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講不出的再見

靜兒爺爺說完那些話後就在大家麵前無聲無息的熟睡過去了,老人似乎根本就沒有動靜,也沒人聽得見老人有呼吸的聲音,甚至定睛看去那銀白的胡須都一動不動,似乎完全沒有呼吸的氣流吹動這些極柔軟極飄逸的銀白的胡須,所有人都不敢說話,也不敢去觸碰這個神秘的老人,大家寧願相信這個老人隻不過是睡著了。

龍镔看著看著,突然非常想把一下老人的脈搏,想確定老人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他非常希望這個睿智神秘奇特的老人永遠不要死去,他想再和這個老人交談,好想和老人再探討那些生死命運天道世道人情這類永遠值得終生研究的命題,這段日子來他就為這些問題想了好多,可是似乎找不到讓自己信服的解答。

十多分鍾後,大家幾乎同時生出一種老人已經魂魄離體元神出竅的怪誕想法,互相張望之後便躡手躡腳退了出來。

秋雅,靜兒,石偉,杜慈,還有龍镔、康定莊康鐵,幾人圍坐在客廳方桌旁,石偉嘿嘿笑兩聲,道:“老六,嘿嘿,我對海濤打電話了,他可能得明天中午才能到,好幾個月沒見他了,怪想他的。”

“唔。”

“嘿嘿,老六,其實上次嗎,上次嗎,是我錯怪你了,不應該在你百廢待興的關鍵時刻來騷擾你的,嗯,這個那個,我就向你請罪,負荊請罪來了!”石偉把眼睛閉上,側著個臉咬著牙道,“來啊!今天不管你是要罵還是要打耳光,左邊右邊都隨你動手啊!今天你要是不打我我心裏還就是不舒服了!”

青煙,從龍镔手指間繚繚升起,在眼前形成一道流動的霧紗,漸漸模糊了眼前人兒的五官,卻又在空中幻化成一叢翠竹,悠悠晃晃地挑著一笠風雨,在清寒的風中瑟瑟搖擺……

仿然間,透過這層霧紗似乎看到這些人的心髒正在自己的眼前鮮紅鮮活的跳動著,一下一下那麽剛勁有力,他再看自己的心發覺這顆心還是那般的碎片,就在這個凝視中碎片就亂七八糟的擺放到了這個方桌之上,在眾人的麵前好像是蝸牛一般的在蠕動又像是一條條支離破碎的變形蟲正在慘惻淒涼地收縮著,再一看時這些碎片之間沒有什麽粘連,很有些像是一塊塊顏色深暗紫黑的血塊,就和那凝固後擺在案板上正要下鍋的雞血塊一樣……

……龍镔竟在腦子裏升起一個這樣的想法:這雞血什麽時候下鍋呢?……

秋雅看著看著龍镔,心裏再也忍不住了,哆嗦著站起來,挪動腳步走到龍镔跟前,帶著哭腔顫悠悠的道:“镔,你就說句話,說句話,好嗎?”

龍镔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依舊低著頭看著桌麵幻想著下鍋炒雞血的情景。

康定莊和康鐵意識到他們呆在這裏不合時宜,借口出去轉轉。

他們才一走,秋雅就雙臂一張撲到龍镔身上,哇的一聲,沒命的哭了出來。

龍镔覺得眼睛被煙熏得有些模糊也有些難受,他模糊的看到在座的眾人都在看著他,可他又清楚的感覺到秋雅箍抱著自己時那強烈抽泣時的身軀顫抖,他也更清楚的感覺到了坐在他對麵的靜兒此刻正在心底裏向他萬分纏綿的呼喚著……

“你們……你們……何必呢……”龍镔終於長聲歎道。

“是啊,我也想知道我們何必?”石偉見縫就鑽,“不就是詛咒麽?怕個俅!大不了一死而已,我們這些人頂天立地,行得正做得直,一輩子沒幹過半點缺德的虧心事,不怕!再說啦,我和你結拜兄弟也有三年多了,現在我們不是活的好好的嗎?要是詛咒真有會牽連,怎麽又不見我現在就橫死街頭?”

石偉廢話連篇:“老六,沒有你的日子真是不開心,我這人就是這個脾氣,要是活的不開心那還不如死了算了!是不是?你說我們能過沒有你在我們生活中的日子嗎?呀呀那個呸的,那日子才叫生不如死呢!”

