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圖南來找展顏時,她剛完成第一個大作業,心情非常好。

因為他要來,她忙著洗頭洗澡,臨出門,塗了口紅,那支賀圖南送她擱置許久的口紅。室友們看她這樣,自然要問,展顏大方說:“我男朋友來了。”

她這麽漂亮,有男朋友似乎天經地義,大家問你男朋友從哪裏來,展顏說了,陳滿一愣,她是分不夠才來的南京,她沒想到展顏交到這麽好的男友。

展顏去火車站接賀圖南,夜色沉沉,寒意上來,賀圖南從出口走出時,她飛奔過去,像急急的鳥撲入懷,賀圖南一把抱住她。

他的懷抱永遠這樣溫暖,踏實。

她渾身都抖,顧不上矜持,踮腳勾住脖子就去吻他,他身上一股車廂的味道,賀圖南攬住她的腰,肩上的包滑落,撞到她。

兩人先去吃飯,賀圖南現在對吃一點講究也沒有,但必須得有葷,街頭的小飯館這個點大都打烊了,最後找到一家賣脆皮豬肘的,進去了。

因為剛才的吻,口紅變花,弄他一嘴,展顏看著他笑,用紙巾給他擦:“哎呀,不好意思。”

她緊挨著他,吃飯時也要牽手,賀圖南低聲笑:“別急,哥哥吃飽了就喂你。”

展顏一時沒領會,說:“現在就喂。”她張開嘴。

賀圖南在她掌心劃拉兩下:“我說的是喂你吃肉。”

展顏看他眼神,大約懂了,閉上嘴:“我上次作業老師打了很高的分。”

“厲害。”賀圖南親昵地點了點她鼻尖,他覺得她真是可愛,以往,總想著她如何如何漂亮,現如今,倒覺得她可愛多一些,臉紅的時候,有點小炫耀的時候,鮮活的一個人,他又想欺負她,又想說情話。

飯吃得極快,他帶她去開了間房。

剛進門,黑洞洞的一片,賀圖南的吻就下來了,毛衣上的靜電成了唯一的火花,展顏亂搡:“等等,先洗澡吧……”

話沒說完,賀圖南將她兩條手臂往上一抬,摁住了,親吻中語氣含糊:

“等不了,有什麽好洗的。”

他霸道,把人卷進懷中,拉拉扯扯的,很快壓到了**。

賀圖南嫌脫衣服麻煩,一把拽下來,實在談不上溫柔,展顏一隻襪子還在腳上,往後躲了下,他拽她小腿,好像她是條小美人魚,滑不溜手的尾巴,不好捕獲。

她想起高二的暑假,他總是耐心極了,有求必應,像照顧小孩子那樣對自己。一做這事,真是換了個人,展顏撒嬌,帶點兒鼻音:

“你都沒看我內衣。”

她特意去買了兩套,知道自己皮膚雪白,今天穿的黑色蕾絲,賀圖南哪裏有心情欣賞這個,一雙手,早把什麽都扒了個幹淨,聽她這麽說,體貼地把她小褲又單拎出來,潦草瞧去兩眼,曖昧說:“這麽好看我帶走好了。”

“你最討厭了……”她話一下斷了,賀圖南舌尖撬開她牙齒,笑話她,“討厭我?是誰說的,我好愛你,圖南哥哥?”

她以為他沒聽到的,展顏心裏酸澀極了,手抓住他衣領,一雙眼,水波溫柔:“現在也是的。”

這床比租房那間木板的好,又大又舒適,人陷裏頭像睡棉花堆裏,潔白鬆軟。

“那你再說一遍給我聽。”賀圖南一麵說,驟然進來,展顏被弄得哪裏還能說出話,好半晌,上頭的人才想起來問,“是不是不舒服?”

