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嬸進了門,像隻老雀兒,笑得響,有條不紊地介紹起帶來的女人。
“有慶他娘,這就是我跟你提的銀紅,細說起來,你得認識她大娘,西頭福壽的二姐,知道吧?”
這拐彎抹角的關係,奶奶一聽就明白,鄉下人都有這本事,她猛一拍大腿,說:“呦,你大娘原來是我們村的閨女,快進屋,快進屋,進屋說話。”
其實,情況花嬸早跟她說清楚了,銀紅死了男人,兩個兒子年紀小都留婆家了。花嬸看中的是她生男娃娃的本事,算命先生說,誰娶銀紅誰生男孩,奶奶很信這套。
展有慶本來坐屋裏,見人來,悶悶的也不說話,他娘搗他胳膊,他才擠出個笑。
至於展顏,早被奶奶安排騎車去鄰村買飼料。
這麽一來一回,約莫得快一小時。
原來,車沒丟,是被奶奶藏了起來,她計劃著不讓展顏念書了,可展有慶不答應,家裏老頭子也不答應,鎮上的老師,個個狗拿耗子,還來家訪,一遍遍勸,她在心裏罵這些人鬼扯蛋。
那就念吧,三不五時派展顏點活兒,奶奶合計著沒工夫寫作業也就考不上高中,考不上正好不念了。
鄉村馬路旁,種滿了白楊樹,楊樹葉子綠的鮮嫩。這個時令,柳樹也翠蒙蒙的一片,梨花正開,到處都是好風光。
展顏路上見了人,不忘打招呼。
“建軍大爺,吃了嗎?”
“顏顏啊,吃了吃了,你這是去幹嘛?”
“買飼料!”她車子速度放慢,話說完,又加速往前騎,騎得飛快,纖秀的身影從一棵棵白楊樹間掠過,像隻蜻蜓。
回來時,村頭不知誰家又把頭年秋天收的玉米拉出來曬,占了馬路半邊,拿石頭圍著。
狗也亂跑,在打架,你追我趕突然就竄到前輪底下了,展顏為了躲狗,咣當一聲撞上石頭,她很敏捷,跳下車,人摔到玉米堆裏,膈得手心疼。
車子因為慣性,倒往前去了,車輪子蹭到旁邊少年的腿。
他米色的休閑褲上,立刻多了道車轍印子,灰撲撲的。
展顏剛爬起來,他就轉身了。
少年很高,幹幹淨淨,哪兒都幹淨,陽光正好拂到他長長的睫毛上,渡了層光芒,他鼻子很挺,所以總讓人覺得睫毛在臉上有了影子,這讓展顏頓時想起醫院的那一幕,賀叔叔轉頭,陽光是怎樣落到那張臉上去的。
他是城裏來的。
這是一種直覺,鄉下人的直覺,展顏也有,她迅速說了句“對不起”,從玉米堆裏跨出來,扶起車子。
可本來在後座夾著的飼料,摔掉了。
“我幫你。”賀圖南彎腰,飼料用尿素口袋裝的,小半下,不算重,展顏搶在他前頭,一把抱起來,抬眼似乎想笑笑,那笑意太淺淡,以至於賀圖南都沒怎麽看清,她又低頭去擺弄自行車了。
就是這麽一瞬,剛才,她看自己也是,賀圖南覺得她年紀跟自己似乎差不多,可又似乎要小一點,他眼波輕輕動著,微垂了眼,看她擺正那袋東西。
展顏察覺到他在看自己,又迅速瞥過去一眼,她的眸子,有種很寂靜的明亮。
“剛才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抿了下嘴,是很青澀的樣子,展顏本來想告訴他,自己因為躲打架的狗才失控的,可狗呢?那幾隻狗子早跑沒影兒了。
賀圖南偏著頭,他發現她紅毛衣上沾了一層白乎乎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麽。
她的褲子好像短了一點兒,露出腳踝,襪子是格紋的,鞋也髒,那種體操鞋,薄薄的橡膠底,上麵的鬆緊帶鬆了,本來應該是雙白色的鞋,顏色發汙,都可以扔掉了。
他目光很含蓄,但確實是在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隻有自己知道。
“沒關係。”賀圖南想跟她說點什麽,不為別的,大概隻是因為他覺得,眼前的少女,比他所有的女同學都要漂亮,她穿的實在是老土,衣服又舊,連頭發都長的長,短的短,毫無章法,可這些東西好像都不存在似的。
說點什麽好呢?
