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中胡同崔中石家院內。

午後驕陽,槐蔭樹下,依然酷暑難當。

崔中石常提的那口紋皮箱,葉碧玉從娘家陪嫁的兩口大皮箱,還有一口大木箱擺在樹下,一家四口能搬走的全部家當也都在這裏了。

哥哥伯禽和妹妹平陽都換上了體麵的幹淨衣服,太高興了,便不顧滿頭大汗,在樹蔭下互相拍掌,你一下,我一下,一口媽媽教的上海方言,念著童謠:

小三子,

拉車子,

一拉拉到陸家嘴。

拾著一包香瓜子,

炒炒一鍋子。

吃吃一肚子,

拆拆一褲子,

到黃浦江邊解褲子……

崔中石又穿上了那身出門的西服,方孟韋穿著短袖警服,都像是有意不看對方流著汗的臉,隻望著兩個孩子。

崔中石顯然有些急了,撥開左手袖口看表。

方孟韋目光一閃,立刻認出了那塊歐米茄手表,不禁望向崔中石。

崔中石卻轉望向了北屋,喊道:“方副局長還在等著呢!不要找了,什麽要緊的東西,找了也拿不走!”

北屋立刻傳來葉碧玉的聲音:“曉得啦!回到上海什麽也沒有,弄啥過日子!”

方孟韋這才接了話:“五點半的火車,還有時間。”

短短一句話流露出了方孟韋的不舍之情。

崔中石便不再催,也轉望向了方孟韋。

相對偏又無語,隻有深望的眼神。

葉碧玉在北屋收拾得已是一頭大汗,攤在桌上的那塊包袱布上有一隻座鍾、一把瓷茶壺、幾隻瓷杯,還有大大小小一些家用物什。

除了桌子椅子,北屋裏也就剩下了四壁。葉碧玉仍然在掃視著,眼一亮,又向牆邊走去。

牆上還掛著半本日曆,日曆上印著的字撲眼而來:

——民國三十七年 七月 廿一日 宜出行遷居 東南方大吉!

葉碧玉眼閃喜光,連忙取下了那半本日曆,吹了吹上麵的灰塵,轉身放到了包袱布上,這才開始打包。

伯禽和平陽還在那邊拍著掌:

撥拉紅頭阿三看見仔,

拖到巡捕行裏罰角子……

崔中石在這邊終於低聲問話了:“是徐局長還是行長叫你來送我的?”

方孟韋:“我答應你的,隻要離開我大哥,我拚了命也要保你一家平安。”

崔中石歎了口氣:“要走了,信不信我都必須告訴你。我不是什麽共產黨,你大哥更不是共產黨。我不需要誰來保。”

方孟韋深望著崔中石那雙眼,不置可否。

“好啦好啦!可以走了!”葉碧玉提著包袱滿頭大汗走了出來。

方孟韋對葉碧玉卻是一臉微笑,大步走過去替她接包袱。

葉碧玉:“不可以啦……”

方孟韋堅持拿過包袱,又悄悄地將一疊美金塞在她手裏,低聲說道:“私房錢,不要讓崔副主任知道。”

葉碧玉緊緊地攥著那一卷錢,還沒緩過神來。

方孟韋提著包袱已經轉身,對院門外喊道:“替崔副主任搬行李!”

幾個警察立刻走進了院門。

伯禽和平陽歡叫了起來:“走啦!走啦!”

北平市警察局徐鐵英辦公室外會議室。

馬漢山是帶著一頭大汗一臉惶惑,手裏還拿著一根裝字畫的軸筒走進來的。

孫秘書已經在徐鐵英辦公室門外候著他了。

馬漢山趨了過去,擠出笑低聲問道:“出什麽事了,電話裏發那麽大脾氣?”

那孫秘書今天沒有了平時的微笑,直接望向馬漢山手裏的軸筒:“請馬副主任讓我看看這裏麵是什麽東西。”

馬漢山還是勉強笑著:“一幅畫,早就說好了,請你們徐局長鑒賞……”

孫秘書已經拿過了那軸筒,擰開上麵的蓋子,將裏麵那卷畫倒出來一半輕捏了捏,確定沒有其他東西才將那畫又倒了回去蓋好了蓋子,卻沒有還給馬漢山,而是擱在會議桌上,接著說道:“對不起,請馬副主任將手抬一抬。”

馬漢山一怔:“幹什麽?”

孫秘書:“如果帶了槍,請留在這裏。”

“槍?到這裏我帶槍幹什麽?”馬漢山說到這裏突然明白了,“你是要搜我的身?”

孫秘書:“我是奉命行事,請馬副主任不要讓我為難。”

馬漢山一口氣冒了上來:“他是警察局長,我是民政局長,誰定的規矩我見他還要搜身!”

孫秘書:“馬副主任搞錯了。現在我們局長是代表南京國防部調查組詢問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涉案人員。請您配合。”

“好!老子配合。”馬漢山解開了外麵那件中山裝往會議桌上一摔,露出了係在皮帶裏的白襯衣,用手拍著腰間的皮帶,一邊拍一邊轉了一圈,接著盯住那孫秘書,“還要不要老子把褲子也脫下來?”

