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晚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不是易晚, 而是叫沈終。他坐在筒子樓的小客廳裏,沒有改名,沒有離開家人,沒有進男團, 穿著藍白相間的條紋上衣。家裏很熱鬧, 到處都是人。有叔叔, 有嬸嬸, 有堂弟, 還有他多年不見的母親和父親。氣質高貴的母親和易晚長得很像, 父親則是模糊的英俊的臉。小客廳的電視機屏幕裏也有很多人。是最近正火的一個叫“虹”的男團,男團有五個成員,在舞台上唱唱跳跳。

他低頭,不明白自己的上衣和褲子為何來自同一種紋樣的布料。嬸嬸溫柔地把蛋糕遞給他,說今天是他的十九歲生日,應該多吃一點。堂弟對他客氣, 但小心翼翼。他的父親一直在打電話, 母親一直低著頭回信息。這激怒了嬸嬸,她拉著叔叔,和他氣質高貴的父母去廚房裏關著門談話了。易晚用勺子虐待蛋糕,隱約聽見他們吵架的聲音。

“……精神病院,十九歲生日,才能接出來……”

“……你們就算各自都有家庭, 也不能扔著沈終不管。他在精神病院裏呆了四年了……好朋友自殺……精神分裂,妄想症……”

“……妄想自己上了高中, 有了工作。”

“……你們把他扔給我, 不能這麽不負責任, 你們。”

蛋糕被攪爛了, 像是一團被開膛破肚的、白花花的大腦。四周畫麵是黃舊的顏色。易晚惶然抬頭,發現電視機裏正在播一首歡快的童謠。

“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很小的夢。雖然不知道是誰做的。”(*以下歌詞摘自《人柱愛麗絲》)

“這個小小的夢如此想著:”

“我不要就這樣消失。該怎麽做,才能讓人們一直看著我呢。”

“【隻要讓人類迷失在夢裏,讓他們創造出一個世界就行了】”

易晚悚然抬頭。他看見電視機裏的五個人停下了旋轉的腳步,在屏幕上直勾勾地看著他。首人為紅,然後是藍,綠,黃……第五人是紫色,如其他四人一般,沉默地凝視他。

他看清了,第五人長著他的臉!

易晚開始哭泣。有人從背後雙手捧住了他的臉,那是他的堂弟,不,那是喻容時的臉和手。

喻容時的聲音很溫柔,像是聲帶也能戴上完美的假麵:“沈終,生日快樂,你過得幸福嗎?”

……

“……還在發燒,從前天晚上回來後,就是這樣。”

易晚蜷縮在淩亂的被子裏,半睜著眼,一動不動,手背上吊著水。挑染紅發的少年從他身上取下體溫計,看了一眼道:“38度4。”

“比昨天降了。”

“要送他去醫院嗎?”

“不用。再吃一天藥就好了。而且易晚也不想去。讓他睡一會兒吧。”門外劉哥說。

四個成員看著易晚。一天半了,易晚一直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縮在**不動彈。

易晚這病來勢洶洶。劉哥在Iris5的旁邊開了間新房間來安置他——也是防止病毒傳染,影響室友們休息。醫生診斷說易晚是受風寒感冒了,而且一直以來“鬱結於心”,給易晚開了幾袋藥在打。劉哥對A.T.藝人常年處於亞健康狀態這件事心裏有數,所以沒多想。隻是再過一周是易晚的最後一場戲。劉哥隻擔心易晚的病會拖慢劇組的進度。

“……我和葉導說過了。他說再推遲兩周也沒事,隻要你病能好。”池寄夏像沒事人一樣坐在沙發上,“你也不用擔心之後的行程。我們和公司那邊打過招呼了,一切以你為重。”

輕描淡寫的一句,裏麵種種努力不可小覷。隻是池寄夏對它們都好像是“不值一提”的態度。

易晚還在**發呆。薄絳以為他會像前幾天一樣,一句話也不說。

他把衝好的感冒靈顆粒放在易晚的床頭,對池寄夏點點頭,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出去——易晚卻在這時候開口了。

“……不會導致行程衝突麽。那幾場新年晚會之類的。”易晚的聲音在被子裏悶悶的,“明年一月要上的舞台不少。”

A.T.也不是沒有讓成員帶病演出的黑曆史。池寄夏回得很幹脆:“你身體最重要。”

談話繼續。薄絳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了。池寄夏問易晚:“精神好點了嗎,要不要吃個蘋果。”

易晚對什麽都沒有特別的偏好,因為蘋果便於攜帶,所以吃蘋果比較多。池寄夏削果皮的動作很嫻熟。刀刃刮掉一圈紅色,他說:“你這幾天一直在做噩夢是嗎?”