她死死扣緊他肩膀,忍一忍就好了,她不讓他停,這樣才是一個人,不是分開的,一直不分開多好,展顏恍惚想著,人真矛盾,明明是快樂的,卻又夾雜著說不清的恐懼,人不能一晌貪歡,總渴望永恒。

“我知道為什麽西方喜歡用石頭了……”她聲音軟綿綿的,落盡賀圖南的耳朵裏,無暇分神去聽,他隻問她這有沒有好些,她鼻音嗡嗡的,似是肯定。

後來再沒力氣說話,臉埋枕頭裏,兩隻手被反絞,不知多久,賀圖南依舊沒有放過她的打算,她快要崩潰,腳尖使勁蹬著床單:

“我想解小手。”

他到底都沒鬆勁,展顏羞愧難當,捂著臉,不願意看他,賀圖南笑著親了親她:“別害臊,我又沒說你什麽。”

手被他掰開,展顏淚眼朦朧的,賀圖南抱住她:“不是想洗澡嗎?”展顏渾身無力,由著他愛怎樣就怎樣。實在困倦了,窩他懷裏睡去。

連著兩天,都沒出房間,賀圖南打電話叫的快餐。

北京到南京,T66和T65特快,近十一個小時,全程1162公裏,真不曉得是怎麽坐過來的。

展顏筋疲力盡趴他身上,翻地圖:“太遠了,怎麽會這麽遠?”

賀圖南輕輕勾著她頭發把玩:“剛知道嗎?你真是折磨我。”

她便一點點吻他,賀圖南闔上眼,沉沉問:“你前天說的什麽石頭,我沒聽清。”

展顏還在吻他,蜜油油表白:“我對你的愛比石頭還要堅固,風吹不壞,雨也淋不壞。”

賀圖南忽一個翻身,兩手撐在她臉兩側,他眉毛上的汗黑津津的,展顏伸手,溫柔撫摸。

“哪兒學的?”

“我自己想到就說出來了,你喜歡聽嗎?”展顏烏發如雲,襯得臉像朵山茶,她熱烈看著他,賀圖南點頭,手指在她臉上輕輕劃過,“我有時真想弄死你。”

“我知道。”她兩手在他脖後交疊,讓他伏在自己身上,摸他頭發,摸他耳朵,她有種溫柔的憐惜的神情,好像抱著這輩子最珍愛的寶物。

“你太辛苦了,我們寒假回去再見吧,圖南哥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賀圖南嘴唇摩挲著她肩頭,應了聲。

“今年過年,你多陪陪你家裏人吧,我不是小孩子了,需要你時時照看,再說,我們的事情,總有一天要說的。”

賀圖南起開身,把她攬在懷中:“我會說的,但不是現在,”嘴唇在她額頭反複廝磨,聲音低下去,“真想把你帶走,答應我,念完書不要再跟我搞什麽異地了。”

他身體又熱起來,蹭著她,展顏伸出舌尖嚐了嚐他的汗味兒,那是個遙遠的午後,她跟孫晚秋第一次知道汗是鹹的,山上青鬆,在光潔古老的石頭上投下陰翳,她們揪著鬆子,舔了舔胳膊上的汗,那個時候,她們好愛鬆子,要去換錢。

盛夏午後的陽光又一次將筆挺的針,從葉的縫隙,射到身上來,要人努力吞吐這份滾燙,她緩緩摸他腰:“我答應你,我什麽都答應你。”

“還想要嗎?”賀圖南問。

展顏覺得自己好愛他,抱緊他:“想。”

離開賓館前,鬧的實在沒力氣了,兩人滑掉了床,展顏幾乎萎頓於地,賀圖南把人提溜起來,張開腿,按著她腦袋往下去。

十點的火車,賀圖南沒讓她去送,太晚了,他這趟來,思念非但沒有緩解,反倒更加凶猛,他在車廂交接處沉默地看風景,這樣的夜,還不知道要再看多少次。

回到學校,跟那邊幾個運營商談了數次,最終敲定合同,賀圖南從裏頭賺了兩萬塊,老徐室友逢人就要讚美他,跟他玩笑,還念什麽大學,應該高中畢業就做生意。

遊戲這塊利潤誘人,賀圖南加了計算機係一個社團,幾人組隊,尋思著怎麽捯飭出點東西。

社團裏時常見麵,他跟老徐關係漸漸緩和,說到底,弄錢是很要緊很要緊的事情,徐牧遠對他跟展顏的事閉口不提。

臨近寒假,團隊終於弄出第一款小遊戲,這兩年各種遊戲發行量變大,賀圖南留意到論壇角落裏一個不起眼的小廣告,有人想要95年仙劍DOS正版,一定是正版。

那會正版遊戲可謂奢侈品,工薪階層一個月工資不過幾百塊,一款正版遊戲,要賣一百多,賀圖南手上倒有一批,他不急著賣,而是轉頭到處打聽,老大知道了,說正好要搬家,本來那堆遊戲打算賣廢品的,你拿去吧。

“廢品是論斤的吧?”他打趣老大,“這樣好了,一百塊我全要了。”

老大說:“嗐,都是些舊東西,買的時候寶貝,我媽說這些破爛玩意兒還占地方,你想要送你就是。”

賀圖南堅持付了一百塊,放假前,聯係上論壇那人,見了麵,獅子大張口,95仙劍要一千五。

另外,把淘來97《古墓麗影》一堆問他要不要。

“你這些,得多少能賣?”

