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離縣裏後, 拐著彎不知要往哪去,中途還換了另外一輛馬車,宋司謹試圖記住周圍的建築物, 被顏雪回發現了, 於是對方毫不客氣的命令手下打暈他。

再次醒來的時候, 宋司謹已經躺到了一間陌生民居的**。

他揉著酸痛的脖子坐起身,久睡的身體有些麻木, 腦袋隱隱作痛。

真過分,下手也太狠了。

想到顏雪回說要殺掉段靈耀的話,宋司謹越發擔憂,坐著發呆很長時間。

這一次顏雪回沒有抓住娘親, 他又打算拿什麽來要挾自己?用自己的命嗎?

宋司謹心裏憋出一陣悶悶的火氣, 他已經受夠了被人要挾逼迫的日子,更何況顏雪回想讓他做的還是這種事。

宋司謹暗自下定決心, 絕對不讓他如意。

即使會有被顏雪回殺掉的風險,他也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他受夠了,經過顏雪回的提醒,宋司謹已然明白, 就算這次他幫他, 隻要還有利用價值在身,就會被不停地脅迫。

這次運氣好,娘親和麥苗成功跑掉, 可下次呢?

——

宋司謹發現自己住在一個隻有三間瓦房的小院裏, 這裏有四個人看守, 外加一條凶巴巴的大黑狗, 其中一個還是熟人, 是裴捕快。

隻不過這次見麵,宋司謹驚訝地發現,裴捕快竟然斷了一隻手。

大黑狗聽力十分敏銳,察覺到宋司謹的存在,便張嘴狂吠。

看守訓斥兩聲,大狗嗚嗚叫著趴到地上,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盯著宋司謹一動不動,像是隨時準備撲上來咬死他一樣。

當然裴捕快也不賴,他用僅剩的左手握一把長刀,神情比追殺段靈耀時沉鬱許多,宋司謹剛把門推開一條縫,他便飛快地回頭看過來。

那一眼充滿煞氣,宋司謹緊張地停頓一瞬,然後故作淡定地問:“顏大人呢?”

裴捕快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早在開門前心裏就準備好了措辭,因此即使被人凶狠地盯著,也能夠流暢地說出來:“他不是想讓我幫他做事嗎?我想過了,好死不如賴活著,隻要顏大人答應事成之後放我走,我就幫他。”

是的,沒錯,宋司謹鼓足了勇氣決定主動出擊,先打探好顏雪回的計劃,再想辦法破壞。

“你想耍什麽花招?”

裴捕快冷笑一聲,神情越發凶惡,他刷地揮舞長刀,冰冷刀刃駕到了宋司謹脖子上。

宋司謹一瞬間僵直無法動彈,也無法言語,隻能睜大雙眼直勾勾地與他對視。

漸漸地,裴捕快凶惡的神情收斂了一點,他狐疑地打量宋司謹,似乎有點相信他了。

宋司謹從剛才突然的驚嚇中回神,卻選擇繼續直視他,跟段靈耀比起來,裴捕快凶惡歸凶惡,卻也僅此而已。

他的凶惡,是直白幹脆的,段靈耀的凶惡,卻是變幻莫測而無常的,跟段靈耀在一塊,總要提心吊膽,也許上一秒他還在笑嘻嘻地跟人稱兄道弟,下一秒就會狠辣地挖掉別人的眼睛。

連段靈耀這樣的人宋司謹都不怕了,又何必去怕其他人——宋司謹是這樣想的,他甚至隱隱有些開心,原來人磨煉多了,膽子真的會變大。

“要是顏大人不在這,就麻煩你去知會一聲。”自覺膽子變大了一點的宋司謹,一張嘴,嗓音微微發顫。

好吧,要循序漸進,宋司謹給自己鼓氣。

裴捕快收回刀,冷淡地請宋司謹回屋去。

宋司謹知道自己跑不掉,不想吃額外的苦頭,便回屋裏睡覺。

他餓了,他一定昏迷了很久,才會餓到渾身發軟。

可是他怎麽都睡不著,肚子實在太餓,就去問看守自己的人有沒有吃的。

裴捕快不在,好像去找顏雪回了,結果剩下的幾人根本不搭理宋司謹。宋司謹剛要向他們走近,他們便拔刀要挾,不允許宋司謹離開房間,也不允許他大喊大叫。且他們看過來的眼神格外輕蔑,宋司謹又生出一肚子悶氣,轉身回屋的時候,隱隱聽到有人小聲說了一句「果然兔兒爺都是軟骨頭」。

明明是他們強行抓住了自己,結果還看不起自己,哪來的道理?