秋雅不由自主的又抓住龍镔的手臂,緊緊的扣著,似乎在暗示龍镔她也是和石偉一樣的心思,絕不會因為怕受到詛咒牽連就離開他的,也是那樣鐵定了心要和他一起來麵對這個詛咒。

龍镔淚水再次模糊視線,臉上再次浮滿悲傷的神情。

靜兒用紙巾沾掉自己滑落眼眶的眼淚,站起身來給大家茶杯裏添開水。

龍镔看著靜兒稍顯遲緩的動作,他發現自己那些擺放在桌麵上的心的碎片被靜兒一片片拾起放進了每一個人麵前的茶杯裏,而且還隨著靜兒從水壺裏倒出的水夾雜著那茶葉在茶杯裏上下翻滾著,不時還浸潤出一絡絡發黑發暗的血絲,在茶杯裏奇異的遊動著,有若一條條惡心的長蟲。

龍镔沒有察覺到手中的煙早已燒到了過濾嘴海綿,也沒有嗅聞到空氣中已有那種燃燒出來酸嗆的怪味。

靜兒完全體悟到龍镔心裏的那種震撼和痛楚,她意識到自己有責任來勸解一下龍镔,便盡量溫聲細語的說道:“龍镔,大家說得有道理,你不妨……”

或許人類神秘的情感天性就是要傷害自己最在乎的人,本來還能在諸多兩難矛盾中尋找到心理平衡支點的龍镔,他那隱藏於心底這麽久的憤慨與怨恨、孤獨和痛楚終於在靜兒這個信號的引誘下,爆發了:“蘇靜兒!這些事情根本就和你沒有關係!我是來看你爺爺,我的事不用你來管!”

靜兒充滿溫情的關切招致龍镔惡聲惡氣的駁斥,嬌軀發抖,委屈地垂下眼瞼。

杜慈早就看不慣這個不可一世的家夥了,正想義氣地幫靜兒討個公道,卻被石偉拉了一把。

秋雅感到龍镔此時肌肉崩得如同鋼鐵,心一酸,淚又湧出。

這一來石偉也不知如何開口了,聊天變得寡然無味。女孩子們借口去搞洗漱,龍镔索性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遠近的公雞開始爭先恐後的打鳴,天就要亮了。

龍镔很努力將自己融入小說所構造的世界之中,不讓大腦騰出空來思考事情,可他卻又在心裏數著時間的分秒,計算著午時的到來。他不願意又看到一個老人因他而去,他希望這個老人的昨晚的話隻不過是臨終糊塗的譫語。

龍镔一直沒休息,等候著午時的到來。

午時很快到了,可靜兒爺爺並沒有醒過來。

龍镔看到靜兒爺爺的麵色如常,根本就沒有那種死人的慘白,這個老人應該還是在昏睡之中並沒有死去。

可卻反倒更加堅決地相信老人一定會在今天離他而去。

他不停的在心裏說著:無死哪有生,無生哪有死,有生則有死,有死則有生……

焦思溦和她的保鏢路易絲趕到靜兒家中的時候剛好下午一點。

焦思溦早從父親那些手下得知有這麽一個神秘老人的存在,也猜到龍镔必定和他有極深的淵源,她很迫切的想見到這個據說自知活不過今天了的老人,她想親眼見識一下這個老人到底有什麽力量竟讓龍镔拋下手頭事務不辭勞苦千裏迢迢前來看望。

當她出現在龍镔麵前時,卻又見到了秋雅和靜兒,她心裏不禁微笑起來:來這趟,真是值得。

秋雅沒有想到那個什麽焦嶸森的女兒居然這麽漂亮洋氣,當她看著焦思溦在龍镔麵前流露出的女兒情態時心裏醋味立刻翻騰:龍……不會跟她有某種曖昧關係吧?

龍镔向焦思溦說道:“焦小姐,真人麵前不說假話,陽修是誰,你想必清楚,這個老人就是陽修的同門大師兄,當初親眼目睹了我和令尊的那一幕,老人之所以要請你來就是想在過世前跟你說幾句話。”

焦思溦微微的笑著,答道:“好哇,我最尊敬老人了,快帶我去見他吧!”

“老人到現在還沒有醒過來,我也不知道老人什麽時候能醒,焦副主席,我……我想請你等會兒無論老人說什麽你都不能和老人爭吵,你就好好作個聽眾,老人的日子不多了,沒必要讓老人在走之前還有什麽難受。”

焦思溦點了點頭。

……

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靜兒爺爺依舊還是那個模樣,沒人敢去觸碰老人的身體摸老人的脈搏,不過所有的人都覺得老人並沒有死隻是睡著了。