“您可以進去了。”孫秘書那張冷臉卻仍然擋住他,“順便跟馬副主任提個醒,我們在中央黨部工作,連葉局長和陳部長都從來沒有對我們稱過老子,請您今後注意。”

“好,好,在你們麵前老子就是個孫子,可以嗎?”馬漢山一口氣憋著,也不再穿外衣,一手抄起衣服,一手抄起那個軸筒。那孫秘書這才移開了身子,讓他走進徐鐵英的辦公室。

馬漢山一肚子氣走了進去,可轉過屏風又站住了。

徐鐵英背對著他,正在打電話:“好,好。我抓緊查,盡快查清香港那個賬戶……請放心,正在采取行動……”

顯然是對方擱了電話,徐鐵英這才放下電話慢慢轉過身來。

“鐵英兄。”馬漢山看到徐鐵英那張陰晴不定的臉又胡亂猜疑起來,“是不是曾可達他們察覺了什麽,給你施加了壓力?”

“他曾可達代表國防部,我代表中央黨部。”徐鐵英一臉黨的威嚴,“他能查案,我也能查案。我要查誰非得通過曾可達嗎?”

馬漢山的眼瞥了一下徐鐵英辦公桌上的那部電話,這才感覺到剛才那個電話並不是曾可達打來的,而是和中央黨部有關。難道是在哪個環節得罪了徐鐵英和他背後的“中央黨部”?帶著一臉疑惑:“到底出了什麽事?你高低給我露個底。”

徐鐵英定定地望著他,在審視這張江湖臉,琢磨不定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件事情,語氣緩和了些:“你們瞞著我幹的事,還要我露底嗎?”

馬漢山的兩隻眼翻了上去,在那裏想著:“我們……”

接著又望向徐鐵英:“哪個我們,什麽事瞞著你幹了?祖宗,你就露個名字好不好?”

徐鐵英:“那我就給你露個名字,侯俊堂!”

“侯俊堂都槍斃了!”馬漢山脫口說了這句,立刻有些明白了,“你是說侯俊堂空軍他們那20%股份?”

徐鐵英不接言了,隻望著他。

馬漢山:“那20%股份不是昨天就轉到香港的賬戶上去了嗎?”

徐鐵英:“哪個賬戶?”

馬漢山:“你那個……那個轉賬的賬戶呀。”

“我那個轉賬的賬戶?”徐鐵英終於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張紙條,往桌上一放,“你看清了,這是你們在香港哪家公司的賬號?”

馬漢山連忙拿起那張紙條,仔細端詳上麵的賬號,認真搜尋著腦中的記憶,鐵定地說道:“我們在香港沒有這家公司的賬號!”

徐鐵英:“這個你們指誰?是崔中石,還是揚子公司?”

“這些混賬王八蛋!”馬漢山仿佛恍然大悟,“抓住是個猴子,放了是個苗子。這個賬號一定是他們新開給崔中石的賬戶。我這就打電話問。”

徐鐵英這次倒很配合,立刻將電話機向他麵前一推。

馬漢山拿起了話筒,又愣在那裏,問徐鐵英:“問北平分行,還是問揚子公司?”

徐鐵英:“轉賬的事方步亭參與了嗎?”

馬漢山:“他要參與就不會都讓崔中石幹了……”

徐鐵英:“那你還問我?”

馬漢山:“好,我給那個姓孔的打電話。”

這部電話是搖柄專機,馬漢山實在沒有必要把搖柄搖得如此飛轉。

方邸洋樓一層廚房那架電唱機一響,便意味著今天是女主人下廚了。

周璿的歌聲,又是那首《月圓花好》: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兩台風扇,一台吹著正在麵包烘烤箱旁將餳好的麵做麵坯的程小雲,一台對著並肩坐在長沙發上的何孝鈺和謝木蘭。

“木蘭。”程小雲回頭笑望了一眼二人,對謝木蘭,“把唱機的音量調大些。”

謝木蘭明知程小雲的意思,卻瞟了一眼何孝鈺,假意說道:“吵死了,還調大呀?”

程小雲何等心細,不願這個時候何孝鈺有絲毫難堪,收了笑,轉過頭去說道:“懂事些吧。快去,調大些。”

“我知道,是給大哥聽的。”謝木蘭這才站起來,去擰大了唱機的音量,偏又走過去將她們那台風扇調到最大。

她的裙子立刻飄起來了,享受著大風從大腿吹進去的快意。

何孝鈺連忙拽住了被吹起的裙子:“開這麽大幹什麽?”

謝木蘭挨著她坐下了,猛地一下拉開了她的手:“放心,他現在不會進來!”

何孝鈺的裙子立刻被吹飄了起來,露出了修長的腿。

謝木蘭的眼裏透出來的全是壞,何孝鈺卻看出了她心底那種單純的可憐。她太想自己跟方孟敖好了,可就算是這樣,梁經綸也不會接受她。

何孝鈺:“吹好了,別拉著我。”

“你就不怕他進來?”謝木蘭盯著她問。

何孝鈺:“進來就進來,怕什麽?”

