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時候,賀圖南跟家裏聯係了一次,賀以誠接到電話時,他喊了聲“爸”,父子血親,做父親的,再惱他,也不會當真記恨。賀以誠知道他在香港,很能掙錢。
這通電話,沒什麽稀奇的,就是問候,賀以誠也接受了這種問候,又反過頭,問問他的情況。
父子倆都沒提展顏,是默契,也是禁忌。
展顏隻知道今年除夕,賀圖南還是沒回家,她真傻,怎麽以前就沒想到是自己的緣故呢?她要是回來,他就不回來,這是他的家,她卻鳩占鵲巢,裝死呢。
喜鵲有巢,狗有窩,雞鴨有籠,豬有圈,人也得有個能落腳的地兒,她想到這,心裏就拿定了主意。
今年北方雪下的多,下的大,孫晚秋年前跟項目部纏了很久,要了部分錢,發了下去人家好拿錢過年,她沒走,一個人住工地也不嫌怕。賀以誠想起她來,問展顏她回沒回老家,沒回的話,到家裏來坐坐。
後頭這些事的起因,認真追溯,似乎都能追到那個暑假去,頭腦發熱,隻顧著高興,現如今,林阿姨走了,賀圖南也不回來了,這個家,冷冷清清,展顏卻還是替孫晚秋婉拒了。
這是賀叔叔的家,她不能再像從前那麽天真。
她冒雪去看孫晚秋時,那條狗,居然還在,跟著孫晚秋,在雪地裏打滾兒呢。
屋裏,孫晚秋披著襖,剛洗了頭,頭發絲兒上冒著熱氣,她正打電話罵人,大年初二就罵人。
見展顏來,手一擺示意她坐,展顏看見馬紮上還坐著一人,五十來歲的光景,顴骨老高,眉心的紋路縱橫交錯。兩隻眼,紅糟糟的,像老沙眼總汪著泡淚,他手揣袖子裏,訕訕地看孫晚秋打電話。
“劉哥,你要這樣的話,別說過了十五上工,你就是出了正月也找難,人來了吃屎嗎?”
也不曉得是跟誰爭執,孫晚秋粗聲大氣,像個男人,掛上電話後,大叔一臉畏葸,好商量的口氣:“我也知道都難,孫頭兒,要不是我老娘住院我哪兒大初二的就往這兒來,實在沒法子了。”
他一個頂她兩個大還有餘,說起話來,低三下四,是慣有的模樣,好像欠人錢的是自己。
孫晚秋扯過毛巾,搓起頭發:“張叔,我要是手裏有錢能不給大夥兒?我什麽人,大夥心裏也清楚,年前費了老勁,我一個姑娘家,就差光屁股上門鬧了,大夥都看在眼裏不是?你們辛辛苦苦拿不到錢,我也一樣,要了的錢我自己一分沒拿,還墊了一筆,您現在管我開口,我上哪兒置辦去?這才初二,再急,我現在也找不到人啊。”
她丟開毛巾,撥拉幾下炭火,添了幾塊,嘩啦一聲,又把鐵蓋子蓋上了。
屋裏沉默下來,隻有火在燒。
張叔一張臉,跟皺紋一樣苦,說不清那是個什麽表情,他緩緩起了身,推開門,風卷著雪沫子進來,瞬間化了。
門沒關嚴實,展顏起來,關門時,瞧了眼那個蹣跚的背影走進風雪中,地上,是一串腳印。
“這是你喜歡吃的豬頭肉,麻花,還有幾瓶飲料。”展顏把塑料袋打開,往外拿東西,一邊問,“剛才那個大叔怎麽回事?”
孫晚秋拿起筷子,嚐了兩嘴:“上頭欠了工錢,我也沒辦法,你不知道賬有多難要。”
展顏說:“聽他意思,他娘生病等用錢。”
孫晚秋嚼著豬頭肉,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我對得起良心,也對得起他們了,你知道這工地上多少小工頭卷了錢就跑沒影的?他們這十來號人,願意跟著我,就是知道我不會坑人,可我不坑人,架不住人坑我啊,我不能餓著肚子,拿自己家當給他老娘看病,生死有命,誰叫大夥都是賤命呢?沒托生好。各人隻能顧各人,顧不了旁人。”
展顏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本來,想告訴孫晚秋,自己春季學期要到米蘭理工去,她要去看看外頭的世界,可米蘭理工,離當下真實的世界太遠。
“你也別覺得他們就都是什麽老實人,有人滑頭,有人心眼不正,什麽人都有,跟咱們村子裏那些人一個樣。”孫晚秋發出滿足的一聲喟歎,“味道真爽,媽的,爽死了,我以後有錢了天天吃豬頭肉。”
她說話粗魯,毫不忌諱,展顏有種奇怪的感覺,即使孫晚秋念了大學,她也還是會這麽說話。知識,學曆,不會讓她變得更優雅,她心裏感受到什麽,就會用她最舒服的渠道表達出來,這是一種力量。
時至今日,展顏依舊能夠從她身上獲得這種力量。
“我開學要去意大利了。”她還是告訴了她。
意大利?孫晚秋脫口而出:“那個在地圖上長得跟靴子一樣的?”
