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兩點。

尖厲的電話鈴聲在五人小組組長、中央財政部總稽核杜萬乘的床頭響起。

杜萬乘猛地驚醒,伸手便去床頭摸眼鏡,偏讓他摸著了話筒,剛放到耳邊便被電話裏的聲音鬧蒙了!

——電話裏竟有兩個聲音在交替地吼叫:

“我是華北剿總司令部……”

“我是國軍第四兵團……”

“是財政部杜總稽核嗎……”

“是五人小組杜組長嗎……”

“我們傅總司令托我向你傳話,你們財政部管不好錢,還要到北平來把前方的戰事攪亂!華北的軍事他指揮不了了,請你們王雲五部長來指揮吧……”

“我們第四兵團向你嚴重抗議,今天晚上的事是誰安排的?為什麽派人把我們的軍糧搶了?到底是誰給你們的權力?你們這個五人小組到底要幹什麽……”

杜萬乘徹底被弄蒙了,另一隻手終於摸到了眼鏡,戴上了眼鏡去看那個話筒,話筒清晰了,似乎對那兩個同時傳來的聲音也有些摸著頭腦了,於是對著話筒大聲問道:“你們到底是華北剿總還是第四兵團?你們電話局到底怎麽搞的?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麽……總得讓我問清楚……我立刻開會,我們五人小組立刻開會調查……”

再也受不了對方兩個聲音的交替吼叫,杜萬乘趕忙將話筒擱下,坐在**一陣發愣。

愣了幾秒鍾,他終於有些清醒了,顫抖著手撥電話:“內線嗎?馬上給我接馬臨深主任房間!”

內線很快傳過話來:“對不起,馬主任房間占線。”

馬臨深也是在幾分鍾前被尖厲的電話聲突然驚醒的。驚醒時那一聲長鼾正打了一半,一口氣便有些喘不過來。驚魂甫定拿起了話筒,便被電話裏兩個同時吼叫的聲音把腦袋轟大了。

此刻,電話裏那兩個聲音還在同時吼著:

“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到底要幹什麽?共軍都要打到北平城郊了,你們這個時候派人搶奪第四兵團的軍糧……

“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是貪瘋了嗎?我們第四兵團即將與共軍血戰,你們拿了央行的錢不買糧,來搶我們的軍糧……”

杜萬乘捧著電話,臉上已經開始流汗:“內線,內線,接王賁泉主任秘書房間!”

話筒裏內線接線員的聲音讓他的眼鏡都模糊了:“對不起,王主任秘書房間的電話也占線……”

杜萬乘氣得將電話擱回話機,卻將床頭的茶杯撞翻了。

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靠在床頭捧著電話眼睛也睜得好大。

——電話裏兩個聲音這時也在同時吼叫:

“你們中央銀行的錢到底借沒借給民食調配委員會?!白天弄得學生包圍我們華北剿總抗議鬧事,晚上又派人搶奪第四兵團的軍糧……

“你們中央銀行的錢到底撥到物資供應委員會沒有?!我們第四兵團的軍需是總統特批的專項開支,民調會怎麽會爭搶我們的軍糧……”

杜萬乘沒有管床頭櫃上一片狼藉的茶葉茶水,也沒有讓話筒對方的內線接線員說話,自己對著話筒大聲說道:“給我接曾督察房間!立刻接通!占線不占線都給我接通!”

話筒裏內線接線員的聲音讓他感到了希望:“杜總稽核,杜總稽核,曾督察房間的電話通了……”

杜萬乘連聲叫道:“曾督察嗎?是曾督察嗎……”

電話裏傳來的卻是電話接通後的長音——無人接聽電話!

杜萬乘急得要死,使勁按了一下話機:“是內線嗎……曾督察房間為什麽無人接聽電話!”

內線接線員:“對不起,那就是無人接聽電話……”

杜萬乘氣得將電話扔到了一邊。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樹林裏。

月如鉤。

好在不遠處燕京大學有些燈光散照過來。

公路上,六輛自行車都架停在路邊,曾可達的副官和四個青年軍便衣影影綽綽在那裏戒備。

公路邊那片所謂的樹林,隻是些剛長到一人多高的稀疏樹苗。曾可達在前,梁經綸在後,二人向樹林深處走去。

“何孝鈺今天什麽時候見的方孟敖?他們在一起都談了些什麽?我現在就需要知道詳細情況。”曾可達在前麵走著就急切地提出了兩個問題一個要求。

梁經綸一怔,停下了腳步。

曾可達也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

因有燕大那邊微弱散照過來的燈光,站得又近,雙方依稀能辨認出對方的麵孔。

梁經綸見他十分嚴峻,卻無法回答他的提問,隻好反問道:“方孟敖有什麽反常舉動嗎?可達同誌。”

曾可達的嚴峻立刻變成了反感,他不能容忍對方在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前,提出反問:“很反常,也很正常。梁經綸同誌,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梁經綸感覺到了,沉默了少頃,然後答道:“我還沒有見到何孝鈺。她去見方孟敖的情況我現在也還不知道。見完你以後,回去見到她才能了解。”

“及時了解和把握方孟敖的動向是你當前的首要任務!”曾可達今天十分嚴厲,“現在都深夜兩點半了!白天不是你安排那個謝木蘭帶著何孝鈺去見方孟敖的嗎?為什麽這個時候還沒有見到何孝鈺,不在第一時間掌握方孟敖的情況?”