賀圖南見他穿得樸素,年紀不算太大,但人不可貌相,他料定對方是個玩家,大多數人沒什麽版權意識,他卻堅持要正版,顯然是用來收藏的,收藏這種事,癖好也好,等著升值也好,總歸是舍得下本的。

他絲毫沒猶豫:“一萬塊,全賣你了。”

“同學,可真敢要啊。”對方像是被他氣笑,“就你丫這些,頂多幾百塊哪兒哪兒都是。”

賀圖南氣定神閑把包一收:“您錯過我這村兒,不見得有下一店兒。”

兩人討價還價,折騰了大半天,各退一步,八千八成交,再少,賀圖南一分不讓,他說他圖的是個吉利。

期末考一過,賀圖南請室友另有社團幾個人吃了頓飯,冬天的北京,吃銅鍋涮羊肉,滋味大好。

他揣著這筆錢,放假先去的南京。

展顏沒想到他放假了先往南京來,毫無準備,賀圖南就裹著一身土塵似的來了。

他帶她把南京逛了個遍,去過的,沒去過的,全算裏頭。她跟他說和室友一起花一個月才折騰出一個模型,她在看《西方美術史》《西方哲學史》覺得自己就是個小土鱉,她什麽都說,說的口幹舌燥。

山是山,水是水,隻是南方的冬也要下雪冷的,到城牆下,見磚上頭有人名,籍貫,還有年份,展顏脫掉手套摸了摸:“果然隻有石頭永恒。”

賀圖南聽她喋喋不休一路,鼻尖都紅了,他說:“那又怎麽樣,這些人是誰你知道嗎?”

展顏說:“不知道啊,可這人也在這世上活過,後人見了,就會想他是什麽樣的,住哪兒,喜歡吃什麽,做什麽,活了多大歲數……”

賀圖南把她一摟:“就你瞎操心。”

“你看城牆造的多好啊,幾百年了,都還在。”展顏仰頭,“人活一百都是少有的,城牆卻一直在,真叫人羨慕。”

“人不在於活多久,而在於活的快不快活,高不高興。”賀圖南說。

展顏問他:“那你現在快活嗎?高興嗎?”

賀圖南捏捏她的臉:“快活,我的快活都是你給的。”手指在她脖子裏一摸,展顏涼的瑟縮,捶了他幾下。

中山陵人很少,展顏耗了老半天,裏頭樹木蕭疏枯瘦,別有老勁風味。

“中山陵是呂彥直先生的作品,他是美國建築師亨利墨菲的助手,我看過設計圖,真是又典雅又現代,他的排水管居然是藏柱子裏的,你說神奇不神奇?”展顏眼神裏滿是崇拜,“那會兒國家動**,呂先生真了不起,可他從美國回來的,我也想去美國學習。你說,美國真那麽好嗎?”

這是她第一次明確表達對美國的向往,賀圖南聽得頭大,卻也隻微微笑:“美國好不好,我不知道,沒呆過,不過你要真想去美國,到時我也去,我們一起。”

“你怎麽成跟屁蟲了?我以後要是回鄉下,你也回?”展顏頭一歪,有點俏皮模樣,“廁所就把你熏吐了。”

她還記得那一回,賀圖南漫不經心說:“吐就吐吧,反正我注定是要討個鄉下老婆。”

展顏說:“我選了一門課,老師講,女人未必要結婚,生孩子也不是必須的。”

賀圖南臉上一點驚訝都沒有:“哦,那就做情人也不錯,你是怕我將來強迫你跟我結婚?”

