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秘書帶著執行組長走到監獄密室門外站住了。
執行組長立刻緊張了:“長官,這裏除了王站長任何人不能進去。”
孫秘書從褲袋裏掏出了鑰匙:“這就是王站長給我的鑰匙,到走廊盡頭看著,任何人不許靠近。”說著已經將鑰匙插進了鎖孔,門開了。
執行組長兀自半驚半疑,站在門口。
孫秘書半個身子已經進到門內,目光射向他:“我在裏麵的事對任何人都不許說。隻有王站長和你知道。”
“是。”執行組長這才信了,立刻向走廊那頭走去。
密室的厚鐵門從裏麵沉沉地關上了。
孫秘書在密室裏電話匯報:“從嚴春明那裏看不出共產黨對梁經綸同誌有懷疑。知道梁經綸同誌共產黨身份的還有五個共產黨,其中兩個是我們中正學社的學生,三個是共產黨學生。梁經綸同誌的意見是對這五個人都不要刑訊。”
電話那邊,建豐同誌的聲音:“那就不要刑訊。除了嚴春明,梁經綸同誌和今天抓的學生讓何副校長一同保釋。”
孫秘書:“是,建豐同誌。我擔心王蒲忱同誌釋放他們,在徐鐵英尤其是陳繼承那裏會有阻力。”
“你管多了。記住你是黨通局的人,是徐鐵英的秘書。”
“是。”
好長的電話線,門外那部值班電話被擺到了華北“剿總”會議室主席台桌上。
電話鈴終於響了,十分響亮。
所有的目光,不同的眼神都望向了那部電話。
王克俊當然不會去接這個電話,陳繼承和李宇清也對望著。
李宇清:“還是你接吧。”
陳繼承也實在不想接這個電話,可他是會議主持,隻好拿起了話筒。
旁人聽不見,可電話那邊的聲音在陳繼承耳邊十分清晰:“繼承嗎?”
陳繼承臉色立刻變了,兩腿一碰:“是我,校長。”
“校長”兩個字使所有的目光都變了,原來經意和不經意關注電話的人都盯向了陳繼承。
陳繼承聽到的聲音:“現在跟你打電話的是中華民國的總統,不是什麽校長。”
所有人都看見,陳繼承兩眼一片茫然!
陳繼承又聽到那邊的聲音:“說話。”
陳繼承:“我在,總統。”
陳繼承聽到的聲音:“知道我的桌子上現在擺著什麽嗎?”
陳繼承沉默了一兩秒鍾:“請總統明示。”
陳繼承聽到的聲音:“我現在沒有什麽明示。華北‘剿總’的副總司令兼北平警備司令部總司令的職務你都不要幹了。還想我保你,今天就離開北平回南京。免職的電令我明天再發。”
電話在那邊擱了。
話筒拿離了耳邊,卻依然握在手裏。從黃埔開始這隻手便使過無數把槍,這時竟把話筒也當作槍了,下意識地向右邊遞去。
李宇清立刻站起來,從陳繼承手裏接過話筒:“我是李宇清,總統……”
話筒裏隻有長長的忙音,李宇清凝望向陳繼承。
“總統命我立刻飛南京。”陳繼承這才緩過了神,嗓音卻明顯嘶啞了,“你們接著開會。”再不跟他們多言,徑直向台側走去。
曾可達的眼神有了反應。
王蒲忱的眼神裝作沒有反應。
反應最強烈的是徐鐵英的眼神,他同時站起來,望著陳繼承即將消失在台側的背影。
那個背影停住了,陳繼承轉過來的眼神正好跟徐鐵英望他的眼神碰上了。
陳繼承:“你出來一下。”
背影這才消失在台側。
徐鐵英也不再講級別,直接快步走上主席台,從李宇清、王克俊座後向陳繼承離開的方向跟去。
會場大門外的憲兵一齊敬禮。
何孝鈺的眼睛亮了,隨即站了起來。
謝培東也從圍著那棵大樹的砌石上站了起來。
第一個出現在門口的是何其滄,徐步而行,使得後麵人的速度也減慢了。
隨後一肩的是方步亭,然後是李宇清、王克俊。
這四人一組出了大門,接著出來的是曾可達、方孟敖,走在最後的兩人竟是王蒲忱和徐鐵英。
父親他們要下台階了,何孝鈺一激動便想迎過去。
“等著。”謝培東輕聲提醒她。
果然,李宗仁那輛別克車飛快地開過來了,停在台階下。
王克俊的美式小吉普開過來了,停在別克車後麵。
坐在車裏的方步亭的司機也發動了車,準備開過去。
謝培東向他搖了下頭,車便依然停在離大樹不遠的地方。
何其滄、方步亭下了台階。
李宇清、王克俊下了台階。
兩輛車的門立刻拉開了。
李宇清向開門的副官:“何副校長和方行長坐李副總統的車,我坐王秘書長的車。”
“是。”開門的副官立刻將手護到了車門上方。
何其滄沒有上車,而是望著李宇清。
李宇清立刻明白了,向站在台階一側的徐鐵英和王蒲忱說道:“你們先去放人。”
“是。”王蒲忱應了聲,同時將手一讓。
徐鐵英什麽表情也沒有,下了左側台階,向大門走去。
王蒲忱跟著向大門方向走去。
何其滄有了溫顏,對李宇清:“請李副官長稍等,我們先跟家人打個招呼。”
李宇清:“好。”
何其滄乜了一眼方步亭,倆人向大樹走去。
大樹下,謝培東、何孝鈺滿眼望著他們。
麵對麵站住了,何其滄先望了一眼女兒,然後望向謝培東:“請謝襄理帶孝鈺回去,告訴你們行長夫人,開完會我去你們家吃飯。”
謝培東似乎明白了結果,又不便明問,隻好答道:“好。走吧。”
“等一下。”何其滄叫住了謝培東和何孝鈺,回頭望向台階,“你,過來一下。”
是在叫方孟敖。
方孟敖何時這樣遲鈍過,竟然沒有反應過來。
曾可達輕聲提醒:“叫你。”
方孟敖這才快步走了過去。
何其滄望著方孟敖:“想喝什麽紅酒?”
方孟敖:“今天不想喝酒。”
“胡說!”何其滄轉望向謝培東,“管家的,家裏有什麽好紅酒?”
