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鴻銘

“嗬嗬,年老還能夠看到老友後繼有人,真是欣慰的很!”桑治平很快便平複了自己的思緒,用手捋著花白的胡須說道。

“蒙家師不棄授以學問,家師一直都說先生才是當世大才,輔佐香帥成就一番事業,家師可是羨慕的很……”譚延闓恭敬的說道。張之洞號香濤,雖然中法之戰中國不敗而敗,但是這並不影響張之洞的名聲,以文人參軍政,最重要的是這場戰爭是自鴉片戰爭之後,中國頭一次在戰場上略壓列強一籌,最後李鴻章出來攪局,張李二人隨即結仇,不過凡是和張之洞親近的人都要恭稱一聲“張香帥”。

“組安能夠在如此年紀便寫出《勸學篇》這等讓天下讀書人都為之側目的文章,這足見壬秋對你看重培養。壬秋在信上說你這是要去武昌府晉見香帥?”桑治平笑著說道。

“先生過獎了,晚生剛考完鄉試,也不忙於回福州,家父讓晚生在外多遊曆一番,好增長學問見識,免得坐井觀天貽笑大方……香帥為湖廣總督,興辦實業,氣局規模都是前人所不曾有過的,晚生覺得香帥所作所為實為國家之福祉,遂興起了前往瞻觀之心,若是能夠見到香帥本人,對晚生的學問將會有極大的幫助,家師也非常讚同晚生去湖北走走,所以特命晚生來此求見先生。”

桑治平聽後點點頭,笑著說道:“壬秋這是看我曾在香帥府中效力多年才這麽想的吧,某離開香帥以有數年,不過這話還是能夠說的上的,往日同僚基本上也都在香帥府中,想來這件事不難……香帥也是中過解元的,在殿試之中還得過探花,想來香帥見到組安也會另眼高看,老夫這就修書一封,組安你帶在身邊,到時候交給辜鴻銘,他也算得上是老夫的半個學生,香帥和器重他……”

“辜鴻銘?!”告辭桑治平之後,譚延闓一行人繼續乘船北上武昌府,此時桑治平的信就放在他的桌子上,他的手指輕輕敲在信封上,腦子中卻想著辜鴻銘。

“號稱精通十國語言的超級天才啊!”譚延闓對於辜鴻銘的大名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沒有想到他居然和桑治平這個看起來是個非常傳統的中國舊文人關係這麽深,居然還是師生關係!

“一個是熟讀經史典籍的舊文人,一個是從小在國外長大精通十國語言的老海龜,這對組合還真是讓人期待啊!”譚延闓心中惡搞的想到:“據說辜鴻銘本來不是留辮子的,是在張之洞的建議下才留起辮子,換上中式服裝,跟隨桑治平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的……這真是個罕見的外語人才,就是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譚延闓知道容閎是中國近代留學生的開拓者,按照年歲辜鴻銘也不比容閎小到哪裏去,不過辜鴻銘出生在南洋後來在國外轉了一圈之後才回到中國,在中法之戰期間被張之洞收羅到門下效力。譚延闓在這幾年也沒有少打聽辜鴻銘的消息,除了辜鴻銘精通十國語言已經夠讓他震驚的之外,沒有想到這個老家夥居然還掛著十個博士頭銜。盡管在譚延闓眼中這個時代的博士頭銜還要打個引號,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老家夥絕對是一個非常非常有學問的人,若是放在一百年後,一個人能夠掛上三四個博士學位的話,已經夠得上奇才了,若是跟辜鴻銘相比,那差得可就沒邊了。

從赤磯山到武昌府並不遠,乘坐小火輪僅僅需要不到一天的時間便可以到達,不過譚延闓卻沒有急著去見張之洞——到目前為止,他這個湖湘奇才還沒有真正意義的到處走走考察一番,他所知道的無非是前生曆史書上寫的那些東西,這些東西用來寫《勸學篇》是足夠了,不過若是麵對張之洞這樣的強人,那就必須要做一些必要的功課。

譚延闓一行人在客棧安頓好之後,他便獨自在武昌府中逛起來了——不知道老頭子對張之洞的一些作為是否得當,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張之洞將自己所主持的洋務實業全部都放在武昌府,老頭子說這是張之洞在彰顯他的功績,出門就可以看到鋼鐵廠的高煙囪冒黑煙,而武昌文昌門外湖北織布官局也在緊張的運作著。

譚延闓僅僅從這武昌府一地便可以看到張之洞這幾年來洋務實業的最重要的成果——正在一邊建設一邊生產的漢陽鋼鐵廠、正在建設的湖北槍炮廠、剛剛建成投產的湖北織布官局。譚延闓前生不是沒有見過大型的工業企業,不過在這個時代連小火輪都是比較稀奇的東西,能夠在這麽一個城市中見到這麽多已經建成或是在建的近代工業企業,這確實是讓他感到吃驚——他所待過的長沙和福州在這個時代也算是大城市了,但是這兩個城市近代工業基本上趨近於零,還是小作坊式的生產方式,這和眼前的廠房林立根本沒法比的。