梁經綸心裏一涼,平靜地解釋道:“晚上我一直在何其滄家裏等她。十一點突然接到北平共產黨學委嚴春明的電話,說是有重要指示,叫我去見麵。因此沒能等到何孝鈺回家及時了解情況。再說,我也不知道可達同誌會在這個時候急著要了解何孝鈺見方孟敖的情況。”

曾可達激烈的情緒這才緩和了一些,手輕輕一揮:“那就先說說共黨委的重要指示吧。”

北平顧維鈞宅邸五人小組會議室已然燈火通明。

杜萬乘顯然是急得不知所措了,一向溫文的他嗓門也提高了八度,向門外負責警衛的青年軍軍官大聲嚷道:“繼續找,立刻找!馬上給我找到曾督察,就說五人小組緊急會議在等他開會!”

麵對大門那排椅子上,五人小組成員隻來了四個。

馬臨深、王賁泉還是坐在原來的位子上,臉像死人一樣,一聲不吭。

徐鐵英接到電話從北平警察局趕到了,還是坐在杜萬乘的右邊,卻像個局外人,也是一聲不吭。

偏偏杜萬乘左邊曾可達的位子空著,能頂事的卻找不見,叫杜萬乘如何不急!

兩個衝突的當事人也已經來了,就坐在五人小組對麵的椅子上:左邊是馬漢山,右邊是第四兵團那個錢處長。

馬漢山那張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提糧的單子擺在杜萬乘麵前的桌子上。

錢處長那張國軍第四兵團提糧的單子也擺在杜萬乘麵前的桌子上。

白紙黑字紅印:文字清楚,數字清楚,印章清楚!

嚷完了,杜萬乘用手扶著眼鏡架上的腿,實在不想看,可又不得不看那兩張提糧單據:“可惡!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中央民調會和中央銀行總應該清楚吧?買糧提糧的單據就在這裏,你們自己看吧!”

馬臨深十分不配合,微閉著眼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是沒有聽見杜萬乘的話。

王賁泉的態度好些,但也沒好到哪兒去,也坐在那裏沒動,隻是冷冷地說道:“買糧的單據是北平民調會的,提糧的單據是第四兵團的,糧食是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扣下的。這三條似乎都不關我們中央銀行什麽事吧?杜總稽核剛才說這件事我們中央銀行清楚,這兩張單據我想看也不能看了,免得人家真以為我們央行清楚內情。真要看,就等曾督察來了一起看。”

杜萬乘被他們氣得一口氣憋在那裏,整張臉立刻漲紅了,隻好望向了徐鐵英。

徐鐵英倒是十分買賬,笑了一下,兩手各拿起一張單子比對著看,看完又擺回到杜萬乘麵前。

杜萬乘十分憤懣地掃望了一眼馬臨深和王賁泉:“徐局長,你都看了。物資供應委員會的軍糧和民食調配委員會的配給糧居然從一家公司購買!而且拿了中央銀行的撥款和借款公然不供應糧食!真正豈有此理!要查,要徹查!徐局長,你的意見呢?”

徐鐵英立刻十分配合:“當然要查,這樣的事還不查真正沒有黨紀國法了!杜總稽核,錢和賬你們財政部盡管查。我們中統和軍警負責抓人。你查完了,說抓誰,我就抓誰。”說完這幾句話,他的目光並不看馬臨深和王賁泉,而是瞟向了馬漢山。

一番殺氣騰騰的表白,又遞過來一個敲山震虎的眼神,馬漢山當然明白徐鐵英的意思,這是在暗示自己,出了這件事還不把侯俊堂那20%股份讓出來,他就要公事公辦了!

馬漢山還不敢流露不滿,趕緊向徐鐵英回了一個“何必著急”的眼神。

徐鐵英卻早就將頭埋下了,拉過那兩張單子又十分認真地看了起來。

杜萬乘偏將馬漢山的神態望在眼裏,當即盯住了馬漢山:“馬局長,央行北平分行借給你們北平民調會的錢是買一萬噸糧。你們已經購進了多少,配給了多少?除了這一千噸,那九千噸是在哪裏買的?”

馬漢山今晚鬧事也隻是想讓揚子公司和他背後那些大佬明白,再不拿出糧來自己可不願意再一個人扛了。現在麵對杜萬乘的提問,卻是萬萬不能正麵回答的,可又不能不回答,因此答道:“北平民調會也不是我一個人管事,杜總稽核的問題,我們需要回去看賬單,還要查了庫存的糧食才知道。”

“共軍就要打到房山、良鄉一帶了!”那個第四兵團的錢處長拍著桌子接言了,“我們第四兵團的弟兄們也要等到你們查了賬、查了庫存再去打仗嗎?!”

“你們第四兵團打不打仗關我什麽事!”馬漢山也拍了桌子,“今晚可是你們來搶我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的配給糧!有本事找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要去!”

“我去要?笑話!”那個錢處長站了起來,“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就是你挑唆來的,破壞前方軍事,自有傅總司令和我們第四兵團的長官找南京說去。馬漢山,你脫不了幹係!”說著又拍了一下桌子。

馬漢山立刻還拍了一下桌子,也倏地站了起來:“今晚的一千噸糧明天發不到學生手裏,弄得學生再去包圍華北剿總抗議,你們傅總司令和第四兵團就不要再來找我們!那時候,錢佑生,幹係全是你的!”

當著中央派的五人調查小組就拍桌子吵架,這又把杜萬乘氣壞了,他也拍了桌子:“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徐局長,你兼著警備司令部的職務,本人以五人調查小組組長的名義授權,你可以抓人了!”