謝培東:“還有幾瓶拉菲。”
何其滄:“開兩瓶,醒在那裏。”說完便拄著拐杖向別克車走了過去。
方步亭望了一眼兒子:“你告訴他們吧。”跟了上去。
方孟敖望著姑爹和何孝鈺:“南京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司徒雷登提名,何伯伯答應出任副主任,我爸是委員。他們已經去放人了,何伯伯晚上去我們家,應該是為了陪木蘭吃飯。”
三個共產黨,三雙眼睛,此刻都不知道該如何交流了。
何其滄和方步亭坐的別克車已向這邊開來。
緊跟著的是王克俊那輛美式小吉普。
三雙眼目送著兩輛車開出了大門。
方孟敖:“是去行轅留守處開會,我和曾可達也要參加。”說完大步向台階前另一輛開過來的吉普走去。
謝培東望向何孝鈺,何孝鈺還在望著方孟敖的背影。
謝培東輕聲道:“上車吧。”
西山監獄大門院內。
王蒲忱的車開進來了。
徐鐵英的車開進來了。
早就接了電話,孫秘書、執行組長、警備司令部的憲兵連長,還有第四兵團的那個特務營長都已在這裏等候。
王蒲忱下了車等著徐鐵英也下了車,二人一起向這群人走來。
“抓捕人的名單。”王蒲忱望向執行組長。
執行組長立刻從中山裝下衣口袋裏掏出好幾頁名單遞了過去。
王蒲忱快速地瀏覽了名單,接著望向那幾個人:“要放人,分批放。怎麽放,等我和徐局長的命令。”
四個人居然都沒有反應,有些是沒有反應過來,有些是裝作沒有反應過來。
王蒲忱對徐鐵英:“我們趕緊商量吧。”手一伸,領著徐鐵英向樓房正門走去。
王蒲忱臥室裏陳設簡潔。
簡易的白木單人床。
簡易的白木書桌。
簡易的白木書架。
房子中間那張黃花梨的麻將桌和四把黃花梨麻將椅便顯得格外刺目。
徐鐵英飛快地掃視了一眼這間房子的陳設,徑直走到麻將桌左側坐下了。
王蒲忱在他對麵坐下了。
徐鐵英輕輕敲了一下麻將桌麵:“黃花梨的?”
王蒲忱淡笑了一下:“是吧。”
徐鐵英:“馬漢山這一向就住在你房裏?”
王蒲忱:“馬漢山當站長時就住這間房。您看名單吧。”把那幾頁名單輕輕擺到徐鐵英麵前,接著從麻將桌上方的小抽屜裏拿出一副老花眼鏡遞了過去。
徐鐵英當然知道這是馬漢山打麻將時戴的眼鏡,坦然接了過來,戴上。
名單密密麻麻,戴上眼鏡便一目了然。徐鐵英的眼從鏡框上方深望王蒲忱:“你很會做人,在我們黨國像你這樣會做人的不多了。”
王蒲忱:“徐局長多批評。”
徐鐵英這是今天第一次露了一下笑臉,不再接言,低頭看名單。
第一頁很快便翻過去了。
第二頁也很快就翻過去了。
最後一頁,也就是重犯名單那一頁,徐鐵英盯著一個名字不動了:“梁經綸”!
徐鐵英取下眼鏡就擺在梁經綸那行字上,又深望著王蒲忱:“我也有一份名單,想了好些天,今天給你看。”
徐鐵英解開了軍衣下麵口袋的紐扣,拿出一頁紙,遞向王蒲忱。
王蒲忱:“徐局長,如果是我不應該看的,最好不要給我看。”
徐鐵英見他不接,便將那頁名單擺到桌麵,推了過去。
王蒲忱隻能看了:
藍頭箋印——中國國民黨全國黨員通訊局!
右角印戳——絕密!
王蒲忱的目光有了變化。
行頭上有一行簽字:“速報總裁 陳立夫”!
文件標題——關於保護蔣經國同誌的報告!
接下來的稱呼隻有兩個字:“總裁”。底下是提綱挈領的幾行字,再下來便是兩組名單。
王蒲忱的眼中赫然出現一行驚心的黑字:“不利於經國同誌的人員”!
徐鐵英開始看王蒲忱的反應。
王蒲忱眼慢慢向下掃視,右手已經多了一支煙,左手已經多了一盒火柴。
擦燃的火柴光中一個名字在燃燒:“梁經綸”!
王蒲忱點煙,深吸,晃滅了火柴,沒有吐出一絲煙霧,另一個姓名清晰地出現了:“方孟敖”!
這一組姓名完了,下麵是空行。
王蒲忱的目光定在接下來的那行加黑的字體上:“有利於經國同誌的人員”!
一個自己十分熟悉的姓名立刻撲入眼簾:“王蒲忱”!
王蒲忱必須有所表示了,抬頭向徐鐵英投過去答謝的一瞥。
徐鐵英回以含蓄的一笑,目光向那份報告一掃,示意他看下去。
王蒲忱低頭再看,目光一閃,這回是真的驚了。
有利於經國同誌的人員名單中居然有這個人:“孫朝忠”!
“好了。”徐鐵英將那份報告拿了回去,“請給我擦根火柴。”
王蒲忱站起來,擦燃了一根火柴。
徐鐵英也站起來,將那份報告伸向火柴。
兩雙目光同時望著那張燃燒的報告,火光竟然是藍色的!
徐鐵英直到火光燃到指頭才將那頁灰燼輕輕扔到地上:“坐吧。”
再坐下來時,王蒲忱直望著徐鐵英。
徐鐵英:“我知道你想問什麽。第一,為什麽我還要用孫秘書。第二,為什麽我要將這份報告給你看。直接告訴你吧,這都是陳部長的指示。我必須用孫秘書,因為他是有利於經國同誌的人,我要用他,還要裝作不知道他是經國同誌的人。上午開會時我們去打電話,我打的是陳部長,他直接指示將這份報告給你看。為了黨國,也為了更好地保護經國同誌……蒲忱同誌,你的煙燒著手了。”
“沒關係。”王蒲忱直接用指頭將燃著的煙捏熄了,“陳部長希望我幹什麽?”
“不希望你幹什麽,希望你什麽也不要幹。”徐鐵英這是攤牌了,“鐵血救國會好些年輕人都在陷經國先生於不利。曾可達不足道。可那個梁經綸一邊纏上了美國人,一邊纏上了共產黨,纏得太深。出了這個門,他的事必須由我去處理。我會帶孫秘書去,一切過程都由孫朝忠向經國同誌報告,與你無關。記住,你沒有看剛才那份報告,因為經國同誌也不知道有這份報告。我們不希望你失去經國同誌的信任。”
王蒲忱:“我能再問一句嗎?”
“請問。”
王蒲忱:“剛才那份報告總統看了嗎?”
徐鐵英:“總統不看,我敢給你看嗎?”
