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顏找到了工作,沒留南京,也沒往更大更好的城市去。她在南京生活了幾年,是有留戀,南京有非常美好的回憶,春天的茉莉花,夏秋的懸鈴木,冬天的薄雪,厚道的老師,還有從頭到尾較勁的陳滿。

兩人的較勁,一直到畢設。陳滿已保研,她沒必要在畢設還跟展顏較勁的,但她不服氣,在她的認知裏,一個從鄉村走出來的人,天生貧瘠,她總是想要證明她沒有靈氣,沒有天分,有的隻是勤奮而已。展顏對此平淡如水,她清楚陳滿的敵意,大多數時,兩人的爭鋒在口頭上點到為止,不算過火,她自己已經不再去想什麽靈氣不靈氣的了,隻是去做,腳步不停,最後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了,她既不跟別人較勁,也不跟自己較勁,成了一棵樹,沉默地生長,刮風也好,打雷也好,都隨它去吧。

她畢設的主題是鄉村改造,選的場地,終於輪到了她的家鄉,小展村。

這些年,她一直往前走,偶爾回望,小展村離的越來越遠,那裏的人們,和莊稼,和牲畜,還在一起生,一起死,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和她一樣,慢慢離開,用青春有力的身體,去撞城市的門。

故鄉天涯晚風,村前一樹桃花。春天的時候,她回去了一趟,村裏新蓋了些兩層樓房,倘若你進去,會發現人們舍棄了木頭做的人字梁,改作平梁,鋼筋混凝土的。沒人會再看老鼠在梁頭上跑,樓是新的,膩子批的粗糙,開關歪歪扭扭,客廳裏堆著糧食,雜物,舊桌子舊板凳沒舍得扔,還都在裏頭,新的樓,住著舊的人和舊的一切物件。

可到底是多了新房子。

大娘嬸子們招呼她留下來吃飯,她沒有,去小學校轉了一圈,學生這幾年開始流失,鄉村失去孩子,像失去年輕人那樣,他們開始去縣城念書,跟著打工的父母。

沒去的,留下來跟著老人同住。小的小,老的老,像朝陽傍著夕陽。

校門前的楊樹伐了,短樁上,又長出翠嫩的葉子,山羊在那啃,嘴巴一動一動,胡子也跟著一翹一翹,偶爾一抖落耳朵,興許,是春天蟲子多,擾到了它。

“三爺爺,小學校還有麥忙假嗎?”

“早沒啦。”

“我聽說,打去年開始,不要去糧站交糧了。”

“政府好哇!以前哪敢想還有這好事兒?顏顏,你念大學掙大錢了吧?”

“剛找到工作,還沒上班呢。”

“在哪兒上班呐?”

“設計院。”

“幹嘛的?”

“建築設計,就像咱們村裏的石匠。”

老漢哈哈大笑:“那咋能跟石匠一樣,你逗我哩!城裏好嗎?”

“好。”

“要是擱十年前,我鐵定能在城裏找著活兒,年前跟人出去,城裏工頭不要七十的,我說我是七十了,可還有力氣呐。”

三爺爺不理解古老的生存法則,怎麽變了,九十好好的也能種地,為啥七十不要他呢?

他狡黠地伸出一隻手,“其實我七十五了,說七十都不要,七十五更不要!東頭你拐子大爺六十人都要了!”

說完,長長的眉毛笑得一抖一抖的。

她也笑:“人不要你,那就在家種地,放羊。”

三爺爺還穿著襖,裏頭光禿禿的,赤著胸膛,把腰間的灰帶子勒上一把:“人都去打工了,眼見著一個個的,”他搓搓手指頭,“票子一遝一遝往家拿,你不急嗎?還是你這好,到城裏念大學了,以後就是城裏人啦!娃娃們都該去城裏念書!”

