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司謹與蘭遲不敢點火把照明, 跑的磕磕絆絆,不一會兒功夫衣服頭發都被樹枝掛花了。

蘭遲體力不佳,跑了一會兒就跑不動了, 宋司謹反過來拉住他, 拽著他往前走。

蘭遲喘息道:“前麵有接應的人, 我們馬上就能走了。”

“嗯。”

從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起,宋司謹心裏就有一種格外不安的感覺, 這種不安源自於恐懼,不可控的事情實在太多,他完全不敢去想自己被段靈耀抓住會怎麽樣。

宋司謹又開始祈禱,請求滿天神佛保佑自己能順順利利帶娘親出逃, 他實在太想擺脫這一切了。

不知跑了多久, 蘭遲喊停。

宋司謹身上到處都是被草葉跟樹枝擦出來的細小劃痕,他跑的氣喘籲籲, 問蘭遲人到底在哪裏。

蘭遲緊張地在附近來回走動,忽然在地上找出幾行腳印, 蹙眉:“人應該到了才對,難道出了意外?”

當下宋司謹的心便亂跳起來,越怕出差錯越容易出差錯:“那怎麽辦?”

蘭遲焦慮徘徊:“不然直接下山?”

見他也慌, 宋司謹便不再問什麽, 蹲下身盯著地麵挪動。

“你在幹什麽?”

宋司謹指向一小片被踩亂的草叢:“這片草被踩過,痕跡比較深,他們應該在這待了一會, 那邊也有踩過的痕跡, 可能人又往那邊走了。”

“我們跟過去。”

兩人順著接應人離去的蹤跡追過去, 沒走多遠, 忽然聽到附近傳來吵鬧的聲音:“往那邊找找!他大爺的, 到底是誰幹的,讓我逮到那孫子,非給他把腿打斷不可!”

宋司謹害怕地直抖,情不自禁往蘭遲身後躲。

蘭遲握住他的手,低聲安慰:“別怕,就算隻有我一個人,也要帶你離開。”

山裏忽然多了很多人,舉著火把到處搜尋,宋司謹從樹杈縫隙裏偷看到他們的衣服,發現他們都是段靈耀的人——準確來說是趙孝幟的手下跟段靈耀的隨從,但都要聽段靈耀命令,也沒必要細分了。

因為這些人,兩人被迫重新往山上走,他們要找一條新的路線。

黑暗中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蘭遲的接頭人終於出現,那是兩個穿著黑衣的男子,看向宋司謹的目光頗為不善;

“他是誰?”

蘭遲道:“是我的朋友,這次也幫了忙,我要帶他一起走。”

黑衣人問:“確定他可信?”

蘭遲說:“確定,你放心吧,他知道的不多,就算想透露什麽也沒得透露。”

聽到這話,黑衣人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隨便你,反正走了也不會再回來,不過出了點意外,不知道段靈耀是不是收到了風聲,他留在山下的人忽然進山還跑的到處都是,我們之前差點被發現。”

“現在還能下山嗎?”

黑衣人道:“不能下也得下,被抓到就功虧一簣了!”

四個人摸黑前行,為了不被抓到,但凡聽到一點動靜都得改換方向,原本早該下山離開,現在卻被困在山裏。

雖然沒明說,但沒有人不著急。

黑衣人道:“再拖下去怕是不行,等下了山,不要停留,我們直接向西騎馬離開。”

聽到這裏,一直沉默的宋司謹忍不住了,西邊不是杏兒村的方向,也不是昌西城的方向,無論範五妹被宋老爺在哪兒看管,都不能帶她離開。

“能先去杏兒村找我娘嗎?”

黑衣人冷聲道:“你娘?當時沒說多了一個你,更沒說多了你娘,現在能把你一塊送走就不錯了,別給我添亂。”

宋司謹著急地看向蘭遲。

蘭遲握住他的手:“你先別急……大哥,真的沒法去杏兒村嗎?”

黑衣人道:“根本來不及,別囉嗦了,走!”

蘭遲看向宋司謹:“司謹,我們先走行不行,剩下的以後再說。”

宋司謹張了張嘴,緩緩搖頭:“不行……”

“先走吧!”蘭遲焦急地拉住他。

“不行。”宋司謹急得快出眼淚,他用力把蘭遲的手往下推,“剛才不是這麽說的,我們說好了的……不能把我娘帶走,我也不走。”

“你別鬧了,世間哪有事事完美的計劃,不要再耽誤時間了。”

宋司謹推開他:“我要回去!”

