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標點的斷想(上)
除了在新聞媒體上動不動就吹噓印度那些修煉瑜珈的現代神仙可以絕食百來天外,我至今不曾發現還有哪個神聖的人可以不進飲食忘卻自己的肚子。對我來說,偉大的早餐中餐晚餐就和我光輝的排泄一樣,是延續我這短壽生命的絕對前提。
上蒼給了我們一個肚子,它的本意就是讓我們有可以盛載為我們提供能量的器具,它並不是為了讓我們的內髒好玩而給一個皮球,說白了,肚子應該隻是車上的油箱,在結實的鐵皮下老老實實的裝著油料,決不應該象個發動機一樣沒日沒夜的運轉。可我不知何故,也許是身體發育所致,新陳代謝功能過於亢進,以至於我竟然無法忍受幾個小時就會蒞臨的空腹。我無比痛苦地覺得自己已經有了規律動作著的心髒和肺,為什麽肚子這個玩意就不知道滿足地整天蠕動?
幾乎我的全部收入都是為了對付它的折騰,萬幸萬幸的是在我勤奮工作的感染和老板夫婦善良的好心下,我被允許處理剩菜剩飯。這普通邏輯下的剩菜剩飯其實在我看來,根本就不是剩菜剩飯,就說這快餐吧,廚師應哥必須每次多炒幾個花樣多點子量,以免客人一個電話過來時來不及,飯是每天都會剩的,雖然有時老板把飯放進冰箱,或者是隔餐隔夜後再想辦法進行改頭換麵,可這樣的次數並不是很多,於是剩飯剩菜就這樣便宜了我,這樣的夥食對我而言簡直就是神仙才可以享受的美味。
上門吃炒菜開席麵的款爺對滿桌的飯菜總是動不了幾筷子,這是老板最高興的,他每次都把他們當成他爸爸和他爺爺,作兒子作孫子他覺得挺好,我有時也會在他恩賜地招呼下,過過大魚大肉的日子。老板總是把他的招牌菜特色菜作的非常好吃,分量也特足,特別是那點家鄉的酸菜,他每每都是要到客人點的菜上齊了才拿出來,免費滿足一下這些城市人,這酸菜城市人吃不到卻又特別愛吃。不過我倒是就覺得這酸菜下飯而已,老板做的酸菜還欠缺點我們老家的地道。
我無以描述我對老板的感激,沒有他,我將無法順利維持我的生活。我的肚子太可怕了,我終於果斷地相信廉頗、樊儈、張飛日食鬥米、豬肉五斤的傳說,在飯館時一有空一有剩菜我就吃。為了報答老板和對得起自己的工作,我非常認真努力地工作著。
我騎車的技術一流,速度極快,客人的送餐地點如果近的話,我就跑過去,總是能在最快的時間裏把盒飯送到客人手中,並且湯都不會灑。飯館的快餐生意很好,後來聽應哥說,有不少客人打電話過來時都跟老板說我們飯店送餐速度快而好,不象有的店子,慢吞吞的而且湯水油汙滿快餐盒都是,送餐的小夥子嘴巴又很甜。應哥還告訴我,老板曾誇獎我說我給他帶財,不愧是個長大的高才生。
吃的問題解決了,可第二年級的要交的學雜費呢?怎麽搞定?
快放寒假時,雯麗找過我一次,短短幾句話,就是問看我打算什麽時候和她一起回去,她爸爸媽媽要我回她家過年。我記得,當時我百味交陳的情緒令我隻會傻傻地呆看著她,她漂亮了好多,白白的,柔柔的,還是這麽幽香,好象熊山頂上的幽蘭。她的目光很平靜,語氣也很淡和,她眼裏沒有了以前那種對我崇拜與渴望的光彩。
她似乎是漠然地聽到我說不回去後轉身就要離去,我在嘴上說著“要不要我送你去車站?代我向你爸媽問好,你路上小心”的客套話裏眼望著她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嬌柔,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香,遠遠淡去。
心如刀割。
我知道我們徹底完了,雖然從那次開始我就知道我們即將結束,但是我沒想到會這麽徹底這麽絕滅這麽地再無挽回的可能。一直以來,她都是我每個睡前愛情斷想裏的唯一主角,是我夢裏經久不息的話題。現在,從此,我就再也沒有了癡心妄想的理由。
的確,我算什麽呢?什麽都不是!先前那局限在鄉野局限在山城的眩目天才光華,早已在長大這座高智商人才的集結地不值一提。十二三歲就大學了的都有,十八歲就碩士畢業了的都有,我算個什麽天才!**帥哥比比皆是,絡腮胡子胸大肌一個教室就一把,而我毛都沒長齊!公子哥兒,豪門貴族,富貴堂皇川流不息如行雲流水,可我的衣著破舊不堪,迎麵過來的眾多美眉無不滿臉的瞧不起,我每次在食堂吃飯時她們都猶恐我身上有臭味,個個一見我來就迅速逃開,避之不及,個別甚至還捂住鼻子!