“我服從。”
西山監獄大門院內。
孫秘書、執行組長、憲兵連長和那個特務營長終於看見徐鐵英和王蒲忱出來了。
王蒲忱手裏拿著名單,向執行組長、憲兵連長和那個特務營長說道:“你們都過來。”
三個人的頭都湊了過去。
王蒲忱點著名單:“根據名單調車。北平籍的師生送到各自的學校。外地的學生都打了鉤,直接送火車站,有錢的自己買票,沒錢的給他們代買,送回原籍。”
接下來,詳細分配任務。
孫秘書早已站在徐鐵英身邊,徐鐵英在看著王蒲忱安排任務,一直沒說話,他也不好說話。
這時孫秘書必須問話了:“主任,一個也不審就放人,怎麽回事?”
徐鐵英這才也望向了他:“美國人插手了,南京今天又成立了一個什麽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司徒雷登點名,何其滄當了副主任,條件是抓捕的師生都要釋放。”說到這裏他停住了,想了想,問道,“嚴春明和梁經綸他們關在哪裏?”
孫秘書:“分別關在一號和三號。”
“去見見他們。”徐鐵英已經向監獄方向走去。
孫秘書緊步跟了上來:“要不要跟王站長打個招呼?”
徐鐵英:“陳副總司令的命令,不用跟他打招呼。”
孫秘書隻好越到前麵引路。
孫秘書的步伐是如此年輕,徐鐵英眼中突然露出一絲“老了”的蒼涼。
徐鐵英一行來到西山監獄後院。
“牆是後砌的吧?”徐鐵英隔著三麵高牆,但見西山無限風光被擋在了牆外,不禁問道。
監押組陪同那人:“報告局長,是馬漢山當站長時修的。”
徐鐵英的目光從高牆前麵那塊草坪轉了回來,掃視院內,海棠梅枝,幾年未曾修剪,長得已經不成模樣,向中間那座草亭走去:“崔中石就是在這裏槍斃的?”
“是。”監押組那人跟在身後答道。
徐鐵英在亭子裏坐下了:“挑這麽一個地方殺人,你們馬站長真會煞風景啊。”
監押組那人不知怎麽回答了。
徐鐵英:“叫孫秘書帶嚴春明來吧。”
監押組那人:“是。”
囚房通往後院的鐵門那邊是長長的監牢通道,穿過鐵門左轉居然還有一條長長的通道,兩邊全是石牆,遠處仿佛有光,便是後院。
孫秘書領著嚴春明在石牆通道中慢慢走著,突然低聲問道:“我們見過麵,談過話嗎?”
嚴春明當然聽出了,這個聲音就是對自己背誦總學委指示的那個聲音,沉默了少頃:“請問你是誰?”
孫秘書:“我在問你,此前我們見沒見過麵?”
嚴春明:“我們不認識。”
孫秘書:“不認識就好。告訴你我的身份,我姓孫,是北平警察局徐局長的機要秘書。”
通道走到了盡頭,後院,高牆,還有高牆外的西山盡在眼前。
可在嚴春明麵前,這一大片灰,這一大片綠,也隻是自己人生這本書的最後一頁罷了。
孫秘書押著嚴春明來到西山監獄後院。
“你問他吧,做好筆錄。”徐鐵英對孫秘書輕輕撂了這句話,便轉過頭看牆外的山。
草亭內,石桌旁,四個石凳。
“是。”
徐鐵英已坐了背對高牆外的西山的石凳,孫秘書便將嚴春明讓到草亭右邊的石凳前:“坐吧,坐下談。”
嚴春明靜靜坐下了。
孫秘書走到他對麵的石凳前,掏出筆記本,抽出鋼筆也坐下了。
“燕大出麵保釋你們了。”孫秘書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話記了下來。
嚴春明在靜靜地聽著。
徐鐵英顯然也在聽著。
“可救你的那個人的身份已經證實,是共產黨北平城工部副部長劉初五。我們說的這個話你不會不明白吧?” 孫秘書問話的同時低頭記錄。
嚴春明耳邊這時響起的卻是對麵這個人在牢房的話:“劉初五同誌昨晚還在盡最後努力叫你離開。這話你不會說不明白吧……”
孫秘書錄完抬頭望去。
徐鐵英依然在看山,嚴春明竟也在看山。
——周遭如此寂靜,偌大的西山沒有一聲鳥叫,沒有一絲風聲。
孫秘書屏住呼吸,又低下了頭,這次是先寫了一行字,再邊說邊寫:“因此我們不能放你。何副校長救不了你,司徒雷登大使也救不了你。嚴書記。”
嚴春明的頭慢慢轉回來,答道:
“我從來沒有指望誰來救我。”
徐鐵英也回頭了,望了望嚴春明,又望向正在記錄的孫秘書。
孫秘書記錄完嚴春明的答話,抬頭看見了徐鐵英的目光,便等著他的指示。
徐鐵英的眼神裏沒有任何指示,又轉回頭繼續看山。
孫秘書隻能繼續一邊說一邊記錄:“我們能救你。前提你知道,告訴我們,抓的人裏還有哪些是共產黨?”
嚴春明慢慢站起來:“必須說嗎?”
孫秘書又抬起了頭,借看嚴春明,見徐鐵英的背影紋絲未動,隻好記下嚴春明這句反問,接著邊說邊記:“我們會為你保密。”
嚴春明:“沒有什麽密可保了。今天你們抓的人隻有我一個人是共產黨。”
孫秘書揮筆記錄不再抬頭,接著問道:“你這樣說我們會相信嗎?”
“你這句話不要記了。”徐鐵英這時倏地站起,中斷了審問,“讓他簽字吧。”
“是。”
難得孫秘書將心中的驚詫掩飾得如此自然,拿起記錄本遞給嚴春明,“簽名吧。”
嚴春明將記錄湊到眼前,也就幾句話,很快看完了:“筆給我。”
孫秘書遞過了鋼筆。
嚴春明的臉幾乎貼在了筆錄上,找到簽名處,工整地寫下一行字:“中國共產黨黨員 嚴春明”!
徐鐵英直接把記錄本拿過去,撕下了那一頁筆錄,把本子還給孫秘書:“可以把燕大學委另外幾個共產黨帶來了。”
“另外幾個共產黨?”孫秘書詢望向徐鐵英。
嚴春明也驚望向徐鐵英,可惜沒有眼鏡,看不清麵前這巨大的一團模糊。
孫秘書必須問了:“局長,哪幾個共產黨?”
徐鐵英今天的口袋裏像是裝滿了名單,在把嚴春明的筆錄放進去時,掏出了另一份名單:“都在上麵。”
孫秘書手裏那份名單:
“梁經綸”赫然寫在第一個!
接下來是幾個或陌生或不陌生的姓名。
孫秘書的目光定在了最後一個姓名上——“謝木蘭”!
不能再掩飾猶豫,孫秘書走近徐鐵英,指著謝木蘭的名字低聲說道:“局長,這個人是不是最好不要叫?”
徐鐵英並不看名單,回道:“都叫。”
梁經綸囚房窗口的日光直射在那份抓人的名單上!