海濤也趕來了無錫,和龍镔很平淡地打了個招呼,氣氛沉悶而壓抑。

時間很快到了下午六點鍾了,龍镔再次把焦思溦帶到了靜兒爺爺的病床前,他希望熟睡中的老人可以感知到焦思溦來了從而蘇醒過來,可是老人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靜兒記得爺爺曾交代說如果過了酉時還沒有醒來那就表示他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拚命壓抑著內心的恐慌,她不敢看表不敢計算時辰,她隻能悄悄的看幾眼龍镔,龍镔鎮定的神色上似乎可以給她以爺爺一定會醒過來的信心。

焦思溦已經近距離觀察這個老人十幾分鍾了,她也很奇怪自己為什麽光憑眼看不能確定這個老人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她情不自禁地就伸出手想摸摸這個老人的額頭,想看看老人身上到底還是不是熱的。

誰也沒有注意到焦思溦膽大妄為的舉止,就在她將手剛剛觸碰到老人額頭肌膚之時,老人的眼睛就睜開了,焦思溦嚇得叫了一聲就把手縮了回去,連連後退幾步。

神奇的,靜兒爺爺醒了過來,一開口就是對焦思溦說道:“你來了。”

焦思溦被這異變弄得心驚膽顫,有些害怕的點點頭。

靜兒爺爺微笑起來,對擠在他房間裏的人說道:“這一覺睡得好香,靜兒,現在什麽時候了?”

老人的聲音似乎非常奇特,和他平日的嗓音又很大區別,好像是經過一個極長極深的巷道傳來一樣,空洞幽遠卻又具有神奇的穿透力,被爺爺的蘇醒喜訊高興得熱淚盈眶的靜兒來不及細思爺爺的這種改變,忙答道:“爺爺,酉時了!”

靜兒爺爺慈祥的說道:“好好,小焦,能在走前和你說說話,這是我們的緣分,你信緣嗎?”

焦思溦好容易才穩定心神,暗自想到:用得著這樣裝神弄鬼來騙我嗎?不過她還是很誠懇的答道:“緣這東西解釋不清的,說有它就有,說沒有它就沒有,我信一點吧。”

靜兒爺爺的頭根本就沒有動,隻有眼珠在微微轉動,他又出聲道:“小龍,你呢?”

龍镔眼睛看著老人的嘴唇在動,耳朵聽著老人的聲音,可他卻莫名其妙的感到這個老人並沒有在活著,似乎這隻是老人的肉身軀殼在說話,他油然遍體發涼,禁不住悲聲答道:“如果說人在世間所經曆的一切都是用緣來作解釋的話,我不信緣;如果將人世間的有些東西來用緣來注定的話,我信緣。也許在生命曆經的隧道裏真有某種神秘將我們的一些事情在設計著,就像某些相遇某些發生是不能解釋的,我信這個。”

靜兒爺爺依舊那樣的嗓音那樣的神情,接上龍镔的話音就說道:“孩子們,這就是緣的神秘。”

龍镔嗓子眼開始堵起來了,有些苦澀的問道:“蘇老,緣是得失嗎?”

靜兒爺爺:“得失是緣,可緣不是得失;得失是自己,自己才是得失;自己是緣,可緣不是自己。”

龍镔繼續問道:“那自己又是什麽?”

靜兒爺爺沒有立刻答他,倒是轉動著眼球掃看著大家,好一會兒才說道:“那得你自己去找答案,找到了你也就全懂了。”

龍镔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自言自語的道:“自己是心吧。”

靜兒爺爺又說道:“孩子們,誰能告訴我,心又是什麽?”

這個石偉可知道,他可是學過生理衛生的,忙湊上前用手比劃著他心口的位置然後對靜兒爺爺說道:“蘇爺爺,心就是心髒嘛,是我們體內最重要的器官,擔負著泵動血液在血液循環係統正常循環維係生命存在的光榮任務!嗬嗬!”

海濤差點被石偉的狗屁氣壞了,忙糾正說道:“蘇爺爺,心就是人的道德良心。”

石偉不同意海濤的話,當即指責道:“照你這麽說那‘一顆紅心向著黨’不就成了‘道德良心向著黨’?”

杜慈這會兒也有了她的答案便道:“心就是人的思想意識。”

靜兒爺爺笑容似乎更明顯了一些,慈祥的看著秋雅道:“你呢?”

秋雅想了想,又看看龍镔,便道:“心就是愛。”

靜兒已經在腦海裏閃出了幾個答案,可她都不滿意,總覺得找不到更好的詞匯來囊括她對爺爺這個問題的理解,好一陣子才柔聲說道:“心就是靈魂,靈魂不純心就不正,靈魂沒了心就死了。”

焦思溦正覺得有點滑稽搞笑,靜兒爺爺就出聲問起了她:“小焦,你認為心是什麽?”