“唔……”

“我聽見你在夢裏一直在哭。”池寄夏說,說完他安慰了一下易晚,“等你病好後,休個小假,去見見……再做個好夢。”

池寄夏原本想說見見家人。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聽易晚提起過自己的家庭。就像父母雙亡的丁別寒和家破人亡的他自己一樣,從來不曾提起過自己的家。

他忽然意識到這一點很不公平——是對於易晚很不公平。易晚了解他們每一個人的痛苦過去,可沒人知道易晚的過去。因為易晚從來沉默,從來不提。

“你夢見什麽了嗎?”薄絳問易晚。

“我有時候會覺得。我們不是由自己決定、去長成什麽樣的。比如,隻要給我輸入不同的記憶,覆蓋我腦區的一些部分,我就能變成另一個人。比如覆蓋掉喜歡吃蘋果,改成喜歡吃胡蘿卜。寫進曾被穿藍衣服的人傷害,就會討厭所有喜歡藍色衣服的人,即使新的穿藍衣服的人沒有傷害過我。”易晚甕聲甕氣地說,“就算沒有超能力,甚至不需要什麽超能力,也會如此。現在特效技術非常發達。如果有人綁架我,把我綁到一個特效片場裏,製造舞台的崩裂、陷害的發生,然後演員們把我綁到一個房間裏,告訴我一切的始作俑者和我麵對的現狀。隻需要偽造幾個網頁,我也會相信,然後開始如他們所願去仇恨某個人……我們根本控製不了自己去成為什麽樣的人,不是嗎。”

丁別寒和安也霖沉默。薄絳皺眉:“你可以再說……符合實際一點的嗎?”

他隱隱聽懂,又聽不懂。

“我是說,有一隻看不見的手一直在給我們製造信息繭房,決定我們的需要。”易晚的聲音越來越輕,“就像大數據用戶畫像。可能你一開始隻是喜歡穿漢服,你在某個社交軟件上搜索了漢服相關的谘詢。然後大數據,擅自對你進行用戶畫像,把你歸類到同樣具有‘搜漢服’行為的一群用戶裏,這群用戶喜歡吵架罵人,在app上的時間黏性於是比隻是普通瀏覽軟件的用戶時間黏性更高。然後,它開始給你推送漢服資訊,推送那些人喜歡看的電視劇資訊,追星資訊,吵架撕逼掛人的資訊,然後你也開始這麽做……你以為你隻是看到了信息,你以為你是主動地去搜你想看的內容。但其實……你被關進了一個信息繭房裏,被囚禁得越來越緊,被大數據推手,成為它認為的‘一類人’的模樣……”

“我們沒辦法控製自己去成為誰。”

易晚的尾音太輕了。輕得對於渺茫的數據世界來說,他隻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

薄絳覺得很不祥。他輕聲說:“易晚,你聽起來很害怕。”

也非常痛苦。

易晚低低地說了幾句話,薄絳沒聽清楚,隻聽見最後一句:“……我放棄得還不夠多嗎?”

就連靈魂也要被奪走?

安也霖說:“易晚,你現在生病了。等你病好了。我們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易晚說:“我想去一個不像這樣絕望的世界……”

這句話輕得像一聲歎息。第二句卻像是意識模糊時,流露出的最冷凝、也最可怕的底色。

“我已經,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他把頭埋在被子裏,沉沉睡去。這一夢又是一場黑夢。和他成為“易晚”後,在中學宿舍裏度過的一個個孤獨的、遠離他人的夜晚一樣。

很痛苦吧。

有電子組成的人影在黑暗中默默地看著他。

你也想做一個美夢是嗎?