“這不是在抓共產黨,不是打壓我一個人,這是要破壞幣製改革!”梁經綸的手一抖,將名單擲還給孫秘書,“立刻報告建豐同誌!”
孫秘書:“徐鐵英是突然襲擊,我沒有時間報告。”
梁經綸:“曾可達呢?鐵血救國會就我一個人在北平孤軍作戰嗎?!”
“梁經綸同誌。”孫秘書低聲喝住了他,“曾可達同誌正在行轅留守處開會,何其滄、方步亭都在那裏。出了門你要求見王站長,請他立刻打電話到會場去,請何其滄、方步亭出麵保謝木蘭。牽涉共產黨,報告建豐同誌,他也為難。”
王蒲忱的眼中,兩輛載著軍警和學生的車開出了監獄大門。
最後一批學生在上最後一輛車了。
王蒲忱的耳邊,監押組那個人在報告。
他掏出了煙和火柴,點煙的手突然停住了:“誰?”
監押組那人:“謝木蘭。”
王蒲忱扔掉火柴,掏出那份釋放名單飛快掃視,竟然沒有謝木蘭!
王蒲忱倏地抬起頭。
最後那輛車已發動了,後擋板剛推上。
王蒲忱喊道:“還有人,這輛車先不要開!”
一個車下的憲兵:“是!”立刻跑向駕駛室旁,“王站長命令,先不要開。”
王蒲忱領著監押組那人,快步向牢房方向走去。
西山監獄這處後院,從接手保密局北平站一年多來,也是王蒲忱特喜歡獨處的地方,今日進來,如此怪異。
徐鐵英一個人坐鎮草亭,高牆外的西山居然沒有一聲鳥叫,沒有一絲風聲。
王蒲忱平時徜徉的步子慢得更徜徉了,進了草亭。
徐鐵英望著他。
他也望著徐鐵英。
“孫秘書叫你來的?”徐鐵英望向他的眼。
王蒲忱:“是梁經綸,在牢房通道抗議。”
“抗議什麽?”
“徐主任。”王蒲忱叫著徐鐵英黨通局的職務,在旁邊石凳坐下了,“今天突然成立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顯然是美國向南京施加了壓力。司徒雷登大使又親自點名何其滄、方步亭出任副主任和委員。這個時候當著謝木蘭暴露梁經綸的身份,如果謝木蘭不就範,無論是殺她還是關她,方家和何家這一關都過不去。事關大局,請徐主任考慮這一層利害關係。”
“這一層關係我好像還真忘了。”徐鐵英乜向王蒲忱,“陳部長說過,牽涉到複雜的人事可以聽聽你的意見。王站長認為該怎麽辦?”
王蒲忱:“我的意見剛才已經說了。”
徐鐵英:“釋放謝木蘭?”
王蒲忱:“請中央黨部考慮我的意見。”
徐鐵英:“可以。但是必須履行釋放程序。”
王蒲忱:“我們都知道,謝木蘭並不是共產黨,無須履行釋放程序。”
“可梁經綸是共產黨,正在發展謝木蘭。”徐鐵英斷然回道,“因此,梁經綸必須向謝木蘭說清楚自己鐵血救國會的身份。說清楚了,謝木蘭還願意跟他,就可以釋放。”
王蒲忱失去了平時的淡定,有些激動:“徐主任,我理解中央黨部對我黨黨員的甄別紀律,隻想提請中央黨部考慮,今天釋放學生是總統的決定。尤其牽涉到謝木蘭,必定驚動美國盟友的態度。我請求中央黨部先報告總統……”
“中華民國不是美國盟友的情婦!總統也犯不著事事看美國人的臉色!”徐鐵英倏地站起來,“我再提醒你,總統首先是我黨的總裁,是代表我黨競選的總統。現在總裁就在中央黨部聽取陳部長的全麵匯報。你還請求向總統報告嗎?”
王蒲忱終於驚了:“就為了一個梁經綸?”
“到現在你還認為隻是一個梁經綸?”徐鐵英徹底攤牌了,“這一年多來美國跟我們的外交關係日益惡化,原因之一就是黨國內部有人離心離德醜化黨國形象。譬如這個梁經綸,利用何其滄跟司徒雷登的關係,多次向美國人傳達負麵影響。他到底是在執行你們經國局長推動幣製改革的計劃,還是在執行共產黨學委的指示?!王站長,剛才那份報告已經給你看了,你們都是鐵血救國會的成員。對你,黨部是放心的。可這個梁經綸到底是曹營還是漢營?你們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居然還讓他跟那個有重大中共嫌疑的方孟敖聯手行動。經國局長走險棋,你們誰都可以逢迎,我們中央黨部必須為黨國負責。”
王蒲忱望向高牆外的西山,似乎明白為什麽滿山的鳥都不敢叫了。
“不談了。”徐鐵英看表了,“顧全經國局長的工作,也是給梁經綸最後的機會,我們給他半個小時爭取謝木蘭,然後向那幾個共產黨公開他的真實身份。至於謝木蘭能不能爭取,對方家、何家應該如何善後,王蒲忱同誌,無論作為保密局,還是鐵血救國會,你們都知道應該怎麽辦。”
王蒲忱沒有再說話,慢慢站起來,慢慢轉身,往後院通道走去。
與進來時不同,他的腳步重了,而且踏地有聲。
徐鐵英向他那雙腳乜去,辨析著那雙踏地有聲的腳步傳出何種滋味在心頭。
王蒲忱其實已經沒有更多想法,隻想驚動背後西山的鳥都飛起來,像平時一樣聒噪,趕走揮之不去的耳鳴。
西山卻依然沉寂!
方宅一樓客廳。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方孟韋在客廳門前站住了,望向廚房那邊。
團圓美滿,今朝最……
上海國語,吳儂風韻,程小雲今天唱來卻隱隱露出“鏡花水月”的感覺。
何孝鈺在一旁幫著拌蔬菜沙拉,停住了鋼叉,沒有跟著學唱這一句。
程小雲在麵包烘箱前回過頭:“怎麽不唱了?”
何孝鈺:“程姨,我怎麽覺得你是在唱《紅樓夢》……”
程小雲怔在那裏:“是嗎?”
“是。”
“是我走神了。”程小雲歉笑了一下,“今晚是團圓飯,可不能唱成《紅樓夢》。我們再來。”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方孟韋的背影聽著身後的歌聲,已經在通往二樓辦公室的樓梯上。
辦公室的門開著,能看見姑爹在辦公桌前整理東西,也能看出姑爹在聽著廚房教唱的歌聲。
團圓美滿,今朝最……
方孟韋的身影來到二樓辦公室。
謝培東回頭望著方孟韋。
方孟韋也在望著姑爹。
謝培東:“木蘭沒有跟你出來?”