謝木蘭慢慢鬆開了手,望她的眼反而露出了疑惑,走過去又將風扇調到了中擋,再回來坐到何孝鈺身旁時便有些怔怔地出神。

微風將兩個女孩的裙子吹得像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裏田田的葉了。

方邸後院竹林裏卻沒有一絲風,那歌聲還是穿過竹林,從洋樓方向飄過來了: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方孟敖聽見了。

方步亭也聽見了。

站在竹林路徑旁,方步亭竟莫名地有些緊張,眼角的餘光下意識地去感受站在另一旁的方孟敖。

方孟敖的背影卻比他身旁的竹子還挺拔,竹子紋絲不動,他也紋絲不動。

方步亭立刻又感覺到一絲失落,接下來的語氣也就很平淡:“崔中石調走了,你可以代表國防部調查組來查北平分行的賬了。”

方孟敖的身軀還是像他身旁的竹子,默然不動。

方步亭側轉了身,望向了他。

方孟敖是背後都有眼睛的,這才淡淡地答道:“我學的是開飛機,不是經濟。你們那些什麽四行、兩局、一庫、一會的賬,我看不懂。”

“是呀,他們為什麽要調一些不懂經濟的人來查北平分行呢?”方步亭抬頭望向竹梢,“我是行長,可錢不是我的,更不是崔副主任的。崔中石一直是在替我做事,我不能讓我手下的人替我挨整。我叫他把賬都轉到你姑爹手裏了,你姑爹會告訴你怎麽看,怎麽查。”

方邸洋樓二樓方步亭辦公室。

樓板上,一隻隻裝著賬本的紙箱,有些已經打開了,有些還貼著封條。

大辦公桌上,好些賬本都攤開著,因此吊扇不能開,謝培東忍著汗在一本一本飛快地翻看著賬目。

方邸後院竹林。

“就為這個,您將崔副主任調走了?”方孟敖終於直接向自己的父親問話了。多少天來崔中石給自己留下的疑惑彷徨,在今天也許從這裏能找到一些答案。

“也是,也不是。”方步亭對自己這個大兒子仍然保持著自己那份矜持和一貫說話的風格。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此時實在不宜這樣說話。

“能不能請您去打個招呼?”方孟敖的反應證實了方步亭的感覺。

方步亭:“打什麽招呼?”

方孟敖:“叫她們不要再放這首歌了。”

方步亭一怔,側耳細聽,才明白洋樓廚房窗口仍在重複播放那首《月圓花好》:

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方步亭有記憶以來,就是在宋先生麵前、孔先生麵前也沒有如此難堪過。那雙腿釘在石徑上,邁也不是,不邁也不是。

方邸洋樓一層廚房。

電唱機仍在悠然地轉著,《月圓花好》又要唱到結尾了: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程小雲:“木蘭……”

“我知道,還放這一首。”謝木蘭已經站起來,走向唱機,“小媽,你就不怕人家煩嗎?”

程小雲轉過了頭。

何孝鈺也接言了:“我想也是。”

程小雲想了想,還是說道:“那就再放一遍……”

“關了。”窗外突然傳來方步亭的聲音。

程小雲立刻回頭望去,但見方步亭站在離窗口幾步的地方,是那種十分罕見的臉色。

“關什麽……”程小雲便有些發慌。

“把唱機關掉。”方步亭已經轉過身去。

程小雲慌忙轉對謝木蘭。

謝木蘭已經關了唱機,在望著何孝鈺,何孝鈺也在望著她。

方邸後院竹林。

方步亭再走回竹林時突然停住了腳步。

站在那裏的方孟敖已經不是背影,那雙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對視過的眼睛這時正望著自己。

這雙眼睛乍看是那樣陌生,因為這已經是一雙無數次飛越過駝峰,無數次經曆過空戰的王牌飛行員的眼睛。

再細看,這雙眼睛又是那樣熟

悉,因為太像自己逝去的妻子,隱隱透出自己曾經慣見的體貼、溫情,還有無數次的原諒。

方孟敖已經向自己走來,那雙眼睛在離自己幾步處已經望向了自己的前胸,顯然是在緩釋自己的緊張。

“對不起,剛才應該我去打那個招呼。”方孟敖在父親麵前站住了,“您坐下吧。”

方步亭身邊就是一條石凳,他坐下了。

方步亭什麽時候在別人麵前如此順從過?

又是頃刻間的沉默,站在那裏的兒子倒像是父親,坐在那裏的父親倒像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問您幾個問題,您願意就回答,不願意可以不回答。”方孟敖站在父親的身側。

方步亭:“代表國防部調查組嗎?”

方孟敖:“代表方孟敖。”

“問吧……”方步亭完全服輸了,語氣顯出了蒼老。

方孟敖:“三年前,崔副主任到杭州來看我,是不是您的安排?”

方步亭:“是家裏人的安排。”

方孟敖:“這個家從來都是您一個人說了算,您不開口,還有誰能安排他來看我?”

方步亭:“那就算是我的安排吧。”

方孟敖:“我想知道,您是怎麽安排的。”

方步亭一愣,轉望向挺立在身旁的這個大兒子:“崔中石對你說了什麽?”

方孟敖:“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方步亭:“我不知道你到底問的是什麽。”

方孟敖:“剛才放的那首歌,崔副主任怎麽知道我媽生前喜歡?”

方步亭:“應該是孟韋告訴他的。”

方孟敖:“半個月前崔副主任到南京活動救我,孟韋應該沒有那麽大的能力吧?”

方步亭:“他當然沒有這個能力。”

方孟敖:“都是您安排的?”