易晚不知道,這次他睡著時不再是一個人。丁別寒看著他,安也霖握住了他的手,薄絳又用電熱水壺燒了新的熱水。就連池寄夏,也給他掖上了被子。

手機裏顯示喻容時的一條條短信。

“可即使知道,你也會躺在被窩裏,假裝不知道。對這來自於‘舊世界’的好意棄若敝履、置若罔聞。”

恍惚間,易晚在夢裏輕聲說出對自己的判詞。

因為你深知前往新世界的代價是什麽。

……

易晚再次醒來時,看見池寄夏正坐在他的身邊。

池寄夏蜷縮在旁邊的沙發上,日光照在他往下一點一點的腦袋上,耷拉著眼睛,像是快睡著了。見易晚睜開眼,他說:“醒了?”

又對他搖搖手:“這是幾根手指。”

易晚睜著眼看他,不說話。池寄夏又晃了晃手,說:“測下體溫?”

“薄絳有戲去劇組了,安也霖和丁別寒去拍綜藝,所以剩下我來監視你咯……喲,37度4,燒退下去了。”池寄夏說,“精神還可以吧?”

“可以。”易晚回答得很冷淡,也很幹脆。

池寄夏感覺到一點不對勁。他笑笑說:“行,你醒了,餓麽?我下樓給你打碗粥上來。”

池寄夏出門去了。從易晚的房間到一樓的賓館廚房,很有點距離。易晚手背上還掛著水,他頭還暈著,靠在病**昏昏沉沉地假寐。手機也沒看。

門開了,有人進來。

一會兒,易晚覺得有點不對勁。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肌肉失去力氣。有護士戴著口罩,站在他麵前,手裏是一根已經空掉的針管。她身後還站著一個醫生模樣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大約五六十歲,頭發花白,顯露老相。

易晚直勾勾地看著他們,一動不動。護士示意男人把易晚搬到他們帶來的輪椅上。易晚下床時打碎了玻璃瓶。她讓易晚碰了碰自己的腰側,道:“你應該不想惹麻煩,對吧?”

又硬又涼,是槍的形狀。

這個女人,帶著槍。

“哢噠。”

易晚聽見槍的保險被打開的聲音。這是一把左輪,槍裏有六顆子彈。

“護士”對賓館的布局仿佛輕車熟路。她帶著易晚從貨運電梯下去,始終隔著布用槍對著易晚的背部。中年男人推著他,始終一言不發。

幾個劇組的人白天都出去了。賓館裏很冷清,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下了貨運電梯,他們上了一輛普普通通的麵包車。中年男人開車,易晚和“護士”坐在後排,護士依舊用槍指著他。

“我知道你很聰明,所以這把槍隨時都有可能走火。”車上了公路,護士也沒放下她的槍,“你看起來好像不怎麽驚訝。”

易晚終於開口了:“林夢。”

林夢睜大了眼。像是極度震驚。接著,她放聲大笑起來,口罩摘下,露出秦念子的臉。

“易晚,你讓我太驚訝了。”她說,“你到底是什麽人呢?”

易晚表情寡淡,似乎並不想解釋。她偏著頭看易晚,神態居然還是嬌俏的:“算了……我就說你很聰明。我就不問,你是怎麽推理出來的了。”

易晚說:“後車廂裏裝的是汽油,是嗎?你打算用它做什麽。”

“做什麽呢?”林夢用像是唱歌一般的語調說著,“你覺得我想做什麽?”

“你發現宋助理的陰謀了。你想要報複他。”易晚平靜地說,“前天,你在演他?”

林夢那時一定已經發現在偷聽的易晚了。這個問題不用問。

“這你也知道?是哦。早在幾天前就發現了。或者更早,我就明白他的目的了。”林夢說,“你知道我原本想要建立聯係用來重生的身體,是誰的身體麽?”