馬漢山和那個錢處長停止了爭吵,卻並不害怕,都望向徐鐵英。

一直沒有吭聲的馬臨深這時插言了:“杜總稽核也犯不著說氣話。有矛盾就解決矛盾,剛才你把責任往我們中央民調會和中央銀行推,現在又叫徐局長抓北平民調會和第四兵團的人,人可不是那麽好抓的。”

杜萬乘真是氣得沒有辦法了,下意識地往左邊一看,曾可達那把椅子還是空的,隻好轉過頭又望向徐鐵英。

“那也不見得。”徐鐵英這句話明顯是頂著馬臨深來的,他站了起來,“方大隊長不就抓了幾個人嗎?該抓的還是得抓,隻要不抓錯就行。我看就憑這兩張向揚子公司提糧的單子還得抓人。那一千噸糧明明是白天五人小組說好了運給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嘛,那個賣糧的公司怎麽就敢把糧食又賣給第四兵團?現在第四兵團反過來責怪我們五人小組,五人小組的人還不敢說話。這就奇怪了。杜總稽核,事情並不難處理,通知方大隊長,把那兩個什麽公司的人押到這裏來一問,我就不信供不出幾個人來!”

杜萬乘眼睛立刻亮了,望著徐鐵英:“那就拜托徐局長叫方大隊長把人立刻押過來!”

徐鐵英:“方大隊長歸國防部管,這個令還得曾督察下。不過我們都是五人小組的,我也可以幹這個事,隻是人押來以後還得曾督察一起審問。”說著離開了座位,向牆邊那架專用電話走去。

馬臨深和王賁泉都睜大了眼望著從身邊走過的徐鐵英,二人同時又對望了一眼,他們都是有股份的,哪能不明白,此人這樣做是為了侯俊堂的那些股份。為了錢他要跟自己這一撥人作對了!

更明白這個道理的當然是馬漢山,這時也不知是該擔心還是該叫好——股份早就該讓了,不讓就大家一起死吧!

徐鐵英已經拿起了電話:“接方孟韋副局長。”

所有的眼睛都望著他,望著他架在耳邊的電話。

“方副局長嗎?”徐鐵英對著電話大聲說道,“你立刻帶一隊人找到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的方大隊長,把他抓的那兩個今晚押糧的人送到五人小組來。馬上送來!”

杜萬乘精神大振,向著門外大聲喊道:“國防部曾督察找到了沒有?!你們到底還要找多久?!”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樹林裏。

“有些事情,你不理解,我也不理解,我們允許不理解,說出來就好。”曾可達聽完梁經綸的匯報後,敏銳地感覺到了梁經綸的思想狀態十分不好。上次見麵表示願意全麵配合自己深入調查方孟敖,現在卻發生了動搖,這是絕不允許的,“局勢的變化比你我預料的都要複雜,都要快。共黨北平城工部的指示是真的也好,是試探你也好,你都必須趕緊把何孝鈺派到方孟敖身邊去了。”

梁經綸也已經感覺到了曾可達的不滿,準確地說,今晚來表達自己的意見就已經預料到必然招致曾可達的不滿,但是自己必須說:“可達同誌,我十分理解你身上所擔負的責任,尤其理解你必須向建豐同誌負責,因此必須調查清楚方孟敖的真實身份。可對方孟敖身份的調查甄別任務,我可能無法執行了。”

“你的意思是對方孟敖不需要進行調查甄別了?”曾可達緊緊地望著他,麵孔模糊,兩眼卻閃著光,聲調也嚴厲了:“怎麽無法執行?說出理由!”

梁經綸沉默了少頃:“根

據我剛才向您匯報的情況分析,對方孟敖的工作,共產黨北平城工部已經做到我們前麵去了。”

曾可達開始是一怔,接著是更嚴厲的不滿:“是情況分析還是你個人的感覺?”

“感覺也是來自分析。”梁經綸答道,“前天共產黨學委的負責人嚴春明向北平城工部提出爭取方孟敖的建議,還受到了城工部的嚴厲批評。今晚他告訴我,北平城工部突然又同意了這個建議,而且充分肯定我們這個建議是積極的,是有意義的。這種決定的改變實在反常。”

曾可達:“任何人都可能改變已經做出的決定,共產黨也不例外。你怎麽就能判定,不是共黨北平城工部向他們的更高層請示後,高層有人同意了這個建議?”

“不會。”梁經綸斷然否定,“共產黨‘七六指示’剛剛傳達,明確指出現在不發展任何特別黨員。時隔一天,竟然會同意我們發展特別黨員的建議,這是明顯違背‘七六指示’的行為,沒有哪個上層敢於更改這個決定!除非是周恩來,或者是彭真!可僅僅一天,北平城工部不可能有人將這件事情當麵請示周恩來,或者請示彭真。”

曾可達沒有理由否定梁經綸的分析了,依然緊逼著問道:“那你推斷是什麽原因使共黨北平城工部在這麽短的時間做出如此不同的決定?”

“兩個原因。”梁經綸沉重地答道,“一是共產黨北平城工部懷疑上我了。”

梁經綸說完這句話便望向了曾可達,事關自己的安危,曾可達再固執、再急功近利也應該代表鐵血救國會表示對自己的關心。

曾可達卻並沒有表示任何的關心,緊接著問道:“第二個原因呢?”

一絲寒心像冷風從梁經綸胸臆間直鑽腦門!