“找幾張崔叔的親筆信函,報告也行。”方孟韋沒有接姑爹的話題,淡淡地說道。
謝培東怔了一下,見他目光遊移望著別處,便轉身去開文件櫃:“何伯伯出麵了,南京那邊來了電話,抓的人今天都會保釋出來。還有,開完會,你爸會陪何伯伯來家裏吃飯。”
謝培東拿著信函轉身,見方孟韋依然沒有接言,但聽見樓下教唱的歌聲又隱隱傳來: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謝培東:“何副校長輕易不來我們家。你小媽教孝鈺唱這個曲子,是想晚飯時讓老人開開心。”
方孟韋還是沒接言,隻伸手去接謝培東手裏的信函。
謝培東望著他,這時才問:“要崔叔的信函幹什麽?”
方孟韋:“崔叔家還有兩個孩子呢,人家也想爸。這麽久了,總得寫封信吧。”
謝培東一愣,半晌才說道:“人在美國,有信也不會這麽快。你要寫得不像,反而會引起崔嬸懷疑。”
方孟韋從他手裏拿過了信函:“美國人的飛機天天往中國飛,崔嬸心裏比誰都明白,崔叔早該有報告送到這裏了。”轉身走出門口,又站住了。
一樓廚房那句反複教唱的歌聲又傳來了:
柔情蜜意滿人間……
方孟韋的背影:“姑爹,您能不能去說一聲,今天不是唱歌的時候。”這才走了出去。
方孟韋房間的書桌上,崔中石的信函。
方孟韋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落款“崔中石”三個字上。
方孟韋用派克鋼筆在一張空白信函上先寫了一個扁扁的“石”字。
他又在信函中找到了一個斜玉旁的“王”字,又找到了一個“白”字。
然後把斜王和白字摹到了那個石字上麵——“碧”字出來了。
他繼續在崔中石的信函裏搜索。
手中的筆寫出了四個字:“碧玉吾妻”!
一滴水,淚水,潸然落在了信函的空白處!
方孟韋倏地站起來,抹了一把眼淚,轉身走到窗口處。
西山監獄後院。
一聲鳥叫。
又一聲鳥叫。
是謝木蘭在牆邊對著西山吹口哨。
如此逼真。
西山卻沒有一隻鳥兒回應她。
真沒勁,謝木蘭轉過身,打量了一下這座空落落的院子,目光緊接著望向了通往院落的那個通道。
通道裏,出現了長衫身影。
謝木蘭的心小鹿般狂跳起來,連忙轉過身,對著西山,再學鳥叫,已然氣息不勻,吹不出來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揣聽著背後那個身影的距離,慢慢放鬆了自己。
梁經綸是提著長衫下擺慢慢走進後院的。
他已經沒有往昔的淡定、飄逸。
好響亮的一聲鳥叫,梁經綸放下了長衫下擺,停在那裏。
牆外是山,牆內無鳥,聲音是謝木蘭吹出的,梁經綸閉上了眼。
又叫了幾聲,終於停了。
梁經綸閉著的眼中深藏著憂鬱,嘴角卻堆出微笑,在等著謝木蘭過來。
“好奇怪,今天山上好像一隻鳥都沒有。”謝木蘭的聲音已在身前。
梁經綸睜開了眼,看見謝木蘭兩隻眼就像兩汪水星,望著天空,盛滿了憧憬。
怎麽回話?
梁經綸隻好說道:“和人一樣,也許都出去覓食了。”
謝木蘭:“我想起了一個名人的話。”
“誰?”梁經綸隻問了一個字。
“蘇格拉底。”
梁經綸沒有再問,隻望著她。
謝木蘭的目光閃開了,背誦道:“別人為吃飯而生存,我為生存而吃飯。”
沒有回應。
謝木蘭再望向梁經綸時,發現他嘴角那一點兒笑容也消失了。
“不是說我,這句話是送給你的。”謝木蘭連忙解釋,“為了信仰,為了理想而生存!”
“什麽信仰?”梁經綸淡淡地望向了她身後的西山。
謝木蘭偏沒看出梁經綸望山的茫然,低聲答道:“為共產主義理想奮鬥終生!”
“我不是共產黨。”
謝木蘭哪裏能聽懂這語氣中的蒼涼,向四周察望了一下,答道:“我明白。”
梁經綸依然沒有看她,是十分不忍看她:“明白什麽?”
謝木蘭挨到他的身側,輕聲地:“這裏是國民黨的特務機關。”
倏地,梁經綸下意識地握住了謝木蘭的手!
謝木蘭倏地抬起頭。
——梁經綸的側臉,羅丹刀下的雕塑!
房間內的方孟韋放下筆,站了起來。
程小雲靜靜地站在門口。
“不想在家裏吃晚飯?”程小雲輕聲問道。
方孟韋:“給我留幾個麵包,帶給崔叔的孩子。”
程小雲:“已經準備了,再有十分鍾就能烤好。”
“謝謝程姨。”方孟韋又坐下了,拿起了筆,埋下了頭。
這顯然是不願意再談下去,希望程小雲離開。
程小雲依然站在門口:“姑爹叫我告訴你,崔叔平時給家裏寫信都很短,寫長了就不像了……”
“你們都知道,我是在騙人,在騙人家孤兒寡母!”方孟韋倏地擱下筆,抬頭望著門前的程小雲,“這個家裏每天都在騙自己,騙別人。程姨,你平時騙自己、騙我爸,都以為自己騙得很像嗎?”
程小雲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眼中卻已經有了淚花。
方孟韋立刻後悔了,默坐了片刻,拉開抽屜,將那頁快寫完的信放了進去:“你們說得對,我不應該寫這封信……還有,不應該說剛才那些話。”
程小雲:“在這個家裏,沒有什麽應該不應該。我隻想告訴你,從跟著你爸,我就從來沒有騙自己,更沒有騙他。我們方家每一個人心裏都難,可有一點很好,誰也不會騙誰。我和你爸,你和你哥,還有你姑爹和木蘭,都是這樣。”
方孟韋沉默了少頃,輕輕地答了一個字:“是。”
程小雲:“你不願意跟木蘭一起吃晚飯,就去崔叔家吧。麵包快烤好了,我去給你拿。”
“程姨!”方孟韋叫住了程小雲。
程小雲慢慢轉過了身。
方孟韋低著頭說道:“你下去別教孝鈺唱了,這首歌隻有你唱得最好,誰都喜歡聽你唱。”
程小雲:“比你媽唱得還好嗎?”