我算什麽?什麽都不是!
既然我生於這個世上就注定了我活該如此,我就理所當然的認為,隻要我能活著,就已經是最好的了。齊爺爺和六十三代先祖對我的最大願望就是好好的活著,活下去才是成長**的前提,我不知道我的死神降臨日到底何時出現,但我知道那一天不會晚於我的三十歲。
其實任何人都難以想象我對生命真摯的熱忱,因為我的熱忱是有時間限製的。當活著成了一個孩童心中苦苦奮鬥的追求,當活下去成了一個孤兒的一生夢想,當一個孩童無時不刻地在恐懼著他生命的句號,一切與之脫節的邏輯哲思也就完全失去了它具備說服力的存在理由。
我要活下去!我要完成父母先祖齊爺爺對我寄予的厚望!
我堅信,這個世界雖然很不理想,絕非媒體宣傳的那樣是人間公平正義的天堂,黑暗也無處不在,但是在這個世上還是有很多好人,譬如那些曾對我照顧有加的鄉親,對我諄諄教誨的長者老師,未來許多年後我曾經幾度在黑暗中迷失了,但是最終我仍堅信這個世上有很多好人,這個信念因此也就影響了我的一生。
雖然當時單純的我的確無法正確分辯光明與黑暗、正義與反動等等概念之間的區別。
石偉每天掛在嘴邊就是一句話:“你不知道?我可是九頭鳥!”
張海濤總是笑他:“你有九條鳥,那你不每天穿九條短褲?媽的!以後哪個妞嫁給你就享福了!”
石偉是大城市長大的人,很是懂得人情世故,他對我說社會就是一本書,每個人都在看,但是每個人的感覺和理解就不一樣,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理解思維在身邊的社會上撰寫著自己獨特的章節。我隻有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才感到這家夥有點象個睿智的哲人,平日裏他嘻嘻哈哈東吵西鬧,有點無惡不作,室友總把他說成長漢大學的賊胚,係裏的壞種,班裏的流氓,寢室的禍根。
我不怎麽覺得他當得起這個評價,如果說是用來描述曾給我帶來過災難的胡鎮長的話,我還比較讚同,但是我覺得石偉他好象也就隻做那些無聊的瞎鬧,還夠不上壞蛋的級別。
我一直納悶:是不是每個省真的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底蘊,是不是在群體氣氛濃厚的地域裏真的存在一種個性乃至思維模式的互染和熏陶?湖南人顯然與長漢人有典型不同。飯店老板和石偉還有幾個湖北人令我明顯感到他們天生的狡黠不同於我們湖南人的率意本色,不愧有九頭鳥的美稱。
但是飯店老板和石偉這兩個九頭鳥卻對我幫助甚多,尤其是石偉更加顯得無私。
從寒假開始,我就為老板的初中二年級的兒子和石偉的表弟作家教。本來石偉的這份家教外快是很難轉讓的,但是他實在無法繼續忍受他表弟——這個他口中的“蠢到家了!蠢得讓人絕望!”的表弟對他所講解的知識永遠一知半解,為了向他舅舅交差,他極力吹噓我十五歲就考上長大的才華,成功甩掉了這個包袱。飯店老板自然不同於石偉卑鄙的好心,完全是出於對我的敬仰和佩服,當得知我這個長漢大學生居然隻有十五歲的時候,立刻授權給我全權安排他那在班上倒數幾名的兒子的所有空閑時間,並且表示,如果這個東西不聽話,可以揍他。
就這樣,我騎著這部產權屬於老板的破單車日夜不停的奔走在寢室、教室、食堂、飯店、外賣地點、老板家、石偉表弟家,偶爾去圖書館換一次書。
一年下來,我長高了,已經和石偉平頭,卻比他結實得多,這把他羨慕得不行,老是問我到底是吃什麽弄的。我看著他瘦不拉嘰的樣子,便誠懇地勸他和我一起去送盒飯,那樣的話,保證一年就翻天覆地。結果他說幹脆你殺了我吧。
我籌算計劃著在將來的日子裏怎麽掙錢怎麽生活。原來的衣服全都不能穿了,衣服不能不買,在實在不行的時候,石偉他們陪著我來到校外的攤販處,不顧他們的反對與抗議,我堅持自己付錢買了最便宜的兩身衣服。這兩身衣服如同我的電子手表是我的至愛。
十五歲,滿十五歲了,就這麽不知不覺中我就十五歲了!