他抬起了頭,不再看曾可達,望向天上那彎新月,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使聲調盡量平靜:“第二個原因就是,方孟敖早就是共產黨的特別黨員了。他們正因為懷疑了我,就隻好同意我的建議,讓我去執行所謂爭取方孟敖的任務。利用我的調查反過來向你們證實方孟敖並不是共產黨。”

“什麽叫作向‘我們’?”曾可達態度更嚴厲了,“這個‘我們’裏麵包不包括你?梁經綸同誌,你的說法暴露了你的思想。共黨想利用你的調查證實方孟敖不是共產黨,你為什麽就不能通過調查,向建豐同誌證實方孟敖就是共產黨!”

梁經綸:“不能。隻要共產黨懷疑上我了,就會有一係列措施保護方孟敖,最後的結果就是,我很難有證據向建豐同誌證實方孟敖是共產黨。反過來,共產黨北平城工部會發現我不是共產黨!那樣一來,建豐同誌交給我利用何其滄推行幣製改革的任務,打擊黨國內部貪腐私產的任務也就很難完成……”

“你就不相信我們也會采取一係列措施保護你?最後暴露的是方孟敖,不是你!” 曾可達盯著梁經綸,他受不了對方望月的樣子,尤其不能忍受他抬出建豐同誌來抵製自己,“梁經綸同誌,請你看著我說話!”

梁經綸不能再看天邊那一鉤新月了,轉過頭望向曾可達,聲調依然平靜:“不是我相不相信的問題,可達同誌。真到了那一天,你保護不了我,誰也保護不了我。我也不需要什麽保護了。”

梁經綸今天的這種態度確實出乎曾可達意料之外,而且已經讓他萬難容忍。任何人,既然選擇了鐵血救國會,選擇了建豐同誌,就不應該有這種個人的悲觀和孤獨情緒!這是動搖,是恐懼,說到底是自私!而他唯獨沒有自我反省,自己現在強加給梁經綸去證實方孟敖是共產黨正是最大的自私!

曾可達今晚必須要解決梁經綸的思想問題了,畢竟接下來要證實自己的判斷,調查出方孟敖是共產黨,還要靠他去執行。而利用他在共黨內部的身份爭取一部分經濟學家推行幣製改革,是建豐同誌的安排,也不能受到影響。

他話鋒一轉,決定直攻他的心城:“在共產黨內部你也已經工作好幾年了,佩服過哪個共黨嗎?”

梁經綸當然明白,這個時候這種問話與其說是曾可達個人的強烈不滿,不如說是鐵血救國會在對一個成員進行政治審查了!

但自己不能因對方這種態度,就這樣被迫去執行自己沒有把握執行也不願執行的任務,當即回道:“我不知道可達同誌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我的理想,和我所選擇追求的主義不會讓我去佩服任何一個共產黨。”

“佩服敵人是一種境界!”曾可達的語氣在嚴厲中又加上了教訓,“梁經綸同誌,在建豐同誌那裏,在我們組織內,都一致認為你是個有才華、有能力的同誌。但是,你也有致命的弱點!”

梁經綸:“請可達同誌指出,譬如……”

“譬如你剛才說的,不會佩服任何一個共產黨!” 曾可達語氣更強硬地打斷了他。

梁經綸猶自辯解:“這是我的信念……”

“這與信念無關!”曾可達又一次生硬地打斷了他,“建豐同誌就不止一次說過,共產黨內有好些人做人做事讓他佩服。也不止一次說過,共產黨有好些做法方法值得我們學習。這跟信念有關嗎?”

梁經綸怔住了。

曾可達見鎮住了對方,緊接著說道:“我跟你說一個我佩服的共產黨吧,幹的工作跟你有些相似。願不願意聽?”

北平火車站貨運站台。

以國防部的名義,方孟敖將經濟稽查大隊二十個隊員分成二十個組,每人指揮一組,第四兵團那些運糧的工兵和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征調來的運糧的工人效率極高地將一千噸糧食已經運走了一大半。站台上剩下的車不多了,正在將火車上剩餘的糧食裝車。

“方副局長!”

“方副局長!”

方孟韋領著一隊警察剛走進站台便看見兩個熟悉的麵孔大聲喊他。

方孟韋一怔。

第一個喊他的是國軍第四兵團的那個特務營長,這時還和他手下的那個特務連長銬在一起,另一隻手的手銬被銬在車站的鐵柵欄上。

另一個喊他的是軍統北平站的那個行動組長,也被手銬銬在車站的鐵柵欄上。

方孟韋立刻明白了,走到他們麵前:“什麽也不用說了,我去跟方大隊長說吧。很快就放了你們。”

“這樣放了我們就完事了?”銬在不遠處的那個女人嚷起來了,“到南京去,不槍斃了那個銬我們的人,我們不會解手銬!”

方孟韋臉立刻沉了下來,望著銬在那邊的一女一男。

“閉嘴!”那個孔副主任比她曉事些,喝住了她,望向方孟韋,“是北平警察局的嗎?麻煩你過來先將我們的手銬解了,免得將事情鬧大。”

方孟韋問軍統那個行動組長:“他們是什麽人?”

軍統那個行動組長:“揚子公司的。奶奶的,他們賺錢,弄得我們自己人跟著戴手銬。什麽事!”

“先委屈一下吧。”方孟韋安慰了一句,再不看那一男一女,接著問道,“方大隊長在哪裏?”

