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娟鐵了心要跟賀以誠離婚,她魔怔了,也想不起兒子,這件事把她打擊的太厲害。

聽到他公司也出事的刹那,她很快慰,快慰之中又夾雜眼淚,她知道他的付出,沉沒了的金色年華,那又怎麽樣呢?這是他自作自受。

案件焦點在於本案性質,是防衛過當還是故意傷害,賀以誠的律師專程從北京趕來,一個春天,如此短暫,本市茶餘飯後的談資便是模範企業家殺人事件。

草照樣長出新芽,花照樣開,人間發生了多少事,天地是不管的,該孕育孕育,該死亡死亡。

高三一模成績出來,賀圖南發揮的並不理想,他每天心事很多,很沉默,室友們再不像往常那樣同他玩笑,氣氛變得謹慎,唯有徐牧遠,和他相處似從前。

“一次不代表什麽,你穩住。”徐牧遠在水房和他一起洗衣服,水聲嘩嘩,賀圖南搓著襪子,“我知道,徐叔怎麽樣了?”

徐牧遠知道他想問什麽,便說:“廠子正常運轉,就是有時安排會顯得亂點兒。”他沒說,經過這事,廠子對北區來的工人頗有微詞。

賀以誠名下資產已被凍結,爺爺那,賀圖南隻能拿到自己當月的生活費,林美娟似乎跟賀家達成了什麽默契,不給賀圖南一分錢。

他很快感受到了沒錢的窘迫。

那麽高的小夥子,飯量大,他習慣吃肉,吃葷,現在要省下一半給展顏,賀圖南頻頻想起孫晚秋吃飯的樣子,他現在跟她一樣。

他總是餓,餓得有時沒辦法集中注意力學習,肚子亂響,被人聽到,總是會意味深長看看他。

人短了錢,就不能再充什麽大方手兒。

展顏對錢很敏感,她一看他給她送來的錢數,難免起疑心。之前賀叔叔給她的零花錢,她攢起來,又都給了賀叔叔,說要像賀圖南那樣存起來。

如今,這些錢動也動不了,展顏後悔沒把那些錢留下,沒錢的難處,她清楚得很。

孫晚秋那邊,她是幫不上忙了,她甚至不敢聯係她,自己背信棄義,她沒臉。她害怕孫晚秋問她,錢呢?

錢這個東西,為難了她們十幾年,到頭來,還是要被它為難死。

可她還是省下頓飯錢,給王靜寫了封信。

回信裏說,孫晚秋失蹤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小展村沒有,實高也沒有。王靜懷疑,孫晚秋躲了起來,也許,她坐上南下的綠皮火車,去了南方打工。

展顏捏著信,她想起孫晚秋說的那些話,她是小船,既然離開了死也不會再停靠回去。

她顧不上孫晚秋了,在命跟前,人人其實都隻能顧自己,她再次懷疑是不是她們本就不配念書,老天爺走了神,她們就錯誤地踏上了不屬於自己的那條路。

她必須得證明這條路是對的,千辛萬苦,是值得的。

兩人日常生活的變化,同學們都看在眼裏,有了閑話。

展顏看到一模成績,跑來找賀圖南,他跟她一起來食堂吃飯。打了份紅燒肉,兩人推讓拉扯,展顏說:“我不喜歡吃肥肉。”

“這不肥,五花肉做的,你喜歡吃五花肉的。”賀圖南把幾塊肉全撥到她飯缸裏,展顏還是不要,爭執間,肉掉到地上,她後悔極了。

賀圖南卻一臉泰然撿起,到水龍頭那一衝,回來說:“那我吃了。”肉沾了生水,他怕她吃了拉肚子,展顏怔怔看著他這一連串動作,說不出話。

他笑笑:“香得很,你嚐嚐。”說著把剩的幾塊幹淨的,夾給了她,“別再不要不要的,回頭掉了可都被我吃光了。”

展顏看著他,便咬了一口,肉真好吃,肥而不膩,吸滿了湯汁,她嚼的非常慢,好讓肉味兒浸滿整個口腔,滲透每個細胞,回味無窮。

賀圖南笑她:“還說不想吃,看你那表情。”

展顏是很心醉的樣子。

她有點不好意思,旁邊,有男生路過往這瞄幾眼,半真半假道:“呦,賀大少今天吃肉了?”

這語氣微微含譏,卻因麵上帶笑,讓人發不得火。

賀圖南麵色平靜,淡淡反問:“改善下夥食,不行嗎?”