展顏又說:“女人應該自己掙錢,不應該花男人的,要獨立。”

賀圖南還是點頭:“挺好的,你長見識了,”他似笑非笑看著他的“小妹”,“再過兩年,我看你就不需要我了,跟我都得劃清界限。”

展顏有些不好意思:“我可沒說,我就是覺得老師說的很新鮮,我以前,以為女的長大了就得結婚給人生孩子,原來,這事不做也行。”

賀圖南靜靜看著她:“你愛怎麽過,就怎麽過,將來不願意結婚生孩子我也能接受,但我們要住一起,你隻能是我一個人的。”

“我是我自己的,誰也不屬於。”她脫口而出上課聽來的那些話,賀圖南臉色不太好看,但不想掃她興,好端端出來逛的,他犯不著費這麽大勁千裏迢迢來抬杠。

既然都到了南京,順帶再往南,賀圖南和她一起把上海也逛了。展顏在火車上依偎著他,她有些後悔說那句,於是,悄聲開口:“我還是你的,我的意思,其實是……”她覺得這事說不太清楚,便又往他懷裏蹭了蹭,賀圖南哼笑,他摟著她,靠在火車門上,聽鐵軌咣當咣當響。

“錢還夠嗎?”

他訂了家很不錯的酒店,花費自然高,展顏終於問起這個。

賀圖南把倒賣遊戲的事跟她說了,展顏目瞪口呆:“你幾百塊錢買的東西,八千八賣別人了?”

“他有那個需求,賣東西要看人下菜,我把那東西白送給你們村老大爺他都不會要。”

賀圖南如今做事心細手狠,絲毫不掩飾什麽,見展顏一臉不可思議盯自己看,他笑著把人拽過來,抱在腿上:

“你以為我怎麽養你?你說,人要獨立,是這麽回事兒,可你想過沒,如果生來就能舒舒服服過日子,幾個人鬧著要獨立?爸如果沒出事,家裏東西我能說不要?我用不著犯軸去證明自己行從零做起。人活著,要學會借勢,獨立這種話,說到底,是沒了依靠孤苦伶仃給自己打氣用的,我早就想過,絕不讓你過那種日子,你可以獨立,好好念書,學到真本事,以後有的是機會獨立。”

他開始吻她,聲音就跟著混沌起來了,“別聽風就是雨,你嫩著呢,傻姑娘,哥哥好好疼你……”

展顏再一次感覺到了賀圖南的陌生,仔細算,他也不過二十歲的人,說起話來,老辣精道,做的事也是她所不知不能的,她覺得,自己好像就是朵蒲公英,他一吹,自己就散了,根本不是對手。

“我不能老花你的錢。”她腦子是清醒的,可被他重重往懷裏摁,深得心慌,便去撓他肩膀,賀圖南專心弄她,沒搭理,直到事了,他煙癮上來,把弄著紅豔豔挺立的小花苞,輕彈煙灰:

“等你能自食其力了,我肯定不會再供著你,現在說這個,意義不大。”

他朝她臉上惡作劇吐煙圈,展顏別開,她有些不高興,說不清為什麽。

這種情緒,持續整個寒假,她跟著他,逛了這麽一大圈確實長見識,長見識這種事,是要花錢的,賀圖南這回花的格外任性,她需要的,他都盡力去給。

錢沒了再掙就是,他不想她畏手畏腳,買個筆也要掰手指頭算賬,如果爸在,絕對不會叫她受半點委屈,賀圖南處處拿賀以誠當標尺,渾然不覺。

寒假裏,他倒陪爺爺一大家人好幾天,坐下來打麻將,推牌九,他聰明,記牌,贏了大夥兒幾千塊錢,毫不客氣全拿了。

又帶展顏去看了一次賀以誠,還有半年,賀以誠就刑滿釋放,賀圖南跟他說了說目前公司的情況,讓他心理有個準備。

天實在是冷,兩人夜裏卻總弄得一身汗,汗褪了,脊背四肢都涼涼的,賀圖南抱緊她,兩人交疊取暖,像連體嬰。外頭北風緊,展顏睜大眼睛聽,她倒覺得這裏很好,窗子有縫,拿棉條堵著了。

“圖南哥哥,我有時真想在這跟你過一輩子。”

賀圖南揶揄笑說:“是嗎?有人說,她想去美國的,這兒哪能跟美國比?”