她說了熊小花的名字。

被池序救下的女孩,再次卷入了新的紛爭中。

很悲哀。隻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無法不成為獵物,就無法獨善其身。

“年輕、漂亮、家境優渥,很好的素材。不過得到熊小花的身體的可能性不大。我和她沒有那麽多……關聯度。而且和宋澄商量後,他告訴我,這具身體更好,更有戲劇性。他說得對,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幹掉秦雪心。我那時狼狽得像是一條流浪狗,又斷了腿,以後再演戲沒戲了,藍光窮追不舍。我不可能忍受這樣的生活,於是隻能重生。”林夢皺了皺鼻子,臉上帶著天真的殘忍,“直到前幾天我發現啊……宋澄想用我當炮灰,給秦雪心墊腳。”

易晚說:“物盡其用,是藍光的風格。”

林夢又笑了,眼裏盡是眼鏡蛇般的毒:“是啊……想不到我也淪落到如今的地步了。宋澄真是盡職盡責,就像他當我助理時,也是那樣盡職盡責,學得很快。所以我改變主意了。我要放個巨大的煙花,送他和秦雪心一起下地獄。”

她看起來瘋狂又怨毒,是走投無路者的末路狂歡。易晚被槍抵著,平靜自己的呼吸:“你可以不這樣做的……”

“帶他們下地獄?”

“我是說重生。”易晚說,“你原本至少可以留在自己的身體裏,她長得不差,至少你還有很多朋友會幫你……唔!”

易晚背上冷汗涔涔,因為林夢抓著他的腦袋,狠狠地砸在車上!

易晚疼得腦袋裏都是眩暈與回聲。林夢扯著他的頭皮,在他耳邊歇斯底裏地說:“你在說什麽?你的意思是,我就該忍受那樣的生活,像狗一樣的生活?被公司陷害,被秦雪心那婊子搶走自己的位置。我兢兢業業,我那麽多年,維持完美,做一個天之驕女,我把我的一切都奉獻給‘完美’了,你們想奪走就奪走?想把我當玩具,想扔掉就扔掉,想毀掉我的一切就毀掉我的一切?因為什麽‘題材過氣’……你們當我是什麽?!”

“你們當我是什麽?!”她咆哮道,“我為‘完美’做了那麽多!那麽多!其他人做得到嗎?做得到這個程度嗎?”

林夢說得沒錯。任何一個認識她的人都知道,白月光林夢在維持完美上達到了幾近瘋魔的程度。她控製飲食,精確到克數,控製言論,精確到每個字。就好像她一直在靠近一個極度精確的標準,讓自己能成為唯一的“神之女”,被天道最眷顧的女孩。

這種“完美”的生活是痛苦的嗎?當然是痛苦的。

易晚開始幹嘔。或許是受傷,或許是還沒痊愈的高燒,或許是因為暈車……林夢還在他耳邊說:“像你這樣輕鬆的廢品懦夫什麽都不知道……你憑什麽質疑我?憑什麽把我當成一團垃圾……”

“小夢!”駕駛座傳來中年男人的聲音,幾近哀求,“小夢!”

林夢不說話了。

中年男人和林夢的關係不一般。林夢打定了主意要做自殺般的襲擊,他居然跟著她上路,還用這樣的語氣哀求她、裏麵還帶著失敗的安慰……林夢像是冷靜了一點。她冷笑說:“是啊,你懂什麽。你又懂什麽。從未努力過的所有人,都懂什麽。”

中年男人不說話了。

易晚靠在車窗上發抖。紛亂的畫麵像是萬花筒一樣在他的腦袋裏打轉。林夢繼續用槍對著他,語氣輕蔑:“易晚,你的語氣多高高在上,多冷漠啊……這是什麽樣的語氣?高貴的路人?高貴的觀眾?易晚,你把你自己當成什麽。”

“什麽都沒有。”易晚從喉嚨裏逼出聲音來,“什麽也不是。”

林夢笑了,用槍在他的腰上、內髒的位置來回。這一笑讓她看起來精神很好,秦念子平凡的臉上也顯露出色若春花:“好……你不想問問,我為什麽要綁走你嗎?”

易晚說:“因為我發現了你的身份。或許不止……”

林夢:“嗯?”

“其他人會說,是因為那場《最強鑒寶》裏我的表現。其實,你在薄家的那場拍賣會上,或許就注意到我了。”易晚疲倦地說,“是嗎。”

這一次林夢又被易晚震驚了。她怔了怔,道:“是啊……嗬嗬。‘是誰救走了秦雪心’呢?這是我從那天起,就有的問題。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問題——”

“他為什麽救走秦雪心?”