方步亭:“我不應該嗎?”

方孟敖:“您就不怕我是共產黨?”

方步亭又被他問得愣住了。這正是他的心病,而且是他已經認定的心病。卻沒想到這個大兒子會直接問出來,想了想,答道:“你不會是共產黨。”

方孟敖:“國防部可是以通共的罪名起訴我的,您怎麽能肯定我不是共產黨?”

方步亭:“我請中央黨部的人調查過了。”

方孟敖:“如果他們調查證實我是共產黨呢?您還會安排崔副主任去活動救我嗎?”

方步亭咬了一下牙,答道:“也會。”

方孟敖:“為什麽?”

方步亭:“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因為我欠你的。”

方孟敖:“如果我不是你的兒子呢?”

方步亭:“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方孟敖:“比方說,他們抓的是崔副主任,您會不會救?”

方步亭真的被問住了。

方邸洋樓二樓方步亭辦公室。

睜大了眼被驚在那裏的卻是謝培東!

他麵前那本賬簿上的一個賬號在逐漸變大,逐漸變粗,一行看不見的字從這個賬號裏疊現了出來——香港長城經貿有限公司!

謝培東倏地站起來,急劇地思索,接著快步走向靠後院的窗口,向竹林望去。

隱約可見,方步亭坐在竹林深處的石凳上,方孟敖站在他的身邊。

謝培東立刻走到辦公室的大門邊,輕輕開了一線,向外望去。

從二樓到一樓客廳空無一人。

他立刻輕關了門,擰上了鎖,這才快步轉回辦公桌旁,坐下後將座椅一轉。

辦公桌背後那麵牆上的擋板被打開了,露出了那台收發報機!

謝培東輕輕拉動底板,電台發報機被拉了出來。他立刻戴上了耳機,調開了發報機的頻道,飛快地按動了發報機鍵!

河北阜平中共華北局城工部那間約二十平方米的房內,好幾台收發報機的機鍵此起彼落,非常安靜,隻有電台嘀嘀嗒嗒的收發報機聲。

偶爾進出房門的都是解放軍的軍裝,坐在電台前的也都是解放軍的軍裝。

一台收發報機前,一份電報立刻被漢字翻譯出來了,那個收報員在電文紙的右上角鄭重地寫下了“絕密”兩個字,接著站了起來,望向在房裏來回走動的一位軍裝負責人。

那位負責人連忙走了過去。

收報員低聲報告道:“北平急電,直接發給劉部長的。”

那負責人一把接過電文,向房內的一道門簾走去。

很簡陋,一張四方桌前坐著那個劉部長,雖然穿著軍裝,低頭批閱文件的身影仍然眼熟——原來就是曾經在燕大圖書館跟嚴春明安排過工作的那個“劉雲同誌”!

拿著電文的那個負責人輕步走到桌前:“劉雲同誌,北平三號同誌來的急電。”

劉雲倏地抬起了頭,眼中閃過的驚異可見這份電文的重要,他立刻接了過去,電文紙上的文字一目了然:

中石已將款密匯長城 請改變營救方案

“這個同誌呀。”劉雲一聲感歎,立刻走向牆邊的地圖。

手指很快找到了北平至上海的那條鐵路平滬線,滑動到“天津”停了一下,接著滑動到“滄州”停了下來:“今晚津浦線九點半從天津到上海的火車幾點鍾到達滄州站?”

顯然是在問那個負責人,那個負責人立刻走了過去:“應該在半夜一點到一點半這個時間。”

“你立刻去安排。”劉雲轉過身來,“我們在滄州敵工部的同誌,能否在這趟列車上將一個重要的同誌還有三個家屬營救下車,並連夜護送到解放區?”

那負責人想了想,答道:“從列車上接下來應該沒問題,護送到解放區要通過敵人的防區,我們人手不夠。”

劉雲急劇思索了片刻:“請求華北野戰軍支援。”說著快步走向了電話機急速搖動起來,對方是總機:“我是華北局城工部,請立刻把電話轉到華北野戰軍司令部,我有重要情況直接向華野首長請示。”

等電話這個空當,劉雲轉對那個負責人:“對了,立刻給北平三號回電。”

那負責人便要到桌上拿紙筆準備記錄。

劉雲揮手阻住了他:“就八個字:保護自己,勿再來電!”

“是。”那負責人連忙轉身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方邸洋樓二樓方步亭辦公室。

依然戴著耳機的謝培東,電報的嘀嗒聲隻有他能夠聽到,右手的鉛筆在飛快地記錄著數字。

無須翻譯,八組數字上立刻疊現出了那八個漢字:

保護自己 勿再來電

謝培東輕歎了一口氣,關電台,取耳機,推了進去,合上了擋板。再轉過座椅時額上已經布滿了汗珠,望著那頁賬冊凝神想著。

“情況是這樣的。”劉雲已經跟華野首長通上電話了,神態很是激動,“這個同誌是冒著自己被捕的危險,把中統方麵這筆貪腐的錢,匯到香港接濟那些民主人士的……是,是立了大功呀。我們的意見是爭取時間,趕在北平中統和警察局那些人還沒有發現之前,今晚在滄州車站將這個同誌一家營救下車,護送到解放區。還有,下麵我們要了解國民黨將要推行的幣製改革,這個同誌也至關重要……是,請求華野首長派駐滄州最近的部隊接應……謝謝,謝謝華野首長支持!”

