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百姓大多去了米糧店,城西倒是一片安靜。
入夜時分,詹霽月端坐在馬車裏,聽著外麵的動靜。
“東家!您來了!”
城西炒鋪門口,兩個夥計聽到動靜趕忙跑出來,一臉諂媚。
“籲!”
閆戈迅速停下馬車,警惕的看著四周,確定安全,恭敬的守在一旁。
掀開車簾,詹霽月從馬車緩步下來,朝兩個夥計點頭示意。
“早就聽說東家人中龍鳳,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馬車小的來牽,幾位趕緊進屋,掌櫃的泡了上好的茶!”
兩個夥計殷勤的跑過來,從閆戈手裏接過馬車的韁繩,驅趕著馬匹去了馬廄。
秋竹和閆戈對視一眼,小步跟了那兩個夥計過去。
馬車裏畢竟是江南賑災款,若是除了差錯可不得了!
詹霽月和傅熠然顯然沒有這方麵的顧慮,邁腿徑直朝屋內走。
“小的見過東家!”
渾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屋子裏響起,一個中年男子穿著灰色的衣袍儒雅的走來,朝詹霽月作揖。
抬起頭,目光落在傅熠然身上,神色大驚,強壓下嘴角的驚愕,低著頭也行了一禮,沒敢發出稱呼。
“掌櫃的不必多禮,想必外祖和我娘已經來信,將鋪子轉給我的事告知了掌櫃的!”
詹霽月無意在這幾個人身上耽誤太多時間,徑直將來意說個明白,“當今二皇子奉旨賑災,我也想出一份力,原本來兗州是聽聞這裏受災情況最輕,糧食儲備充足,想要購買一些糧草為揚州等地緩解災情,但沒想到這裏竟然也受糧食之困。幾位是鋪子裏的老人你們的處境讓人憂心,外祖此時想必在揚州顧不到這裏,你們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隨時可以提,霽月願獻上綿薄之力。”
詹霽月話說的巧妙,沒有直白的詢問兗州的情況而是先打出感情牌,關懷掌櫃的和幾個夥計,一來可以降低他們的警惕心,二來和他們搞好關係讓他們知曉自己是一個賢能又念及舊情的東家,讓他們生出忠心,更願意為她辦事,能讓接下來的事做的更輕鬆些,三來還能通過他們的表現,打探這幾個人的人品。
久居京城深閨沒有經受風雨的人不會有這樣識別人心的招數,甚至詹霽月還運用的十分妥當自然,就像是府中主母掌握全局運籌帷幄之態,這絕對不是他半年前探查到的那個怯懦單純的詹霽月!
傅熠然眯了眯眼,深邃的瞳孔溢出幽光,望著她平靜地側臉,想起她在馬車說的話,渾身透出戾氣。
她究竟,經曆了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謝東家記掛,早前夫人已經來信將兗州幾個鋪子都交給東家的事做了交代,小的已經將近一年的賬簿都做了統計等著東家過來。至於我們幾個的生活,暫時沒有困難,兗州如今的情況我們也始料不及。”
掌櫃的一雙眼透著精明,雙手奉上賬簿,歎息道:“百姓們半夜就排隊買米,這不是什麽好事!天災沒有落到我們兗州,倒是人禍已經從兗州蔓延。”
掌櫃的倒沒有隱瞞,直白的將兗州如今之困說了出來,兩眼望著詹霽月好幾次,欲言又止。
站在亮光處,詹霽月接了賬簿仔細翻看。
賬目清晰,條理清楚,沒有任何問題。
“近一個月來,鋪子裏竟然還有收益?隻是預計交上來的不足百分之三十?”
指腹摩擦著剛剛填寫上的毛利,詹霽月神色微凜。
“東家容稟,我們鋪子雖不是兗州數一數二的炒貨鋪,但也排的上號,每月原本能收個三百兩,刨去成本賦稅和我們這些夥計的生活費,每月該給東家一百八十兩,可這兩個月以來江南連綿大雨,收成不好,成本增加賣價也隨之增加,買的人自然不多。”
“後來糧食緊缺,東家在兗州有三家鋪子,小的不才得老爺看中都任命我為掌櫃的,那兩家鋪子分別是賣茶鋪和典當行,這個時候哪裏會有人喝茶呢,為了節省開支,小的就關了那兩家鋪子,所以這一家鋪子的收成要維持三家鋪子運轉,能交給東家的便不多了。”
掌櫃的鬢邊已有白發,麵容肉眼可見的頹了下去,“噗通”跪在地上,慚愧道:“都是小的管理不力,東家想罰便罰我吧!我願請辭掌櫃之職!”
掌櫃的話音剛落,那兩個牽馬的夥計迅速進來,著急道:“那怎麽行!現在這世道,能保住鋪子就不錯了,東家怎麽能罰光叔!”
“東家!我們這炒貨鋪其實也已經十日沒有開門,這幾家鋪子都不能活!您想想法子吧!”