焦思溦幹脆得很:“人根本就是**的動物,心就是**。這個結論早就有學者作出來了,我接受這個觀點。”

靜兒爺爺又問龍镔:“小龍,你呢?”

龍镔很想對這個老人說心就是智慧,心就是對世間的理解,心就是對自己的認識,心就是對行動的指揮,可是就在他準備開口之際他卻猛然想起自己看到那些關於他那顆心的幻象,於是話到嘴邊卻變了:“自己是心,心也是自己,世事如水人也如水,人心也就如水,人無常形人在變,心也就無定形心也在變。”

靜兒爺爺的目光凝注在龍镔臉上長久不動。

靜兒爺爺將目光凝視著焦思溦,道:“小焦,令尊大人在走之前曾說他找到他的心了,你說他是不是找到他的**了呢?令尊一生風雨坎坷,驚濤駭浪,沒過幾天安生日子,那他為什麽會在走之前才對大家說他找到他的心了呢?”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焦思溦同時在腦子裏閃過這句話,瞥眼看向龍镔,卻看到龍镔一臉極度悲涼的神情,她的心不禁一抽!

老人又道:“小焦,人一輩子有很多東西都是一種緣,不但是令尊和錢老先生之間的諸般因果是種緣,就連令尊和小龍之間、你和小龍之間都是一種緣,今天你如果沒來如果沒有用你的手來碰我,那我也就已經走了,我和你能說這番話也是緣,你才二十二歲,你很有才華也能擔起重擔,隻是你不要忘記什麽才是人活著的根本,活在仇恨裏不是一件好事,相逢一笑泯恩仇……人的生活不是為了仇恨啊……”

老人轉又對靜兒父母說道:“我走了以後你們不要搞什麽葬禮,就把我的骨灰丟進太湖,這輩子你們也就安老在這個地方吧,不要跟靜兒去過,也不要去管靜兒……至於靜兒麽,丫頭,你也不要再去學我的東西了,這些東西你學了也沒用,把我的東西都交給小龍,隨小龍怎麽處置吧!”

老人凝眸注視龍镔:“娃,路很長,走得累了你就歇一歇吧,你外公和錢爺爺都不會怪你的。來,小龍,給我一杯茶。”

老人已經正式交代完了自己的後事了,老人也許喝完這杯茶就會永遠的走了,這杯茶就是老人的上路茶!

靜兒噙淚把一杯茶送到龍镔手上,龍镔端著這杯上路茶,期翼時間就到此時停頓下來,這樣他就可以保持住這個老人的生命狀態,就可以永遠看到老人都是這樣的活著,可這個老人似乎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無盡慈祥的說道:“孩子,爺爺得走了,喝了茶,爺爺就沒有什麽遺憾的事情了。”

龍镔再也忍不住了,嗵的一聲跪在地上,淚水簌簌滾落,有幾滴還掉進了那個紫砂茶杯裏,哽聲說道:“蘇爺爺,為什麽,為什麽,你們一個個都要離我遠去?”

靜兒爺爺:“傻孩子,生命是不能永生的。”

龍镔:“為什麽生命就不能永生?”

靜兒爺爺的聲音越發空幽:“生命是天道,天道是輪回,自然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有了生之歡才有死之喜啊。”

龍镔的話音裏充滿著無限的憂傷:“輪回下的生沒有歡隻有苦,輪回下的死沒有喜隻有恐。”

靜兒爺爺緩緩說道:“孩子,你謬了!生死之下是誰歡誰喜誰苦誰恐?是你是我還是別人?是輪回還是心?”

龍镔更加難以忍受了:“他人不知我自知,是我;輪回無情心有情,是心。謬的不是我,是輪回。”

靜兒爺爺終於發出一聲長歎:“唉,孩子,躲不開的就不要去躲了,再怎麽躲也是躲不開的。”

龍镔定定的抬起低垂的頭,看著靜兒爺爺說道:“蘇爺爺,您轉告我齊爺爺、外公、錢爺爺還有我爹娘,詛咒就在我這代作個了結,請他們原諒我的不孝,我會很快就跟來服伺你們的。”

說罷他站起來將茶杯小心的送到老人唇邊。

已經深深被龍镔和老人的對話所感染的眾人早就淚流滿麵了,就連焦思溦也陪著掉下了眼淚,靜兒爺爺小口小口的吞咽著龍镔用莫大的勇氣才端起送到他唇邊的茶水,臉上保持著欣慰的笑容,雙眼一動不動的看著龍镔還有他的寶貝孫女靜兒。

老人感到自己就要離開自己了,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嘴唇蠕動著,卻終究沒有說出來,龍镔忽然聽見老人口中長長出了一口氣……老人身子一沉!