“難怪後世的曆史書對張之洞評價這麽高,盡管老家夥官僚氣重了點,但毫無疑問這種眼光就是放在全國也沒有幾個人能夠比得上!”譚延闓花了整整四天的時間才粗略的看完這些近代化大型生產企業,後世曆史書上所介紹的那幾行字在現在看來是那麽蒼白無比,若不是設身處地的站在這裏,真是很難想象眼前的這番景象是真的。

“漢陽鋼鐵廠冶煉出鋼鐵,槍炮廠造武器彈藥,而織布官局的作用稍微小點,純粹是為市場提供大量的棉布與國外貨爭奪部分市場,賺取金錢為前兩者提供繼續發展的資金……”譚延闓坐在三佛閣江邊的一塊大青石上,不遠處便是漢陽鋼鐵廠。

雖然譚延闓前生不是學工業的,但是這份見識還是有的,可以預見張之洞在湖北的這番動作已經遠不是“氣局宏大”這麽簡單了,他是想把湖北,不,他是想把武昌、漢陽兩地建成一個包括冶金、礦業、軍工、紡織等行業在內的綜合近代大工業體係!

武昌和漢陽兩地僅僅是隔江相望,若是張之洞的設想能夠順利完成的話,那毫無疑問將會在中國的腹地建成一個戰略上極為顯赫的重工業基地,隻要悉心經營的話,以這裏為基點輻射全國,將會產生不可思議的連鎖反應!

“可惜張老頭當官當了這麽多年,難道不知道‘人走茶涼’這個道理麽?他還能夠當一輩子的湖廣總督來親手完成這一創舉?!”譚延闓一邊思考一邊朝江水中丟著石頭,“也許他畢生的希望就像這投入滾滾長江中的一塊卵石一樣,掀起微微波瀾之後隨即便被江水所平複!”

張之洞的想法是好的,除了考慮到自己的從政生涯的需要之外,他這種做法也吸取了曾國藩到李鴻章這兩代洋務派在實踐中的經驗教訓——將重工業產業建在沿海很容易在戰爭時期受到衝擊,炮彈落下的時候他的努力也就打水漂了,長江流域是英國人的傳統地盤,為了維護這個看上去比較光鮮的大英帝國權勢,在長江流域爆發大規模戰爭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而且重工業產業紮堆建設也會產生規模綜合效益,張之洞也許並不清楚這一點,估計也是對此有一定的認識了。

對於類似張之洞這樣的曆史名人,譚延闓對他們還是非常敬畏的,別的不說,就是他老子譚鍾麟這樣在曆史上沒有留下名字的封疆大吏,其行事作風和布局手段都足以讓他不寒而栗,更不要說處在風尖浪口上常年掙紮搏鬥的悍將了。也許前生的經驗見識告訴譚延闓,張之洞等人有這樣或是那樣的不足,但是在這個時代能夠有像他們這份見識的人又有幾人?有這份見識人肯去實踐的又有幾人?

“老張同誌,不是我不幫你,而是你這麽下去就算有我幫你也是打水漂,更何況你用不用我還在兩可之間——你太老了,已經定型了,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了!還不如現在把你的家底摸清楚,這幾年好好和你建立良好的關係,等以後我來接手你的家底,或者還可以放手一搏尚未可知……”譚延闓站起來從地上撿起一塊手掌大的鵝卵石狠狠的拋進江中:“也許我的結局未必比你好到哪裏去,或是能夠搏出一片新天地,或是和你一樣不過是塊更大的鵝卵石能夠激起更大的水花,或是幹脆連你都不如直接被曆史所淹沒……”

譚延闓雖然知道蝴蝶理論,但他到現在也不相信自己就是那隻蝴蝶,更不相信自己這雙翅膀所扇起的風可以變成改變中國曆史的風暴。“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實用主義者,不敢奢望能夠改天換地,隻希望自己所做的能夠減輕這片土地的苦難——能夠減輕多少是多少!

這個時代還沒有什麽“保密措施”,張之洞興建的這些洋務實業並沒有下達不準許參觀的命令,譚延闓這幾天在這些實業中轉來轉去,算是把張之洞在湖北武昌和漢陽兩地的實業家底摸了個透,對張之洞興辦洋務實業算是心裏有底了,這才托人將桑治平的信件附上自己的片子送到辜鴻銘的住處,就在客棧中等待消息。

雖說是等待消息,但是譚延闓並沒有閑著——像張之洞這樣典型的“學以致用”精神的封疆大吏,想單靠一本《勸學篇》打動他們是足夠了,若是想在他們心中有一席之地,那還遠遠不夠。《勸學篇》隻是在宏觀上為洋務派樹立了自己的理論體係,這個體係從慈禧太後和皇帝那裏反饋回來的消息來看還是能夠站得住腳的,各地封疆大吏對此也是非常讚賞,反對意見不是沒有,不過相對於讚揚聲就顯得微不足道了。現在他要想給張之洞再加深印象的話,那就必須從微觀的角度,從某一個方麵根據張之洞在湖北所開展的這些洋務實業有更進一步的建言,這份建言必須寫好才可以真正打動張之洞,為日後的發展奠定更加堅實的基礎。