在米嶺鎮中心校念書時,辦公室有地球儀,她們好奇地轉過,摸過,念出上麵每個國家的名字,和看電視一樣,不覺得這會和自己產生任何關聯。
展顏說:“你那時記地圖非常厲害,我要反複看很多遍,你一遍就記住了。”
孫晚秋嗤笑:“那有什麽用?你去意大利幹什麽?留學嗎?”
“當一學期交換生,學費不用交了,我準備生活費還有來回路費就行。我去的那個學校,叫米蘭理工,建築專業很有名,其實我心裏還有點發怵,但我肯定要去的。”
孫晚秋凝視著她,許久,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展顏不知道她在此時此刻想的是什麽,她無法揣測,她害怕孫晚秋想起那些聰明到人人讚美的過去,而當下,她隻是想每天吃豬頭肉就很高興。
她不確定,自己的分享,是不是刺痛到她。
“錢夠嗎?我再給你點錢吧。”孫晚秋手背蹭了下嘴。
展顏垂下眼,把手放在火爐旁,她覺得異常溫暖。
“不用。”她回答的也很簡短,有力。
孫晚秋笑了:“你真厲害,能一個人出國學習了,注意安全,別讓死老外偷你的錢。”
“等再過幾年,咱們都有點積蓄了,一塊兒去旅遊吧?”她認真提議。
孫晚秋搖頭:“沒意思。”
“為什麽?”
“因為我發現,無論是小展村,還是這兒,或者我沒去過的北京上海大城市,人都是一樣的。隻要是人,有些東西就注定是一樣的,我對外頭現在壓根沒興趣,隻想多掙點兒錢,日子過舒坦了才是正經事,我從來不覺得出去看看就怎麽了,能怎麽?回來還是要吃飯睡覺花錢。”
展顏說:“那我去米蘭理工,你覺得沒意義嗎?”
“不是,你想去,喜歡這個事兒就有意義,你去吧,做自己愛做的事兒,實在缺錢的話,別跟我不好意思。”孫晚秋其實對她並不認同,事實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對她身上那些柔軟的東西,就沒認同過,但她知道,尊重自己的真正夥伴隻有這一個,展顏不會變,她永遠真誠。
她吃了很多豬頭肉,在雪天裏,喝冰涼涼的飲料,從心窩子裏舒坦了。
兩人圍著爐子,說了很久的話,展顏說自己還要去寄個東西,孫晚秋了然:“是給賀圖南的嗎?”
展顏說:“初六是他生日。”
“他記得你生日嗎?”
“以前記得,現在應該不記得了。”
雙手被烤的幹燥發熱,爐子也很熟悉。
“你寄他能收到嗎?”
“不清楚,他那種工作好像要經常出差,還得出國,我想的是,就算分開了,可一起長大多少還有點情分在,他一個人在外麵,也不知道會不會覺得孤孤單單的。”
孫晚秋說:“你這麽惦記他,他未必惦記你。”
展顏平靜說:“沒關係,我惦記他是我的事。”
她說完,圍上圍巾戴好手套,不讓孫晚秋出來,自己迎著風雪走了。
年關前,展顏跟市政府溝通的方案已經竣工,中間有些波折,但都順利解決,博物館不大,占據舊址四分之一空間,這裏漸漸淪落為城中村一樣的存在,但博物館落成後,政府免費開放,當作教育基地,日後可以組織學生來參觀,了解城市工業曆史。
盡管這曆史裏摻雜著笑和淚。
很多工人還都在,對此略顯麻木,隻有上了年紀的老師傅們真的過來瞧瞧,當年攔在廠房前不準人拆卸的往事曆曆在目,轉眼成空,學藝術的學生們陸續過來在外牆塗鴉創作,竟被允許。
展顏走之前,也來看了一次,她很久沒這麽快樂過,即使,方案已經被改動許多。這種快樂,跟金錢無關,僅僅是做成了一件事,耳目一新的一件事,跟吃喝拉撒無關。
回到學校要動身了,她才聯係賀以誠。
賀以誠非常意外,因為展顏從沒透露過半分要出國的訊息。她像壺口的黃河,逢春了,迎來桃花汛忽然就奔向了遠方。
“在外麵要照顧好自己,”他愣了愣,才想起應該囑咐點什麽,“有困難了,千萬不要自己撐著,知道嗎?”