緊接著,龍镔就恍恍惚惚看到從老人身上飄出一個東西,浮遊在病**空,那東西就在自己的眼前不斷的變換著形狀,時而有如險峻高山,時而有如天上流雲,時而有如江河流瀉,時而有如風過蕭原,時而又如海市,時而又如蜃樓,時而有如盤山公路,時而又如巍峨雪山!

靜兒爺爺走了,所有人都在哭泣,可龍镔沒有哭,甚至他眼淚都沒有繼續流了,他已經沒有了流淚的理由,這是一個他無比尊敬的老人離他而去了,不僅如此,這還是又一個因為詛咒而帶來傷害的人。

龍镔感覺不到他的胸膛裏還有什麽心在跳動,相反他看到自己的那些心的碎片已經好像碎絮一樣跟隨著這個老人遠去了,沒有了以前那種鮮活的跳動,胸腔裏難免空****的,不過這種感覺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沒有了這個跳動,人還是可以活的,說不定會活得比以前更加好些,要知道,心始終是累贅的負擔,它極其限製了軀體的使用程度,沒了它人就可以毫無顧忌。

……

難以用詞語表述的情感在眾人暗啞而又壓抑的哭聲中,淚水裏,無休無止地洶湧澎湃起來,房間裏又充溢著那種龍镔至為熟悉的東西……

這東西仿佛就是房間裏那無處不在的空氣,無處不在的光線,無處不在的聲音,激**著房間裏的每一個物品,感染著每一個生靈,又順著敞開的房門窗戶的縫隙,急速而又輕悠悠的逸出這個房間這棟小樓這個小院,象千百年的故事那樣在這片太湖邊上美麗的鄉野裏靜悄悄的流傳開來。

龍镔沒有眼淚,自然也就沒有和大家一樣在那裏用眼淚來張揚著痛苦和悲傷,他靜靜地走到小院當中,抬頭看天上的流雲,看天上的風,低頭看腳下的大地,腳下的花草,他還走到小河邊,看小河的流水,看小河裏的生靈。

他在河邊撿拾起一塊不知名的也沒有什麽特征的卵石,又蹲在水邊輕輕的用水清潔著卵石上的泥塵,很小心很小心的搓洗著,洗了一遍又一遍,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又將卵石用雙手捧著輕輕放到河岸邊的水底。

黃昏已經過去了,天已經暗下來了,也就是說白天已經過去了,現在已經進入了黑夜。透過低淺的水麵可以隱隱看到那塊睡在水底的已經搓洗幹淨的卵石……記得外公在遺囑中曾說“孩子,我並沒有死,而是得到了通向安寧的永久權利”,記得當時他也還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不過現在他知道了……

……他對著這塊睡在水底的卵石輕聲說道:“你啊,又回來了,你回歸這安寧的河底任由頭頂變化而又變化的河水流逝,你卻從此得到永享安寧。”

臥房裏老人的軀體已經僵冷,靜兒小心翼翼給爺爺洗臉,給爺爺梳好頭發梳好胡子,還把爺爺掉落在枕頭上的雪白的胡子頭發用白紙包起來,然後靜兒又打來熱水,讓爸爸和幾個鄉親給爺爺把身子擦洗幹淨後再換上老人生前準備好了的壽衣。

靜兒家的小院很快就熱鬧起來,鄉親鄰裏們交頭接耳討論著得要如何級別的風光大葬才能配得上這個仁德高厚且具備神秘玄術的長者身份,當聞知老人特意交代不土葬隻火葬時立刻紛紛勸說要土葬不能火葬。

靜兒父母招架不住了,正要決定安排土葬之時,卻被靜兒出聲攔阻,靜兒異樣堅決地說爺爺早交代過火葬之後無須埋骨,將骨灰撒向太湖既可,也不許紮靈堂,靜兒表示隻能執行爺爺遺願,絕不允許父母去做有違爺爺遺願的行為。父母拗不過靜兒,隻得作罷。

登時鬧開了鍋!