宋司謹又憤怒又委屈,不想再跟他們說話,回到屋裏後,掏出一包飴糖吃了幾塊果腹。

這包糖本來是要給麥苗和娘親的,結果沒來得及給她們,自己就被抓住了,現在倒好,雖然不是特別頂餓,但加點涼水混個三四天至少不會餓死。

出乎宋司謹意料,晚間的時候,這群人竟然真送飯來了,是標準的三菜一湯,而且做得色香味俱全。

有紅燒肉、清蒸鱸魚、蒜蓉茼蒿和蝦仁豆腐湯,再加一碗香氣撲鼻晶瑩玉潤的白米飯,就算剛吃飽,也會忍不住食指大動再來一口,更何況宋司謹算上昏迷的時間已經餓了一天多。

肚子在咕咕叫,嘴巴在分泌口水,但宋司謹看著托盤上的菜,就忍不住想起顏雪回與他手下的態度。

那輕蔑厭惡的眼神曆曆在目,宋司謹越想越氣悶,他不想吃他們送的飯了,他也是有骨氣的!

他走到後牆開窗透氣。

“嗚——”

小小的後廊沒有人守著,倒有一條凶神惡煞的狗,這條狗看起來也很餓,因為隻有足夠饑餓的狗,才會有這般駭人的攻擊性,才會為了一口飯拚命完成任務。

它抬頭發出威脅的低吼,整副身軀都做好了前撲的準備。

宋司謹知道,隻要自己敢翻窗進入後廊,這條大黑狗就會毫不客氣地咬掉自己小腿的肉。

人欺負人,狗也欺負人,但狗沒有人聰明……要是把它搞定了,是不是有機會從後牆翻出去?

於是宋司謹把飯菜都倒給了大黑狗,特意把鱸魚的刺挑了出來。

他也生狗的氣,但知道狗這種生物隻是忠於主人,錯誤的源頭並不在它。

大黑狗沒能抵擋得住美食**,張嘴啊嗚啊嗚吃了起來,宋司謹趴在窗上默默看著,心裏念叨:吃了我的飯,你就不能對我這麽凶了。

——

淩晨,伴隨著黑狗震耳欲聾的狂吠,宋司謹被人強行拉拽起來塞進一輛馬車。

他又要換地方了。

隱約間,宋司謹察覺到有人在找自己,他有了一個想法,但不敢相信。

馬車上出現了他本想見到的顏雪回,顏雪回看起來很疲憊,比宋司謹還要困的模樣,但他仍然堅持親自帶著宋司謹轉移藏身地。

“顏大人,你到底想做什麽?”

天已經亮了,他們來到新的地方,宋司謹眼上被蒙了一圈黑布,有人扶著他慢慢向前走。

他實在忍不住,開口問了顏雪回,把昨天的話術重複一遍,也不知顏雪回這般聰明的人會不會信。

顏雪回微微笑道:“宋公子太客氣了,不過這一次,顏某並不需要你特意做些什麽,你隻要安心在此等待即可。”

這是什麽意思?

停下腳步的時候,忽然有三四雙手伸過來給宋司謹脫衣服,宋司謹猛然受驚,下意識掙紮,可他餓了太久,身上根本沒有力氣。

“你們想做什麽?!”

“宋公子別擔心,隻是給你換身衣裳。”

顏雪回悠悠坐於旁側,一邊品茶一邊觀看。

宋司謹默默攥緊拳頭,反抗不了,隻能任人擺布。

顏雪回口中的換衣裳,包括沐浴、編發、更衣,甚至上妝……上妝的時候,蒙在眼前的黑布條總算被揭掉,宋司謹疑惑地睜開眼睛,總算明白他在對自己做什麽。

隻見鏡中出現了一個身穿大紅嫁衣的清秀男子,明明是男兒身,個頭也不算矮,卻穿上了女子的嫁衣,乍一看十分不倫不類,但他的眉目秀麗如畫,輪廓柔和似水,梳妝後越發精美的容顏,跟裝飾的恰到好處的發飾,與這身繡了金線牡丹的華麗嫁衣相得益彰。

於是看久了,竟又叫人覺得十分適合。

“顏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妝扮已經到了最後一步,顏雪回抬手叫他人退下,自己慢慢走到宋司謹身後,拿起一盒唇脂。

擰開,白皙指尖按著轉了一圈,然後慢慢地在宋司謹唇上塗抹。

宋司謹眉頭蹙起,扭頭想要躲避,顏雪回卻扼住他的脖頸,不肯叫他閃躲。

“你不是問我想做什麽嗎?”顏雪回微笑道,“很簡單,今日段世子要與宋司謹的靈牌成婚,顏某見新郎官可憐,心生不忍,特意贈他一位新娘,實為美事一樁,可喜可賀。”

宋司謹愣在座位上,一時疑惑走神,顏雪回將那雙淺淡的唇瓣塗上一層鮮紅。

而後他拔出匕首,隔斷了嫁衣的袖子。

聽著嘶啦一聲,宋司謹猛地一顫,一股寒意順著脊背升了上來:“你打算拿我做誘餌?!”

