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天光大亮,似乎夜裏那些奇怪的躁動的情愫被太陽蒸發掉,或者說,見光枯萎。

出門後,展顏不停留神孫晚秋,她還是那麽大方,跟賀叔叔侃侃而談,她能接住大人的任何問話,時事也可以談,孫晚秋一點不關心時事,她沒興趣,好像無論世界怎麽變,都跟她沒關係,她一個月生活費還是那麽點兒。不過這不妨礙她從老師那裏借來《半月談》《人民日報》。

比別人聰明,比別人懂得多,是她唯一能拿出手的東西,這個道理,孫晚秋從小就知道。

所以,當路過一個新樓盤,她們都忍不住往上瞧那些建築工人時,孫晚秋忽然問:“賀叔叔,聽說你們城裏以後不分房子了,是不是以後要蓋很多樓房?”

賀以誠沒想到一個小姑娘會關心這種事,他沒有敷衍:“是的,政府都在招商引資,你對這個感興趣?”

“你接我時,我在汽車站看到東城的宣傳標語,說那裏會開辟新城區,建住宅商業街還有公園。那是不是以後,在城裏蓋房子會很掙錢?”

彼時,本市東城區還是一片荒蕪之地,蘆葦林立,河流淤積,有廢棄的火車軌道。

賀以誠微訝,她一知半解但臉上極有興趣,他笑著說:“應該是的,以後地產商人會很有錢。”

賀圖南在旁邊覷她幾眼,偏過頭,跟展顏低聲說:“你同學能說會道。”

旁邊,展顏正盯著巨大廣告條幅上的“新世紀,新概念家居”幾個大字出神,她被他嗬氣弄得癢,扭過臉:“她可聰明了。”

“看出來了,”賀圖南似笑非笑,“你傻。”

展顏瞪他一眼,說:“這片樓房蓋好之後,就叫新世紀嗎?”

賀圖南笑,指著下麵一行字:“傻子,巴黎庭院看不到嗎?”

“這跟巴黎有關係嗎?”

“沒關係。”

“沒關係,為什麽叫巴黎庭院?”

“噱頭,馬上整個歐洲都在咱們城裏了。”

賀圖南揶揄地掃視一圈,這是雲上地產新開發的樓盤,蓋的飛速。

遊樂場人很多,展顏跟孫晚秋兩個把小時候沒玩過的玩了個遍,賀圖南覺得無聊,戴著墨鏡,在長椅上坐著喝冷飲。

賀以誠又帶她們去喂鴿子,鴿子走來走去,不怕人,在掌心輕輕一啄,孫晚秋忽想起什麽,趴展顏耳朵旁說:“昨天錯了,你不是大白鵝,你像一隻鴿子那麽白。”

展顏不好意思,餘光瞥見賀以誠去衛生間,才扯扯她:“你昨晚說的……”

“逗你玩兒呢。”孫晚秋嘴裏咕咕地引著鴿子,若無其事。

展顏半信半疑,她們後來又去商場,賀以誠給孫晚秋買新裙子,她沒有展顏那樣的思想負擔,跟賀以誠道謝,而且,拒絕和展顏穿差不多的款式。

“我沒你瘦,也沒你白,穿這種裙子隻會顯得我又壯又醜。”她衝展顏吐了下舌頭。

她給自己選了樣式最簡單,又帶點腰身的連衣裙,很合適。

賀圖南幫忙買的冰淇淋送到她們手上,孫晚秋隨口問:“多少錢一盒?”

“八塊錢。”賀圖南看看她,又看看展顏。

孫晚秋嘴角上翹,覺得諷刺,八塊錢夠她吃幾天的飯,但這會兒,她願意享受當下。

行程裏的博物館,隻能另作安排了,時間不夠,孫晚秋倒是無所謂:“我對博物館其實沒什麽興趣。”

展顏含著冰淇淋,甜蜜蜜的:“可是,能學到好多知識,我喜歡博物館。”

孫晚秋聳聳肩:“都是過去的東西,我隻想知道將來會怎麽樣。”

賀圖南微笑看著她,覺得她很有鋒芒。

第二天,賀以誠已經沒了時間,他要見供應商,給賀圖南留了許多現金,讓他帶著她們。

幾個人坐公交去北區。

公交車行駛在濃濃的綠蔭下,窗外風景,開始慢慢變化。孫晚秋往外看:“這就是你說的工業區?”