靜兒一意孤行要執行爺爺遺願,鄉親們認定靜兒父母不孝,不將靜兒爺爺風光大葬,而靜兒這個乖丫頭竟然不孝到了就連靈堂紙屋紙車紙馬紙人都不紮的地步,多番苦口婆心勸阻都不聽,鄉親們無不忿忿不平,紛紛指責,靜兒父母左右為難,六神無主,隻好把責任推搪給靜兒,而此時的靜兒卻仿若一尊凜然不可侵犯的女神塑像,粉麵含哀,意誌卻又無比堅決。

不少鄉親嘖嘖搖頭歎氣離去,臉上掛的都是極度鄙夷的表情。

秋雅、杜慈和石偉還有康定莊他們忙裏忙外,而龍镔坐在一條小板凳上默默無聲的抽著煙,對周遭一切睹而不見,充耳不聞,似乎他隻是前來給靜兒爺爺送終的一個小輩,眼前的一切和他根本就沒有一點關係。

焦思溦當晚就返回上海。第二天中午時分,前往火葬場打聽火化檔期的康鐵打電話來了,向龍镔報稱火化檔期還要輪到三天之後。石偉聽說後就火了,罵道:“**!這是火葬場在索要好處費!媽的,我去搞定!”他和海濤立刻趕到火葬場,找到一個小頭頭塞給他五百元紅包,檔期很快就被排在第二天上午十一點。

龍镔沒有和大家護送老人遺體去火葬場,他寧可坐在那座石橋上看那小河裏的流水流向太湖,寧可看天空中雲彩在高空無休止的變幻姿形。

當靜兒抱著老人的骨灰從火葬場返回的時候,龍镔正用指頭在橋麵的石頭上寫著字,誰也不知道他在寫什麽,就連一直在不遠處保護他的康定莊也不知道,隻有龍镔自己曉得他整個下午就寫了四個字,他就是在把這四個字不停的重複寫。

其實這四個字很簡單,就是“再見生死”而已,不過當龍镔把這四個字打亂順序寫倒著寫反著寫之後,就有了格外獨特的含義。

……

在準時出現的雞鳴鳥叫聲中又一天的黎明到來了,這是一個好天氣,沒有風也沒有霧,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從頭頂直到視力無法企及的天盡頭都如大海那般湛藍,沒有了雲彩的折射陽光也不再色彩斑斕,倒顯得晶亮而且清澈,遠處的山色也沒有瞑蒙的風韻,雖然還是不能分辨出山上的樹木花草不過可以斷定那樹木遮蔽的山脈之中必然是沒有了前些日子來一直浮**飄遊其間的氤氳。

今天大家將要一起坐在船上,將靜兒爺爺的骨灰拋灑進廣袤浩淼的太湖之中,這是個好天氣,相信最適合拋灑先人的骨灰,這樣的天氣也是湖裏的魚兒最喜歡進食的天氣,它們會爭先恐後的吞食所有被它們懷疑為浮遊生物的東西。潔白的骨灰如果飄浮在水麵上,必定也象極了魚兒的食物浮遊的生靈。

靜兒父母、靜兒、海濤、石偉、杜慈、秋雅、龍镔、康定莊、康鐵、還有幾個鄉親一起坐上了船,據說這個船老大曾經受過靜兒爺爺的恩情,所以他不要租賃船隻的錢並且願意將大家帶到太湖裏的任何地點去拋灑老人的骨灰。骨灰盒是用黑色綢子包住的,靜兒將它緊緊抱在懷裏,坐在船艙裏一動也不動隻是在垂淚。

這條水上路線龍镔很熟悉,他曾經和老人還有外公走過,記得那也是坐在船上,當時他還在湖裏遊了泳,他和外公和這個老人還有靜兒還一起做了一首詩。

龍镔站在船頭,滿襟滿懷都是撲麵而來的湖風,風還是那樣的風,水也還是那樣的水,龍镔記得那時是三九寒冬,天地間到處一片蕭殺之氣,現在卻是暑氣依然的八月,眼前的景致倒是欣欣向榮,算算才過去八個月的日子,可身旁就已經不見了三位老人,莫非景色變了,身旁的人也就會變?

龍镔不由的在腦海中閃現出這樣的句子:

我在現在用現在看過去,我在現在用現在等待將來;

現在的過去煎熬著消失的眼淚,現在的將來囚禁了注定的到來;

過去時我隻會用將來點燃現在,如今我在現在了,我懂得了用過去寂寞我將來的到來;

不需要再去凝視召喚,因為生命始終淪陷在死亡的曠野,詛咒的心所能擁有的隻有微笑裏的眼淚,在一切隱藏中緘默所謂的將來;

如果上蒼允許交易,我願意用現在和將來換得我的過去永恒存留;

上蒼是漠不關心的,現在我知道了,那些神靈已經習慣於接受生靈虔誠的膜拜,可我不會去無知的膜拜,相反我會將我的過去現在都做一個告別。

……

靜兒覺得這裏是爺爺安息的最好水域,於是她要船老大把船停了下來,她捧著骨灰盒從船艙裏走了出來,淚水止不住的滑落,她將爺爺的骨灰放在甲板上,點燃三束清香,倒上三杯清茶,擺好瓜果祭品,接著和父母一同跪在骨灰盒前讀誦祭文,之後在鐵桶裏開始燃燒紙錢。

最後靜兒走到船舷邊顫抖著解開黑綢布,打開骨灰盒,壓製著撕心裂肺的痛楚,輕輕捧起灰白色的骨灰,向太湖中徐徐灑落!