軍統那個行動組長手一指。

方孟韋順著手勢望去,方孟敖高高地站在一輛卡車的糧堆上,正接過一袋拋上來的糧食,輕輕地一碼,碼在最上層。

方孟韋無聲地歎息了一下,向大哥那輛卡車走去。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樹林裏。

“梁經綸同誌,我說的這個共黨林大濰,不知道能不能讓你佩服?”曾可達講完了林大濰的事,緊逼著問了一句。他需要梁經綸的表態。

梁經綸一直低著頭沉默地聽他說著,這時才抬起了頭望著曾可達:“我還是不明白,可達同誌要我佩服他什麽?”

“忠誠!對自己組織毫無保留的忠誠!”曾可達有些被激怒了,“一個共產黨的特工,替共黨幹著如此重要的工作,十年來可以不拿共產黨給他的一分錢津貼,也從來沒有提出要他的組織給他任何保護!獨自一個人將國軍秘密軍事情報不斷地發給他的那個黨,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坦然赴死!拋開他的信念不講,這個人對自己組織的忠誠難道不值得你我佩服?”

居然拿一個共產黨的忠誠來指責自己的不忠誠!梁經綸的心已經寒到了冰點。他無法再拒絕代表組織的上級給自己強行下達的任務,但他絕不違心地接受曾可達對自己的這種看法和評估:“可達同誌,我接受組織的任務,一定堅決貫徹,嚴格執行。至於剛才討論的問題,我想進一步申訴自己的觀點。我既然選擇了不能再選擇,就不會佩服任何一個共產黨!”

輪到曾可達怔住了。

梁經綸:“可達同誌還有沒有別的指示?如果沒有,我立刻去見何孝鈺,執行你的決定,給她下達進一步接觸方孟敖、爭取方孟敖的任務。”

也不再等曾可達回話,身著長衫的梁經綸這時竟向他舉手行了個青年軍的軍禮!

曾可達又是一怔,還在猶豫該不該給他還禮,梁經綸已經轉身走向稀疏的樹林,走向燕大方向那片微弱的燈光。

曾可達猛地一轉身,向公路旁那幾輛自行車走去。

腳上是布鞋,腳下是泥土,他的步伐仍然踏出了聲響,踏出了心中不能容人的聲響——他處處模仿建豐同誌,卻永遠也模仿不像建豐同誌!

北平火車站貨運站台。

方孟韋已經在那輛卡車下站了有十分鍾了。

大哥在車頂上其實早已看見了自己,卻依然在那裏接糧袋碼糧袋,直到碼完了最後一袋糧食,這才從高高的車頂上向自己這邊跳了下來。

方孟韋立刻伸出手,方孟敖在半空中搭住了他的手,方孟韋使勁一撐,盡力讓大哥能輕身跳下。

“你來幹什麽?”方孟敖不出所料說的果然是這一句話,“要來也該是曾督察和徐局長來。帶你的隊伍回去!”

“是五人小組叫我來的。”方孟韋答道,“大哥,你幹的事情都對,但你沒有幹過軍警,有些事不能這樣處理。”

方孟敖的眼睛又眯了起來,嘴角一笑:“你教教我。”

方孟韋:“我不是這個意思。先把第四兵團和軍統的人放了吧。五人小組現在正等著將揚子公司那兩個人帶過去問情況。抓一件事就抓一件事,不要把事情牽涉太寬。”

方孟敖:“他們叫你來把揚子公司的人帶去?”

方孟韋:“我接到的命令就是把揚子公司的人立刻帶到五人小組去。”

方孟敖犀望著弟弟:“過來。”

已經很近了,方孟韋愣了一下,還是更靠近了一些。

方孟敖在他耳邊更低聲地說道:“揚子公司的人和央行北平分行有沒有關係?”

方孟韋一怔,聽出了大哥的弦外之音。

方孟敖:“不會沒有關係吧?那這兩個人跟北平分行的行長有沒有關係?”

方孟韋心裏驀地冒出一陣複雜的難受,北平分行的行長是誰,不就是自己和大哥共同的親爹嗎?他能理解大哥不認父親,卻不能理解大哥這樣稱呼父親。

方孟敖沒有在乎他此刻的感受,接著說道:“北平警察局還有那麽多副局長,徐鐵英為什麽不叫他們來帶人?方副局長,你是幹軍警的,你知道怎樣處理事情。你要真知道就不會傻傻地帶著人接受這個任務了。我可以不認北平分行行長那個爹,你做不到。做不到就不要來,明白嗎?”

方孟韋這才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大哥宅心仁厚!這個大哥還是十年前那個大哥,永遠像一棵大樹挺立在自己背後罩著自己的大哥!任何時候,幹任何事情,自己都不可能有大哥的胸襟和眼光!他愣在那裏。

方孟敖:“既然來了,就聽我的。第四兵團和軍統那些人都交給你了,放不放你處理。還有,這些糧你帶著你的警隊和我的稽查大隊運到我的軍營去。一袋也不能丟!”

方孟韋低聲答道:“是,大哥。”

方孟敖大聲下令了:“稽查大隊所有的人現在都聽方副局長的,將糧食運到軍營去!邵元剛和郭晉陽跟著我,把揚子公司這兩個人押到五人小組去!”