放下電話,劉雲立刻轉身望向那個又已經在待命的負責人。

謝培東將辦公桌上那些賬簿摞了起來,捧著走向那隻打開的紙箱又裝了進去,接著將一張封條貼在紙箱的封口處,抱起旁邊另外一隻沒有開封的紙箱壓在這隻紙箱上,再從一隻已經開封的紙箱裏拿出一摞賬本,走回辦公桌前,開始看賬。

方邸後院竹林。

“我可以告訴你。”方步亭這時已完全是個六旬慈祥長者的神態,“崔中石兒子、女兒的名字都是我後來給改的。”

方孟敖在靜靜地聽著。

方步亭:“伯禽是李白兒子的名字,平陽是李白女兒的名字。當時李白妻子已經病故,自己又漂泊在外,兒女都寄養在山東的親戚家中。他無時無刻不牽掛在心,為此專門寫了一首詩,托人寄給遠在千裏之外的小兒女……這首詩名《寄東魯二稚子》……”說到這裏他有些心怯地望了一眼這個大兒子,終於鼓起勇氣接著說道,“記得你和孟韋還小的時候我教你們背過……我背幾句,你願意聽嗎?”

方孟敖不敢看父親了,卻依然靜靜地站在那裏。

方步亭用他那帶著無錫的口音輕輕背誦起來:“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撫背複誰憐?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念到這裏,嗓音已有些異樣。

方孟敖背過了身子,那雙比天空還深闊的眼裏有了兩點淚星。

方步亭很快調整了情緒,帶著一絲勉強的笑,說道:“但願中石一家能夠平安長聚。”

“大爸!”謝木蘭在竹林石徑出現了,卻故意站著,大聲問道,“小媽叫我來問,什麽時候開飯,她好烤麵包了。”

方步亭從石凳上站起來,沒有立刻回話,看了一眼方孟敖。

“告訴程姨。”方孟敖接話了,“等你小哥回來,六點吃飯。”

“知道了!”謝木蘭沒想到大哥這麽爽快地給了答複,雀躍著去了。

方步亭卻警覺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我叫孟韋去送崔副主任一家了。你們為什麽急著將他調走我不知道,你們也不會告訴我。我很高興您剛才說的那句話……”

方步亭:“哪句話?”

方孟敖:“但願中石一家能夠平安長聚!”

方步亭:“你今天回來就是為了這個?”

方孟敖:“是。我要您保證崔叔一家的安全。”

方步亭又愣住了,接著搖了搖頭:“我沒有那麽大本事,我隻能盡力而為。”

方孟敖:“那您就盡力而為。”

方步亭:“我能不能問你一句,你為什麽對崔中石這麽關心?”

方孟敖:“因為他救過我,所以我要救他。”

北平火車站站台棚上的掛鍾指著四點四十分。

北平是始發站,那列客車早已停在一號站台的鐵軌上,再過十分鍾入站口就要放客進站了。

方孟韋親自開的警字號小吉普,還有一輛警字號中吉普直接開到了還沒有旅客的站台上。

方孟韋停了車,隔著玻璃卻望見站台上先已停著一台北平警察局的吉普,吉普旁站著那個單副局長,還有幾個警察。

坐在方孟韋身旁的崔中石目光閃了一下,很快又沉靜下來。

方孟韋也有些疑惑,望向身旁的崔中石:“下車吧,到後麵帶上夫人和孩子,我送你們上車。”

伯禽和平陽早已跳下了後麵的中吉普。

“不要亂跑!”葉碧玉跟著下車便喊住他們,接著對卸行李的警察嚷道,“麻煩輕點,紋皮,不要擦著了紋皮!”

兩個遞箱接箱的警察:“夫人放心,不會擦著。”

方孟韋和崔中石也下了車,那單副局長已笑著向他們走來。

“單副局長怎麽也來了?”方孟韋望著他。

單副局長:“上麵關心崔副主任的安全,時局動**嘛。局座說了,方副局長送到車站,然後由我帶著幾個弟兄送到天津。到了天津,中統方麵有專程去上海的人,一路上就安全了。”

跟方孟韋交代了這幾句,單副局長便望向崔中石:“趁旅客還沒進站,崔副主任,先送夫人和孩子上車吧。”接著向他帶的那幾個警察喊道,“去,幫崔副主任提行李,送夫人和孩子先上車!”

方孟韋擔心的就是崔中石一家不能安全上車,現在看見徐鐵英做了如此周密的安排,自己反倒不能當著這個單福明久待了,望著崔中石的眼有些發紅:“那我就隻能送到這裏了。”轉身向葉碧玉和兩個孩子走去。

葉碧玉一心在張羅著那幾個警察搬提皮箱行李,突然聽到身後方孟韋的聲音:“崔嬸,我先回去了。”

“好的呀,儂回去吧。”葉碧玉太關注行李漫應了這一句,突然才想起了是方孟韋,連忙轉過身來,“方副局長呀,開車還有半點多鍾呢,這麽快就要走了?”