湖風烈烈的吹來,吹在靜兒的手邊,吹向靜兒灑落的骨灰,頓時飄揚起一重白霧,白霧漫揚在天空之中遮天蔽日,霧住了所有人的眼睛,也引發了更多更厲害的哭聲,靜兒一麵灑一麵嘶聲哀喊:“爺爺啊……爺爺……”

靜兒無限悲淒的看著爺爺的骨灰消失在浩淼的太湖水中,又從袋子裏拿出龍镔買給老人的那罐茶葉,象拋灑骨灰那樣將茶葉撒進太湖,哀戚的哭喊著:“爺爺……這是您最喜歡喝的茶葉……您都帶走吧……帶走吧……帶去和德爺爺錢爺爺……和奶奶一起喝……一起喝……”

龍镔有如枯木一樣一動不動看著靜兒看著大家看著天空中猶如雪花一樣飛揚的骨灰看著那湖麵隨著波濤一起沉浮的茶葉,心底裏同樣回應著大家的哭聲:

蘇老,歸去來兮,您已經徹底回歸了您所有的軀殼,您的靈魂已經融入了天地的懷抱,您的心也已經到達了完美的境界,再見了,蘇老,歸去來兮,再見了,再見了……

葬禮就這樣結束了,龍镔再次給靜兒爺爺上完香後便以集團事務的理由向大家告別,並平靜地拒絕了靜兒父母繼續挽留的好意。

秋雅早已向石偉求助,要石偉詢問龍镔到底要對她作什麽樣的安排,眼見龍镔要走她眼淚都急出來了。

石偉眼珠一轉,上前對龍镔說道:“老六,現在都已經是中午了,等你趕到上海再去坐飛機肯定早就沒有了,幹脆你就明天清早再去嘛,我們兄弟姐妹也可以好好聊聊啊!”

龍镔還是那副很淡的語氣說道:“對不起,石偉,已經耽擱了兩天,必須回去處理,現在走還來得及。”

石偉嗬嗬一笑道:“老六,急也不急在這一天啊,你們集團這麽多人才,你還怕沒人幫你處理?聽我三哥一次,今天晚上我們好好聊聊,明天一早我送你去上海,怎麽樣?”

龍镔微微一笑道:“以後再說吧,現在我必須走了。”

“那,也好,不過老六,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說一不二,你對我說句實話,不,你對著天地良心發誓,你是不是從今以後放下詛咒,跟我們正常交往,絕不再玩什麽花招?”

龍镔空洞地看看四周,點點頭。

石偉高興得裂開嘴誇張的笑了起來,接著道:“來,老六,我們兩個去外麵說說悄悄話。”說罷也不管龍镔願不願意就強行拉著龍镔來到門外,低聲道,“老六,你給我說句實話,秋雅和靜兒這兩個MM你到底喜歡哪一個?”

龍镔微微皺了一下眉複又舒展開來,淡淡的說道:“石偉,你把我拉出來就為了問這個?”

石偉瞪大著眼睛道:“你,你,難道還不知道她們兩個都愛你愛得要命嗎?我告訴你她們兩個大前天就為了你而摟在一起大哭一場!你現在還不拿個主意怎麽得了?”

沒等龍镔答話,他又說道:“我看啊,你好像是喜歡靜兒多一點,可你這家夥又對秋雅說要娶她,秋雅還為了你自殺過幾次,要不是我和肚子寸步不離的看著她,說不定她早就圓滿了!”

龍镔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石偉有些急了,道:“現在秋雅她想和你一起去廣東,要我來問你看你同意不同意?你趕快告訴我你到底要和哪個在一起啊!我們兄弟我一定隻幫你,你要是不要秋雅那我就幫你搞定靜兒,(他頓了頓)不過呢,我看你不同意也得同意,要是你還象上次那樣對她,我看誰都攔不住她去尋短見了!”

龍镔低頭看著腳下的土地,這土地是淺黑色,很光滑很平整,想必小時候靜兒一定在上麵打過滾,嗯,這土地也一定被秋雅走過很多次……

“**!兩個這麽漂亮可愛的MM任你挑選,你總得拿出個決定來啊!你總不至於兩個都想要吧?腳踏兩隻船是危險的遊戲,你要知足點,免得將來她們都離開你,你把自己弄得收不了場!好了,隨你了,***,我反正幫你做到仁至義盡,怎麽做是你自己的事!”