展顏在那頭說知道。
賀以誠掛斷電話,慢慢坐下,陷在沙發裏,他擔心她語言不通,人身安全,被人欺騙……他像最普通的父親那樣,麵對孩子的遠行,有無盡的憂慮。可孩子們呢,偏偏隱瞞不說,直到最後才給出會心一擊似的,這裏有近乎報複一般的快感。
賀以誠覺得展顏在用一種非常隱晦的方式,來報複他,他掐斷了她的愛戀,她沒有大哭大叫,也沒有形容憔悴,隻是不動聲色一點點遠離了他。
夕陽透光窗子,落在沙發上,染紅他半邊身影,他抽起煙,這樣的黃昏,無比寂寞。
展顏跟一個研二的學姐結伴同行,她們練習意大利語,一路模擬對話,笑個不停。
她之前的害怕,慢慢被一種新奇的興奮和愉悅取代。
因為沒出過國,一切都很新鮮,她跟學姐說,這裏好多外國人,比香港的還多,說完又覺得自己蠢,她把包摟的很緊,唯恐被偷。
裏麵的華人學生給她們組織了一場小小的歡迎會,每個人都很熱情,這裏沒人認識她,她覺得孤獨,但又很快樂,那種誰也不認識自己,無拘無束的快樂。
剛開始,上課有些費勁,她腦子跟漿糊一樣,回來要消化梳理很久。生活上,兩人都非常節省,去超市買最便宜的東西,自己做飯,記賬。省下的錢,去看那些隻在書上見過的羅馬鬥獸場,比薩斜塔,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很震撼,讓人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學姐,你有沒有覺得意大利的老師,他們跟我們老師不太一樣,我一直以為外國人更激進,想法天馬行空,他們反而更保守。”
展顏跟學姐在吃飯時交流,學姐說:“大概是因為他們曆史遺跡太多了,說是讓你改造其實根本不能動,上次我跟的那個項目,教授簡直把我想象力殺的片甲不留,根本沒發揮空間,我都不敢說什麽了。”
“我們的遺跡也夠多,這點他們比我們做的好,我們的古跡要麽沒人管,要麽拆了造個假的,好沒意思。”展顏腦子裏突然就想起他的臉,很短暫,大概是因為想到那些長嘴蚊子,還有破廟,她繼續說,“我倒希望在改造古跡時,我們也保守點,多質疑質疑,為什麽要這樣弄?不懂的人不要來亂指揮。”
學姐笑得意味深長:“懂的人正好沒指揮權。”
“你們小組做項目時,是跟外國同學組隊,還是自己人?”展顏到現在都吃不慣意大利的東西,隻為果腹一樣咀嚼,“我更喜歡跟自己人組,我覺得,咱們跟他們還是不太一樣。有的人太鬆散了,我不太習慣他們這麽奔放自由。”
學姐鼓勵她:“可以試試的,我是覺得吧,當然肯定是跟自己人溝通更方便,但是吧,來都來了,你要是不試試跟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組隊交流交流,你永遠不知道這什麽感覺,我們的思維可能都比較接近,可人家跟我們不一樣啊,是不是?試試嘛。”
展顏點頭:“我會試試的。”
意大利老師更傾向於讓她們做手工模型,對電腦不要那麽依賴,這正是展顏喜歡的,她把自己以前的古建手繪作品分享給老師、異國同學,做了PPT介紹各具特色的民居、宮殿、園林、還有石窟。
她從對方的眼睛裏,第一次體會民族的才是世界的這句話,這句話,她記得,很早就聽過了,但這一刻,好像才真正理解到。
業餘時間,她用木棍做亭子的模型,隻靠咬合,沒有一根釘子,等到學期快結束時,送給了來自西班牙的客座教授。教授對她讚不絕口,擁抱了她,她心裏砰砰直跳,確定對方是真的喜歡自己的禮物,忽然很想哭。她有些靦腆,甚至緊張的,用著依然帶口音的英文說希望對方有機會來中國看看,我們有曆史非常悠久的建築。
在意大利學習的這學期中,她終於漸漸很少再去想賀圖南。
時間越久,他那張臉越來越模糊。
人的遺忘,居然是從臉開始的,等她意識到他那張麵孔不夠清晰時,已經快要離開意大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