其中一個夥計黝黑的臉露出氣憤,又不敢發作,隻得卑躬屈膝的開口求人。
詹霽月好笑的上前,親自將掌櫃的扶了起來,柔聲道:“我還沒說什麽,光叔倒是急了。江南如今這局麵,能維持住三家鋪子存活已實屬不易,一路走來大街小巷都關了門,我隻是驚訝鋪子竟然還有收成,我又怎麽會罰你!”
詹霽月此話一出,幾個夥計頓時鬆了口氣。
“東家,其實沒有收益想要解決也很簡單!掌櫃的也有這個想法,但是東家沒下令他不敢做。”
一個夥計站起來,朝詹霽月齜出一口大白牙,“這次兗州糧食根本沒有那麽緊缺,真正少糧食的是那些百姓!幾個糧油鋪合夥搞出了限購,隻要我們也同意這麽做,也能大賺一筆!”
夥計眼睛放光,“我們店裏還有不少存貨,跟著一起賣,或許還能多開幾家店!”
詹霽月神情晦暗,神情捉摸不定,笑著看向那個夥計和掌櫃的,問道:“你們的意思是,我們也要哄抬物價,占盡所有的百姓油水?”
夥計連連點頭,“正是!”
詹霽月望向掌櫃的,“您也是這個意思?”
掌櫃的渾濁的目光露出複雜,沉聲道:“小人隻是掌櫃的,是程家的下人,一切都聽東家的命令。”
詹霽月深吸口氣,問道:“我們還有多少糧食?”
掌櫃猶豫了一下,伸出兩根手指,“足夠全城的人十日溫飽。”
!!!
“這麽多?!”
閆戈沒忍住,喊了出來。
掌櫃的笑了笑,神態恭敬,“我們本就是炒貨鋪,那些瓜子蠶豆本就存滿了倉庫,西魯特有的花生鬆子也有,還有一些菓子也是常備,年前夫人來信準了我們自行搗騰,也研製出江南特有的糕點,為了做出那些糕點,麵粉糖等食材也進了一些。”
“後來聽聞江南水災,掌櫃的有先見之明,覺得糧食一定難買隨時漲價,所以在米糧店反應過來之前又購置了上百斤大米,還買了一些油分給我們,豬肉也買了幾十斤醃在後院。”
夥計興奮起來,一臉隻要詹霽月同意,他們隨時都能大賺一筆的神情。
詹霽月點了點頭,沒有搭理那個夥計,目光直勾勾的盯著掌櫃的,過了一會,輕聲道:“留下足夠你們自己生活三個月的物資,其餘的糧食都拿出來吧。”
掌櫃的神色微變,眼底透出歎息和失望,點了點頭。
夥計頓時來勁,追著問道:“我們也學他們每日賣三袋嗎?”
詹霽月搖頭,輕笑道:“前十日我們每日賣十袋,後每一日多加一袋,例如第十一日十一袋,十二日十二袋,以此類推,直到清空我們的倉庫。”
夥計連連點頭,“是!我們賣的多,一定很多人都來我們這買,到時候大賺一筆的就是我們!價格呢,和他們一樣嗎?”
詹霽月瞥了他一眼,開口道:“價格,比他們少一半,底線是保住我們的成本再加三成即可。”
掌櫃的眼睛一亮,迅速抬頭,看向詹霽月。
“為什麽?比他們賣的多,又比他們便宜,豈不是少賺很多錢?”
夥計不明白的看著她,另外一個夥計思索了一會,開口道:“一直幾十貫錢買米,很快就會掏空那些人的家底,到時候不少人會選擇鋌而走險爭奪我們的米糧!人嘛,逼急了總會咬人!真到了破罐子破摔的情況,恐怕官府都不能保護我們!反而價格不高不低,在他們能給的範圍之內徘徊,他們咬咬牙也能活下去,就不會激發反叛心,就會順著我們給的規則行動,東家,這一招高啊!”
那夥計忍不住鼓掌,詹霽月偏著頭看著他,忽然笑了。
“我,從未說過要逼死百姓,我說的是,保證你們付出成本的情況下保住全城的百姓,讓他們溫飽!”
話音落下,掌櫃的臉上隱隱露出一絲笑,很快收斂下去,朝詹霽月皺眉苦惱道:“我們是商人,東家這樣做便是放棄一夜暴富的機會。”
“所有米糧店都同時控製著物價,我們難道要反其道而行?東家,是想要美名?”
詹霽月深深地看著掌櫃的,還沒說話,夥計已經不耐煩的開口,“要是這樣的話,還保住成本做什麽?想要救人,直接開倉放糧不要錢唄!又想要錢又想救人還想要美名,隻要不是送給他們吃,百姓們就是活下來也隻會罵我們是奸商不體諒他們,錢少掙了罵也挨了甚至因為價格低壞了那些糧油鋪的算盤可能還會得罪那些同行增加被人記恨的風險,何必如此?”
“既要又要,這不是腦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