溫的風往臉上來,她聽三爺爺說的篤定,她是哪裏的人?她也不曉得,隻繼續在四周走著,看著,草木無限,時間又跑到了春天裏。小展村,死了些老的,多了些小的,唯一不變的,是山坡,是田野,綠的麥子長起來,鳥從河邊飛過去,野花灼灼,開在細瘦的土路邊。

她見了許多的人,用鄉音說了許多的話,

小展村就在那裏,她隨時都能回來。

她對這個作品,有種日夜顛倒的狂熱,工作有了著落,許多人不願再花太多心思在這上頭。她不一樣,她得做點什麽,為小展村,它苦,它荒涼,它吞噬了媽媽,可它養育了她,它用麥子、玉米、花生、大豆、棉花,最不值錢的東西,養活了她,她一走了之,長出了翅膀,飛這看看,飛那看看,外頭的世界可真大,真好,她學了新知識,有了新思想,從裏到外都能做個新人,她不需要在那片土地上刨食,把青春,一生都投擲了。

可她隻要肯回去看一看它,就會發現,河水還在流著,莊稼還在長著,桃花一年年如約在春信裏開放,青山不改,容貌依舊,無論她是什麽樣子了。

這真叫人溫暖,從身子,到靈魂,她為這個溫暖感激不已,無從回報,她就隻能用自己長出的翅膀,扇動一絲風,溫柔的風,去告慰它,它突然就成了新的母親。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風格,或者說,沒有風格,她對村子的改造不算多,這動一點,那動一點,沒有什麽大刀闊斧,也沒有什麽先鋒前衛,她滿腦子都是人,媽媽爸爸,石頭大爺,三礦爺爺,紅梅嬸子,英蓮大娘……怎麽讓他們過得舒坦些,方便些,別再這麽潦草,別再如此痛苦,好些吧,活得好些吧。

老師們對她最終的作品,爭議很大,有貶低,有激賞,她也不在意了,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她不知道這東西最終會怎麽著,想改造一座村莊,不是她說了算,她也沒那麽大能耐真的去做,她隻能弄出個作品,也許呢?也許有一天就實現了呢?

她的作品,還是被評為了優秀,跟其他作品,在校園裏做了個展。她對別人理解不理解,都無所謂了,她隻有一種虛脫的滿足。

作品不一樣,可畢業季千篇一律,拍照,告別,吃最後一頓飯,然後轉身各自奔遠方。

陳滿說,你可別刪我聯係方式啊,以後有事還能聯係。

她還是那個樣子,高傲地不行,展顏說自己不會的。

一些不那麽重要的東西,賣了出去,她大包小包去火車站,陳滿也去送她,她在大家的目送下上了綠皮火車。

陳滿在車窗外,抱著肩:“你會考慮來北京嗎?以後,咱倆可以一起開個事務所。”

這五年裏,她最可愛的時刻,就是這時候了。

展顏微笑注視著她:“謝謝你的好意,我應該不回去,我回家。”

陳滿真想翻白眼:“展顏,你回去真的浪費自己,你到底懂不懂啊?你跟設計院那群老家夥混個什麽勁兒啊。”

展顏像巋然不動的青鬆:“那,你也可以來我這裏,我們以後也許能一起開事務所。”

“得了,得了,誰要去你們那裏,”陳滿到底翻了個白眼,“我也要回家的。”

“對啊,你看,我們都想回家。”

“不是,你家跟我家那能比嗎?我這話雖然不好聽,可是大實話。”

“不能比,但我還是要回去,北京很好,但不會是我的家。”

“住久了就變成家了,你在北京找個對象,結婚生孩子,事業再搞起來,那不就是家了嗎?”

展顏還隻是笑,說:“後會有期了。”

她跟室友們擺擺手,看到了她們的眼淚,她沒哭,像一隻鳥兒,隻是往回飛。

07年,到處還在熱情似火地蓋著大樓。

孫晚秋現在不愁找不到活兒,她每天起很早,戴上安全帽,在工地上不停走,不停看,什麽活兒都能隨手幫襯一把。

知道展顏回來,兩人吃了頓飯。

展顏新入職沒多久,正趕上城鄉建設委員會搞一個村鎮住宅設計比賽,這跟她畢設有諸多重合之處,楊工看了她的畢設,楊工老家也是下麵的,他說:

“我本來還想著,你們這樣名牌大學出來的,肯定學了一堆花裏胡哨的東西,覺得我們落伍了,對我們老家夥的建議不當回事兒,我看啊,我多慮了。”