方孟韋:“是。”
方孟韋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程小雲露出了淒然一笑。
——這一笑,等了十一年。
西山監獄後院的草亭中,石桌旁。
徐鐵英限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梁經綸必須跟謝木蘭“談話”了。
坐在石凳上,梁經綸定定地望著對麵謝木蘭的眼睛。
謝木蘭的記憶中,梁經綸看自己的眼睛也就奢侈的幾次,每一次謝木蘭都不敢跟他對視。這一次,謝木蘭又扛不過三秒,目光就移向了別處。
梁經綸心中一緊,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呀。”謝木蘭短發一甩,轉回頭瞥了梁經綸一眼,目光又望向別處,等他問下去。
“為什麽每一次我看你的眼,你都要把目光望向別處?”原本想問的不是這句話,梁經綸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問。
“是新月派的詩嗎?”謝木蘭再次轉過臉時,臉頰已經潮紅,兩眼也不再回避梁經綸的目光。
她感覺自己眼中閃耀著詩;
梁經綸眼中閃耀著詩;
這座院子到處都在閃耀著詩!
梁經綸好無奈,這回是自己不敢看她了,苦笑了一下,目光移向高牆,移向高牆外的西山:“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哪有什麽新月派的詩。”
“那我們就朗誦朱自清先生的詩,紀念他!”謝木蘭連忙接道。
梁經綸真不知道該怎麽接她的話了,默在那裏。
謝木蘭已經在他對麵輕輕地、深情地,朗誦起來:
白絮似的雪花漫天飛揚,
銀色的黎明靜謐得沒有一點兒聲響;
我無意間打開淺藍色的日記本,
一簇紫紅色的花瓣散落到桌上……
是西山太靜,還是朗誦聲越來越大了,整個院落都是謝木蘭空靈的聲音,向西山,向天空,也向進入後院那條通道飄去……
“幹什麽?念詩了?”徐鐵英望了一眼通往後院的通道,又望向王蒲忱,再望向孫秘書。
孫秘書專注地側耳傾聽:
可我記憶的花朵卻依舊這樣鮮亮……
聽清楚了,孫秘書望向徐鐵英,答道:“是謝木蘭在念詩,朱自清的《雪朝》。”
徐鐵英賞識地對孫秘書點了下頭,又把目光慢慢移向王蒲忱。
王蒲忱強忍著徐鐵英這種將鐵血救國會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得意,去看手表:“還有十二分鍾。”
徐鐵英:“那就讓他們再念十二分鍾。把嚴春明那幾個共產黨都帶過來,讓他們一起聽。”
梁經綸倏地站起。
謝木蘭戛然而止。
她看見心儀的長衫像一陣風飄出草亭,飄向進入後院的通道。
梁經綸站在通道口,對著通道大聲喊道:“一切國民黨的敗類,你們不是想葬送孫先生的三民主義嗎?!都來吧!”
謝木蘭倏地站起來,熱血沸騰,向梁經綸快步走去。
梁經綸的吼聲從幽深的通道中傳來,震得所有人都在耳鳴。
徐鐵英、王蒲忱、孫秘書在對望。
嚴春明,還有另外四個名單上的共產黨學生也在對望。
“憲兵班!”徐鐵英向囚犯通道那邊喊道。
軍靴聲,快步踏來!
“徐主任!”王蒲忱這一聲雖然低沉微弱,還是透出了最後的抵抗,“作為北平站,我有責任向國防部報告一下。”
憲兵班已經跑過來了,森嚴地站在那兒候命!
徐鐵英望著王蒲忱:“哪個國防部,是保密局還是預備幹部局?”
王蒲忱:“在我們保密局北平站處決人,我必須向毛局長請示。”
“向經國局長請示都行。” 徐鐵英不再看他,對那個憲兵連長,“把人都帶進去!”
不用帶,嚴春明已經領著那幾個共產黨學生跨過了鐵門,走進了通道。
憲兵班立刻跟了過去。
徐鐵英望了一眼孫秘書:“我們走吧。”
“是。”孫秘書連跟王蒲忱對視的機會都沒有,護著徐鐵英走進了通道。
王蒲忱憤然轉身,大步向囚犯通道那邊的鐵門走去。
西山監獄密室沒有開燈。
“嚓”,一根長長的火柴光,亮出了王蒲忱的臉,亮出了桌子上第一部專線電話。
王蒲忱點燃了煙,看著那部直通建豐同誌的電話。
這根火柴眼看燃完了,王蒲忱將點燃的煙擱在建豐同誌專線電話邊的煙缸上。
又擦亮了一根火柴,又點燃了另一支煙,王蒲忱的目光轉向了桌子上另一部專線電話。
第一支煙頭還在建豐同誌專線電話邊微弱地亮著。
王蒲忱扔掉手中燃著的火柴,毅然操起了第二部專線電話的話筒,深吸一口煙,借著煙頭亮出的光,撥了電話機孔中那個“3”字!
通了,響了三聲。
“我是毛人鳳,蒲忱嗎?”
煙頭明滅,王蒲忱對著話筒:“是我,有緊要情況向局長報告。”
“說。”
王蒲忱深吸了一口煙,讓煙頭的火光微弱地照著電話:“黨通局徐主任要在我們北平站處決跟經國局長有關的人,向我出示了陳部長的手諭。我們現在是夾在中央黨部和預備幹部局之間,該如何麵對,請局長指示!”
沒有回答。
王蒲忱輕輕扔掉了已經深吸完的那支煙,夾著話筒,騰出手又擦燃了一根火柴,照著電話。
那邊終於有聲音了,還是毛人鳳的聲音,卻像是對那邊的人說話:“電話今天怎麽啦?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立刻去查!”
火柴光照著王蒲忱那張臉,盡管猜到了這種可能,那張臉依然好生絕望!
火柴光滅了,黑暗中隻能聽見王蒲忱耳邊話筒傳來一陣嘟嘟嘟的忙音。
西山偏西的太陽是一天中最好的,能把滿西山的樹都照得像油畫。
嚴春明一個人站在靠西山的高牆下,背負西山,就是一幅油畫。
梁經綸、謝木蘭還有另外四個共產黨學生偏被安排站在草亭內,麵向嚴春明。
憲兵們被孫秘書領著,靜靜地站在院子通道口外的兩邊,跟草亭保持著距離,跟這些人保持著距離。
徐鐵英走進了嚴春明那幅油畫,臉上帶著笑容,望向嚴春明:“當著他們,請重複一下你的身份。”
嚴春明沒有了眼鏡,知道不遠處那模糊的一團裏,站著梁經綸、謝木蘭還有那幾個黨員學生,答道:“中國共產黨黨員。”
徐鐵英:“具體職務?”
嚴春明:“中共北平學委燕大支部書記。”
徐鐵英占據了最為有利的位置,太陽在他的頭頂後方,直射草亭,梁經綸那幾個人的反應盡在眼底。
徐鐵英望向了梁經綸。
謝木蘭緊挨在梁經綸身邊,跟著抬頭望向梁經綸。
另外四個學生也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隻望西山。
徐鐵英望著梁經綸問嚴春明:“燕大經濟係教授梁經綸是不是你們支部成員?”