展顏手指著:“你看,那兒全是廠房,你看見吊機了嗎?那邊還有鐵路,以前可以運煤。”

兩人正說著,外頭走過一個流浪漢,大熱的天,穿一件西裝外套,髒兮兮的,手裏有個爛礦泉水瓶子,展顏冷不丁對上他愣愣射過來的眼神,有點害怕。

賀圖南就坐兩人後邊,他一直在沉默地聽著她們的對話。

“怎麽了?”他伸手碰了碰她肩膀,展顏轉過臉,“剛才有個撿破爛地正好和我對視,我嚇一跳。”

他便透過窗戶往後看,已經遠了。

“別怕,我在呢。”賀圖南衝她眨眼笑,旁邊,孫晚秋側身瞥他一眼,又坐端正了。

她沒注意到展顏說話的停頓,以為是尋常。

徐牧遠依舊在廢棄的自來水廠等他們,不同的是,看門的大爺沒了,狗也沒了,大門鎖著,已經生了鏽,這廠子徹底無人問津。

院子裏的野草,長得齊腰高,徐牧遠買了兩包煙給偶爾過來勘察的大爺,弄來鑰匙,繼續捯飭他的培訓班。但因為斷水斷電,這次他的培訓班沒招到幾個人。

屋裏一股發黴的味道,窗子的防盜窗鏽的不成樣子,一摸一手的渣。好在屋後有棵大槐樹,枝葉遮著房頂,雖然熱,又不至於叫人中暑。

彼此介紹後,賀圖南看著結滿蛛網的房頂說:“老徐,你這條件可越來越不行了,電扇呢?”

展顏也抬頭,她記得,去年這還有個吊扇,落滿蒼蠅屎,和她家的很像。

“不知道被誰卸下拿走了,你也知道,我們這地方能拿的都拿了,不能拿的,卸了拆了也得想法子弄走。”徐牧遠有些歉意,“你們來找我玩兒,我也沒像樣兒的地方招待,這樣吧,等會太陽沒那麽曬,我帶你們到一號家屬院那附近走走,人搬了很多,隻剩些老人家了。”

孫晚秋俯身看了看課桌上的講義,拿起來,問:“你給人就補這些嗎?”

徐牧遠跟她講話很客氣:“是,我給高一補數理化。”

孫晚秋笑了:“我是沒場地,要是有,這我也能做,你一個人收多少錢?”

賀圖南跟徐牧遠交換下目光,孫晚秋往桌子上一靠,說:“怎麽,你們覺得我不行嗎?”

賀圖南笑著搖頭:“不敢,顏顏說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

孫晚秋有種傲氣,這種傲氣純粹來自於智力,她剛到實高時,記著老師說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幾次考試下來,她知道,她就是實高的天了。

她比小時候,初中都更有自信。

“我隻是沒跟你們做同學,否則,你們都考不過我。”

賀圖南還沒見過這麽“猖狂”的女孩子,理科A班的女生,大都內斂,像宋如書那樣的女生,連笑也少見,總是一本正經繃著臉,孫晚秋不一樣,她愛笑,也愛說話。好像她一來,把展顏都襯托得隻剩了漂亮。

“是這樣的,孫晚秋每次做一中的卷子,數學幾乎全對,很厲害。”展顏由衷說道,她出汗了,臉皮子雪白,嘴巴紅紅的,像孫晚秋最忠實的擁躉。

外頭蟬鳴不住,賀圖南虛虛瞟了一眼徐牧遠:“老徐,把競賽題給她。”

徐牧遠不動聲色扯過張紙,寫了幾道題目,孫晚秋覺得好笑,男生就是這麽幼稚,好勝心很強。

幾個人,圍著她解題,孫晚秋研究了那麽一會兒,大家都一身的汗意。

很快,她向兩個男生證明了自己的話,沒有一點水分。

賀圖南和徐牧遠又交換了一回目光。

她確實聰明,非常聰明。

展顏懸著的心,輕輕放下,她比孫晚秋還高興:“我就說吧,要是孫晚秋跟你做同學,”她笑眼望著賀圖南,“你就考不了第一了。”

賀圖南哼哼一聲,不置可否。

“屋裏太熱了,我們出去走走吧。”徐牧遠背心汗透,他摸了摸短褲口袋,像是在確認什麽。

小賣部外頭搭了個棚,一群男人在那甩撲克,有人肩頭扛了塊磚,沒錢隻能這麽玩兒。

這是下午四點多鍾,少年人的臉比太陽還要明亮,北區不一樣,夏天也是灰的,鐵水、煤屑、浴室的味道變作塵埃,同樣嗆人,嶄新的鞋子在街上走一遭,會變汙。他們幾個,被街旁遊**的男女打量,孫晚秋也回敬相同的目光,等口哨聲響起,她臉上浮現出一絲鄙夷的笑。

路邊有家小飯館,他們剛走近,裏麵丟出個東西來,弧影一閃,賀圖南下意識攬過展顏,手臂擋高。

是個水盆,叮當滾老遠。

緊跟著,一個中年男人拖拽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被一起搡出來。

“滾,大老爺們不要臉,天天賒,天天賒,當我們家是銀行呐!”