“沒想到宋公子是個大智若愚的人。”顏雪回調侃道,“還當你辦不成事是太笨的緣故,不過無妨,不論宋公子是不願做,還是做不到,這次都不勉強宋公子了,你隻要安安靜靜待著,做一個誘餌即可。這點小任務,宋公子總不會再搞砸吧?”

原來如此,難怪他既沒想要說服宋司謹,也沒想要威脅宋司謹,因為這次行動,他一開始就沒準備讓宋司謹動手。

宋司謹一下站起來,捧著麵前的梳妝盒往顏雪回頭上砸,他要控製住他,用他當人質往外跑!

但餓了太久的身體,力氣小到約等於無,他隻把顏雪回的額頭砸出一塊青紫,就反被人推的一屁股坐了回去。

裴捕快開門走入:“大人,這小子不老實,還是把他綁起來吧。”

顏雪回揉著額頭:“不得無禮,今日可是宋公子大喜的日子,你在旁邊看著即可。”

裴捕快握著刀虎視眈眈,宋司謹穿著一身嫁衣焦躁到渾身冒汗,臉上的妝容花掉,他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偷偷看在案上寫字的顏雪回。

信紙便是那一片嫁衣袖子,顏雪回一邊寫一邊問:“宋公子,你猜段世子如此癡情之人,會不會為了你孤身涉險?”

宋司謹唇瓣囁嚅,沒有回答顏雪回,心裏卻已經有了一個毫不懷疑的答案。

“可他要是不來呢?”

“那麽今日,他就真要與宋公子的靈牌成親了。”

——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斷袖做的信送了出去,宋司謹被兩個人抓著手臂看押。

他眼睜睜看著顏雪回身邊的人來來回回,在四麵八方每一條路上埋伏,校園乍一看沒什麽人守著,但隻要顏雪回發出信號,埋伏在周圍的人就會一擁而上將這裏包圍。

宋司謹越發著急,透過開開合合的院門,他看到了前方荒蕪的小路。

也不知這是哪,總之很荒僻,要是段靈耀真的一個人來這,怎麽能應付得了這麽多人?

別來,千萬別來……宋司謹默默祈禱。

顏雪回叫人搬了兩張椅子,加一張矮桌,他與宋司謹分坐兩邊,中間沏了一壺茶。

“宋公子,看你嘴巴都幹了,來喝點茶潤潤喉嚨。”

顏雪回貼心地為宋司謹倒了一杯茶水,宋司謹抿著唇,不肯喝。

顏雪回也沒有勉強,笑了笑,將那杯茶倒到了地上。

他好整以暇,看起來對這次的計劃胸有成竹,甚至有心情優哉遊哉地品茶。

宋司謹越看越礙眼,越看越擔心:“顏大人,你到底為什麽一定要殺掉段靈耀?就算他不死,太子始終是太子,妨礙不了你們什麽吧?”

顏雪回親自相待宋司謹時,也算客氣:“宋公子想得太簡單了,若什麽事都選擇折中與湊合,積攢到最後,大樓必定會塌。”

“不對。”宋司謹扭頭看他,眼中充滿探究,“你上一次想要對付他的時候,沒有現在的恨意。”

顏雪回有點驚訝:“被你看出來了?好吧,其實一開始對付段靈耀,隻是為了太子殿下,但現在……”

說著說著,顏雪回差點又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深深呼吸,將翻湧的情緒壓下。

這幾日他遲遲不見宋司謹,其實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他忙著甩掉追蹤者,忙著安排誘殺計劃,忙著在夜裏獨自消化對族人的內疚與痛苦。

他必須讓自己盡快調整出一個好的狀態,才能確保這次行動萬無一失。

“段世子殺了我很重要的人。”顏雪回笑意愈冷,“我要讓他償命!”

宋司謹無言以對,但他沉默了會,輕輕反問:“可你要是不對付他,也許他也不會殺掉那個人,你就沒有後悔過嗎?”