易晚說:“因為我的善良。”

“嗬嗬,這說服不了我。就讓我來問最核心的問題吧——你為什麽會注意到秦雪心的‘受難’?就像可以預測到一樣。按照劇情,不會有發現這種細小的征兆。而你,卻發現它,擾亂它,打斷它。這都是絕對不該發生的事情,可它偏偏因為你發生了,莫名其妙……就像你在那之後,不斷地做著的事情一樣。其實從那時就開始了,你也間接參與、毀掉了我的一生,我一直想問個問題——”林夢冷冷地看著易晚,“易晚,你到底是什麽人?”

林夢真的很敏銳。

真的很敏銳。

從拍賣會那時就注意到他了啊……分明,他們那時就連雙眼都沒有交集。這樣看來,她真是一個每天都在兢兢業業地追求“完美”的……瘋子。

——你要做天道的擾亂者和背叛者麽?在忠誠的天道信徒林夢麵前?易晚問自己。

易晚的腦袋又開始響了,幻聽在他的腦海裏翻湧。他說:“為什麽要糾結於劇情線呢。”

“什麽?”

“為什麽……要糾結於劇情線,而不是你自己的……生活。”易晚斷斷續續地說,“其實早就可以收手了,不是嗎?去做一個……優秀又幸福的人……以你擁有的……”

林夢看著他,嘴角抽了抽,居然開心地笑了。

“因為我是神之女啊!我是神選中的女孩。”她說,“從接到那封信開始,我就應該擁有完美的人生!我承受了這份禮物,就該追求完美!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她停下話,因為看見易晚正悲哀地看著她。那眼裏巨大的悲哀像是宇宙一樣盛大。她從來沒見過那樣悲哀的眼神。

就好像……看見了一整個世界的熱量,歸於寂靜。

車輛靠近目的地了。林夢貼在易晚的耳邊說:“秦雪心很看重你,覺得你是她的神呢,改變命運的神,是這樣嗎?所以我也要她看著,她的神和她一起消失在火海裏。”

“而且,我也想看如此優秀的你下地獄啊!”她笑起來了,“有你在,即使我下地獄,也不會孤單呢。”

用這具秦念子的身體。

可她沒想到,易晚隻是平靜地看著她。就像什麽也不值得讓他激動起來了一樣。

林夢皺眉:“你看我做什麽?”

“因為。”易晚說,“我也是你的神。你自以為是末路狂花,卻比任何人都要悲哀。”

“地方到了。”司機說,“小夢……”

他說完“小夢”,卻不說後麵的話,像是想要開口,卻又窒息。

……

易晚不清楚兩人給他注射了什麽藥物。他坐在輪椅上,手被綁著,肌肉沒有力氣,腦袋也昏沉。

他們在一個有一些七零八落的布景的老廟裏。這裏是秦雪心昨天拍戲的地點吧,或許吧,或許她會發現自己在這裏丟了什麽東西,然後回來找的——易晚不去想林夢做了什麽來引秦雪心等人過來。林夢肯定做好了充分的安排。

司機和林夢在布置陷阱和場地。司機在另一邊,林夢扔下最後一桶汽油,看向易晚道:“‘意外’先生,生命的最後半小時,你想說什麽嗎?”

易晚耷拉著眼皮不說話。林夢說:“哦?我忘了,我把你的手機留在賓館了。你如今想和誰說一句遺言,也不可能了呢。”

“和秦雪心一起被燒死,是你想要的你的結局嗎。”易晚說。

林夢冷笑:“這不關你事。”

在她眼裏,易晚已經是一隻死期將近的螞蚱了。她也沒什麽想說的。

可易晚的下一句話,讓她嚇了一大跳。

“那個男人是你的父親吧。”易晚說。

林夢悚然回頭。她看見易晚歪在輪椅上,眼睛疲倦得像是已經睜不開,嘴裏卻吐出了這樣可怕的話。

“你怎麽……不,你開什麽玩笑?”