嚴春明回答得非常幹脆:“不是。”
“梁教授,他說你不是共產黨。”徐鐵英提高了聲調,直呼梁經綸。
梁經綸的目光從西山慢慢收回了,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還帶著笑容,直望著梁經綸的眼。
兩雙眼在對峙。
謝木蘭眼中,梁經綸的眼神像淡淡的雲遮月,蒙著一層翳,卻閃著遮不住的光。她立刻癡了,不想再看任何別的東西,隻想看梁經綸這時的眼。
徐鐵英幾十年的黨務,功夫在這個時候顯露了。他的眼分明在看梁經綸的眼,目光同時籠罩住了梁經綸身邊的謝木蘭,帶著笑,帶著欣賞:“那就說出你的真實身份吧。”
梁經綸顯然已經做好了麵臨這一刻的準備,憤懣衝破了眼中的雲翳,望著徐鐵英,不疾不徐,亢聲念誦起來:“餘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
幾個共產黨學生望著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了。
梁經綸還在不疾不徐地念誦:“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
謝木蘭激動的聲音加入了梁經綸的背誦:“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
謝木蘭的加入,使梁經綸的聲音小了,接著停了。
“念哪,繼續念。”徐鐵英竟然還帶著笑容。
梁經綸心底湧出的反抗再也無法阻止:“徐鐵英,根據中華民國憲法,國民皆有平等之權利。你剛才問我的身份,現在我也問你的身份。請問,你是不是國民黨黨員?”
徐鐵英依然保持自己的矜持:“當然是。”
梁經綸:“請問你在國民黨內的職務?”
徐鐵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梁經綸:“你是國民黨黨通局全國黨員聯絡處主任。”
徐鐵英沒有回答。
梁經綸厲聲地:“根據國民黨黨章,根據你們黨通局的條令,凡是國民黨黨員,聞聽《總理遺囑》,都必須參與背誦。以你的身份,剛才為什麽不跟著背誦?”
徐鐵英的臉慢慢青了。
梁經綸:“你還要我繼續念嗎?我們一起念!”
孫秘書也在望著徐鐵英,因為徐鐵英正在向他望來。
孫秘書的臉讓徐鐵英好生厭惡,沒有表情,卻像一部黨章!
徐鐵英轉望向嚴春明:“你都聽見了?”
嚴春明的臉更讓他生氣,不苟言笑的人這時嘴角露出的那一絲笑,倒像個勝利者。
“孫朝忠!”徐鐵英向孫秘書吼道。
“在。”孫秘書走了過去。
徐鐵英從口袋裏掏出一本藍底印著一枚白色國民黨黨徽的身份證:“這就是假冒中共黨員梁經綸的真實身份。拿去,給那幾個學生看!”
孫秘書盡力保持著鎮定,接過身份證,下意識地翻開了。
身份證上,梁經綸的照片,比現在年輕,右下角被一枚鋼印死死地壓在身份證上!
照片下麵,赫然印著:
梁複生!
中國國民黨黨員!
入黨時間:民國二十九年!
入黨介紹人:蔣經國!
發證單位:中國國民黨全國黨員通訊局!
“拿去!”徐鐵英聲色俱厲。
孫秘書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拿著那本身份證走進了草亭,沒有看梁經綸,隻對那幾個青年學生:“站成一排,保持距離。”
幾個青年學生,還有謝木蘭都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兩眼望向遠方的天空,聲音也像從遠方的天空飄來:“沒有什麽不能看的,你們自己辨別吧……”
孫秘書手中,打開的身份證。
四個青年學生,包括那兩個中正學社的假黨員,都露出愕然的目光!
“卑鄙!拙劣!”謝木蘭挽住梁經綸的手臂,看了一眼那四個青年學生,接著轉向徐鐵英,“你就是黨通局造證的人,造這麽個假證還不容易。這麽拙劣的手段,有人相信嗎?!”
徐鐵英又露出了笑容,這次明顯帶著猙獰,沒有理睬謝木蘭,對孫秘書:“看了就行,拿過來。”
孫秘書又拿著身份證走向徐鐵英。
徐鐵英:“給嚴春明看。”
孫秘書把身份證直遞到嚴春明的身前,嚴春明淡淡地接過身份證,卻隻拿在手裏。
徐鐵英:“早知道了是不是?”
嚴春明:“知道什麽?”
徐鐵英:“你們中共北平城工部早就知道了梁經綸的雙重身份,現在還裝,有意義嗎?”
嚴春明:“雙重,什麽雙重?請你把他第一重身份說給我聽。”
徐鐵英:“中共北平學委燕大支部委員,不是嗎?”
嚴春明反正什麽也看不見,別人也就很難看見他真實的神態,他虛望向徐鐵英說話的方向,突然問道:“你是中共燕大支部書記,還是我是中共燕大支部書記?”
“當然你是。”徐鐵英立刻接下他的問話,突然提高了聲調,“你不隻是中共燕大支部書記,還是梁經綸加入共產黨的入黨介紹人。你剛才否認他是中共黨員,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目前為止你還真不知道他國民黨的身份,作為支部書記,作為入黨介紹人,你不會供出他。可惜這種可能被你剛才的態度否定了。梁經綸剛才慷慨念誦《總理遺囑》,已經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你現在還保護他,就隻剩下一種可能了,那就是你們北平城工部已經發現了梁經綸的真實身份,假裝沒有發現。嚴春明,你昨晚突然返回燕大,今天劉初五那樣的大人物都不惜以身犯險,我們真會相信你們會這樣保護學生嗎?你們這樣做隻有一個原因,是在跟梁經綸背後那個更大的人物鬥法!”
說到這裏,徐鐵英轉望向梁經綸身邊的那幾個學生:“想知道梁經綸教授背後那個更大的人物是誰嗎?”
兩個真正的共產黨學生怔在那裏,另外兩個中正學社的共產黨學生也怔在那裏。
謝木蘭卻是臉色白了,挽著梁經綸的那隻手也僵了,突然覺得耳鳴起來。
徐鐵英接下來的聲音於是嗡嗡轟鳴:“就是你們剛才在我們國民黨黨證上看到的梁經綸的入黨介紹人,現任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蔣經國局長……”
滿西山都是徐鐵英的聲音在回**。
所有的目光都在梁經綸一個人身上。
梁經綸一直挺立著,不看任何人,又好像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突然,他的一隻手臂奮力一挽——謝木蘭身子軟了,正在往下滑去。
梁經綸那隻手如此有力,一把挽住了謝木蘭!