方孟韋:“徐局長專門安排了人送你們去天津,我就不陪你們了。到了上海,給我打個電話。”

葉碧玉在北平也就覺著方孟韋親,這時也動了情:“一定的。三年了,你一直叫我崔嬸,其實你和中石跟親兄弟也差不多……跟你打個悄悄講吧。”

方孟韋將頭湊近了她。

葉碧玉在他耳邊悄悄說道:“這裏天天鬧著打仗,想辦法你們也趕緊離開北平吧,都調到上海或者南京去。”

方孟韋苦笑了一下:“好,我想辦法。你們上車,我走了。”

伯禽和平陽已悄悄地站到了他們身邊,方孟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

葉碧玉:“跟方叔叔說再見。”

伯禽和平陽:“方叔叔再見!”

“聽媽媽的話,再見!”方孟韋不再逗留,徑直向自己的車走去。

葉碧玉立刻又想起了自己的皮箱行李,見行李已被幾個警察提上了車,牽著兩個孩子連忙向車廂門走去。

崔中石一直在看著方孟韋和自己的老婆孩子告別,這時見他打開了車門,突然叫道:“孟韋!”

方孟韋站住了,轉身望向他。

崔中石顯然有話要講,卻說道:“照顧好行長。”

“好!”方孟韋不願當著單福明流露情感,飛快地上了車。

方孟韋的車和跟他的車在站台上一掉頭,從來路開出了車站。

葉碧玉已經帶著兩個孩子站到了車廂門口,向崔中石高興地喊道:“上車啦!”

“夫人先上車吧。”接言的卻是那單副局長,“我和崔副主任有幾句話說。”

“快點上車啊!”葉碧玉兀自毫無覺察,一手牽著

一個孩子,歸心似箭,登上了車廂門。

單福明這才低聲對崔中石說道:“崔副主任,你得跟我先到站長室坐坐。”

崔中石心裏什麽都明白了,反問道:“有誰要見我嗎?”

單福明目光閃爍:“沒有人見你,隻是可能要等個電話。”

崔中石:“那是不是把我家裏人先叫下車?”

單福明:“我現在也不知道,等徐局長的電話來了再說。請吧。”

崔中石什麽都不說了,徐步跟他走去。

入站口好些旅客已經檢票進站了,排在前麵的竟是那兩個從南京跟蹤崔中石到北平的青年特工!

兩個人的目光看著走向車站站長室的崔中石和單福明,接著互相對望了一眼。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餐廳區域,平時那張吃中餐的圓桌不知何時換成了一張吃西餐的長條桌。

條桌的上方是一把單椅,一套西餐餐具;條桌左邊並列著三把椅子,擺著三套餐具;條桌右邊也並列著三把椅子,擺著三套餐具。

那架大座鍾指向五點十分,方孟韋便急匆匆地進來了,剛進門眼睛便亮了。

父親坐在正中的沙發上,大哥竟坐在他側旁的單人沙發上。兩人的目光都同時帶著詢問望向他。

方孟韋立刻取下了帽子:“爸,大哥!”

方步亭和方孟敖反倒都沒有回話,仍然隻是望著他。

方孟韋一時還不明白這兩雙目光中的含義,自己送崔中石是大哥的安排,卻瞞著父親,當著二人也不好立刻給大哥回話,隻好轉移話題,望向餐桌又望向廚房:“好香!今天沾大哥的光,有西餐吃了。餓了,開餐吧!”

“小哥回了!可以開餐了!”謝木蘭的身影一陣風似的從廚房出來了,“孝鈺,把麵包先端出來。”

方步亭這時有話題了:“懂不懂規矩?人家是客人,你去端。”

“我去端吧。”方孟韋還是沒有交代送崔中石的事,向廚房走去。

方孟敖不望方孟韋,卻望向了方步亭。

“崔副主任一家上車了嗎?”方步亭已經站了起來,望著方孟韋的背影問道。

這句話竟是父親問的,方孟韋有些吃驚,回轉身,望了望父親,又望了望大哥:“放心,都送上車了。到了上海會來電話。”

“一頭的汗,去洗個臉吧。”方孟敖終於開口了。

“好,我去洗臉。”方孟韋深望了一眼大哥,還是向廚房走去。

方步亭立刻對謝木蘭:“去請你爸下來吧。”

“我才不去請呢,請三次有兩次不耐煩。”說著走過去挽著方孟敖的手臂,“我請大哥。大哥,今天的座位由我安排。來。”

方孟敖望著這個小表妹,山一般站在那裏,她哪裏拉得動他。

謝木蘭接著明白了,嚷道:“大爸,您先去坐吧。”

方步亭徐步向餐桌走去,突然聽到二樓自己的辦公室電話響了,腳步也就是猶疑了一下,仍然向餐桌走去。接著電話鈴聲消失,顯然是謝培東在接電話了。

謝培東聽著對方的電話,臉色從來沒有這般蒼白,回話時語氣卻顯出強硬:“徐局長這樣做不太合適吧。賬戶要是真有問題我們可以幫著查,崔副主任可是通過央行下了正式調令去上海的,你們怎麽可以擅自扣留他……我們行長現在不能接這個電話。你知道今天孟敖在這裏,他們父子可有十年沒在一起吃頓飯了。這些事我們私底下都可以商量,最好不要讓孟敖知道,不要讓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知道……一定要我們行長接電話嗎?”