他放手讓她弄,這中間,該指點指點,展顏對風土人情這塊有天生的掌控感,這些東西,是刻她骨子裏的。她知道村鎮需要什麽,人需要什麽。

“我把方案跟設計說明盡快給您。”

兩周後,她把方案拿給楊工,楊工說棒極了,作品交上去,獲了獎,還有8000塊獎金。

楊工喜歡她喜歡地不行,走哪兒誇哪兒,設計院裏有領導塞進來的年輕人,閑閑的,遲到早退不加班,楊工再對比展顏,她忙得跟小狗一樣,畫圖畫圖不停畫圖。

剛入秋,市政府的古河文化公園項目斃掉了幾個方案,當初競標,市設計院沒有爭過北京的團隊,也沒爭過上海的團隊,如今,市政府再掉頭來找本地設計院,大家在那罵人,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

院裏開會定了團隊,楊工是項目負責人,他帶著展顏,幾個人往南方跑了半個月,說是考察,多半在玩兒。

“展顏,有什麽想法沒有?”楊工看園子看的頭昏腦漲,遊客太多。

他在院裏一直都很累,混到現在,一把年紀了,用世俗的眼光看,沒太有成就,世俗的標準也就兩把尺子,權和錢。他有才華,但沒命,大約就是這麽個狀態。

可他現在帶了個徒弟,她美麗,青春,又聰穎,稍微相處久一點,楊工就覺得她真是美好,麵對她,他脾氣都好很多,不用再因為蠢貨,或者壞東西搞一肚子氣。

他對她,感情變得複雜,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這麽頻繁地跟一個可人的姑娘相處,都會有點別樣情愫出來。

尤其她沉靜地看著你時,那樣專注,那樣尊敬你,花朵一樣,楊工覺得自己也跟著年輕了,他看她,帶點看晚輩的憐愛,又不禁用男人的目光去審視。

展顏對此渾然不覺,她一來,就有男人獻殷勤,或明或暗,她永遠像個傻子,毫無感覺,但大家會覺得她裝傻。她沒有裝,她隻是鈍了,那顆心,鏽滿了。

楊工問她話時,她很認真:“我弄了個草案,”她把電腦打開,“您看,我覺得把公園主體放到沿水岸比較合適,它是古河文化主題麽,我覺得肯定首先要盡可能滿足市民休閑賞玩的要求,這樣一來,把酒店那種對外營業性質的場所隔開,我弄了分區,初步有七個,這裏是入口區,到這兒是中心景觀區,可以設置比如壁泉景牆這些東西,這塊是核心區域,我的設想可能還不夠充分……”

她說話的聲音很軟,調子很緩,說了很久,楊工聽完,說:“你都可以負責這個方案了。”他發自內心地開了個玩笑。

展顏笑著搖搖頭,兩人討論到很晚,楊工說我以為你當公費旅遊,玩了兩周。

“白天玩兒,晚上畫圖。”她老實說。

楊工忍不住笑,最後,提醒她:“以後跟男的出差,長個心眼,別大晚上的跑人房裏說事兒。”

展顏說:“您不是男的嗎?”

楊工笑嗬嗬的:“我是,我就是給你提個醒,院裏呢,也不是每個人都正人君子,你年輕,業務要精進,生活上也得注意,我這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嘴了,你們年輕人,最煩我們老頭子嘮叨了。”

他這話,有真有假,他肯定是不會對她做什麽,但他絕不希望有人對她做什麽,他覺得自己那點心思,也不大磊落,可話說出來,自己總歸還算個好人。

展顏領情:“我知道您是好意。”

楊工話忍不住就稠起來:“你這也沒個父母嘮叨你,交代你,自己多留個心眼啊。”

這種話,賀以誠也在她剛入職時,點到過。

誰不喜歡美麗的女孩子呢?在美貌和青春麵前,男人的意誌力總是那麽薄弱,她是花,自己都可能沒意識到,多少人想采下據為己有。

出差回來,院裏一個市領導的兒子開始追求她,那男孩白白淨淨,學校沒她好,但也還算上進,追起她來,就是不停送禮物,弄得很張揚。

她加班,他就等著她,千方百計約她吃飯,展顏隻能說自己有男朋友了,不在本地。男孩鍥而不舍,有男朋友了不算什麽,隻要沒結婚,一切皆有可能。

他熱情地讓人害怕,開著輛很貴的車,倒像帶了條獵犬出門,要捕捉獵物。男人都是獵手,那些主動送上門的,就像一隻兔子,把腿往你嘴裏一塞,也不管你想不想吃,合不合胃口,很沒意思,那種捕食的快感,一下被扼殺。