“隻有調查才有發言權!”譚延闓經過這幾天的實地考察,張之洞口袋裏的那些家當他算是了解的非常清楚了,再加上後世對張之洞在湖北興辦洋務實業有著很高、很詳細的評價,譚延闓寫起這片策論也是非常上手。當然譚延闓也沒有忘記百年後曆史書中對張之洞興辦的這些實業的批評,尤其是漢陽鋼鐵廠致命的傷——管理、煤礦來源還有煉鋼設備問題。

對於漢陽鋼鐵廠的致命軟肋,譚延闓前生的中學曆史教科書中介紹的非常詳細,雖然文字不多但是已經點的非常清楚了。鋼鐵廠的官辦管理方式是最致命的,不過譚延闓並沒有詳細寫這一塊——他寫了也是白搭,人家張之洞是個非常傳統的讀書人,對於商人非常鄙視,而對於官員的操守又看得實在是太高,不到他撞倒南牆他是聽不進去的。

譚延闓重點寫了鋼鐵廠的煤礦來源——曆史上盛宣懷接手後,漢陽鋼鐵廠的用煤是用萍鄉的煤,而鐵礦是用的大冶鐵礦的鐵礦石,後來三者合並成“漢冶萍”,這是一項巨大的改進,直接挽救了鋼鐵廠成本過高的軟肋。至於萍鄉在哪裏,現在到底發沒發現煤礦儲藏,他可不知道,但是後世曆史書上寫得非常清楚,他照葫蘆畫瓢就是了,到時候被問到的時候就推說聽老農說的就可以。還有便是鋼鐵廠的冶煉高爐問題,現在鋼鐵廠有一部分已經投產運行了,他不知道現在提這事是否來得及,不過想來就算那一部分沒有投產,設備也定下來了,再提已經晚了,所以這一部分他也是略寫。至於大冶鐵礦,他幹脆是一個字也沒有提——他把煤礦給露出來,也是希望張之洞支撐的時間長些,好給他更多的籌集資金的時間,至於大冶鐵礦那是自己留著用的!

考慮到張之洞現在看著鋼鐵廠的黑煙囪冒煙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整篇策論的基調肯定是以讚揚張之洞的功績為主基調,不過這拍馬屁也是非常有學問的一項工作,好在譚延闓經過閩浙總督府的鍛煉後,對這項工作已經非常熟悉,不露痕跡的拍馬屁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不過就是讓他自己看了有種想衝進廁所大吐特吐一番的衝動。總之這份策論是讚揚百分之九十五,批評百分之五,對於批評又提出了解決的建議,這建議當然可行性很高,而且還必須是在張之洞的接受範圍之內的,當譚延闓寫好之後,連他自己都覺得腦細胞陣亡了百分之二十——“這馬屁也不是誰都可以拍的!”譚延闓看著這份奏章出神的說道。

“三公子,外麵有個姓辜的人求見,說是湖廣總督府來的!”一個侍衛在門口說道。

“來得可真快啊!我的片子遞上去還不到一天,超級天才已經找上門來了!”譚延闓放下筆,將自己拍馬屁的苦惱拋到九霄雲外便高聲說道:“快快有請辜先生進來!算了,還是我親自去迎他進來!”說完譚延闓便稍微整理了以下儀表匆匆跟隨著侍衛出門去見“辜先生”了。

譚延闓前生就是從北大協和走出來的,而辜鴻銘有任教京師大學堂的經曆,京師大學堂便是北大的前身,當然京師大學堂現在還是沒邊的事,而辜鴻銘也沒有說出那句“我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的辮子是無形的!”那句名言,但是就衝這句話,譚延闓也是對辜鴻銘敬仰尤佳。

譚延闓所居住的院子當中,一個身穿長袍馬褂的中年人正站在院中的樹下,譚延闓不用別人介紹也知道這便是來拜訪他的“辜先生”了,能夠在湖廣總督府中姓辜的也唯有那個精通十國語言、頭戴十頂博士帽的辜鴻銘了!

“今天的天氣真好,不過不及見到先生更能夠讓我感到高興的事了!”譚延闓站在台階上用法語說道。

辜鴻銘轉過身來笑著用英語說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先生文名在下在總督府中早就知曉了,突聞先生來到武昌,不勝欣喜貿然拜訪有些失禮!”

“在湯生先生麵前,在下哪裏敢稱先生?能夠在這裏見到湯生先生是我最大的榮幸,在下早聞先生乃是當今中國最頂尖的外語大師,若不是俗事纏身,恨不能早日拜見!”譚延闓又換作流利的德語說道。

“先生雖然年少,不過《勸學篇》一出,天下又有誰不知道先生大名呢?單憑此一項,組安絕對有這個資格!況且先生主持《強學文摘》,足見先生外語功底深厚,辜某圖自精通十國語言,但卻沒有做類似的事情,實在是汗顏!”辜鴻銘微笑著用德語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