石偉海濤廖業還有室友邱秦、成文宣非得要湊份子在我生日那天為我舉行**禮。
一向來我都是最小的弟弟,從體重到年齡到身高,我在短短的一年就以王洪文從政的速度飛快地增加著我的海拔,在他們驚訝的目光中,我的嗓子變粗了,也長出黑黑的茸須,個子也排到寢室第四了,體重竟然躍居第三,有70公斤,所以他們認為盡管我隻有十五,但完全有資格有充分理由為我舉行盛大的**慶典,我必須要戴冠才行。
戴冠**禮非常之隆重,被邀請參加的還有海濤那個終於追到手了的女友鄔慶芬、我們班上的女生馮硯(係成文宣追求對象)以及邱秦的老鄉兼女友測繪大學的衛韻萍。這天剛好是星期五,老板給我放假讓我休息高興一下,我們一行浩浩****,來到校園外西側的等待飯店。
學校是不賣酒的,要喝酒,你隻能到外麵飯店去。
幾個來回下來,大家的話題就越扯越寬,無所不談,無所不說了。
石偉端起啤酒杯,站起身,把杯子向我一舉:“龍镔,我石偉沒個正經過,今天我要敬你,我實實在在正正經經地敬你,我佩服你,對你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蚯蚓(邱秦外號)對這句石偉天天掛在嘴邊的周星弛名言早就煩了:“又來了!要不要我幫你說下去?”
“嗬嗬,兄弟今天我高興!”石偉把眼一瞪,道:“來,龍镔,有人反對那我就不說廢話了,來,敬你,幹了!”
他把酒豪爽地往嘴邊一靠,大夥以為他已經一口悶掉,他卻骨碌著小眼看著我。
我從沒喝過酒,至少在今天以前,剛剛已經被他們灌了幾杯,現在還要喝?說句實話,這啤酒就好象我老家那變了味的淘米水,在家鄉我們隻有感覺有心火時就會用喝淘米水來去去燥氣。雖然啤酒聞上去沒有一點酒味,但是如果要連喝幾杯的話,我實在感覺不出這有什麽好喝的。
看著我遲疑不動,石偉他們起哄了:“快喝啊!快喝!”
幾個女孩子跟著湊起熱鬧:“龍镔!你看石偉都端杯子這麽久了,你還不喝?”
喝就喝罷,把它當成淘米水不就得了,我也站起身來道:“好,我幹了!”
幹是幹完了,在鄔慶芬熱情地又給我添滿的時候,我還是發表了我的看法:“這啤酒怎麽我喝著象淘米水一樣?味道不怎麽好嘛!”
那不醉不饒見縫就鑽的中國酒文化在山東老大張海濤的身上可以很好的折射出來,他馬上接口就道:“龍镔,看樣子我們今天真是選對了日子!這啤酒有啥喝頭?今天是你的**典禮,是兄弟,咱們就喝白的!就聽你的!不喝這苦不拉嘰的淘米水 !”
一連串的話立刻把要喝白酒的帽子扣在我頭上,他暗自笑著扭身對飯店老板喊道:“老板,給我來五瓶手雷!”他簡直就不容我插嘴立馬又說:“龍镔,今天你就聽我們這幾位大哥的指揮安排!大哥們滿肚子的話要對你說呢!”
除了石偉心知不妙感到海濤極有可能殃及自己這條池魚外,廖業、邱秦、成文宣想必是仗著自己也是北方人,紛紛摻和了進來:“對了,龍镔,我們可是親兄弟,你不能不喝的!”
“龍镔,我今天正準備趁大家喝得透徹,跟你說說心裏話呢!”
“來,龍镔,今天是你的**禮,我們就賦詩三百首,不醉不歸!”