“林夢,父不詳。母親……在高中時去世。”易晚一字一句費力地說,“其實真相是……她的父親……是個逃犯……光鮮亮麗的白月光女明星的父親,是個逃犯……”

林夢開始尖叫。她惡狠狠地看著他:“誰告訴你的?!秦雪心?還是宋澄?誰讓你知道的?”

林夢的父親是一名逃犯。

他原本是一名前途無量的大學生。因為實驗時打盹,放錯試劑,導致實驗室爆炸事故。一念之差,他沒有去投案。在那之後,他就過上了逃亡的生活。

留下剛結婚懷孕的女朋友。

林夢的母親一個人把她拉扯大。她的父親逃在外麵,去了緬甸,去了東南亞。他不敢回家,隻偷偷地往家裏寄一些錢。林夢是學校裏最漂亮的女孩子,遠比其他人都漂亮。

最漂亮的女孩子理應擁有最華美的衣裙。可她擁有的,卻隻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單親家庭、簡陋的房屋、和一個逃犯身份的父親……為了維持自己的開銷,她上了大學之後,即使用上各種手段向母親要錢,也不得不去少年宮打工。

但有一件“好事”發生了。

她的母親,在她高考結束後那天,因為過度勞累去世了。

歲月早就磨平了女人原有的美貌。她看著太平間裏母親的屍體,第一反應是茫然。

第二反應,是驚喜。

因為她獲得了母親為她存下了五十萬的……存折。

天知道一個高中學曆、擺小攤的女人是怎麽為林夢存下足足五十萬的——而且還在多年來都維持了能使林夢過得“體麵”的花銷的情況下。或許那掌紋都快被磨平的粗糙的手,不到五十歲就死去的心髒,就是答案吧。

林夢的小姨哽咽著說,她問過姐姐,這筆錢是林夢的嫁妝麽。女人說不是,這筆錢是用來給林夢買房的。

“我想給我的女兒……在這座城市裏攢個首付。夢夢是有本事的,以後自己還上房貸,結婚了,也不會被人說,住別人的房子,吵架了被趕出去……在這座城市裏,還能有個自己的窩嘞……”

後來這筆錢被林夢在三年內花光了。

她買了最新款的手機、平板、香奈兒的包,Fendi的圍巾,Gucci的靴子,Maxmara的大衣,一堆漂亮的連衣裙……任何人看見她,都說她是低調又溫柔的白富美。

在錢完全花光的那天,林夢陷入了迷茫。然後她就收到了那封信。

那封改變了她一生的信。

而她的父親,直到五年前才重新出現在她的生命裏——以真人的形式,而不是以打錢的形式。他唯唯諾諾地看著她,但林夢隻覺得惡心。

不過現在,她慶幸自己當初沒有解決掉他。因為他還有點用。

比如現在。

因為愧疚……參與歇斯底裏的女兒瘋狂又荒謬的殺人計劃。

這些事林夢一直三斂其口。所以易晚怎麽可能知道?

“說!你到底是怎麽知道的!”林夢惡狠狠地說。

易晚平靜地看著她。

“我還有一個名字。”他輕聲道,“沈終。”

林夢定定地看著他,很久,很久很久。終於,她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

她笑得就像徹底發了瘋,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撕扯著自己的胸口。

“沈……哈哈哈哈……”她笑出了眼淚,“所以那封信。”

易晚沉默不語。

“好,好啊!”她突然高興起來,捧著易晚的臉吻了一下,“今天我要下地獄,秦雪心要下地獄。我的神和秦雪心的神,都要下地獄。”

她的手機卻在這時響起來了。林夢低頭一看,易晚就在這時,偷偷地掏出了藏在衣袖裏的碎玻璃片。

這是他從下床時就藏在手心裏的碎玻璃片。

“他們過來了。”林夢說,“我過去看看。”

臨走前,她深深地看了易晚一眼,然後笑著跳著,就像瘋了的小女孩一樣離開了。

瘋了。

都瘋了。

林夢,還有這個世界。

易晚抿著唇。他沒有說話,一句話也沒有說。那雙漆黑的眼睛比平時更沉了。林夢離開。易晚趁機用碎玻璃片磨自己手上的繩索。

玻璃片劃破了他的掌心,易晚就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麵無表情。

肌肉恢複了一點力氣……隻有一點……

很想睡……不……至少現在……不能睡……

中年男人走過來,坐在他身邊,看著他。易晚抬眼看他,輕聲道:“她變了一個人,換了一張臉,你還是認出她來了。”

