刻,聲音低下來:

“我重新道歉,為那天晚上在家說的話,我從來沒有因為你住家裏就覺得可以對你發火,我是因為……你今天找我卻是送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很討厭這種事。”

展顏把話說清了,氣也理順了,她低頭,看看手裏的袋子:“那,你討厭哪種事?別人送你這些東西是嗎?”

賀圖南注視了她一瞬,目光移開:“討厭情書,討厭千紙鶴。”

展顏點點頭:“我知道,你要高三了,我是不該隨便替你接,以後不會了。”

賀圖南還想再解釋,卻隻覺無奈,他是沒那麽愛動怒的,他變了,變得幼稚,衝動,時不時窩火。那火起的快,快到他根本沒搞清楚怎麽來的,就燒得嘴巴跟著變壞。

“我們和好吧。”他先示弱,這倒不丟臉,他比她大,無論如何都該讓著她的。

展顏別扭地瞅著他,說:“那這個怎麽辦?”

賀圖南促狹一笑:“放你那吧,我要是當垃圾丟了也不禮貌。”

“你不想知道信裏寫了什麽嗎?”展顏眨眨眼,“你不好奇嗎?”

賀圖南微微笑著:“不好奇,我對別人一點都不好奇。”

作者有話說:

小賀既要掩飾對顏顏的感情,因為那是見不得光的,又要掩飾家醜,謊稱“表妹”成了唯一的出路。但顏顏氣他把自己當妹妹。

小劇場不等於文,其實我不擅長寫這種把時間線和相處細節卡很死的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