蘭遲上前一步攔住他,咬著牙,眼眶逐漸泛紅:“好不容易走到這裏,你卻想放棄?司謹,你有沒有想過現在回去會怎樣?”

之前跑了那麽久,漸漸就發現了,最初在山裏搜捕的追兵好像不是來特意找他們的,但後麵卻切切實實在搜人,甚至差點撞上段靈耀身邊的貼身小廝。

宋司謹哆嗦著說:“我可以求段靈耀,我也會撒謊,說點好聽的,他,他應該不會殺我……”

“你不能回去!你不能……我沒能救得了阿毅,不能再放棄你。”

“你就讓我回去吧蘭遲。”

宋司謹想回去,蘭遲不肯,黑衣人焦急地催促,就在四人亂做一團的時候,前方忽然亮起火光,雜亂的腳步聲飛快向這邊移動。

“他們在那邊!”

黑衣人大驚:“糟了,快走!”

就算宋司謹想回去,可他畢竟見了人,就緊靠在身邊,四人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黑衣人不可能把他丟在這裏讓段靈耀抓回去。

不是出於心善,而是擔心他透露自己的蹤跡。

見宋司謹抗拒,黑衣人幹脆強行捂住他的嘴巴,抓著他就往前跑,可惜這一次他們注定無法逃脫。

追兵從四麵八方而來,將他們逼到一處小坡上團團圍住。四周火把連綿,幾乎連成一條火龍,人們的麵容藏在光後,半明半暗,虛影重疊。

到這種時刻捂不捂嘴已經沒意義了,黑衣人鬆開宋司謹,反手拔出了劍。

宋司謹不知該如何是好,在段靈耀抓到自己之前回去,或許還能撒個謊解釋解釋,現在被抓了個正著……

正慌亂著,忽然被人拽到前麵。

是蘭遲。

蘭遲一把將宋司謹拉到自己身前,一手扣著他腕子,另一隻手握住短刀橫到他脖子上。

宋司謹愕然失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無論如何他都想不到會發生現在這一幕,蘭遲,對他很好的朋友……把他當人質挾持。

“都退後!”蘭遲厲聲道,“否則我就殺了他!”

他喊完,人群動了,但不是後退,而是從中間分出一條路,段靈耀走到從中走到前方,目光晦暗不明。

蘭遲等人慢慢後退,包圍圈就隨著他們移動,段靈耀忽然笑道:“其實我很欣賞你呢蘭遲公子,看看你,長得美貌又有骨氣,這麽恨我卻能忍辱負重……話說回來,你的主子是誰?要不你叛變到我手下?”

這番話不知觸動了蘭遲哪根神經,他怒聲罵道:“你這個畜生,做夢!”

段靈耀歪歪頭:“哇,還真這麽恨我,為什麽?”

“為什麽……”蘭遲激動到手都在抖,與宋司謹不同,宋司謹是害怕,他是憤怒,“你可還記得,去年九月十八,有個眉心長紅痣的少年?”

段靈耀回憶了下,漫不經心道:“好像有點印象。”

他越是輕視,蘭遲越憤怒:“你殺了他,是你殺了他——他是我親弟弟!”

於是段靈耀終於回想起來,但想起來,更讓人憎恨,因為他笑了起來,哈哈大笑著,惡毒又狂妄:“原來是那個人,你不說我還真忘了,哦——他也是個有骨氣的,被我打斷四肢像狗一樣爬,哈哈哈!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好玩,話都說不清了還會流口水……你也不要太傷心,他可是自願爬到我**的,哈哈!就像你當初。”

“段靈耀,你作惡多端,遲早不得好死!”