西山監獄密室裏,啪地一下,王蒲忱打開了桌上的台燈,操起了二號專線的話筒:“王秘書嗎,我是王蒲忱,無論建豐同誌在哪裏,請務必將電話轉過去,我有緊急情況報告。”
這幾句話是一口氣說完的,接著便是等王秘書回話,對方依然沉默,似是在等王蒲忱接著把話說完。
王蒲忱:“我已經說完。王秘書,請回話。”
“我就是。”
——熟悉的奉化口音,建豐同誌!
王蒲忱一驚,立刻站直了,竭力調整自己激動的情緒。
“唉。”沉默的間隙,話筒那邊傳來一聲極輕的歎息。
王蒲忱聽來,卻像風送濤聲。
接下來建豐同誌的聲音再平靜,王蒲忱都已經聽到暗潮洶湧了:“蒲忱同誌,我剛開會回來,大致情況已經知道了,你把你那邊現在的情況說一下吧。”
“是。”王蒲忱也盡力平靜地回答,“徐鐵英扣了幾個共產黨青年學生,已經當著他們暴露了梁經綸同誌鐵血救國會的身份。接下來的情況是除了兩個我們中正學社的人,另外幾個都不能釋放了。最不能理解的是他們把謝木蘭也卷進來了,明知道她不是共產黨,是方家的人,才十九歲……”
“為什麽不阻止,不報告?!”電話那邊突然傳來建豐同誌從來沒有的震怒!
王蒲忱選擇了沉默幾秒鍾,他必須沉默幾秒鍾,不是那種思索托詞的沉默,而是停留這片刻的時間以表示自己下麵的話很難說清楚:“是,建豐同誌。孫朝忠同誌及時將情況傳遞給了我,我找到了徐鐵英,他說是中央黨部的決定,並說總裁和陳部長還有你知道情況,正在黨部開會商量。我給毛局長打電話,電話出了故障……”
王蒲忱停住了,電話那邊也沉默了。
這種沉默可不能持續,王蒲忱主動輕聲地叫道:“建豐同誌……”
“說你想好的意見吧。” 電話那邊這麽冷的聲調也是原來沒有聽到過的。
“是。”王蒲忱必須坦陳自己“想好的意見”了,“我個人的看法是,謝木蘭知道了梁經綸同誌的真實身份,就算願意接受也不能釋放。她的情緒,她的狀態,無論如何也瞞不過方家那些人,更瞞不過共產黨北平城工部。最難的是不放她也不能關她,方步亭、方孟敖、方孟韋還有何其滄,哪一個人出麵,我們都必須釋放。既成事實,謝木蘭活著,梁經綸同誌就必須離開北平,‘孔雀東南飛’方案就隻能放棄,幣製改革計劃也必然要推遲……”
“分析完了沒有。”電話那邊這一次是帶著厭惡了,“說你的意見!”
“是……”王蒲忱必須給意見了,“建豐同誌,謝木蘭和那幾個共產黨必須處決,關鍵是做好善後。既不能讓方家懷疑,也不能讓共產黨抓住把柄。”
又是沉默,但王蒲忱已經感覺到自己的態度過關了。
“執行吧。”
電話明顯在那邊掛了,王蒲忱還將話筒放在耳邊。
呆呆地望著台燈照著的二號專線電話,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又掏出了兩盒煙,摞在桌上。
平時多少計劃,多少難題,隻要抽煙都能解決。可今天這個善後計劃還能靠煙熏出來嗎?王蒲忱放下了話筒,望著那三盒煙出神,第一次連煙也不想抽了。
西山監獄後院的牆邊,嚴春明那幅油畫裏又多了幾個人,兩個真正的共產黨青年學生,兩個中正學社的假共產黨學生。
梁經綸自然還在草亭內,與平時不同,他靠著草亭的柱子,坐在地上,抱著謝木蘭,旁若無人。
謝木蘭眼睛仍然睜著,隻是沒有了神采,臉也白得像紙。
徐鐵英顯然已經在旁邊站了好一陣子了,問道:“要不要叫獄醫?”
梁經綸的眼神裏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徐鐵英目光轉向了領著憲兵麵對西牆的孫秘書:“孫秘書!”
孫秘書轉過了身,沒有過來,隻望著徐鐵英。
徐鐵英:“聽你的意見,還要不要叫獄醫給謝木蘭看看?”
孫秘書:“局長,我看沒有這個必要了。”
“那好。來兩個人把她攙過去。”說完這句,徐鐵英徑自出了草亭,走進通道,一個人離開了後院。
孫秘書帶著兩個憲兵走進了草亭,站住了,望著梁經綸。
沒有下令,兩個憲兵也隻好站在那裏。
不知道站了多久,梁經綸終於有了反應,橫著抱起謝木蘭,身子依然挺得筆直,走向西牆時,長衫居然又飄拂了起來!
方孟韋來到了崔中石家。
“這麽多東西,這啷個要得?”葉碧玉兩手滿滿地提著方孟韋送來的東西。
方孟韋已經一手一個,左手抱著伯禽,右手抱著平陽,走到了那棵大樹底下,坐下時讓兩個孩子一個坐在左腿,一個坐在右腿。
“先別拿進去,崔嬸。”方孟韋叫住了往廚房走的葉碧玉,“那個食盒裏是剛烤的麵包,拿兩個給伯禽和平陽。”
葉碧玉回頭笑道:“反正要吃晚飯了,吃飯時再給他們吃。”
兩個孩子的眼裏已經饞出手來了。
方孟韋心裏一酸,裝出笑容,問兩個孩子:“你們說,現在吃還是晚飯吃?”
兩個孩子幾乎同時:“聽媽媽的。”
方孟韋:“今天我們不聽媽媽的。崔嬸,拿來吧。”
葉碧玉隻好走過來。
“那個四層的食盒。” 方孟韋提醒她。
葉碧玉找到了那個食盒,揭開蓋子,立刻顯出第一層那個金黃的麵包!
“這麽大,一人先吃半個。”再不容商量,葉碧玉將麵包掰成兩半,遞給兩個孩子一人一半,接著說道,“方副局長先坐,我給儂去沏茶。”
兩個孩子教養很好,吃麵包時背對著方孟韋,一小口一小口吃著,卻吞咽得很快。
起風了,頭上的樹葉沙沙地響著。
方孟韋的目光往樹上望去,一隻鳥從密葉中飛了出來,倏地掠過地麵,嘴裏已叼著一小塊掉在地上的麵包。
方孟韋望著那隻鳥徑直飛向了崔叔生前辦公的房間外,落在了窗台上。
方孟韋一怔,似看見窗戶裏一個身影閃過——崔叔的身影!
定睛再看,隻有那隻鳥在窗台上吞咽著麵包。
方孟韋閉上了眼,耳邊響起了當時打崔叔的那一槍!
方孟韋的眼睛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