一個晚上了,方步亭的背影一動不動,一直坐在二樓辦公室陽台的窗前,望著窗外。

整個晚上,都是謝培東在大辦公桌前接各個方麵打來的電話,方步亭不置一詞,所有的詢問都是謝培東在解釋,所有的指責都是謝培東在承受。每一個電話謝培東必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行長出去了。”

“孔總,您著急我們也著急。”謝培東這是第三次接到“孔總”的電話了,“我已是第三次跟您說了,我們行長今晚十二點就出去了。鬧出這麽大的事,我們行長當然坐不住啊……等他回來應該會有結果……”

對方的聲調越來越高了,又是深夜,就連坐在靠窗邊的方步亭也能聽見對方年輕氣盛的吼罵聲。

——“什麽等他回來!事情就是他那個混賬兒子鬧出來的!十分鍾,我就給你十分鍾,立刻把方步亭叫回來,立刻給我打電話!今晚不把他那個混賬兒子鬧的事擺平了,他這個行長明天就不要當了!”

方步亭猛地站起來,大步向電話走來!

謝培東立刻捂住了話筒:“行長,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給我!”方步亭從來沒有在謝培東麵前這樣嚴厲過,“把電話給我!”

謝培東隻好把話筒遞給了他。

“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電話那邊那個“孔總”仍在吼著!

“我都聽見了!”方步亭一字一句地大聲回道,“還有什麽混賬話要說嗎?”

話筒那邊的“孔總”顯然一下子沒緩過神來,好幾秒鍾都是沉默。

“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方步亭的聲調十分嚴厲,“回話!”

“是方行長嗎……”那邊緩過神來,語氣也不像剛才對謝培東那樣無禮了,“你不是出去了嗎……”

“我為什麽要出去?我出到哪裏去?”方步亭毫不客氣,“這裏是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是我方步亭的辦公室,我不在這裏,我到哪裏去?!”

那邊的“孔總”:“那一個晚上

你為什麽都不接我的電話?方行長,你的兒子抓了我的人,扣了我們揚子公司的糧,你又不接我的電話,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方步亭:“想知道嗎?我這就告訴你。抓你的人、扣你糧的是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隊長方孟敖,不是方步亭的什麽混賬兒子!想要他放人,要他退糧,你可以找你爹,也可以找你的姨父,叫他們去找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局長兼總統親批的鐵血救國會會長!你敢嗎?這是我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我是中央銀行正式任命的北平分行行長,不是你們揚子公司哪個部門的行長,我可以接你的電話,也可以不接你的電話。還有,第三個問題,你剛才說明天就叫我不要幹行長了,我現在就告訴你,你們在中央銀行拿走那麽多撥款和借款,僅北平分行就有上千萬美元!這個窟窿我還真不想替你們守了。明天我就拿著這些呆賬壞賬去南京找央行的劉攻芸總裁,主動辭職,讓他來替你們揩屁股!”

話筒那邊這回是真正的沉默了。

謝培東在一邊也露出了因解氣而佩服的神態。

“還有什麽問題嗎?”方步亭給了對方幾秒鍾回話的時間,“如果沒有,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行長方步亭就要掛電話了。”

“方行長!”那邊的聲音說不出來是氣還是急,“你對你剛才說的話可要負責任……”

“向誰負責任?”方步亭厲聲打斷了他,“我沒有任何義務向有些人的混賬兒子負任何責任!”

哢的一聲,方步亭把電話重重地擱下了!

又在電話機旁站了一陣子,方步亭才慢慢轉過身來,望著謝培東,眼睛裏滿是淒涼:“培東,你說我們這個中華民國還有藥可救嗎?”

謝培東:“行長,中華民國可不是你能夠救的。想想我們這個家吧。剛才孟韋來的那個電話你也知道了,孟敖押著揚子公司的那兩個人去五人小組了。我估計明天一早南京那邊就會插手。宋家和孔家真的一過問,什麽五人小組都是頂不住的,他們也不會頂。最後鬧出來的事還會落在孟敖的頭上,當然,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會給他撐腰。可他也就真成了兩邊爭鬥的一把槍了。”

“豈止這兩邊爭鬥的一把槍呀。”方步亭憂心如潮般湧了出來,“我最擔心的是另外一邊哪……”

謝培東不接言了,隻是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崔中石今天跟孟敖見麵沒有?”方步亭緊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行長不問我還真不好說……”

方步亭:“他們見麵了?”

“沒有。”謝培東搖了搖頭,“今天白天孟韋去見崔中石了,跟他攤了牌,叫他不要再見孟敖。”

“孟韋又攪進去幹什麽?”方步亭的臉色立刻更難看了,“崔中石要真是共產黨,孟韋難道還要放他一馬?我已經把一個兒子攪進去了,不能再把另一個兒子賠進去!這麽大的事你也瞞著我?”

謝培東低頭沉默了少頃,然後抬起頭,望著方步亭:“我是想明天孟韋回來後讓他親口跟你說。內兄,我這個姑爹也不好做呀。”

方步亭竟伸過手去一把握住了謝培東的手:“我的這兩個兒子就是你的兒子,你也不隻是他們的姑爹。就像我看木蘭一樣,從來就沒把她當外甥女看。培東,這個局勢維持不了多久了,我方步亭為民國政府拚了半輩子命,也對得起他們了。這個時候你得幫我,也隻有你能夠幫我。”

謝培東:“不要說幫字了。內兄,我們兩家早就是一家了。孩子們的事,你說,我去做。”

方步亭:“我們分頭去做。不隻是孩子們的事,還有行裏的事。你盯住崔中石,最要緊的是把他管的那些賬全接過來,查清楚。我最擔心的是,他要真是共產黨,一定會利用國民黨內部的貪腐把內情繼續泄露出去。還有更要命的,進賬、走賬都在他的手裏,他完全有機會把錢弄到共產黨手裏去!到時候他就會逃走,孟敖就有可能成為替罪羊!”