昔日蘭遲的聲音清清冷冷的,聽起來很好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疏離感。

可是這一刻,他放棄了所有的優雅與矜持,不管不顧地嘶吼著,破了音,滑稽又可悲。

那聲音直直灌進宋司謹耳朵裏,擾的他腦袋懵懵的。

他被蘭遲挾持著,蘭遲被段靈耀刺激的直抖,一不小心就割破了宋司謹的脖子,脖子刺痛,卻都趕不上心裏苦痛。

怎麽會這麽痛。

刀子那麽鋒利,那麽冰涼,就貼在脖子上。

不久之前,蘭遲問他脖子上的那道疤疼不疼,而現在那道疤沒了,他卻又親手為他添上一道新的。

他騙了自己,其實他根本沒法決定去不去救自己的娘親,他早就騙了自己,他說喜歡段靈耀讓自己幫他,都是假的。

可是他也那麽可憐。

宋司謹心口絞痛,痛苦地彎了彎腰,脖子上的那道破口就更大了一點。

啪嗒,啪嗒。

幾滴水珠悄悄從眼角滑下,打濕了宋司謹的臉。

段靈耀險惡又譏諷的笑戛然而止,他有一瞬間慌亂,但很快又冷靜下來。

“蘭遲,你想報仇的話,明明有那麽多機會殺掉我,卻不動手,讓我猜猜,是不是你效忠的主子說留著我的命更有用?”

蘭遲眸光微動:“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段靈耀譏諷道:“哦,那就是你自己欺軟怕硬咯,有本事就直接衝我來,拉一個傻子當擋箭牌算什麽?”

蘭遲啞著嗓子說:“因為我知道,你不在乎阿毅,但你在乎他。”

段靈耀眯起眼睛:“我說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他隻不過是個玩物,死了再換一個就是。”

他說的太過直白輕蔑,就算是宋司謹,臉上也不禁火辣辣的疼。

但蘭遲冷笑一聲,刀子舉起,對著宋司謹就要刺下。

段靈耀藏在背後的手猛地握緊:“等等!”

於是刀尖停到半路,蘭遲不容商榷:“現在可以讓我們離開了嗎?”

段靈耀素來明媚討喜的臉蛋陰沉下來:“你當我傻?你敢殺他,下一秒死的就是你信不信?”

局勢再一次僵持。

很明顯,這於蘭遲不利。

就算他手裏有宋司謹這個人質,拖久了,也遲早會被找到漏洞。

必須狠下心再逼一逼。

蘭遲靠在宋司謹耳邊,輕聲問:“司謹,你恨我嗎?”

宋司謹沉默著,輕輕搖頭。

蘭遲哭也似的笑了聲:“對不起。”

他掐著宋司謹的下巴向上,逼迫他在眾人麵前抬起頭,露出那張沾著水痕的蒼白的臉。

“宋二公子,不想丟命就大點聲,好好求求你的未婚夫!”

但宋司謹緊緊閉著嘴巴,隻露出了酸澀痛苦的神情,他不想說話,也說不出來,心裏太難受,喉管就像被堵住了一樣。

他實在不明白,人為什麽能那麽複雜。

今天的一切,難道是他騙段靈耀的代價?因為他也不是一個誠實的好孩子,所以老天要讓他遭報應。

宋司謹心裏如何想,段靈耀猜不到,他光看到他痛苦的表情,強硬的態度就忍不住軟化:“你對他做了什麽?”

蘭遲冷冷道:“小公爺多慮了,我可不是你。擔心宋二公子的話,就趕緊放我們走!”

段靈耀上前一步,目光迫人:“離開之後,你又打算把他怎麽樣?”

蘭遲警惕地拉著宋司謹後退:“這與你無關。”

兩人針尖對麥芒互相逼迫對方,你一句我一句,幾乎要吵起來一樣,拖得越久,蘭遲越焦慮,他拽著宋司謹慢慢後退,宋司謹踉蹌了一步,衣襟被他扯鬆。

一個巴掌大小的東西,從宋司謹懷裏掉了出去,順著小坡向下滾,一直滾到了段靈耀腳邊。

段靈耀低頭去看,忽然收聲,他盯著腳尖前的小東西,彎腰把它撿了起來,然後舉到自己麵前,目光茫然地看著——在清澈月光與明亮火把的光輝照耀下,那小東西纖毫畢現,竟然是個被精心雕琢的與原主無比神似,乃至認識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是誰的小木人。