裏頭有婦女罵聲。

“東子叔,”餘妍撩簾從店裏走出,不讓她媽吱聲,一張臉,下霜似的,“你也別怪我媽生氣,我們小本生意,你們一家老小賒的幾回賬還沒給,現在大夥日子都難,我姐高三,我這開學高二,裏裏外外哪不要錢?您一個大男人,不說正經找個活兒幹……”

叫東子的男人冷笑打斷她:“得了,你一個丫頭片子少給我上課了,不能賒拉倒,想當年你爸進廠還是我介紹的,沒有我,你們全家喝西北風!”

餘妍聽他又提當年,臉都氣白了:“我爸進廠是因為我爸有技術,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爸認得你,才是倒八輩子血黴!”

兩人一大一小,也不管街坊鄰居,就在那吵。

展顏認出班長,蹙眉看著,徐牧遠已經上前勸去了,孫晚秋冷眼旁觀,低聲說:“城裏人也罵街麽?”

賀圖南掃她一眼,淡淡說:“哪兒都有罵街的。”

孫晚秋哦了聲,有點挑釁似的看著賀圖南:“我還以為,你們城裏人都文明的很,不會罵街。”

“顏顏,你們來找牧遠哥玩兒啊?”餘妍看到兩人,奔過來打招呼,她本氣半死,徐牧遠一上來幫忙,倒忍不住哭了,這會兒來到眼前,眼淚都沒幹,“那什麽,這麽熱,你們要不要到我家店裏坐坐?”

說著,尷尬一抹眼睛,“叫你們看見我跟人吵架,真不好意思。”

裏頭餘媽聽見動靜,出來探看,餘妍扭頭說:“媽,這是賀總家的孩子,我們都在一中念書。”她大概指了指兩人,餘媽忙不迭盛情邀請,一定要讓他們幾個到店裏坐一會兒。

孫晚秋看在眼裏,笑而不語。

旁邊的男人見狀,嘴裏罵罵咧咧,那小男孩嚇哭,被兜頭給了一巴掌,格外響亮:“哭你媽X,再哭老子跺死你!餓死拉倒!”

徐牧遠看得皺眉,正要上去,孫晚秋把他一拉:“他打給你們看的,你別上當。”

那小孩,平日裏也喊妍妍姐牧遠哥,日頭下,哭得鼻涕眼淚糊一臉,四處悄寂,仿佛隻有那一聲聲冤屈的哭,餘妍看著,一時也沒了話。

等男人揪著孩子耳朵遠去,徐牧遠依舊站著不動。

賀圖南婉拒了餘媽的好意,在隔壁小賣部迅速買了幾瓶水,喊過徐牧遠,幾個人往廠房去了。

這樣的場景,在北區,司空見慣。

是孫晚秋先開的口:“我們村,這樣的人也有,一點出息沒有隻知道打老婆孩子。”

展顏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麽接。

徐牧遠神情平靜:“這兒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廠子效益好,大家在一起都很和睦,偶爾有吵架的,別人勸勸也就過去了。”

孫晚秋深深看著徐牧遠,她擰開水:“習慣就好,人一窮就顧不上體麵,要是又窮又懶,那就徹底連臉都不要了。”

徐牧遠猛得抬頭。

孫晚秋笑:“別這麽看著我,”她順帶瞥了眼賀圖南,“我跟展顏,從小在村裏,什麽都見過,聽你的意思,你至少以前還有過一段甜蜜的童年,比我們強多了。”

徐牧遠沒辦法反駁。

“我們就上學一條出路,當然,我覺得你也是了。”她看著他說,好像看同類的目光。

徐牧遠終於露出點笑:“那是,你說的對。”

“不說這麽沉重的話題了,我看看你們以前的廠子吧?”孫晚秋提議,幾個人在空曠靜寂的車間裏,轉了幾圈。徐牧遠似乎熟悉每個角落。

孫晚秋倒很有感悟,這麽多機器,這麽多車間,說沒落就沒落了,人間的事,可真操蛋。

“啊”展顏被一截翹起的鐵絲勾了下腿,她一個趔趄,賀圖南攥穩她手臂,徐牧遠也過去看:“怎麽了?”