顏雪回道:“宋公子心善,可惜我與段世子都不是這種人,這世間本就弱肉強食,不是他害我,就是我害他,沒有什麽後悔不後悔的,隻看誰有本事。”

有本事,就殺個幹淨利落叫人心服口服,本事不夠,就叫人冤冤相報永不了。

後悔?

後悔是沒有用的。

——

黃昏將至,宋司謹渴的嗓子冒煙,但他含著一口氣,倔強地就是不肯喝顏雪回沏的茶。

“天都快黑了,顏大人,放棄吧,你怎麽比我還天真。”宋司謹嗓音沙啞,小小諷刺了句。

“噓,別說話,送信也要很久呢。”

顏雪回抬手側身,對著門外的小路仔細聽了很久,忽然直起身,笑著對宋司謹說:“宋公子,看來你這夫婿人不怎麽樣,待你倒是認真。”

宋司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因為他也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正由遠及近。

黃昏十分,絢麗到遮蔽半片天空的彩雲如夢如幻,金橙般的夕照是蜜糖樣的色澤,也許在真正的婚禮時,會叫人嚐到前所未有的甜蜜,在這一刻卻隻像火燒一樣。

燒的宋司謹心髒亂跳,燒的前方出現一道更加濃烈的赤焰。

是穿著喜服的段靈耀。

像烈焰燃燒,似穿雲之箭,他單刀匹馬孤身一人,真的來了!

宋司謹怔怔看著他越來越近,一直闖進院子裏,撞的老舊木門快散架地亂搖,撞得攔在院門口的兩個守衛仰翻在地,段靈耀一往無前,似乎要直接與宋司謹撞成一團。

極近極近的距離,一如去年他揚鞭縱馬,穿著紅衣神情驕傲地從宋司謹身邊穿過。

但這一次他沒有經過他,沒有離他遠去,他就在他前麵拉韁停馬旋身落地,鮮紅的喜服煙花般綻開,比天邊醉紅的夕陽還要濃豔,馬鳴充斥前方的整片空地,塵霧漸漸消散,挺拔的人影越來越清晰,他在向他走來。

那一瞬間宋司謹看清了段靈耀的臉,他高高揚著下巴,滿是傲氣的眼中沒有天上的彩霞,如深海暗流湧動,卻有一個穿著嫁衣的宋司謹在其中浮沉。

他也看到了他,看到了套在華麗衣裝裏蒼白虛弱的心上人,妝容已然花掉,是十分滑稽的模樣,卻叫他想要永遠記住。

宋司謹下意識低頭,頗有些狼狽地避開。

他騙他自己死掉了,任憑他如何傷心都沒有出現,即便當初段靈耀為了救自己險些死在深山老林。

今日是段靈耀與宋司謹的大婚之日,他本要迎娶一座靈牌,他本該遠走高飛,卻在這一刻被命運的手強行牽連到一起。

段靈耀會怎麽想?

明明死掉的人卻又活生生的出現,像蜜餌引誘蝴蝶,帶來的不是驚喜,而是最為殘忍的死亡。

宋司謹輕輕顫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段靈耀,他竟然有點害怕。

“你怎麽這麽傻……”他呢喃。

而段靈耀好像並不怎麽驚訝,如翼欲飛的眼皮掀了掀,飛快地環顧四周,在身著嫁衣的宋司謹身上頓了頓,最後轉向顏雪回。

顏雪回緩緩鼓掌:“沒想到小公爺竟真的來了,有情有義,也算是不辜負信國公的威名了。”

段靈耀道:“你讓我一個人過來,我照做了,現在該把宋司謹還給我了。”

在段靈耀出現後,顏雪回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他冷冷道:“難道你以為來了這裏,自己還能活著出去?”

段靈耀輕叩佩刀的把手,緩緩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為什麽不能,就憑你那幾個阿貓阿狗似的手下?”

顏回雪麵無表情:“原來你發現了。”

段靈耀說:“少廢話,我知道你想殺我,可是顏雪回,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壞人姻緣天打雷劈,你自己說要成全我和宋司謹,既然這樣,就算要動手,也要等我跟宋司謹洞房之後!”

宋司謹:“……”

顏雪回被氣笑了:“小公爺真乃奇人,也好,今日良辰美景,宋公子又辛辛苦苦裝扮這一遭,確實不該錯過。顏某也想成人之美,便大發慈悲做一次證婚人,待到兩位洞房後,再送你們去地下做一對恩愛夫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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