展顏咬他胸前一點:“你真小氣,我知道我在南京說的幾句話,你往心裏去了,可你也說我了,說的我好像個廢物,隻能等你養,我什麽本事也沒有,你就可以笑話我。”

賀圖南好一陣戰栗,她嘴裏說事,實際卻在撩撥他,知道他敏感,禁不起擺弄,因此,深深吸了好大一口氣,才開腔:

“別這麽臉皮薄好不好?我不過逗逗你,我在你跟前有什麽出息值得炫耀嗎?都在你手裏把攥著,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展顏默不作聲,過了會,說:“呂先生沒等中山陵建成,就去世了,他的未婚妻和他是青梅竹馬,他走後,他未婚妻就出家了。”

賀圖南讓她打住:“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們也是青梅竹馬,要是我們不能同一天死,你在我前麵,我也出家。”

賀圖南哭笑不得,說:“你能不能想我點好?不是梁祝,就是說這,出家出家,出你個頭啊,我本來還覺得顏顏真是長大了,滿腦子新思潮,見著什麽都能說得頭頭是道,我都自愧不如。現在又胡言亂語,孩子氣。”

“你說我把攥著你,怎麽就不想想,你也把攥著我呢?”展顏一陣窸窣,爬到他身上,把臉貼他心髒位置,“圖南哥哥,我有時很矛盾,想你的時候就會覺得什麽都不要了吧,跟你分開太難受了;可每次老師一誇我時,我又信心滿滿,覺得以後自己肯定會有一番作為,我要出去。你說,我是不是有病?一段時間是一個樣。”

賀圖南心被她說的柔軟,她在他跟前,永遠是他怎麽都疼不過來愛不過來的那個女孩子,他溫熱的手,在她光嫩嫩的脊背上親昵撫著:

“人總是矛盾的,沒事兒,熬過這幾年,會好的。”

“我春天能去北京找你嗎?順便看看,好不好?那年雖然跟你們一起去過了,但走馬觀花,我還想看看別的。”

“不是不行,路太遠了,我怕你受罪。”

展顏說:“我不是不能吃苦,你把我想的太嬌氣了,小時候,三十八九度的天,我跟孫晚秋還在山上鉤鬆枝呢。”

賀圖南說:“就是因為你吃過苦了,我不想讓你再吃。”

“那你自己呢?這兩年,你吃了多少苦?”

“我是男人,無所謂的。”

“女的怎麽就不能吃了?你能吃的,我也能。”

賀圖南笑道:“行了,那你過來,到時注意安全我去接你。”

春天,光是這兩個字就叫人眼亮起來,耳聰起來,幾縷春風一過,北方的大地就開始鬆動,桃花開得爛醉,柳條嫋嫋款擺,而南京的春一到,很快快就會有雲南來的女孩子們賣茶花,有小販挑著扁擔賣梔子花,又白又香,五毛就能買一把。

這些都是展顏聽同學說的,她還沒在南京的春天裏買過花。

春天還沒正兒八經的到,天還冷著,二月份就聽說,深圳廣州那邊開始流行一種肺炎,會死人,到處在搶白醋搶板藍根,等到三月,北京的疫情起來了。

賀圖南發了胸牌,是進出學校宿舍的身份證明,每人又發了體溫計,中藥包,學校封閉管理,每天都在消殺。

02年年底,他曾在報紙上看過相關報道,沒太在意,真正的恐慌蔓延,是四月份,政府給這次傳染病定了名稱,叫SARS。小道消息滿天飛,有人早早逃離了北京城,鹽啊醋啊,什麽都賣光了,大街上拉起橫幅:

眾誌成城,戰勝非典。

街道上空空****,看不到人。

隻要得了,大概率要死,這是此時籠罩在人們頭上最黑的陰影。

展顏在南京先是聽說廣州的醫務人員殉職,又聽說北京的教授,死在北大附屬醫院,全是死人的消息,她跟所有人一樣,後知後覺地陷入恐懼之中,這不是普通的肺炎。

她開始知道北京小湯山醫院,那裏在死人,還有等死的,她給賀圖南打去電話,他剛結束誌願者工作。

“我聽說北京的情況糟的很,死好多人。”展顏心悸得厲害,她害怕,當年在家等媽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夢見你被人拉那個小湯山了,到處都是穿白大褂的,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

賀圖南安撫著她:“瞎說,沒那麽嚴重,我們學校嚴格的很,每天都有人消毒,打藥,草坪上大家還在那曬太陽,圖書館後邊都拉起了網能打羽毛球,我也去了,每天過的比之前還規律。”