說他爸爸是怎麽專/製地突發奇想,把他拉到這窮鄉僻壤,來看看“妹妹”的生活環境,是要他同情勞動人民,還是培養“親情”,無論意圖是什麽,賀圖南都提不起任何興趣。
這裏路很窄,樹太多,羊群從他眼前過去,留下的是一地羊糞,還有令人不愉快的尿騷氣,趕羊的人,直勾勾盯著他看,走過去了,還要回頭看。
至於玉米為什麽曬到馬路上,妨礙交通,更是賀圖南無法理解的。
這同時讓賀圖南更加困惑不已,難道,爸爸的私生子是藏在了這麽個地方?這不像爸爸的風格。
等他回神,展顏已經推著車子走了。
這一摔,車鏈子摔掉了,不過離家不遠,她打算回家再弄。
賀圖南快走幾步跟上來,他太高,來到她身後,兩人的影子一下交錯到一起。
“等等,我想問問你,”他覺得喊“喂”不禮貌,喊什麽“姑娘”又太他媽土了,“小妹妹”更不行,他現在對“妹妹”這個稱呼過敏,索性省去了稱呼,“你是這兒的人?”
展顏攥著車把,也不看他,專心看路:“是這兒的。”
“那你知道,村頭有戶人家嗎?”賀圖南明知故問,賀以誠說了,把村子逛一圈半小時後到最南邊來找他,車子就停路邊,非常好找。
展顏終於停了下來,她看看他:“你找北頭兒的還是南頭兒的?”
“你往哪兒去?”賀圖南問這話簡直智障了,他如果不瞎,應該看得出,眼前少女是往南去的。
展顏手一指:“南頭兒,這是南。”
她聽說過,城裏人來鄉下容易轉向,也就是迷方向,她想,也許這個少年迷了。
賀圖南一笑,他立刻明白對方誤會什麽了,所以,意味深長說:“啊,這是南啊。”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那個“啊”字,有意拐了下腔調。
這一下,展顏臉紅了,她聽出少年人調侃的語氣,卻裝作不懂,快快說:“你要是找南頭兒的,就往這邊走,找北頭兒的,就朝相反的走。”
說完,她蹲下弄車鏈子,有些後悔剛才怎麽沒裝上。
賀圖南就勢一蹲,抬眉看她:“我幫你吧?”
展顏照例沒抬頭:“謝謝,我自己會。”她真的會,隻不過弄得兩手黢黑,車鏈子上的油蹭上去的。
賀圖南突然就想逗逗她,說:“我不是壞人,你是不是把我當壞人了?”
他開玩笑是有分寸的,戲謔點到為止,並不讓人覺得冒犯。
賀圖南其實沒跟女孩子開過玩笑,他都不怎麽跟女生說話,初中時,女生們給他起外號,天天喊他“流川楓”,他快煩死了,他覺得,女生就是一群很吵的生物,有幾個女同學,一起考進一中,“流川楓”這個外號又流傳出來,顯得特別傻。
可見了她,不知怎的,生平第一個玩笑張嘴就來,特別自然。
展顏抿嘴笑笑,沒說話,她把車鏈子裝好就騎走了。
日頭正好,好風相從,賀圖南看著那團火紅的身影遠去,覺得在哪兒見過這麽一個情景,卻又無從想起。
展顏騎車到家時,見到一輛車,停在附近。非常巧,這個時候奶奶花嬸她們出來了,出來送客,展顏抱下那半袋飼料,站到一旁,看她們簇著個陌生的女人,不知在說什麽。
一群人在大門口開始拉扯一袋糖果,奶奶塞花嬸,花嬸又丟回來。
這種拉扯,很眼熟,通常發生在過年走親戚給壓歲錢的時候。
展顏看著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突然也看見了她,彼此都帶著打探意味,展顏一下就知道了這人是幹嘛的。
她不能接受。
雖然早有風言風語,說奶奶在給爸爸張羅什麽,但這個什麽,忽的成了現實,站在她眼前,是活生生一個人,展顏就無法接受了。
“顏顏,你杵在那幹什麽,還不進家去!”