謝培東十分震驚:“真要這樣,我現在就去崔中石家。把他帶到行裏,叫他把所有的賬都交出來!”

方步亭:“不急在這幾個小時。現在已經三點多了,先看看明天一早五人小組那邊會鬧出個什麽結果。然後你去找崔中石,我去找何其滄。無論如何,不管花多大的代價,請他打通司徒雷登大使的關節,我再去求顧維鈞大使,給孟敖活動一個駐美大使館武官的職務,讓他盡快到美國去!”

謝培東:“何副校長會幫這個忙嗎?”

方步亭:“十年前我們兩家就有約定,孟敖的媽和孝鈺的媽都說好的,隻等兩家的孩子大了,就讓孟敖娶孝鈺。這幾天我看他們互相也還有好感。何副校長為了自己的女兒,也會去求司徒雷登大使。”

謝培東立刻露出欣慰的神色:“我也側麵問過木蘭,孝鈺這孩子對孟敖印象很好。行長,這步棋走得通。”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小院。

輕輕地,梁經綸進了院門。

走到一樓客廳的門外,梁經綸站住了,剛要敲門的手僵在那裏。

一線細細的燈光從門縫裏透了出來,何孝鈺給自己留了門!

梁經綸叮囑何孝鈺等自己,現在卻害怕何孝鈺在等自己。

曾可達催逼他去證實方孟敖是共產黨,嚴春明又突然代表北平城工部同意他去爭取方孟敖。經驗告訴他,自己已經處於國共兩黨最複雜的博弈之中了,而這步險棋還要讓何孝鈺去走!他隱約感覺到,隻要推開這扇門,等待自己的就很可能是失去何孝鈺,對不起自己的恩師。

他伸手抓住了門外的把手,暗中用力將門往上抬著,然後極慢極輕地一點一點往內推,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半,剛好能夠容他側著身子輕輕地進去。

何孝鈺竟在一樓客廳睡著了,雙臂枕著頭斜趴在沙發的扶手上,那樣恬靜,毫無防範。

梁經綸靜靜地站著,居然不敢再向前邁出一步。如果能夠就這樣一直讓她睡著,不要驚醒她,不要去讓她接受自己都不願意接受的任務,這個世界將是何等的美好。

他決定慢慢地退出去了,望著沉睡的何孝鈺,輕輕地向門邊退去,一旦發現她可能醒來,便立刻停住腳步。

何孝鈺仍然睡得像院子裏沉睡的海棠,梁經綸的腳步卻停住了。

他發現沙發前茶幾上的餐盤裏有兩片煎好的饅頭,一杯隻有何其滄每天才能喝到的特供的牛奶。

——這顯然是何孝鈺給自己準備的。

梁經綸的腦海裏出現了曾可達嚴厲的麵孔!

接著,腦海裏又疊出了嚴春明嚴肅的麵孔!

他輕輕地向前走,走到了何孝鈺對麵的茶幾前,輕輕地在她為自己準備的椅子上慢慢坐了下去。

他的手慢慢伸了過去,拈起了一片金黃的饅頭。

饅頭好香,他好餓,和整個北平一樣,他也一直在忍受饑餓。

剛想把饅頭片放進嘴裏,又停住了,望了一眼仍然甜睡的何孝鈺,他不能這樣吃,焦黃的饅頭脆響聲會驚醒她。

他將饅頭片慢慢伸進了牛奶杯,饅頭片濕軟了,他這才小心地拿起塞到嘴裏,接著閉上了眼睛,用感覺讓它在嘴裏無聲地溶化,無聲地慢慢吞咽下去,不致發出任何聲響。

何孝鈺的眼慢慢睜開了,趴著的身子卻一動沒動。

半埋在手臂裏的頭看見了坐在那裏的梁經綸,看見了他手裏捏著的小半塊濕潤的饅頭片。

梁經綸終於將那片潤濕的饅頭“吃”完了,這才又慢慢睜開眼睛,接著就是一怔。

另一片焦黃的饅頭正伸在自己麵前!

何孝鈺正微微地笑望著他。

“醒了?”梁經綸難得地有一絲羞澀的神態,“在偷看我吃東西?”

“是你在偷吃,還說人家偷看。”何孝鈺仍然伸著那片饅頭,“爸爸一個月也才有半斤特供油,你也太浪費了。這一片不要濕著吃了。”

“已經夠了,留著給先生做早餐吧。對了……”梁經綸這才感覺到自己竟沒有問一聲何孝鈺餓了沒有,“都半夜了,你也餓了……”

何孝鈺停站在那裏,輕聲問道:“梁大教授,哲學裏有沒有三難選擇?”

梁經綸:“沒有。隻有二難選擇。”

何孝鈺一笑:“一個挨餓的爸爸,一個挨餓的先生,我已經是二難選擇了。你總不能給我出一道三難選擇題吧?”說著將東西端進了碗櫃。

梁經綸心底裏那份感歎湧了出來:“是呀,幾千年了,中華民族的女性從來都不說自己餓呀。”

有時候就一句真誠的感歎,直教人酸徹心脾。好在背對著梁經綸,何孝鈺將胸口湧上來的酸楚生生地咽了回去。從小因為要代替媽媽照顧父親而早熟懂事,使她失去了自己作為一個女孩應有的權利——哭。十三歲以後她就沒有在父親麵前哭過,以至於父親有時候在女兒麵前倒像一個孩子。慢慢地,她再沒有在任何人麵前哭過。

梁經綸感覺到了她的異樣,卻不敢問她,隻能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

“感歎發完了,先生?”何孝鈺平複好了自己的情緒,轉過身來,看不出是強笑,“我來猜猜,先生這句對女性的偉大感歎是怎麽來的,好不好?”