這男孩就是這樣,年輕,多金,哪怕金子不是自己掙的,但屬於自己的姓氏就足夠,覺得她沒道理不喜歡自己。

她又不好跟人撕破臉,都在一個單位,辦公室李姐很愛撮合這種事,熱心跑來問,你是怎麽想的呀?到底想找個什麽條件的呀?

展顏不愛跟人講這些,隻能賠著笑,也不怎麽說話。

她越這樣,越神秘,像翩飛的蝴蝶,那樣斑斕,迷人的眼。

“我跟你說小展,女人過了二十五那就一年年貶值的啊,別不當回事兒,你二十三了對吧?過年就二十四,可不可怕?你覺得自己年輕,其實好光景也就剛畢業這兩三年裏頭,要有危機意識懂不懂?你們念書都念傻了,不知道結婚找對象殘酷的很,等你回過神,”李姐兩隻手啪啪一拍,“行了,好的早被人挑完了,你們年輕人,要麽是不知道著急,要麽挑花了眼,我是過來人,什麽都不知道?這小夥子條件多好?要人有人,要工作有工作,家裏麵又響當當的,你還想找什麽樣的呀?對不對?先處著嘛,我們之前給他介紹的,他一個也沒看上,你看,緣分在你這兒的呀。”

展顏無動於衷聽完,她禮貌笑笑:“謝謝您費心,我心裏有人了。”

李姐繼續教育她,她不覺得煩,隻是看著那張嘴一翕一合,有那麽多話要講,生機勃勃,如果是在鄉下,也許李姐也會很擅長罵街。

展顏開始神遊,她想,李姐有的話也是對的,青春雖好,可它就是這麽短暫,她長大了,活在世上,就要被納入這個世界的評判體係,不管人什麽態度,這個標準一直都在。

人為什麽要長大呢?長到這個歲數,有些事就要逼到眼前,又為什麽一定要張羅著結婚呢?

她腦子裏想了一想,又丟開,趁難得休息一天,帶著出差買的小禮物來看賀以誠。

秋天一來,冬天就跟得緊,北方總是這樣的。她給家裏匯了點錢,希望爺爺能買件新襖子穿。

十一月了,聽說北京樓市已經釋放不太好的信號,明明上個月,房子還在瘋漲。賀以誠每天都要看報,看新聞,上網,公司早在春天就做了策略調整,員工們私下有些怨言,他也沒怎麽解釋。

外頭風冷,展顏進來時臉都吹青了。

賀以誠放下雜誌,開門見她手裏又拎著禮物,真像是走親戚了,瞥了兩眼,讓她快點進來:

“穿少了吧顏顏?”

她住設計院的宿舍,剛上班又忙,幾乎天天加班,這次說要來,賀以誠非常高興。

展顏脫了大衣,賀以誠幫她掛起來,說:“去洗手,飯已經差不多了。”

她卷起毛衣袖子,洗了手,牆上掛著自己的毛巾,一摸,有點濕。

“坐,這幾個菜早就好了,魚我再熱一下。”賀以誠指了指餐桌,“都是你愛吃的,快坐。”

展顏卻跑廚房:“我來吧。”

賀以誠說:“你來什麽?馬上就好了,天天加班我看也難能吃好飯,是不是又瘦了?”

展顏笑:“沒有,我自己有時也做。”

兩人在餐桌坐了,展顏把筷子遞他,賀以誠說:“吃吧。”他給她夾了清炒蝦仁,她的口味,剛來時還不太明顯,後來他就慢慢摸清了,她愛吃魚蝦,也許是從小吃的少的緣故。

“我正好想吃蝦。”她衝賀以誠笑,夾起了蝦,送進嘴裏。

蝦的味道,抵到了舌尖,非常清鮮,她遲疑了一瞬,慢慢咀嚼著,靜寂的心裏,突然就響了兩下槍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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