奶奶走過來把她往家裏推,她抱著飼料,實在是太討厭奶奶總這麽搡著她,勁兒大,蠻橫,好像她是個小貓小狗,過來就能踢一腳。
“我自己會走路。”展顏掙了掙胳膊。
輪到奶奶一愣,她登時變臉,隨即上手擰起展顏耳朵往院子裏提溜:“反了你了,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是你不想讓我好!”展顏疼得亂動,人一動,飼料也掉了,她不是被奶奶打過,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她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什麽都沒做錯,就挨打,孩子也有孩子的自尊心。
這是媽媽說的,盡管,村裏男人打老婆,女人打孩子,都是常事。
“你這狗崽子,會頂嘴了,好啊,好啊,”奶奶臉氣得鐵青,她也不能接受,家裏這個賠錢貨吃她的喝她的,居然敢還嘴了,“都是你爸慣的你!”
“你不要老罵人,罵人是不對的!”展顏**,從奶奶手底下逃了出來,可她沒地方躲,猶豫一秒,打算往王靜家跑。
奶奶又高又壯,在後頭攆她,展顏剛跑到路上,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停了下來,是蘇老師。
蘇老師後頭帶著麵粉,他剛從家裏磨坊來,要回鎮上。
“展顏?”
展顏沒想到會撞見老師,十分難堪,腳步一收喊了句“蘇老師”。奶奶不管什麽老師不老師,上來還要拽她,蘇老師便擋了下,“噯?有事說事,怎麽能動手?”
“呸,”奶奶對著蘇老師啐了一口,“虧你們為人師表,就教的小孩子跟大人頂嘴撒野,上的哪門子狗屁學!”
蘇老師也生氣了:“您怎麽說話呢?”
展顏羞愧地簡直想死,她臉通紅,多麽希望沒碰見蘇老師,在這馬路邊上丟人。
就這麽又拉扯起來了,奶奶要打她,一群人在勸,奶奶脾氣上來誰都罵,力氣大得像隻老母鵝,銀紅剛跟著湊上一句,她沒聽清,張嘴就罵,氣得銀紅跟花嬸說,她要走了。
門口亂糟糟的。
賀圖南清清楚楚看到這一幕,他站車旁,太陽穴一跳跳的,少年的血直往腦門衝,他在想要不要上去幫忙,他發現她的耳朵都紅了,人也無助極了。
可他有什麽立場上去呢?
他都不認識這家人。
也許,是看得太過專注,賀圖南都沒意識到展家,已經是村頭最後一戶人家了。
直到他瞧見賀以誠從院子裏出來。
賀以誠穿了件長長的風衣,看起來又英俊,又儒雅。
院門口鬧成這樣,他本來跟展有慶在屋裏談話,聽到動靜,出來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個場麵。
他一現身,仿佛有種神奇的魔力,大家都去瞧他。
“你打她了?”他看看展顏,問奶奶話時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度。
“我打我孫女,賀老板可不興管這閑事,”奶奶冷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她媽那點事,你倆搞破鞋的,怎麽有臉一趟趟往我們家裏來,不就是欺負我們有慶老實?”
“不準你……”展顏忽然厲聲喊出來,可話才一半,就斷掉了,她人直抖,嘴唇戰栗著怎麽也拚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腦子跟著嗡了一下的,還有不遠處的賀圖南,他養尊處優,任何人跟爸爸說話都客客氣氣的。
長這麽大,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奇恥大辱,賀圖南眼睛冷下去,仿佛,整個春天都跟著冷了下去。
賀以誠那雙眼,則似乎隱在了眼鏡背後,誰也看不出他情緒。
“你這麽說,是想羞辱明秀,還是想羞辱我?我告訴你,你這麽說隻會讓人覺得你兒子是個蠢貨,是個窩囊廢,既然這樣,還再娶幹什麽?打一輩子光棍最適合他。”
奶奶氣得要瘋了,展有慶從屋裏跑出來,他一米八的漢子,看到這幕,臉苦的不能再苦:“娘,你這是不想叫我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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