“姑爹,吃飯了!”隔著門樓下傳來了程小雲的聲音。

謝培東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對著話筒:“徐局長既然把那點錢看得這麽重,我就去叫我們行長接電話吧……”

一向沉著的他,要將話筒擱回桌上時右手竟有些顫抖,隻得借助左手握著右手的手腕才將話筒放到了桌麵上。

方步亭已經在餐桌正中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跟大哥坐。”方孟韋將一笸籮麵包放到桌上,便要向對麵走去。

“小哥,你坐這裏。”謝木蘭站在左邊最後一把椅子前,拉住了方孟韋,將他推到自己身邊的椅子前。

坐在左邊第一把椅子上的是程小雲,方孟韋被推到了第二把椅子前,第三把便是謝木蘭了。

對麵三個座位的第一把椅子空著,顯然是留給謝培東的,第二把麵前站著方孟敖,靠著他的第三把椅子當然就是有意讓何孝鈺坐的了。

大家的目光有意無意都望向了還站在一邊的何孝鈺。

方孟敖的臉上今天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站到留給何孝鈺的那把椅子後,紳士地將椅子向後一挪。

“謝謝。”何孝鈺大方地走了過去。

就等謝培東了。

二樓辦公室的門開了,謝培東出現在門口,似笑非笑地說:“行長,有個要緊的電話,您先接一下吧。”

“什麽要緊的電話都不接。叫他一小時後打來。”方步亭似乎感覺到這是個不祥的電話,卻不露聲色,端坐不動。

謝培東仍然站在門口:“是南京央行來的電話。”

方步亭十分不情願地站了起來:“看來是要辭掉這個行長了。”

方邸洋樓二樓方步亭辦公室。

“人你都扣下了,還怕我也跑了嗎?”方步亭的臉鐵青了,對著話筒卻不敢高聲。

話筒裏徐鐵英的聲音卻震耳欲聾:“出了這麽大的事,您就不能過來?”

方步亭:“大事?吃飯才是第一件大事!在我陪兒子吃完飯趕來之前,請徐局長考慮:第一,安頓好他的家屬,就說崔中石的調動另有安排;第二,最好不要讓國防部曾可達他們知道,侯俊堂就是為了這筆錢送了命的!”說完立刻掛了電話,臉色又不對了,眼看是又要發病的征兆。

“行長!”謝培東立刻過去,一手扶住了他,一手拿起了桌上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一瓶同仁堂藿香正氣水遞了過去。

方步亭張開嘴喝下了那瓶藿香正氣水,睜開眼望著謝培東:“那個賬戶你查對了沒有?”

謝培東:“賬太多,還沒有看那個賬戶。我現在就查。”

“不查了。”方步亭緩過了氣來,“吃飯,好好去吃飯。”

剜去心頭肉。徐鐵英也急得要發病了,坐在辦公桌前,恨恨地發愣。

“老徐。”馬漢山反倒興奮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走著,叫徐鐵英時連稱謂都改了,“你要是擺不平,我把軍統的弟兄叫來,追回了錢,你給點車馬費就行!”

事起倉促,徐鐵英情急之下才叫來馬漢山追問,不料這件事馬漢山竟無一點兒幹係,反倒讓他知道了內情,見他那副幸災樂禍還把柄在握的樣子,不禁有些又好氣又好笑,當即冷靜下來,去拿桌上的杯子,卻發現沒有了茶水。

馬漢山這時正望著他。

徐鐵英:“大熱的天,也沒有給你倒茶。”

“孫秘書!”馬漢山仿佛自己成了主人,大聲向門外叫道。

那孫秘書很快走了進來。

馬漢山被他搜過身,現在要找補回來,沉著臉說道:“這麽熱的天也不給你們局長倒杯茶?順便給我也倒一杯吧。”

那孫秘書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點了下頭。

孫秘書還是那張公事臉,先給馬漢山倒了一杯茶雙手遞了過去。

馬漢山:“放在茶幾上就是。”

“是。”孫秘書將茶杯放到了茶幾上,提起熱水瓶再去給徐鐵英的杯子續上水,接著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說吧,馬副主任也不是外人。”

孫秘書:“單副局長已經將那個崔中石帶回來了。”

馬漢山本在低頭喝茶,立刻接言:“那還不把他帶來?”

孫秘書修養再好也露出了厭惡之色,徐鐵英立刻目止了他:“知道了,叫單副局長好好陪著。”

“是。”孫秘書轉身退了出去。

馬漢山手端著茶杯,望著那孫秘書走了出去,又轉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笑望著他:“本想留你吃飯,可底下要問黨產的事。”

說到這裏他停住了,“黨產”兩個字更顯得重音突出。

馬漢山一怔,望著他等他說底下的話。

徐鐵英:“馬局長應該知道,事關中央黨部,走出這個門最好一個字也不要說。”

“混賬王八蛋!”馬漢山在心裏罵了一句,站起時那個笑便有意帶著幾分矜持,“是呀,都是為了黨國,大家都不容易。”

“我送送你?”徐鐵英慢慢站起來。

“你還有大事。”馬漢山也把“大事”兩個字說得很重,一手拿起了沙發上那件中山裝,接著走到徐鐵英的辦公桌前,拿起了那個軸筒,“一幅畫,張伯駒都說了是唐伯虎的真跡,有些俗人卻說是贗品。本想請徐局長幫著鑒賞一下,可惜今天你沒有時間了。”

徐鐵英望了一眼那個軸筒,又望向馬漢山那副嘴臉。

“告辭了。”馬漢山竟拿著那幅本來是要送給徐鐵英的畫向辦公室的門徑直走去。

“孫秘書!”徐鐵英好像還沒有用過這樣的聲調。

那個孫秘書連忙進來了,望著局座那張鐵青的臉,關切地問道:“局長,您是不是感覺身體不舒服?”