男生嘴角一翹:“當然行,慢用,兩位慢用。”

展顏看他那樣子,說:“我小時候有個鄰居奶奶,特別長壽,人都問她秘訣,她說秘訣就是少管別人的閑事。”

她一張俏臉,冷冷的。

到底是太漂亮,生起氣來,像花豔色上布了層霜,幾分淩厲。

男生悻悻走了。

賀圖南有些吃驚地看著她,隨即笑了:“你長本事了,我不知道,你嘴巴也這麽厲害的。”

展顏有些嚴肅:“他說你,我聽出來了。”

賀圖南哼笑了聲:“隨他說,說的人多了去,管得過來嗎?當他放狗屁好了。”

“背地裏要是說,反正也聽不見,但他要是敢當麵挖苦人,就不行。”展顏把最後一塊肉又撥給他,聲音柔軟下來,“你吃一塊嘛。”

賀圖南點點頭:“好,我吃,”他意味深長看著她,“顏顏,你以前不這樣說話的。”

展顏把菜湯澆到米飯上,一滴不浪費。

“我以前怎麽說話的?”

“你剛來時,不愛說話,有點認生,後來……我記不清了,總之不是這樣。”

展顏卻幽幽說:“你以前,也不會吃掉地上的肉呀。”她咬著米粒,想起舊事,“你去我們中心校那次,你喝剩的健力寶,丟蘇老師家門口,我給你拿來,你直接扔了,我當時就想,這人真不過日子。”

“看你土的吧,總說這種我聽不來的土話。”賀圖南一臉嫌棄,太陽透過玻璃照進來,睫毛根根分明,他眼底藏著笑。

展顏說:“我就是個鄉下人嘛,我偏要說土話,不光要說土話,我還記了一堆罵人的話,以後誰惹我,我打算就用那種話罵人。”

說到這,冷不丁想起孫晚秋,她的心,突然就密密麻麻疼起來。

兩人心有靈犀似的,賀圖南想起她說過,孫晚秋頂厲害,跟她奶奶對罵過。

他見她不提,就也隻在腦子裏轉了一圈,說:“那我以後得注意,別招惹到顏顏小姐,被罵得狗血淋頭。”

展顏噗嗤一樂,很快,想到什麽,笑意慢慢散去。

她抬抬眼,“你一模沒考好吧?”

“沒事兒,一模而已,”賀圖南語調輕鬆,“離高考還有時間。”

“賀叔叔他……”

“律師是北京來的王牌律師,你別操心這個,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著爸,你安心念你的書。”

展顏就不說這個了,看著他扒拉米飯吃得很香的樣子,他以前吃飯,總是顯得懶懶的,有些挑剔,這嚐幾口那嚐幾口,剩的說丟開就丟開了。

“爺爺給的錢,是不是不多啊?”她試探問了句,賀圖南一臉自然接道,“他給的多,隻是我沒好意思要,畢竟是老人的錢,”他哧溜幾口把米飯拔得精光,放下筷子,手背胡亂把嘴一抹,“我剛說你跟以前不一樣了,你看你,還是愛想東想西的,別怕,等高考完了,我有法子掙錢。”

“什麽法子?”

“人要是想掙錢,法子多了去,”賀圖南神情認真起來,“我對你有個要求,什麽都聽我的,別瞎操心,行嗎?”

北方的春,照例過得快。

黑板上的倒計時變作兩位數,學校裏風言風語,連老師們也在議論賀家給人賠了多少錢。

“這頓牢飯,賀以誠是跑不了了,就看他自首加賠償,最後能判幾年了。”政治老師抱著杯子,把報紙翻得嘩啦響。

賀圖南班主任總要歎氣,重言道語,總是那幾句話:“糊塗啊,別的不說,這不耽誤孩子嗎?”

“聽說還鬧離婚?”

“是聽說鬧著呢。”

“這就叫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興衰之道。”

話說到最後,總以唉聲歎氣收尾,大家起身,該上課的上課,該批作業的批作業,故事是別人的,日子是自己的。

賀圖南二模成績又上來,日頭越來越暖,等到三模剛結束,賀以誠一審判決下來了:有期徒刑三年。

春天遠去,生命中的春似乎也跟著遠了。

“三年,三年很快的,出來又是一條好漢!”