段靈耀握著它,看著它,手越握越緊,目光越看越恨,一瞬間麵容猙獰起來,後牙槽咬的咯咯響。

宋司謹惶恐不安地看著他,也看著那個小木人。

那是他要送給蘭遲的禮物,還沒來得及送出去。

這是一個意外,是段靈耀、宋司謹與蘭遲都沒有想到會發生的意外。

蘭遲脅迫宋司謹的手不禁放鬆了些,宋司謹卻沒注意,他隻感到害怕,十二萬分的害怕。

他最大恐懼源泉是麵前的少年,他生氣了,氣的很厲害,在生自己的氣。

“這是什麽?”段靈耀聲音陰冷,目光穿透黑夜死死纏住宋司謹,像一條凶狠歹毒的蛇,看中獵物就不會鬆口。

宋司謹知道自己應該回答他,但不敢。

而段靈耀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素日居高臨下被萬眾討好的小公爺,憤恨地將木人丟到腳下,重重踩上去,咬牙切齒道:“奸夫**夫……難怪你們跑的這麽快,虧我還以為你是被迫的,原來你們早就串通好了!”

求生欲讓宋司謹往後縮:“沒、沒有……”

蘭遲暗自心驚,事情發展脫離控製,他不知道段靈耀這樣的惡人能做出什麽來。

“拿弓來!”段靈耀將手後伸,便有人遞給他一張精製的角弓。

他搭弓拉箭,森寒的箭尖瞄向兩人。

宋司謹目光驚恐,心髒劇烈跳動,耳朵裏全是心跳聲。

段靈耀看起來是那樣恨,那樣憤怒,與短短幾句話前的悠然自得截然相反。

蘭遲自嘲地笑了笑,沒有想到,最終能傷到段靈耀的竟然是這樣的誤會。他心裏生出一種詭異而扭曲的快感,他知道自己可能活不過今晚,他想讓段靈耀痛苦,就該順著這個誤會繼續向下——親吻宋司謹?說些曖昧不清的話?或者幹脆假做殉情的苦命鴛鴦先下手為強,讓段靈耀膈應一輩子。

可他低下頭,看到宋司謹望來的恐懼而柔軟的眼神時,就知道自己什麽都做不出來。

他到底是不忍心。

簌——

箭離了弦,穿破夜色,冰冷無情地鑽入蘭遲肩頭。

蘭遲手鬆了,刀子被甩開,整個人重重向後倒去。

濺起的熱血噴到宋司謹臉上,宋司謹被他推的向前,順著斜坡摔下去,狼狽萬分地趴到了段靈耀腳下。

他聽到沉悶的倒地聲,聽到上方段靈耀陰冷的聲音發號施令,叫眾人群狼撲食一樣衝上去抓住那三個歹徒。

宋司謹抬手抹了下臉側,抹了一手黏糊糊的**,巨浪一樣洶湧的情愫在腦海中翻湧,他感到痛苦,無法深入剖析,唯有直覺在不停流淚。

宋司謹回頭,在這麽低的地,什麽都看不清,他隻看到蘭遲的鞋子被拖在地上越來越髒。

他又向前看,看到了被段靈耀踩碎的木人碎片。

於是他伸出手,輕輕地往回攏,攏到一半,一隻腳重重踩到手背上,叫他抓了一手泥。

而後頭皮一緊,段靈耀抓著他的頭發往上提,宋司謹被迫揚起臉。

段靈耀彎著腰,麵容半隱在陰影中,那雙眼睛又怒又恨,宋司謹隻與他對視一眼,便由衷生出萬分驚懼。

“我最後問你一次,這個木人,是不是你親手雕的?”

宋司謹唇瓣囁嚅著,臉色越來越白:“是。”

“好,很好。”段靈耀眼角泛出一點水光,抬手狠狠擦掉,抓著宋司謹頭發的手越發用力,“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

少年仍帶著幾分稚氣的甜美臉蛋擠出一個扭曲笑容,隻是他笑的這樣浮誇,眼裏卻滿是惡意:“從今天開始,你再也不許張嘴說話,反正你滿口謊言,說與不說也沒什麽區別!”

宋司謹麵容越發蒼白,他頹敗地咬緊下唇,把解釋咽了回去。

好像……也沒什麽可解釋的。

段靈耀鬆開宋司謹,叫人把他拉起來看著,山上道觀的火滅了,但不能再住人,有不少人被火燒傷,行動不便的老道士更是直接殞命。

段靈耀留了一部分人在山上處理後事,帶著另一部分人連夜下山回宋家別府。

這一路他沒跟宋司謹說一句話,他要留著回去後,好好跟他算賬。

作者有話說:

咕咕留下一張更新,然後敏捷地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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