中年男人看他一眼,不說話。易晚說:“……哪個父親,會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呢。”

其實也有認不出的。但現在是要說服對方。中年男人的嘴唇果然抽搐了一下。可他還是沒說話。

“起死回生已經很荒謬了。但林夢有沒有你告訴你呢,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如果爆炸中她死了,就再也沒有重活一世的好運了。當然,我知道,她想自殺。”易晚說。

中年男人終於開口了:“……我會救她出去的。”

易晚說:“然後讓她像你一樣,當二十年的逃犯嗎?而且,還是在一具陌生的身體裏。”

不曾參與女兒成長的男人,到頭來卻參與對方的複仇計劃。這算是什麽呢。

中年男人低頭,眼裏似乎有淚光。易晚就在此時,聽見了繩索斷掉的輕微的聲音。

隻有他一個人聽見。

但腳下像是灌了鉛一樣的動不了。易晚忍著僵直的身體說:“他們還沒進來。你還有機會……就這一次。她說了什麽?以後再也不理你,你一定要幫她?”

“你已經做錯了事,缺席了她的教育那麽多年。現在你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她走上絕路嗎?還是說……隻有完美的林夢,才是你的女兒麽。”

中年男人肩膀震顫了一瞬。突然,他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設置的機關。

拆卸機關需要一些時間。易晚在椅子上艱難地活動自己的身體,試圖站起來。

可就在這時,他聽見了門外的聲音。

“不知道,東西是不是掉這裏麵了?”是林夢的聲音。

“我必須得找到它……”是秦雪心。

“……”是宋澄的腳步聲。

易晚被藏在一塊幕布後麵。他隻能聽見外麵的動靜。三人進入寺廟,秦雪心似乎是跟在最後麵,她看著裏麵,說了一句:“這是怎麽……”

然後是中年男人的聲音:“我們回去吧,小夢!不要這樣做了,我們不要再錯下去了!”

“你背叛我!”

“她瘋了!”

“我瘋了?是這個世界瘋了!瘋了!”

然後是尖叫、扭打、撕打、位移。易晚的腳下有了一點力氣,他扶著輪椅站起來。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清脆的聲音。

“砰。”

就像死神的聲音一樣。

槍,走火了。

走火的子彈射在地上,點燃了一灘汽油。火“嘩”地一聲燒了起來,像是海嘯時高高的海浪,像是颶風卷過熱帶的雨林,卷起了神像兩邊的幕布。

火。

火燃起來了。

幕布燃著大火,霎時間,神廟變成了恐怖的地獄。鮮紅,橙色,黑煙……一切都如地獄中的畫卷。高熱把易晚的臉燒得生疼。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地獄變。

他用玻璃片劃傷自己的腿,疼痛讓雙腿終於有了力氣。易晚扶著牆往外走。煙熏黑了他的衣服,手掌心按在牆上鑽心地疼。可他隻低著身,沉默地走著,沒有表情。

終於,他看見了曙光——開著的門口。秦雪心捂著臉,臉上有青紫,像無頭蒼蠅似的在附近轉。

看起來宋澄等人已經被淹沒在了火裏。

他拽住她:“走。”

可秦雪心沒有跟著他……在看見大門後,她咬了咬牙,毅然地轉身跑向了神廟內。

“你去哪裏。”易晚說。

“念子還在裏麵。”秦雪心說,“我不能讓神秘仙女的禮物,變成一場噩夢。”

火光照亮她的臉,眼裏沒有淚。

她跑得那樣快……紅裙搖曳,就這樣沒入了火中。易晚呆呆地看著她消失的身影,像是雕像一樣寂靜。

在他來得及發出下一個聲音時,易晚腦內一陣暈眩。他向後退了幾步,讓自己退出神廟。

在距離足夠安全時,他終於讓自己向後一仰,倒在了道路上。

他終於昏了過去。