展顏後悔自己烏鴉嘴,過年那會兒提什麽呂先生的早亡,她恨死自己。這樣的春光,哪兒都去不了,就隻有一顆心懸著,沒著沒落,她夜裏失眠,睡不著覺,白天頭痛,解讀建築那個大作業完成的不行,陳滿是渲的最好的,展顏沒心情跟人攀比,隻想著他,怕他死。

他要是沒了,這個世界就空了,有再多的人都沒用,沒一個是她想要的。

她對死亡的恐懼在這個春天被無限放大,櫻花開了,又落了,很像死,她想去沒人的遙遠的地方寫生,又不能出去。

“我每天都要給你打電話。”她快把電話線子掐爛了。

賀圖南說好,她大概忘了,自己每天都這麽說,也每天都打,問他體溫,問他感覺。

“你答應我,你不能像媽媽那樣突然離開我。”

賀圖南說:“我答應你,一定不會讓自己有事,你也注意,等明年春天,我去找你。”他還記得她撒嬌說想一起看櫻花。

“南京暖和的很,這兒春天有很多賣花的,但今年是不能了。”展顏說著,心口就難受起來,人總是太天真,打算這,打算那,以為日子就一直這樣好好地過,這病毒打哪兒來的?又幾時能去?誰也不知道,人真是太渺小了,宇宙的一粒芥子,你看到處起高樓,起大廈,科技眼花繚亂,可病一來,人就現了原形,還是肉體凡胎,死亡輕而易舉就能帶走你,愛啊痛啊,錢啊名啊,統統沒了影兒,幹幹淨淨什麽都不剩。

她一會兒後悔來南京念書,一會兒安慰自己這陣瘟疫會過去,天人交戰,每天都過得很痛苦,但不悲傷。

賀圖南快要折磨死她了,北京最嚴重,他偏偏在北京。

“顏顏,別太緊張,我沒事的,肯定還能再見,你好好吃飯學習,不需要總擔心我。”賀圖南真想順著電話線把她弄出來,抱在懷裏,他知道她害怕,她一提她媽媽,他就知道她害怕極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五月時,上頭下了通知,今年高考提前,六月就考。等真正到了六月,境況突然一天天好轉起來,還沒研發出治愈的藥物,病毒自己走了。

人們半信半疑,可這是真的。

等到24號那天,世衛組織宣布解除對北京的旅行警告,賀圖南在校團委大會議室和很多人一起看新聞發布會,人群裏一陣歡呼,大家知道,學校要解封了。

這場疫情,來得突然,走得莫名,沒有人能解釋原因。

賀圖南鬆弛下來,還有一個月,賀以誠出獄,他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他自然是希望他出來的,但他一出來,他就得麵對他,他摸不準賀以誠目前到底怎麽想,能接受的尺度在哪裏,有一點,毋庸置疑,每次探監,他依舊強調兩人的兄妹身份。

他不會讓步的,既然已經交接過,賀圖南永遠記得賀以誠走出房間的那個瞬間,頭也沒回。他把她給自己了,那就不可能還回去,賀圖南獨自咬著煙沉思,煙灰老長,也沒彈。

展顏是在期末考結束後,突然來的北京,沒打招呼,一直到了學校附近,才找地方打電話。

說好回家再見,她跑來了,她等不了,哪怕隻在北京呆一夜,她也要呆。

她拉著行李箱,穿了件印花V領吊帶連衣裙,三十塊錢買的,這一路,腳趾頭不知被人踩了多少次,到現在腰都是硬的。

賀圖南見到她時,非常吃驚,她坐行李箱上看到他,緩緩站起來。

他第一次見她穿這麽清涼,白生生的,像一串新開的槐花,他打球時,槐花曾擦身而墜。

“我太想你了,等不到回家,我知道你還得過兩天才走。”展顏等他走近,克製著自己,不忘問,“我裙子好看嗎?”

賀圖南好半天沒說出話。

她昨晚六點還告訴自己,跟同學出去一天看展,要回宿舍休息。

“好看。”他回過神,展顏的眼便灼灼看向他,是無聲邀約,她要他,她長這麽大,頭一回一個人出遠門,坐那麽久的火車,就是來要他的。

“你帶我去開房,現在就去。”她很勇敢的,聲音顫抖地跟他說道。

作者有話說:

明天晚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