她低頭:“沒留神,好像刮小腿了,沒事兒。”

賀圖南已經蹲下,見上頭紅了一道,不過,沒破皮兒,他抬頭:“疼嗎?”

孫晚秋和徐牧遠看著兩人。

展顏搖頭:“就剛那一下覺得有點疼。”

賀圖南笑笑,站起來,對徐牧遠說:“我他媽大白天就要被這兒的蚊子咬死了,”說著,似笑非笑看看孫晚秋,“晚秋妹妹,看完了要不咱們出去?”

他跟孫晚秋沒什麽可聊的,不過,他承認,孫晚秋有棱有角,很有存在感。

徐牧遠忽然也看向孫晚秋:“你們也很熟?原來認識?難道你也是圖南的表妹?”他末了一句,玩笑語氣。

表妹……展顏臉上別扭一下,心卻砰砰,她忘記跟孫晚秋交代點什麽了,不由看向賀圖南。

賀圖南噙著笑,手卻捏了捏瓶子,眼神落在孫晚秋身上,隻一眼,卻像會說話。

他隻希望孫晚秋再聰明點兒,聽得見那個“也”字。

展顏搶著開口:“當然不是……”話沒說完,孫晚秋已經摟過她,笑笑的,“我倒想也是賀圖南的表妹,住城裏多好,可惜,我隻是表妹的同學,”她點點展顏臉頰,“看,這就急了,怕我跟你搶哥哥啊!”

說罷,有些得意地挑眉看了看賀圖南,意味深長笑了。

賀圖南的手,不易察覺地鬆開瓶子,非常自然地接口:“我也把你當妹妹的,你們都是小妹妹。老徐,是吧?我的妹妹們,你也得給我當妹妹招待。”

他想,孫晚秋果然是聰明的女孩子,聰明極了。

可徐牧遠的表情,卻是很微妙的,他隻是一笑,壓根沒接這個話。

北區一半是喧囂,一半是沉寂。日頭已經西斜,他們走在晚風裏,落霞要燒起來,豔豔的映著幾個少年人的臉。

身後的北區被拋擲腦後,又宛如一個龐大的廢墟,不會說話。

孫晚秋回來的路上,依然健談,根本不提表妹那件事。

一直到晚上,兩人在浴室洗澡,展顏剛想解釋,孫晚秋就按住了她的嘴唇,耐人尋味地笑:

“我以為,賀叔叔昨天跟賀圖南說什麽帶著妹妹玩兒,是禮貌說辭。”

展顏抓住她手指,挪開了:“你怎麽知道賀圖南說我是表妹呢?”

孫晚秋搖搖頭:“我不知道啊,徐牧遠那麽問,我就知道了,而且我還知道賀圖南怕我說錯話。”

展顏抿嘴笑:“我還以為,我們要露餡兒了。”

“我們是誰?”

“我,還有賀圖南。”

“我還以為,你的‘我們’,說的是你和我。”

孫晚秋歪著頭,她忽然道:“我昨天問你,有沒有想接吻的對象,你說沒有,你騙我。”

展顏頓時急了:“我沒騙你呀。”

她跟她一起長大,她有時,會隱瞞一點自己的心事,但她絕沒有欺騙別人的習慣。

孫晚秋表情古怪:“哦,真的嗎?”

“當然!”

她們換上睡裙,孫晚秋沒放下肩帶,展顏在屋裏吹頭發,她出來拿西瓜,碰上剛出房間的賀圖南,她微微一笑:

“表哥?”

賀圖南聽得頭皮麻,他也笑:“我以為你討厭城裏的表哥呢。”

“怎麽會呢?我隻不過喜歡刻薄一下而已,談不上討厭。”

“今天謝了。”賀圖南覺得跟聰明人說話的好處就是,點到為止,對方就懂。

孫晚秋卻盯著他:“客氣……你喜歡展顏。”

她用的是陳述句。

賀圖南麵色不改:“當然,你們都是小妹妹,我很喜歡你們。”

“我說的不是這種喜歡,我說的喜歡,你肯定懂,賀表哥。”孫晚秋一字一頓看著他說,不放過賀圖南臉上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