“死不了。”徐鐵英語氣放緩了,接著說道,“把馬漢山那個杯子給我扔出去。”

“是。”那孫秘書去拿起了杯子,“這樣的小人,局長犯不著和他一般見識。”

“崔中石關在哪裏?”徐鐵英直接轉了話題。

孫秘書:“關在重刑犯禁閉室。”

徐鐵英:“叫單副局長那些人都離開,你親自去安排,十分鍾後我去見他。”

餐桌上,一笸籮麵包剛好七個,然後有一大盤蔬菜沙拉,每人麵前一碟羅宋湯。

說是西餐,其實也就相當於西式快餐。時局艱難如此,當著方孟敖,方家就算能弄出一席正宗的西餐也不合時宜。

就這麽簡單的一次聚餐,麵包沒有人動,蔬菜沙拉沒有人動,左邊一排的程小雲、方孟韋、謝木蘭,右邊一排的謝培東、方孟敖、何孝鈺甚至連勺都沒有拿起。

除了方孟敖,其他五個人都在默默地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今天太怪異,一個人埋著頭在慢慢地用湯勺喝湯,竟然沒有發現其他人都在看著他。

——崔中石突然被捕,方步亭還要硬撐著吃這頓難得的團圓晚餐。謝培東心裏比誰都明白,比誰都憂急。他暗中將目光遞給了正對麵的程小雲。

程小雲就坐在方步亭的右側,便從餐桌底下輕輕用腳碰了一下方步亭。

方步亭抬起了頭,先是看見了餐桌上那一笸籮麵包和那一大盤蔬菜沙拉全然未動,接著才發現其他人連麵前的湯也還未喝,這才知道自己是老了,老到已經不能過今天這個坎了,兀自強顏笑著,笑得有些可憐:“吃,你們怎麽不吃?”

謝培東:“行長,您得先帶頭呀。”

“好,好。”方步亭用鋼叉先叉了一點兒蔬菜沙拉擱進自己的盤子裏,“大家都吃吧。”

所有的目光這時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是剛才唯一一個沒有看方步亭的人,這時卻突然望向方步亭:“爸。”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方步亭更是睜大了眼,望著這個十年來沒有叫自己爸的兒子,與其說是不相信剛才聽見的那一聲,毋寧說希望他剛才沒有叫那一聲。

空氣在餐桌上凝固了。

方孟敖望著他:“您不就是為了陪我吃飯嗎?”說著端起了麵前那碟湯一口喝了。

大家的目光更驚了。

方孟敖接著拿起一個麵包,一掰兩半,幾口吞咽了,又拿起勺舀了一勺蔬菜吃了,用餐巾抹了嘴:“您趕快去吧。”

好幾個人還沒有省過神來,方步亭已經撐著桌子站起來了,望著大兒子重重地點了幾下頭,然後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也在用同樣的目光望著他。

方步亭:“培東,備車,我們走。”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方孟韋,已經離開座位去扶父親:“爸,我送您上車。”

方步亭:“上車要送什麽?都不要動,在家裏陪你哥還有孝鈺把飯吃完。”拿起餐巾布抹了嘴,和謝培東向門口走去。

其他人都站起來,目送二人。

謝培東跟在方步亭身後,經過何孝鈺身旁的那一刹那向她望了一眼。

何孝鈺感覺到這一眼仿佛閃電,接下來可能就是雷鳴暴雨。

她的感覺是如此準確,方孟敖已經離開座位,對他們說道:“失禮了,我先送一下。”

眾人驚疑中,方孟敖竟然過去攙著方步亭的手臂,向客廳大門走去。

一向最無禁忌的謝木蘭這才有了反應:“大哥,你還回來吃飯嗎?”

“我就回來。”方孟敖攙著方步亭已經走出了客廳。

謝培東也從來沒有如此忐忑過,跟在這一父一子身後,急劇地思索。

方孟敖已經轉過頭:“姑爹,您去叫司機吧。”

“好。”謝培東隻好快步越過二人,“司機,出車!”

方步亭被這個山一般的兒子攙著,在等著他說出自己不知能不能回答的話。

“我今天相信您。”兒子的話在自己頭頂傳來。

“相信我什麽……”

方孟敖攙著他慢慢走著:“崔叔的事。任何人要挾您,您都能對付。”

方步亭站住了:“你懷疑剛才那個電話……”

方孟敖不讓他站住,攙著他繼續向院門走去:“我沒有懷疑的習慣。在天上跟日本人作戰,如果懷疑,已經被打下來了。”

方步亭的心一顫,卻身不由己被他攙著走到了院門。

方孟敖:“別的都不說了,說一句您曾經教過我的話吧,上陣父子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