現在的秋雅就像是站在懸崖邊緣岌岌可危的羔羊,目前能維係著她不致於墜入死亡深淵就是她對自己那份情感那份愛的希望。

“你對秋雅說,我最近實在太忙,半個月後要她到長安來吧。”

“老六,你不會是玩什麽緩兵之計吧?”

“我就算是在騙你也不會去騙她吧。”

“那你怎麽不自己跟她去說,還要我轉告幹什麽?”

“你去和她說好一點。”

石偉回頭就對秋雅做出一個勝利手勢,秋雅臉上立刻露出幸福的神光。

龍镔走到靜兒麵前說道:“把你爺爺的東西給我吧”

靜兒已經猜出龍镔和石偉在說些什麽,她低聲說道:“你跟我去拿吧。”說罷就朝爺爺的書房走去,龍镔遲疑了一下還是邁步跟上。

靜兒滿眼淚水站在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爺爺的幾近兩尺的手稿放在一個紅木箱子上道:“這是爺爺曆年來的手稿,箱子裏的是爺爺師門傳下來的秘笈和記錄資料,還有一些法器。”說完靜兒的淚水就控製不住的流了下來。

龍镔點點頭,將視線定格在書房的牆上,他沒有看靜兒卻知道靜兒正在看他,他悄悄深吸一口氣,說道:“就這些東西了嗎?那我把它帶走了,這是你爺爺的交代,你不要怪我。”

靜兒哽咽著答道:“我,我不怪你。”

龍镔死死的咬著牙,終於開口說道:“我以前有個東西交給你保管的,現在我有用,想請你交還給我。”

靜兒最擔心最害怕龍镔說的事情發生了,靜兒全身顫抖著,顫抖著問:“你是說那把……小刀嗎?”

龍镔輕輕點了一下頭。

靜兒哆嗦著道:“可不可以……不要……拿走?”

龍镔搖了搖頭。

靜兒的身子僵硬了,良久之後才走向自己的臥室,又過了很久才走回這間書房把一個素雅的布包遞給龍镔。

龍镔接過布包時剛好看到靜兒那不斷顫抖的雪白的手指,這是一雙可以撫摸自己靈魂安慰自己感傷的手,這雙手是多麽溫柔,又是多麽令自己迷戀,不知曾在多少回夢裏夢見過這雙總是有無盡愛意的手,可是。

龍镔把布包揣進褲兜轉身欲走。

靜兒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低幽之極的嗓音不再清泠:“這些日子你還好嗎?”

龍镔強笑一下,很禮貌的:“謝謝你,我很好。”

靜兒極力控製著想撲過去摟抱他的**,艱難地用手撐著書桌:“等等……我還有事要對你說!”

龍镔停住了腳步,扭轉身子看著靜兒。

靜兒又遞給他一個紙包:“這是焦思溦小姐在走前塞給媽媽的,裏麵有兩千塊美金,麻煩你退回給她,就說她的心意我們心領了。”

龍镔想了想就接了過來照樣揣進褲兜裏,道:“好的,我會幫你轉告的。你,還有事嗎?”

靜兒垂下頭搖了搖。

“咳咳,那,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驟然間,靜兒悲不能禁:“镔……!你是不是……真要帶……秋雅走?”

龍镔邁動的腳步在這個瞬間停頓了,不過馬上他又朝前走去。

靜兒無力的喃喃自語:“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的士車早就在等候,靜兒爺爺的東西也搬到了車上。

秋雅悲傷而又幸福著,當龍镔就要上車走的時候她死命地抱住龍镔哭泣起來 “镔,你要注意休息,注意睡眠,要吃好穿好睡好,要注意安全,千萬不要太辛苦自己,我半個月後一定會準時來照顧你……”

龍镔微笑著拍打著秋雅的後背,秋雅真的瘦了好多,背上都露出骨頭了,完全沒了先前的豐腴,龍镔不由自主的抬頭看向小樓上靜兒的那間閨房,他看到了那個借口身體不舒服沒有來送他的靜兒,正在窗簾後麵看著他。

龍镔輕輕推開懷中的秋雅,對大家揮揮手,彎腰就跨進了車裏,康定莊康鐵隨即上車,龍镔對司機說道:“開車。”

車子徐徐開動,很快就具有了一定速度,待車子開過那座石橋的時候,龍镔在車子裏扭回頭看他們。

石偉海濤他們還站在原處注視著,秋雅追著的士跑了一段距離後就蹲在路邊哭泣……可靜兒的那個閨房呢……太遠了,已經無法看清靜兒的身影了。

龍镔默默的在心裏說道:再見吧,一切都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