何孝鈺這是有意在觸及梁經綸這時最怕的話題,他不想自己還沉浸在感情中就談這個話題,強笑道:“也就一句感歎,哪裏談得上什麽偉大,不要猜了。”

何孝鈺:“我可沒有說你偉大,我是想猜猜是哪個偉大的人、偉大的作品讓你今天發出了這麽偉大的感歎。”

梁經綸隻好繼續強笑道:“那你就猜吧。”

何孝鈺假裝思索,突然說道:“你今天在給學生劇社修改《祝福》的劇本?你又被魯迅先生感動了?”

梁經綸驀地沉默了,怔怔地望著在等待自己回答的何孝鈺。

——他眼前的何孝鈺幻成了那天晚上的何孝鈺:“要是方孟敖愛上我了呢?”說完這句話就轉身上了樓!

——因為幻覺,此時就站在眼前的何孝鈺仿佛轉身了,就像那天晚上,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梁經綸的目光猛地轉向了樓梯!

何孝鈺也隨著他的目光轉望向了樓梯!

通向二樓的樓梯空空****的,沒有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聲響!

何孝鈺從來沒有見過梁經綸這種失神的狀態,輕輕地喚了一聲:“嘿!”

梁經綸的頭轉過來了,剛才還空洞洞的目光突然又閃出了亮光,何孝鈺仍然站在自己麵前。

何孝鈺已經感覺到了梁經綸這時複雜的神態變化,有意問道:“看見什麽了?”

也就是這短短的幾秒鍾,梁經綸已經做出了決定,他要留住何孝鈺!在讓她執行接觸方孟敖、爭取方孟敖任務的同時,他要留住她的心!

他挨近何孝鈺耳邊輕聲說道:“你剛才沒有看見有個人向樓上走去嗎?”

何孝鈺:“什麽人?什麽樣子?”

梁經綸用另外一隻手臂摟住了她,輕聲地說道:“一個女人,穿著開襟的短衣,頭上梳著髻,提著一隻籃子,還拄著一根棍子……”

“你是不是出現了幻覺……”何孝鈺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

梁經綸:“不是幻覺,是真有個人。”

何孝鈺輕聲說道:“李媽?她白天就回去了……她也不像你說的那個樣子……”

梁經綸也輕聲說道:“不是李媽,是另外一個人,我認識,你也認識。”

何孝鈺:“誰?”

梁經綸:“祥林嫂!”

何孝鈺慢慢鬆開了抓著他的手,雙肩輕輕動了一下,想掙開梁經綸的手,又忍住了,隻沉默在那裏。

梁經綸眼中漸漸浮出了極深的孤獨,輕聲說道:“我是在回答你剛才猜的問題。你猜中了,我是又被魯迅先生感動了,被他筆下的祥林嫂感動了。對不起,嚇著你了。”

“我沒有害怕。”何孝鈺,“隻是有些奇怪,你今天怎麽會被祥林嫂這樣感動?”

梁經綸深歎了口氣:“那麽好的女人,不幸愛上了兩個好男人,又不幸被兩個好男人愛著……最後,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兩個好男人在她心中竟變成了把她鋸成兩半的人……”

“你到底想說什麽?”何孝鈺終於掙開了梁經綸的手,“不是叫我等你嗎,是不是要談接觸方孟敖的事?”

梁經綸卻又沉默了,是有意的沉默,他要讓何孝鈺明確地感覺到他實在是不願意說這個話題。

何孝鈺不喜歡這樣的沉默:“我今天去方家見到方孟敖了。”

“方孟敖可以爭取嗎?”梁經綸緊緊地望著何孝鈺的眼。

“我不知道。”何孝鈺也望著他的眼,“這個人很難接觸、很難溝通。”

“我是問你能不能爭取?”梁經綸緊追著問道。

何孝鈺:“能夠爭取!”

梁經綸:“你不是說很難接觸、很難溝通嗎?”

何孝鈺:“那是因為我沒有好好地跟他接觸、跟他溝通。”

梁經綸竭力用平靜的聲調:“你準備怎樣跟他好好接觸、好好溝通,以達到爭取他的目的?”

何孝鈺突然轉過頭望了一眼二樓父親的房間,再望向梁經綸時,眼中閃著光:“我想知道,你是代表誰在叫我去爭取方孟敖……你可以告訴我,也可以不告訴我。”

梁經綸隻是望著她。

何孝鈺壓低了聲音:“我幫你說出來,你不要點頭,也不要搖頭,隻要沉默就行了。”

梁經綸望了她好一陣子,點了下頭。

何孝鈺:“除了學聯,你是共產黨嗎?”

梁經綸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慢慢地向何孝鈺伸出了手。

何孝鈺將自己的手交到了梁經綸的手中。

“為了饑寒交迫的人民。”梁經綸的聲音有些酸楚,“我這樣回答你,可以嗎?”

何孝鈺眼中驀地閃出了淚花:“為了饑寒交迫的人民,我會去爭取方孟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