爺爺慷慨激昂給家人打氣,大家稱是,賀圖南沉默得像個影子,一大家子七嘴八舌在那說個不停,每個人都急於發聲,他不想,他沒什麽好說的。

他隻是從飯桌上,悄悄打包帶走了燒雞牛肉,拿給展顏吃。

律師找到他,說:“賀總的案子,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他讓你們不要擔心,問你跟妹妹的情況。”

賀圖南很平靜地扯謊:“我跟妹妹很好,麻煩您轉告我爸,我跟妹妹都說好了,會等他,他自己保重。”

他說這話時,太過老成,幾乎沒有情緒上的波動,律師很意外。

賀圖南往學校走時,他緊繃的身體,才漸漸放開,他太久沒見到爸了,賀以誠的樣子,竟然都有些模糊。

太荒謬了,至親的家人,僅僅是幾個月不見,他就想不起爸臉上的細節。

樹上的葉子,變得油亮,綠靈靈的,天是那麽藍,初夏的好天氣,悠長忙碌,賀圖南仰頭看看天空,心裏空得厲害。

他把消息告訴展顏,她不太懂,急切問:“我們能見賀叔叔了嗎?”

“要等二審結束。”

展顏的心又沉下去。

她想了許多話,要對賀叔叔說,她不知道真正見著他那天是否能說出來,那就寫給他。

等到四模結束,天氣一下熱起來。

男生們又開始在寢室裏光膀子,門敞著,裏頭的人快馬加鞭似的用著功。教室裏也熱,有吊扇,可那麽多人,一屋子總是熱氣騰騰的,加上汗氣,腳臭,那氣味把人熏得麻木,大家怕高考,又盼著高考。

奶奶開始給他送飯,這段日子,經常有家長來送飯。

隔著道柵欄,從底下塞進來,奶奶拿了個小馬紮,看孫子啃排骨。

“慢點兒,你看噎著了。”

奶奶看他狼吞虎咽,眼圈紅了,她這個孫子,什麽時候這麽饞過?

賀圖南總要用自己飯盒,留些菜,他告訴奶奶,這是等晚上吃的。

老人心知肚明,沒戳破他。

然後偷偷給他塞錢,賀圖南猶豫片刻,接過了錢。

高三的高考,要占教室,賀圖南提前想到展顏的問題。

他們一學期沒回家了。

他考試的話,展顏去哪裏呢?賀圖南也很久沒見到林美娟,姥爺說,她請了假,跑出國散心去了。

“回頭我在哪個考場考試,你就在附近住賓館。”賀圖南把菜給她時安排道。

展顏端著他的飯盒,坐在實驗樓門口台階上。

她一聽這話,壓根沒問為什麽要住賓館,隻是說:“會不會很貴?找個最便宜的招待所吧。”

“錢夠用的,”賀圖南安撫她,“你在賓館裏等我就行。”

展顏筷子停滯了:“不,我要在考場外邊等你。”

“那麽毒的太陽,你曬什麽勁?”賀圖南伸出手,指腹在她嘴角捺下去,揩掉油漬。

展顏說:“七月初不算熱,三伏天裏還都去地裏割草呢。”

賀圖南看她細皮嫩肉的,潔白的臉,亮亮的眼,搖搖頭:“不行,你老實在賓館呆著。”

展顏拗起來:“我要等你,你出來時不想看見我嗎?人家都有爸媽在那等,就你孤孤單單。”

兩人都是一陣沉默,展顏知道,林美娟好像沒來學校看過他,她想過,也許林阿姨是要離婚的,她恨透了自己,想必,也不要再等賀叔叔了。

她一想到這點,就非常難受,她的難受,幾乎都在賀圖南身上,她讓他孤零零的,沒了依靠。

她顧不得想自己是不是混球了,隻知道心疼賀圖南,賀叔叔,她就是小白眼狼,林阿姨難不難受,她的心,已經騰不出空去憂思了。

“我還有很多親人,看你說的,好像多可憐似的。”賀圖南笑了笑,摸摸她腦袋,揉了兩把,“快吃吧。”

展顏卻定定看著他:“我知道,你有很多親人,所以,你也不會需要我的。”

賀圖南聞言手一滯,停在她後頸子那,她那神氣,好像說得蠻認真,他可真想掐死她。

“我什麽時候說這話了?”

“你不讓我在外頭等你。”

“我是怕天熱,曬著你。”

“我自己都不怕,我們說好的,要一起。”

賀圖南又被她氣笑,手指摩挲著她肌膚:“孩子氣,我進考場你也要跟著進嗎?”

“我進不去,但我要在外麵等你,我在賓館呆不住,可在考場外邊不一樣,我會覺得離你很近,陪著你。”她語氣十分堅定,開始耍賴,“反正你到時管不了我了,我在外麵等,你也不能出來趕我走。”

午後的實驗樓空無一人,石階上,被大半樹影遮出涼蔭地,碎的光照得她臉上晶瑩,有微微的細汗閃爍。

賀圖南有些癡迷地看著她臉出神,他一點都不覺什麽孤孤單單,這樣很好,他會一輩子都這麽心甘情願。

“那行,我不讓姑姑過來了,你等我,隻讓你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