……
“白酒可不能算我!”石偉慌了神,用手死命蓋住還沒喝完啤酒的酒杯,“我不能喝白酒的!我有胃潰瘍!心絞痛!闌尾炎!”石偉一邊左遮右擋一邊找尋盡可能軟化大家的理由。
“你這***!你是不是還有白內障、痔瘡和子宮癌啊?”海濤的奸笑隨即斷送了石偉的企圖。
“龍镔啊龍镔!你害死我了!”石偉仰天哀泣。
幾個女孩已經快被這兩個活寶笑死了,隻有鄔慶芬對輕聲對男友海濤道:“別人不能喝不要勉強嘛!”
“嘿嘿,你不知道,芬,他們幾個其實賊能喝!”海濤低聲講著,“今天不搞翻他幾個我就不姓張!”
我不知道海濤他們的陰謀,我對酒的概念和理解完全是來源於書本,特別是中國幾千年來的文人騷客出於對酒的崇拜,把酒擺在了生命中極高的位置,在唐詩宋詞中酒和醉是兩個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匯。三國時代千古梟雄曹孟德不就曾高呼:“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我的憂呢?我的憂是什麽?有人知道嗎?我禁不住喃喃出語:“知我心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說的好!”
沒想到海濤的一心二用居然達到這般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在和鄔慶芬衛韻萍她們爭論的同時,居然還可以一字不落地收聽到我的自言自語,他馬上找到了最充分的理由要求全體起立幹完這一杯,他大聲重複:“我們今天正式**的龍镔小弟說得太好了!知我心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來,龍镔,來,石偉,來,蚯蚓,文宣,廖業,來,姐妹們,我們幹啦!幹!”
酒桌上回**起我在幽思中用山村腔調低沉讀頌的《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鍾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來!幹!我們一起同銷萬古愁!”石偉被我調出了興致,怪叫道。
大夥兒在齊聲喝“好!”中仰頭飲盡!
海濤把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起身無比感慨無比激動無比興奮地走過來摟著我的肩膀,大聲道:“兄弟!哥們!好樣的!”
話音未落尚在這家名為“等待飯店”的室內繞梁,鄔慶芬就突然指著剛剛走進飯館的兩個人道:“咦?!這不是鄭學嗎?哇!他女朋友好漂亮!”
海濤也抬頭看到了,臉色驟變,馬上把身子別過來,試圖從我背後阻擋住我的視線。石偉他們也看到了,表情立時不自然起來。
我是背對著大門的,我聞聲也扭回頭看去!
一個很帥氣的男人剛好把手從雯麗的肩上放下來,似乎還眼睛一亮,對著我們走來。
記得齊爺爺常對劉老中醫說我就是他的那點念想,爺爺說這話的時候我總能在旁從他那渾濁的老眼裏看到湛湛神光,而劉老中醫就總會接上口說:是啊,不中用了,人要是老了沒那點子對兒孫的念想,那還出什麽味?
從來對人類情感都一知半解的我,童年少年時爺爺就是我的世界,豹子就是我的夥伴,我腦子裏想的就是賺錢,賺了錢就可以給爺爺治病,至於讀書隻能說是大腦對填充空白的需要,它除了可以讓爺爺高興自己覺得世界時上還有這麽多稀奇外,其餘的就好象隻剩下讓老師高興讓同學羨慕了。**曾說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我對這句話的理解隻停留在“人如果沒有一點精神那就成了行屍走肉的”這個層次上,我並不能準確表達和認識這裏麵到底有多少深遠的含義。
可我隱隱覺得這種所謂的精神和念想似乎就是我們生存的前提,要不然世上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自殺的事件,這些自殺者有很多就是他們因為已經失去了生存的信心,失去了生存的理由,他們是在對生的絕望中才做出了結自己生命的舉動,可麵對死亡製造死亡步向死亡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如果說對生的絕望是因為沒有了那點屬於他自己的精神和念想了,那麽,這個精神和念想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難道果真那麽重要嗎?
這,我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
那我的精神和念想又是什麽呢?
我想我應該也有,但我似乎清楚它是什麽,又似乎不清楚。
到現在為止,我常常很想爺爺,很想我那不記得模樣的爹娘,爺爺總在我找他要照片時說沒有,也似乎很想那已不是屬於我的雯麗,也想那些關愛我幫助我保護我老師鄉親,我想將來掙錢好好報答他們。我還很想看完學校圖書館所有的書,在我看來那簡直是個寶庫,我甚至非常想我的豹子。
隻是這是不是他們老人所說的精神和念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